第 2 節 雪滿頭(二):別怕,我在

作者:硯籬不離
休養了約莫半個月,我身子才見好。

  一出門方驚覺冬天來了。

  鉛灰色天空下寒風呼嘯,萬物凋零,雪花漫天卷落。

  黃昏的雪最是迷人,也最是壯麗。

  我緊了緊衣衫,瑟縮着脖子將飛舞的雪堵在門外。

  還記得經過十五歲那件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很害怕下雪。

  雪一落,我就錯覺自己彷彿又回到被劫時的場景。

  但那段時間幾乎天天下雪,人們都在雀躍「瑞雪兆豐年」之時,我卻縮在被窩裏不肯看雪一眼。

  我爹日日以淚洗面,覺得我瘋了,什麼大夫郎中之類的幾乎都找遍了,無果後還去了幾次山頭的廟裏去拜過老神仙。

  終於有一天,我又被雪嚇得渾身顫抖,爹抱緊我溫聲安撫道:「遙遙不怕,會有人來救你的。」

  有人來救我?

  是的,傅喻哥哥一定會來救我的。

  這樣想着,我就不怕雪了,後來每次下雪我都會收到傅喻的信,上面寫着:遙遙不怕,我在。

  傅喻哥哥一直都在。

  漸漸地,我竟開始期待下雪,因爲無一例外會收到傅喻的來信,說不定他還會來看我呢!

  雖然他從未來過。

  但他說過的,他在啊。

  看,又開始下雪了。

  今晚傅喻會來嗎?

  對了,還有昔年,上次見過面之後他一直沒來過。

  如果昔年能來,我一定要告訴他,我曉得他在撒謊騙我,眼睛被戳瞎的模樣不是這樣式兒的。

  寒夜的冬風吹得甚是惱人,木窗嘩嘩直響,樹枝也噼啪斷裂。

  在深夜裏,這些聲音顯得格外突兀,吵得我睡不着。

  我披起大氅,趿了雙厚棉鞋出來,站在園子裏擡頭望向各個屋頂。

  「昔年,你在嗎?」

  我曉得他每次來都是先站在屋頂的。

  半晌,迴應我的依然是呼呼風聲。

  我低頭喃喃自語:「你沒來……」

  我正想掬一捧雪來捏個像昔年那樣的小雪人兒,餘光忽然閃過一個黑色身影,然後頭一暈,便不省人事了。

  怎麼那麼多人覬覦我?

  美貌,果真是原罪。

  我是被生生顛醒的。

  在一個人的背上。

  我手腳被綁得嚴嚴實實,還被一個大麻袋套着,只露出頭部。

  「你醒了?」揹着我的人套着頭套,氣喘吁吁問道。

  「你是誰?」我戰戰兢兢環顧四周,發現是一片深山老林,鋪天蓋地全是雪,彷彿要把人給吞掉。

  我腦海裏浮現出那個噩夢般的雪夜……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主子要見你。」頭套男說。

  我稍稍放下心來,既然有人要見我,說明我現在暫時沒生命危險。

  「你主子是誰?」

  「不必多問,見到就知道了。」

  他累得直喘粗氣,後頸還出了好多汗。

  「幹嘛要把自己弄那麼累,直接飛到你主子那裏不就行了。」

  「我不會武功,只會下蒙汗藥。」

  「但是你蒙汗藥下得也不咋地,我那麼快就醒了。」我說。

  他沉默了會兒:「主子太摳了,給的錢只夠買劣質盜版的蒙汗藥。」

  「……」

  看他這身板,和魁梧二字沾不到一點兒邊,聽聲音估摸着還是個小少年。

  見他累得跟條哈巴狗似的,我說:「你放我下來吧,我自己走。」

  「不行,要是你逃跑了怎麼辦?」

  「你用麻袋套着我呢,我能跑…不是,能跳多快?」

  「還是不行,我主子說了,必須要和你寸步不離。」

  行吧,這孩子真軸。

  揹着走的時間久了,我感覺胃被他的骨頭硌得有點兒疼。

  我說:「要不咱休息一會兒吧,你的骨頭硌得我好疼啊。」

  「啊?對不起。」他趕緊把我放下來,然後從胸前掏出個軟墊,「用這個墊着應該就不硌了。」

  我惡寒:「你怎麼還隨身帶墊子?」

  「我怕有什麼意外,這個墊在心口要保險些。」

  冬日樹林只剩下枯敗光桿,雪一落得多了,枝椏就啪地斷掉,人一經過便落滿頭雪。

  四周黑黢黢的,我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更別說尋路了。

  「你真厲害,還能找到路。」我說。

  「其實我是在亂躥。我迷路了。」

  「…哥,你走夜路不帶燈的嗎?」

  「第一次幹這行當,業務不熟練。」

  我:「……」

  天還是黑沉沉的,我十分害怕他走着走着掉坑裏。

  於是我提議天亮再走,他略思考一番,同意了。

  我好像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

  我嚇得一激靈:「哥,不會有野獸吧?」

  他儘量穩住自己顫抖的聲音:「姑娘,不…不怕,既然你叫我一聲哥,哥會保護你的!」

  安靜半晌,我們又豎着耳朵聽了會兒,確定沒聲音了才放下心來。

  他生了一團火,我躺在地上,感受着柴火的融融暖意,頓覺睏倦至極,便不受控制地睡着了。

  清脆的鳥叫聲傳來。

  我迷糊睜眼,天空剛泛出點魚肚白。

  落了一整夜的雪不知在何時停了,山林白茫茫一片,寒涼薄霧撲面,迷迷濛濛。

  哈一口氣,水霧很快飄散在空氣裏。

  我感覺自己枕着個軟軟的東西,一扭頭才發現頭下是頭套男的大腿。

  他背靠樹幹坐着,興許是天氣太冷又一夜未眠,露出一對熊貓眼和流涕的鼻孔來。

  「睡得還好嗎?」他問我。

  「還行。」我實話實說。

  「那就好,我還擔心石頭硌疼你,特意把你頭枕我腿上。」

  「哥,我覺得你不適合幹這行。」

  他沒說話,用沾滿柴灰的手揉了會兒被我枕酸的腿,便去找喫的了。

  臨走時他還問我想喫什麼。

  我說想喫肉。

  他略猶豫一番:「不知這麼冷的天還有沒有野雞,你等着,我去找找。」

  待他走後,我本想奮力往遠處挪,卻失望地發現他用繩子把裝我的麻袋和樹綁一起了。

  難道我孟遙真要命喪於此了?

  我有點想哭。

  正當我絕望之際,驚喜看見有一抹純白飛來。

  「昔…昔年……」我鼻子一酸,落下淚來,「嗚嗚嗚,昔年。」

  他應該是聽見了我的聲音,徑直往我這裏來。

  他摸索着替我鬆綁。

  我用手背擦乾眼淚,他心疼地摸上我臉頰:「遙遙你怎麼樣?有沒有受傷?」

  我搖頭:「沒有。」

  「誰幹的?」他面露滔天怒意,就連身體周遭的氣壓都低了。

  「一個善良的劫匪。」

  「什麼的劫匪?!」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善…善良的劫匪。」我拉住他的衣袖,「咱還是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吧。」

  「不行,老子今天一定要找到他,然後殺掉!」他轉而又問我,「他去哪兒了,你知道嗎?」

  「我說我想喫肉,他就去給我捉野雞了。」

  「……」

  「昔年,我冷,想躺被窩裏,咱還是回去吧。」

  「不急,我要先把那人殺掉,若是你真冷,可以直接躺我懷裏。」

  「……」

  他把我橫抱起來,然後運行輕功飛在樹巔。

  他借力所過之處,樹枝微響,細雪微落。

  不多時,我看見後面傅喻大老遠地飛來。

  「傅喻也來了。」我說。

  昔年沒說話,腳下卻默默加快了速度。

  「嗷——嗷——」

  我的心瞬間提到嗓子眼兒:「有野獸!」

  段昔年停在一棵樹杈上:「你聽聲音,就在這棵樹下面。」

  我垂眸往下看,竟是隻大黑熊!

  等等,黑熊前面躺着的人不就是那個頭套男嘛!

  此時傅喻飛來我們身旁,見昔年抱着我,目光微沉。

  我戰戰兢兢問道:「那個頭套男,死了麼?」

  「沒有。」傅喻答道。

  「那他爲什麼躺在那裏一動不動?」

  「應該是在裝死吧。」

  那黑熊低着頭看了頭套男好一會兒,然後伸出兩隻熊爪把他掂起,拋來拋去。

  一會兒用熊掌拍,一會兒用熊頭頂,就像玩雜耍一樣。

  頭套男嚇得嗚嗚咽咽間尖叫不停。

  「那隻熊在幹嘛?」我沒搞懂這龐然大物的想法。

  「它把人當球在玩兒。」傅喻說,「估計再折騰一會兒,那人就沒命了。」

  雖然他是個劫匪,但……

  我擡眼盈盈看着段昔年:「昔年,他是個善良的劫匪。」

  段昔年不爲所動。

  我又扭頭看向傅喻:「他是個善良的劫匪。」

  傅喻不爲所動。

  「你們見死不救,我不喜歡。」我耷拉着腦袋。

  其實我心裏也在猶豫該不該救他。

  救吧,可他是個劫匪啊。

  不救吧,但他又沒傷害過我,還用大腿墊着我頭,替我捉雞喫。

  「別扯上我,我沒見死,何來不救?」段昔年目光空洞盯着遠方,

  「既然遙遙不喜歡,那我就救他一救吧。」傅喻說完就飛了下去,一把抓起被黑熊拋向空中的頭套男,然後足尖輕點黑熊鼻頭借力飛回樹梢。

  被傅喻捉着後領的頭套男哭得泣不成聲,他的黑色頭套還糊了好大一面積的涕淚。

  黑熊見自己的玩意兒被搶走,氣得捶胸頓足好一陣,還把周圍的雪薅了個遍,尋球無果作罷後,便灰溜溜離開了。

  我們飛回地面,頭套男已經嚇得腿軟,一屁股坐在地上抹橫流的涕淚。

  等他哭夠了,才抽抽嗒嗒目光盈盈看着傅喻:「帥哥,謝謝你救了我,你好有男友力哦……」

  當傅喻想趁他不注意揭他頭套時,突然出現一個人影搶先一步把他帶走了。

  傅喻和昔年追了好一陣,還是沒抓到人。

  回去途中,傅喻對段昔年輕笑道:「武功不錯。」

  「你也不賴。」

  都是互相讚揚的話,但我爲何會覺得低氣壓呢?

  我悻悻打圓場:「二位別謙虛嘛。」

  雪落了幾天幾夜不停歇。

  滿目都是雪啊。

  天空烏沉沉的壓抑得我喘不過氣來。

  那個臉上橫亙着刀疤的恐怖男人又在堆雪人了!

  他說過的,要把我的屍體堆成雪人的模樣放在我家門前。

  他堆好雪人後森着臉緩緩向我走來,一步一個雪印:「孟小姐,喜歡這個雪人嗎?特意爲你量身打造的。」

  我哭着搖頭:「不,不喜歡。」

  他的臉瞬間陰沉下去,擡腳用力踩住我胸口,我整個人陷進了雪地裏。

  刺骨的冷。

  冷得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動。

  就這樣把我凍死也好。

  我認命地想。

  鵝毛般的雪落到我臉上很快就化了,我虛虛睜眼,灰濛濛的天空像破了個洞似的瘋狂漏雪。

  沒有人來救我吧……

  誰會來救我?

  如果有個人來救我,我們有幸能活下去,無論如何我都一定要嫁給他。

  「昔年!」

  我哭喊着驚醒,一抹臉,滿手是淚。

  只有些許微光透進房間裏,我看見桌上還放着春桃給我剝了一半的橘子。

  屋外寒風呼呼的,還在落雪。

  夢迴十五歲那年,我又開始心生惶懼。

  我寬慰自己,抽屜裏還有那麼多封傅喻捎來的信兒呢,他說他在的。

  但我還是害怕,睡不着,也不敢睡。

  昔年,你今夜會來看我麼……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屋外傳來丫鬟小廝們來來往往的腳步聲,春桃和咕嚕逗趣兒的嬉笑,廚房散發出的陣陣米香。

  我的心終於落了地。

  一切都像往常那樣寧靜祥和。

  我披了件大氅跑進廚房問瑛娘今天喫什麼,她笑嗔我嘴饞,說剛把米蒸上呢。

  這樣的日子,真好。

  令我始料未及的是,小橙子竟然來了。

  「皇上差奴才來問一句,孟姑娘身子好了沒?」

  我先是點頭,後轉念一想,恐怕皇上又在耍什麼花招,又搖頭:「還差一點點。」

  「既然沒好的話,那就請姑娘慢慢入宮吧,皇上命太醫替您診治。」

  我一聽又瞬間改口道:「啊呀,我忘記了,我早就好啦!現在都可以在雪地裏撒丫子打滾兒啦!」

  「如此那便更好了,皇上說若您好了,就請速速進宮。」

  我特麼!

  「這有什麼區別嗎?還不是要入宮。」

  「一個是慢慢,一個是速速。」

  「……」

  我一想起寒冷的冬夜躺在殿門外那種極致的冷就忍不住打哆嗦。

  我心一橫:「你要不回稟皇上,說我說的,讓他就當臣女死了吧。」

  小橙子慌亂間捂住我的嘴:「呸呸呸,姑娘說的什麼話?不僅是我,還有您的父親,您的妹妹都不會允許你這麼說自己的!」

  「……」

  我還是不情不願進宮了,走之前不忘多帶了牀被子,還拿了個湯婆子,啊,還有暖爐……

  當我叮鈴咣啷扛着一大堆東西跪在皇上面前時,他滿面疑惑:「你帶這些東西來做甚?」

  「天冷了,臣女要對自己好一點,不能凍着自己。」

  他無奈扶額:「小橙子怎麼傳的話?這都能傳錯!」

  「嗯?」我懵懵擡頭,「皇上這趟叫臣女來不是讓我繼續看門的?」

  「朕找你來是想問你關於你妹妹的事。」他頓了頓,接着說,「其實這事朕本想問你爹的,但那老頭兒肯定不知道,所以纔想到了你。」

  「敢問皇上是要問什麼?」

  「你妹妹…喜歡朕嗎?」

  我點頭:「喜歡啊。」

  他鬆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昨天朕說要封她妃,她雖面上同意了,但朕又不曉得她是不是真心的,如今有你這句話,朕就放心了。」

  什麼?封……封妃?!

  等等,咕嚕說最後是我當了娘娘啊。

  不對不對,我怎麼忘記了,故事已經被改寫了。

  算了,不糾結此事。

  只要孟桔喜歡,是心甘情願,能得到完滿,就算對象是男配又有何關係呢?

  我鼓起勇氣對他說一定要待孟桔好,他答應了,說好。

  「朕打算在臘月十九那日迎她入宮,你們回去準備準備吧。」

  嫁女宴定是少不了的。

  但臘月十九正好是我的生辰。

  不過這個生辰宴不辦也罷,我本就活不長,辦了也徒增煩惱。

  我走在宮道上,偶然遇見一些下了朝的大臣。

  我規規矩矩對他們行禮,又略寒暄幾句,便分開了。

  其實我還聽見他們的低聲交談。

  他們說孟桔要進宮當娘娘啦,說我們孟家如日中天更加惹不得,還說不要彈劾我爹了。

  我以爲爹會因爲孟桔的事高興得手舞足蹈,沒想到他竟如往常一樣平靜,吩咐下人準備嫁女宴時的語氣就像在讓他們準備什麼午飯,在書房掛一幅什麼樣兒的畫。

  咕嚕聽聞此事後雀躍不已,激動得上竄下跳:「啊啊啊,我磕的cp終於在一起啦!」

  孟桔也春風滿面,常常笑紅了臉。

  日子在彈指間悄然流走,很快就到了臘月十九。

  這一天,雪下得很大。

  從早晨起來,我的右眼皮就一直跳個不停。

  我急急拉來春桃對她說此事,她笑道:「小姐您不要自己嚇自己,應該是昨夜沒睡好的緣故吧。再說今日是小小姐的大喜之日,能發生什麼壞事呢?」

  是啊,怎麼可能發生什麼壞事呢?

  我稍稍放下心來。

  整個丞相府掛滿了紅綢緞子紅燈籠,還有扶桑的友情表演。

  賓客們都是京城有名的商賈貴胄。

  自然作爲有孟家一肉之恩的段家也在邀請之中。

  來來往往的賓客對爹說恭喜,我也對各位長輩鞠躬哈腰行禮。

  這一天,丞相府熱鬧極了。

  扯着嘴角假笑了一天,我臉都笑僵了。

  終於夜色開始朦朧,但雪不見停。

  臨時支棱起的戲臺乒乒乓乓敲鑼打鼓,加之扶桑的優美唱腔,引得賓客掌聲連連叫好聲不絕。

  應酬了一整天,我都沒空和春桃他們說話,自然也沒和傅喻昔年交談過。

  只在路過時偶然聽見段昔年責怪傅喻,那天爲何不早點揭開那人的頭套。

  傅喻又怪昔年沒有早點提醒他。

  我忍不住噗嗤輕笑。

  不知不覺天已經黑透了。

  我終於空閒下來去了趟茅廁,剛紮好褲腰帶出來,卻看見一抹白衣徑直往後山走去。

  「昔年!」我叫他,他沒回頭。

  興許是唱戲聲太大,他沒聽見吧。

  我有些擔心,他看不見,會不會找錯方向了。

  我又連着叫了他好多聲,直到看見他走進山去了。

  我急忙追上去:「昔年你走錯啦,快回來!」

  我氣喘吁吁往山林深處走了會兒,越走越覺得不對勁。

  昔年雖眼睛看不見,但耳朵是好的啊,戲臺子聲音那麼大,他怎麼可能聽不見。

  糟了!

  我提着裙子往回跑,卻撞到了一個人。

  「小妹妹,我們又見面了。」

  遠處燈光照來,我看見他臉上那條可怖的刀疤……

  他手臂上搭着一席白衣。

  「你,你不是死了嗎?」我害怕得止不住往後退。

  「死了?」他輕笑,「當時我確實差點兒被那毛頭小子給殺了,但我命大啊。」

  「你別亂來啊,今日府里人多着呢!要是發現我不見了,肯定鬧得很大。」

  「人那麼多,少你一個又有誰會發現呢?」

  他說完就一把捉住我後領往深山飛去。

  衣領勒得我喘不過氣來,我覺得我快被勒死了,出於求生本能不停掙扎。

  刀疤臉終於停了下來,擡腳踩住我的腹部,把我禁錮在樹上。

  他隨手撕下衣服的布條將我手腳捆住,然後像扔一條死狗一樣把我扔進厚厚的雪地裏。

  「我可沒動手殺你哦。」他蹲在我面前,露出陰森可怖的笑,「以後就算仵作來了,也只能驗出你是被凍死的。」

  「你爲什麼想要我死?」我問。

  「想知道?」他垂眸冷冷看着我,「可惜了,我不喜歡完成別人的遺願。」

  他得逞地笑着,漸漸走遠了。

  我掙扎着起身,可雪實在太厚了,我一動,大堆積雪就嘩地滑到我身上,壓得我更加難以動彈,更別說起來了。

  我想呼救,可一張嘴才發現自己早已凍得牙齒咯咯直響,發不出聲來。

  我身體的熱度迅速流逝。

  我絕望地望着夜空,雪花落在我的睫毛上,視線堵了一坨白。

  相信在不久後,落下來的雪就會把我給完全掩埋。

  我將會悄無聲息地死去,如果運氣好,也許在來年春天會被人發現屍體。

  我的淚水順着眼角流進發叢。

  離城那麼遠,這回應該不會有人來救我了。

  好冷,好想睡覺啊。

  我緩緩閉上眼。

  我討厭這種死法。

  腦海裏浮現出以往的日子。

  那麼稀鬆平常的時光,如今卻覺得如春陽般燦爛。

  那些日子裏有我喜歡的傅喻、健全的昔年、溫婉的孟桔、喜歡銀子的爹爹、活潑的春桃。

  哦,對了,還有不會說話的咕嚕。

  還記得昔年總說我是醜八怪,我爭論不過他,只好抹着眼淚去找傅喻哥哥做主。

  他從來都是笑得似和煦春風,溫柔摸摸我的頭:「遙遙纔不是醜八怪呢,遙遙長得可好看啦!」

  我喜歡傅喻哥哥,討厭段昔年!

  不過我只討厭他說我醜,其餘時候嘛,勉勉強強啦。

  自然也有喜歡他的時候。

  喜歡昔年帶我去看他家母豬新下的小豬崽兒,喜歡他肯偷偷讓我抱一抱那軟軟糯糯的小乳豬。

  因爲段大娘總不讓我抱,說我是尊貴的小姐,不能做抱豬這種粗活。

  可能只有昔年曉得,我素來不喜歡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喜歡抱小豬崽兒。

  噓——

  這是我和昔年之間的祕密,誰也別告訴哦。

  孟桔是我妹妹,但我一向不太喜歡。

  因爲她學東西學得又快又輕鬆,就連爹爹每日逼着我學的琴棋書畫都比我好。

  我一日學會的東西,她有時半日便會了。

  但孟桔很低調,常常纔不外露。

  因爲我長得美,故而全京城都認爲我是最美最有才的。

  我討厭這頂「才女」的帽子,也就連帶着不喜歡孟桔。

  我心想是我無理取鬧了。

  孟桔很慘。

  因爲是庶女,別人本就對她不如對我尊重,加之她娘是青樓女子,出生不體面,別人更要在背後嚼舌根了。

  但我又是矛盾的,時常想起很小的時候,我還只有丁點兒大,看着可可愛愛的小娃娃小桔,就忍不住想抱她。

  她還在穿開襠褲不怎麼會走路時,就愛亦步亦趨追着我到處玩兒,姐姐姐姐地叫,摔倒了就直接躺在地上,裝哭求安慰。

  我每次都信以爲真,急急跑過去把她抱在懷裏,輕拍她的背:「妹妹不哭哦。」

  有一次她摔倒磕掉一顆門牙,流了滿口血,我嚇壞了,急急抱着她去找爹爹。

  爹爹說沒事,還讓我們把門牙找到扔房頂上,說這樣以後小桔乳牙長得快。

  可那顆牙掉哪兒去了呢?

  我滿院子找啊找,從中午到黃昏,終於找到了。

  當我興奮地想告訴小桔的時候,看見不知何時她已小臉兒紅紅,躺在草地上呼呼大睡。

  我拿着那顆小小白白的牙兒看了好一會兒,才把它扔到房頂上,心想着小桔的牙一定要快快長好啊。

  但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喜歡小桔的呢?

  我也說不上來。

  總之就莫名其妙不喜歡了,後來發現她比我聰慧我就更討厭她了。

  在小桔、昔年和傅喻三個人中,我最喜歡的是傅喻。

  他是京城著名樂坊「醉樂居」老闆的獨子,長得脣紅齒白,溫潤如玉。

  他總是冷靜自持的,甚至在我親眼看見傅老闆因病咯血嚇一大跳時,他竟面無波瀾,熟練地掏出手帕替傅老闆擦嘴。

  我不知道傅老闆得的什麼病,也從來沒問過。

  一開始我覺得應該很嚴重,但聽傅喻說郎中說多調理調理,病情便不會惡化時,我才稍稍放下心來。

  等我再長大一些,無意中聽見爹爹和傅老闆商量我和傅喻定親的事時,雀躍得連着好幾天一頓吃了五碗飯。

  那時我娘還在,她總打趣我:「遙遙一頓喫那麼多,當心沒小公子要哦。」

  嘻嘻,怎麼可能呢?

  我爹和傅老闆都說好啦,我以後是要嫁給傅喻哥哥的。

  我一直把這個祕密埋藏着,有時候會想,要不告訴傅喻吧,但很快又掐滅了這個念頭。

  等到我們都長大些再說吧,他一定會像我一樣驚喜的。

  再說回我娘吧。

  她是怎麼去的呢?

  在我記憶中,她身子一向不好,時常傷風感冒。

  還記得那年冬天很冷很冷,凍死了好多流浪貓兒狗兒。

  我娘又感染了風寒,雖房間裏炭爐每時每刻都熱乎着,但她還是沒熬過那個冬天,去了。

  我躺在自己的小牀上哭得涕泗橫流,小桔輕輕推開門,用軟乎乎的小手往我嘴裏塞了塊棗糕。

  「甜嗎?」

  「甜。」

  然後我就不哭了,和孟桔手拉手去廚房問瑛娘要棗糕。

  在小桔娘死的那天,我也捏着塊棗糕去給她喫。

  但我沒想到她竟邊喫邊哭,絲毫沒有停下來的苗頭。

  直到我說:「我們去抱抱昔年家的小乳豬吧。」

  她才停住哭聲,說好。

  昔年家的母豬又生小豬崽兒了,昔年還偷偷送了一隻給我和小桔。

  從那以後,我喜歡小乳豬勝過琴棋書畫這件事,不再只是我和昔年之間的祕密。

  我倆把豬偷偷養在小園子裏,突然有一天,它出現在了飯桌上。

  我爹喫得滿嘴油:「今日瑛娘在園子裏發現了只小乳豬,也找不到主人,只好讓它成爲盤中餐了。」

  我和小桔一聽,不約而同放聲大哭起來,聲音大得彷彿要把屋頂給吼破。

  兩嗓子把我爹嚇得筷子一扔,急忙又抱又哄的,直到我和小桔哭得累了睡着了,此事纔算完。

  這都是我們七八歲的事了,但竟感覺一切如昨。

  回憶好亂,一會兒是傅喻,一會兒是小桔,但很少想到昔年。

  興許是因爲我倆是形影不離的朋友,一起爬樹捉蟲捕鳥,經歷的事情多了,便沒有什麼印象深刻的了。

  有時候昔年會問我:「遙姐姐,你還記得和我一起玩兒的最快樂的時刻是哪一刻嗎?」

  我偏頭想了想,搖搖頭:「不記得了。你呢?」

  他笑了,酒窩隨着笑意漾出來:「每一刻。」

  不過仔細想想,好像真的是這樣呢。

  我和昔年是好友,每次我一生氣,他用一個辦法就能把我哄好,就是趕緊抱一隻小豬崽兒來讓我摸。

  我摸着摸着就忘記自己還在生氣了。

  我們一起在學堂學認字的時候,昔年是最受歡迎的,每天都有很多女孩子給他送喫的。

  有時是小糖人兒,有時是糖葫蘆,還有的時候是樣式各異的花糕。

  但這些喫食大都進了我腹中。

  昔年不僅長得好,悟性也高,很受先生器重。

  我不曉得昔年和傅喻哪一個讀書要厲害些,因爲傅喻有專門的先生上門教書。

  還記得那是炎熱酷暑,我熱得什麼都不想做,這就導致我忘記了完成先生留的課後任務。

  第二日在去學堂途中遇見段昔年,經他提醒才猛然想起。

  無法,只好拿了他本子來抄。

  可先生何其聰明,一眼就看出我倆作業的貓膩,單獨叫我們去問。

  先生生氣的模樣好嚇人。

  我心一橫正想承認,但段昔年先開口道:「是我抄遙遙的。」

  先生對他甚是失望,用戒尺打了他手心十下,然後罰他提着兩桶水站在太陽下。

  窗外,知了嗚嗚啦啦鳴叫,我透過窗看他,他雙臂顫抖,汗流浹背。

  他也看見我了,頂着烈日咧嘴衝我傻呵呵地笑。

  當時我就想啊,昔年是我最珍貴的朋友。

  但遺憾的是,我越長大就越黏着傅喻,和昔年的來往也日漸減少。

  興許是爲了彌補難以抱到小乳豬的缺憾,我養了條小狗狗,起名爲咕嚕。

  咕嚕渾身雪白的毛,長得毛茸茸肉嘟嘟的,不僅我喜歡,春桃也愛得不行。

  有時我餵了它,春桃又接着喂,因而咕嚕長得越來越圓。

  日子就這麼過着。

  彈指間便來到我的十五歲。

  嚴格意義上來說,還有幾天纔是我生辰。

  「傅老闆快不行了。」我爹有些傷感。

  我跑去找傅喻,見他端了盆水蹲在院子裏洗帶血的帕子。

  「傅喻哥哥。」我輕聲叫他。

  他擡頭看了看我,略勾起脣角對我微笑,便又低着頭繼續洗帕子了。

  我回到家,看見爹手中拿着份大紅色婚書。

  他說是傅老闆在病榻上差人送來的,我和傅喻的婚書。

  「等遙遙及笄傅喻守孝期滿後,你們便成婚,如何?」

  我愣了會兒,說好。

  我十五歲生辰宴只簡單辦了辦。

  雖說一切從簡,但來祝賀的人依然絡繹不絕。

  一切只因我爹是位極人臣的丞相。

  如日中天,便招來了仇人。

  還記得那是我生辰宴過後的第二日,雪一直落到黃昏。

  在雪將停不停時,我蹬着鹿皮靴打算去找傅喻,卻在路過院子結冰的池塘時被人擄走。

  那人長得面目猙獰,加之臉上橫亙着條長長的刀疤,我看了更是害怕。

  才略消停下去的雪又開始落了。

  我不曉得他要將我帶去哪裏,要用什麼方式殺掉我。

  可我才十五歲啊,還沒有成爲傅喻的新娘子,我不想死。

  刀疤臉捉着被他綁成糉子似的我穿梭在深山中,興許是爲了節約體力,他沒有施輕功。

  走了很久很久,他停下來換了隻手抓住我後頸處的麻繩把我拖在身後。

  所過之處,留下長長的拖痕,但很快又被新落下來的雪掩得乾乾淨淨。

  行走的痕跡沒了,更加不會有人能找到我了。

  我任由他拖着,淚水滑過臉頰,寒風一過,彷彿要把我沾上淚痕的臉吹裂。

  我絕望得很了,臨死前想問問他爲何要捉我,卻由於太冷,張了張嘴,竟沒發出聲音。

  我又試了一次,終於嗓音沙啞問道:「你爲何要捉我?」

  「因爲你爹是貪官。」

  是啊,我曉得的,我爹是貪官。

  人人憎惡,恨不得他立刻去死的大貪官。

  其實很早之前我就問過爹爲何要貪,他說:「因爲遙遙和小桔要喫肉,爹爹不想買不起肉。」

  當時我就在想,有朝一日皇上定會找機會端掉丞相府的。

  刀疤臉又拖着我走了許久,長時間被拖行在雪地裏,我的身體已經被凍得麻木不堪。

  終於他停在一處空曠的地方。

  深夜裏,雪又變大了。

  我絕望得要命。

  「孟小姐,喜歡堆雪人嗎?」他忽然問我。

  我怯怯看着黑夜裏他身影的輪廓,沒說話。

  他猛地抓住我的頭髮,怒氣沖天惡狠狠地:「回答我!」

  我哭着搖頭又點頭。

  他語氣陰惻惻的:「那我堆給你看,好不好?」

  他說完就真去堆雪人了,嘴裏還低聲喃喃着:「小花兒也最愛堆雪人了,爹爹給你堆一個。堆一個你喜歡的,要用樹枝當雪人的手臂,要用胡蘿蔔做雪人的鼻子,哦,對了,爹爹差點忘了,還要給雪人先生畫個微笑。」

  他在雪地裏不停忙活,我看着他移動的身影,不知不覺雪已落滿頭。

  天開始矇矇亮,雪終於停了。

  在這一整夜裏,我哭幹了眼淚,也由無邊的恐懼慢慢變成如今的心死。

  刀疤臉堆了好多個雪人,他用凍得通紅的食指畫好最後一個雪人的微笑後,怔愣半晌,忽而恨意滔滔:「我的女兒死得透透的啦!你的女兒也別想活!」

  他展身向我飛來,滿面陰狠:「孟小姐,想當雪人嗎?」

  我陷入無盡惶恐中,轟然淚落,一個勁搖頭:「我不想。」

  「那可不行,我說過要給小花兒堆一個很漂亮很漂亮的雪人,可我不知道堆個什麼樣兒的纔好看。大家都說你是京城第一美人,所以我打算堆個和你一樣的。」

  他忽然開始狂笑:「哈哈哈,我的小花兒見到爹爹給她堆的雪人兒一定很歡喜!」

  我覺得他是個瘋子。

  冬陽從帶着光暈爬上東邊山頭,雪白得發光,枝頭豎直懸着的冰錐子被照得熠熠生輝。

  明明都出太陽了,爲何我感受不到一絲暖意?

  我終於澀着嗓子問他:「你何時殺我?」

  「不急,等我爲你量身打造一個雪人空殼再告訴你。」

  他又開始堆雪人了。

  我好餓,好想喫烤紅薯。

  我好冷,好想坐在小火爐前。

  不知死後的世界有沒有烤紅薯,有沒有小火爐?

  我突然很想抱抱昔年家的小乳豬。

  又不知過了多久,我不餓了,只感到胃疼。

  我開始思考一個問題,我究竟是會先凍死還是先餓死?

  刀疤臉把雪人堆一半後,坐到一棵樹下啃早已凍硬的饅頭。

  看他喫東西,我的飢餓感又油然而生。

  那個饅頭看起來好難喫,冷冷的喫起來直掉渣。

  可是我好餓,好想問問他我可以喫那些掉下來的饅頭渣嗎?

  但我是個有骨氣的人,我是丞相府的大小姐,怎麼可以喫別人嘴裏掉的食物呢?

  我咬牙承受着飢餓,沒一會兒又感到口渴。

  我一屁股坐到雪地裏,俯身啃面前石頭上的積雪。

  凍得牙齒好疼,想喝瑛娘煮的熱湯。

  我鼻子一酸,淚珠啪嗒啪嗒往下掉,在平整的雪面砸出一個又一個熱熱的小圓坑。

  我艱難挪動身體靠在石頭上,失神地一會兒望望天,一會兒看看被積雪壓低的木枝頭。

  我忽然很想求他不要折磨我了,快點把我弄死吧。

  刀疤臉喫完饅頭後,繼續他的堆雪人工作。

  他細細堆着,就像在雕琢一個藝術品。

  噼啪。

  我擡頭,發現竟有一隻小麻雀撲棱着翅膀從滿雪枝頭飛向天空。

  沒想到在這片死寂中,還有小生命呢……

  我又不想死了。

  開始在心底暗暗祈禱能有人來救我。

  又是一個落雪的黃昏。

  一開始只稀稀拉拉飄下幾片鵝毛,慢慢地越下越大,加之凜冽寒風,我被狂飛亂舞的雪花迷弄得幾乎睜不開眼。

  「小丫頭,想見見我的小花兒嗎?」刀疤臉問我。

  「不想。」

  「由不得你想不想!」

  「你瘋了,真的。瘋得太可怕了。」我鼓起勇氣說,「你的女兒一定很難過自己有一個這麼恐怖的爹爹。」

  他臉色猛然間陰沉下去,擡腳把我踹出三丈遠。

  我的口腔浸出一股濃濃的血腥味。

  他極速飛躍過來,一腳把我踩進雪地裏。

  我惹怒他了,他一定會立刻殺掉我的。

  我心如死灰閉上眼等待死亡,卻突然聽見刀疤臉一聲痛苦的悶哼,同時踩在我胸口的力道也消失了。

  我睜開眼,竟看見段昔年在狂亂的雪花中飛身一腳接一腳狠命踹着刀疤臉的前胸。

  刀疤臉被他踹得節節敗退。

  「昔年……」我一張嘴,淚水就像泄洪般涌落。

  刀疤臉猛然閃身,躲過了昔年的踢踹。

  他施展輕功旋飛至段昔年身後欲偷襲,昔年迅速彎腰躲閃,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旋身騰空躍起,踩在刀疤臉的頭頂。

  他像是用盡畢生力氣要將刀疤臉踩埋進雪裏。

  但刀疤臉何其狡猾,擡手抓住段昔年的雙腿把他甩開。

  昔年被甩落地前穩住了身形,他仿若有滔天怒意,衣袍獵獵翻飛,墨發亂舞,周圍的雪花形成一個旋,漸漸變成一顆大雪球,猛然如離弦的箭向刀疤臉擊去。

  刀疤臉驚恐間迅速飛起,擦過強勁的雪球逃過一劫。

  雪球直直撞向後面的一棵大樹,樹上的雪嘩啦落下,雪球四分五裂後,大樹竟開始搖搖欲墜,忽然轟地斷裂倒下,激起一大片地上的雪花。

  我沒想到昔年會武功,而且還這麼厲害。

  但我還是不由得替他捏一把汗,畢竟刀疤臉的武功也練至爐火純青的地步了。

  刀疤臉哼笑道:「沒想到一個十幾歲模樣的小毛孩子,功夫能練到這種境地。」

  「死刀疤,醜八怪,老子今天一定要把你給弄死!」段昔年咬牙切齒恨恨道。

  「喲,小子,口氣不小啊!」

  刀疤臉的功夫十分老練,我十分擔心昔年喫虧。

  狂風怒號,亂雪迷人眼。

  二人又開始打了。

  我已經看不清他們的招數,只看見旋來飛去的身影。

  終於他們的身形停了下來,我睜大雙眼仔細瞧,發現段昔年騎在刀疤臉雙肩,雙腿死死箍住他的脖子。

  刀疤臉痛苦地用雙手抓住昔年的腿想解開束縛,但胳膊畢竟擰不過大腿。

  「哈哈,死刀疤,還是老子更厲害!」段昔年說完便神色一凜,旋身欲將他脖子扭斷,未曾想那刀疤臉竟從胸前摸出一把什麼東西。

  我急急大喊:「昔年小心!」

  但未等他反應過來,刀疤臉已經將那把東西向他臉部灑去。

  「啊——」段昔年猛然間痛苦地捂住雙眼哀嚎。

  刀疤臉趁機掙脫開他雙腿的鉗制。

  「小子,哦,不對。現在應該叫你小瞎子。」他得逞地笑着。

  「昔年——」我哭得泣不成聲,「都怪我,你爲什麼要來救我?」

  段昔年緊捂雙目跪在雪地裏,我看見一滴滴血從他指縫中緩緩滲出,啪嗒啪嗒滴落到純白的雪地上,然後開出一朵朵妖豔得觸目驚心的紅梅。

  「哈哈哈,論卑鄙,還是我刀疤天下第一!」

  我看着痛楚不已的段昔年,一顆心彷彿要被撕碎。

  我淚水機械般滑落,卻已經心痛得哭不出聲來。

  我艱難挪動被綁住的身體,想挪到他身邊去。

  「小丫頭,死都要記住哦,你的小情郎爲了救你瞎啦!哈哈哈!」刀疤臉笑着笑着,猛然吐出一口鮮血,又捂着胸口哼哼氣喘,想必是受了重傷。

  他踉蹌着一步一步走向已經瞎了眼的段昔年,擡手欲殺之。

  我目眥欲裂,哭喊道:「不要——」

  忽然穿着紫紺外袍的傅喻提着一柄長劍從遠處極速飛來將刀疤臉踢倒在地。

  刀疤臉見傅喻來勢洶洶,自己又剛經過一場生死搏鬥,在交手中定半刻都抵擋不住,於是虛晃了個假招騙過傅喻,趁機捉着我飛逃進山林更深處。

  傅喻在其後窮追不捨。

  冬季的天總是黑得猝不及防,不知不覺又迎來了一個漫長的雪夜。

  傅喻很快便追上了我們,他從背後對刀疤臉狠狠一擊,刀疤臉爲了保住自己,不得不將我扔下。

  「小心,他會用毒!」我提醒傅喻。

  傅喻只冷着一張臉沒說話,迅疾飛向被他擊傷的刀疤臉。

  二人只周旋了須臾,傅喻便找到機會拔出劍,毫不猶豫砍下去。從他的左肩到右腰,血汩汩冒出。

  刀疤臉終於倒在雪地裏。死了。

  傅喻面無表情的英俊的臉沾上他後背噴出來的點滴血跡。

  我緊繃的弦啪地斷裂,感覺渾身血液的流速終於慢下來。

  「我們去找昔年吧。」我對傅喻說。

  「嗯。」他幫我把繩子解開,抱着我飛回原地,可昔年不在這兒了。

  他去哪兒了?

  會不會傷得太重暈倒被雪埋住了?

  我越想越擔心,哭着跪行在地上徒手刨雪。

  「昔年,你在哪兒啊?」我哽咽喃喃道。

  傅喻就這樣看看我,又失神看看遠方黑夜的萬家燈火。

  他終於艱澀開口,輕聲嗚咽着:「爹……」

  我跪在雪地裏找啊找,直到雙手凍得像紅蘿蔔,直到雪落滿頭,還是沒找到昔年。

  後來……

  瞧我這記性,後來的事我又不記得了。

  好不容易纔找到的回憶,可千萬別又忘了。

  你說呢?昔年。

  由於在雪地裏待太久,我全身都被凍傷了,只能終日躺在牀上休養。

  春桃紅着眼睛餵我喫飯,孟桔每天強顏歡笑給我講平日府裏發生的趣事,咕嚕也有精無神整日趴在我牀邊。

  一日,春桃開門進來:「小姐,傅公子來了。」

  傅喻哥哥?

  「傅喻哥哥救了我。」我說,「我要去見他。」

  春桃一怔:「小姐您說什麼?」

  我倏地淚落:「是傅喻哥哥救了我。」

  「不是還有段……」春桃猛然捂住嘴巴,立刻旋身跑出去了。

  沒一會兒爹來了,他柔聲道:「是啊,是傅喻救了我家遙遙。」

  「傅喻哥哥好厲害呢,他兩招就把壞人打死啦!」

  「是啊,遙遙說得對,傅喻那小子真厲害。」

  我爹坐在我牀榻邊,忽然哽咽着抹眼淚。

  不知爲何,站在爹身後的小桔和春桃竟哭得涕泗橫流。

  「遙遙不是最怕雪了嗎?今天傅喻送來封信,你看看。」爹說着就把信拆開,我努力伸出手展開信紙,上面寫着:遙遙不怕,我在。

  我把信寶貝似的抱在懷裏。

  傅喻哥哥在。

  第六章你又來救遙遙了呢

  我覺得我腦子大概病了。

  府裏也有人在偷偷說我瘋了,說我腦子裏的記憶被怪物給吞掉了。

  什麼記憶呢?

  我不知道。

  待到我身子略見好時,春天已經來了。

  春桃摘了把迎春花插在我房間的花瓶裏:「小姐,我把春天帶來啦。」

  又過了一個月,我終於可以自行走動。

  我抱着咕嚕坐在久違的魚塘邊,看鳥語花香,明媚春光。

  偶有青青小小的春果兒噗通落在塘裏,激起一圈圈漣漪。

  咕嚕好像很喜歡這種氣氛,總愛鑽花叢裏興奮滾兩圈,帶出些泥土花瓣兒來。

  我閉上眼深呼吸一口氣,是春天的味道。

  冬天過了,沒有寒風了,也不落雪了。

  我,心安了。

  一切都是美好的樣子。

  只是……

  傅喻哥哥已經好久好久沒來看過我了。

  還有昔年。

  明明我經歷了那麼可怕的事,他竟然都沒來看一眼!

  呸,還說是朋友!

  我再也不想理段昔年啦!

  我抱咕嚕去找它的飯盆時,遇見正好下朝回來的爹爹。

  我問:「爹,爲什麼傅喻哥哥不來看我呢?」

  「他很忙,沒時間。」

  「在忙什麼?」

  爹愣了會兒,才說:「忙着準備傅夫人的後事。」

  「病重的不是傅老闆嗎?」

  「傅老闆在你被劫的那個夜晚就去了。」我爹溫聲道,「遙遙啊,本來爹不想告訴你這些的,但你將來要嫁給傅喻,遲早會曉得,爹也不想瞞你。」

  我有些難過:「那傅夫人是怎麼回事呢?」

  「傅老闆走後,她憂思成疾,沒多久就病倒了。」

  我急忙跑去「醉樂居」,發現正在歇業中。

  我輕車熟路爬上圍牆翻進去,看見後院掛滿了縞素。

  一切都安靜極了。

  傅喻坐在石凳上,目光眺望遠方。

  我也不知道他在看什麼。

  我想他什麼也沒看,只是在靜靜坐着。

  我走過去,輕聲道:「傅喻哥哥。」

  「遙遙。」他眼眶忽然紅了,「我娘也沒了……」

  「哥哥……」我不曉得該怎麼安慰他。

  他語氣平靜:「遙遙想嫁給我嗎?」

  我沉默須臾,才說:「想。」

  「可我不願意啊。」他失神看着我的臉,「我一看見你,就會想起那個雪夜,我那隻吊着最後一口氣的爹讓我去救你。

  但是我想送他最後一程,他才說他已經和孟大人寫好了我們的婚書,我那時才知曉,你,孟遙,已經是我傅喻名義上的妻子。

  所以我必須去救你。

  我明明已經跑得很遠很遠了,但還是聽見屋內傳來我孃的哭聲。

  我曉得在那一刻,我爹應該是沒了。」

  「傅喻哥哥,對不起……」我一張嘴,瞬間淚落兩行。

  「一看到你的臉,我就會陷入深深的遺恨。」他哽咽了會兒,聲音顫抖着說,「遙遙乖,我還想活下去,你就放過哥哥吧,嗯?」

  我骨鯁在喉淚如雨下,翕了翕嘴脣,終於說哽着嗓子說:「好。」

  他吩咐下人拿來筆紙,當着我的面寫下一份休書。

  他的字真好看,遒勁有力,貝聯珠貫。

  我失神捏着這封休書走在回家的路上,燕子低飛,很快綿綿春雨細細密密斜織下來,給整個京城蒙上一層陰霾。

  「爹,傅喻哥哥把我休了。」我緊緊捏着那張紙,「這麼好看的字,他第一次爲我寫的東西,便是這封休書。」

  我爹眼眶微溼,略俯身緊緊摟住我:「既然他不願,那遙遙就不嫁,我的好遙遙乖女兒纔不愁嫁呢!」

  夜裏,我坐在梳妝檯前,窗前蠟燭明明滅滅。

  我打開抽屜拿出那寫着「遙遙不怕,我在」的信紙,不禁模糊了雙眼。

  傅喻的字可真好看。

  字……

  我猛地一驚,迅速拿出那封休書。

  字!字不一樣!

  每次下雪,爹爹一共給了我那麼多張信紙,竟沒有一封是傅喻寫的!

  我急忙跑去敲爹爹的門,他很快就開門了,驚惶不已:「遙遙你怎麼那麼慌?發生什麼事了?」

  我拿出那厚厚一沓:「爹爹,您告訴遙遙好不好,這些都是誰寫的?」

  「是傅喻寫的啊。」

  「不!不是他!不是他寫的!」我倏地淚落,「您別騙我了。」

  「遙遙……」

  我緊緊抓住爹的衣袖:「爹,求您,告訴我吧……」

  「是…是那個殺豬小子。段昔年。」

  昔年?

  他爲何要給我寫那麼多信,卻不肯來看我一眼呢?

  是在愧疚沒有去救我嗎?

  他可能不曉得我沒有怪他吧。

  我一刻也等不及了,在春夜裏從城南穿梭到城東,去敲段家的門。

  可是我敲了好久好久都沒有人來開。

  終於有鄰居打着哈欠出來對我說:「他們不在,舉家去四川找大夫了,哦,就是那個聞名中原醫術高深的大夫。」

  「誰生病了嗎?」

  「你還不知道吶?他家昔年瞎啦。」

  我心裏咯噔一下:「怎麼瞎的?」

  「這個就不曉得咯。」

  「您知道他們是何時離開的嗎?」

  「大概是開春吧。」

  怪不得昔年一次都沒有去看過我。

  我問爹爹知不知道昔年的眼睛是怎麼弄成這樣的,我爹竟莫名其妙問我:「遙遙你真不記得了嗎?」

  我一頭霧水:「記得什麼?」

  「沒什麼。」爹垂眸掩去情緒,「段家小子的事我也不清楚。」

  連着約莫半個月,我常常坐在窗前呆呆看着那封休書和那厚厚一沓信紙,從清晨到黃昏。

  有一天,我爹說:「遙遙不要再看這些東西了,爹幫你放好好不好?」

  我說好。

  繼而又搖頭:「您把那封休書拿走就行了,我要等昔年來看我。」

  我想問問他是怎麼瞎的,想問問他在是如何一片黑暗虛無中浪費了多少張紙,又是如何夜以繼日不眠不休,一筆又一筆練好「遙遙不怕,我在」這幾個字的。

  昔年啊,你快回來吧……

  從那以後,我仍然整日整日,甚至整夜整夜坐在窗前,心想:昔年什麼時候回來呢?

  春桃和小桔找我說話,我只曉得一句又一句問:「昔年回來了嗎?」

  一開始她倆還會哭,後來興許是習慣了,說:「還沒呢,等來年吧。」

  於是我聽話地等着來年。

  但來年還沒等到,我的記憶就先被怪物喫掉了。

  遙遙腦袋裏好像住着一個專門喫回憶的怪物。

  一天我問爹爹:「我可以去找傅喻哥哥玩嗎?」

  「不行!」他義正言辭,「他是個負心漢!」

  「爹,您怎麼可以這樣說他呢?他不僅救了我,還寫了那麼多封信安慰我呢!」

  「你…你說什麼?」

  「我說,傅喻哥哥是遙遙的蓋世大英雄,遙遙想當他的新娘子。」

  我爹面露驚詫,雙脣顫抖,然後嗚嗚咽咽說:「可以,這回爹爹陪你去吧。」

  當時我就想不通啊,爹爲何會哭呢?

  我和爹來到門庭若市的「醉樂居」,見到了傅喻。

  我雀躍跑過去:「傅喻哥哥,你都好久好久沒來看過我了。」

  但不知爲何,傅喻沒理我,而是疑容滿滿看向我爹。

  我爹淚眼漣漣,對傅喻說:「她忘了一些,你也裝一裝吧。」

  「忘記什麼啦?」我扭頭問爹。

  「遙遙忘記幫你的咕嚕洗澡啦。」他說。

  我一拍腦袋,噢!真忘啦!

  咕嚕的毛可能都要打結了,不曉得它會不會又氣得拱翻飯盆。

  我捧着臉坐在「醉樂居」的閣樓上,看向窗外鱗次櫛比的高樓,聽着街邊小販的叫賣,樂坊裏悅耳的歌聲傳來,我聽着聽着便困了。

  睡着之前我還在想,我真想嫁給傅喻哥哥啊……

  窸窸窣窣……

  什麼聲音?

  好冷。

  我緩緩睜眼,看見段昔年哭着徒手刨開蓋在我身上的雪。

  今夜的月亮好亮,亮得我都能看見他俊美的五官。

  他眼尾通紅,可目光依然空洞無神。

  我努力張嘴,卻怎麼也發不出聲來。

  眼淚就像決堤的河流嘩嘩不止。

  我用盡力氣終於發出斷斷續續的聲音:「昔……昔年,你又來……又來救遙遙了呢……」

  他聽見我的聲音,面容閃過巨大的驚喜,摸索着緊緊抱住我的頭,溫熱的淚水一顆一顆落在我臉上:「是的,我來了,我來救遙遙了。咱現在就回家,咕嚕想你了。我也好想你。」

  他把我抱出雪裏爲我鬆綁,還不停用雙手搓我的手腳:「遙遙身上好冰好冰,可千萬別被凍壞了。」

  看着他惶急的神情,我突然像個孩子一樣嚎啕起來。

  段昔年急急抱住我不停問:「怎麼哭了?哪裏痛嗎?」

  「昔年對不起!我是渾蛋啊!絕世大渾蛋!」

  我竟然忘記當初他是如何爲了救我而失明。

  因爲承受不了巨大的愧怍,我選擇把那段記憶獻給腦袋裏的小怪物。

  因爲承受不了被休的痛苦,我又選擇了把那段記憶獻給腦袋裏的小怪物。

  我,還真是個懦弱的人啊……

  「喲,小子,身殘志堅啊!」刀疤臉不知從何處躥出來,還拿了把劍。

  「又是你!」段昔年聽出了他的聲音,語氣怒極,恨海難填。

  「是啊,又是我。」刀疤臉輕蔑道,「看來今天我要同一個瞎子打架了。」

  「師……不對,主子!」

  我看見一個皮膚黝黑的小少年從遠處跑來,由於雪太深,他跑得格外艱難。

  「死頭套?」

  昔年對音色極爲敏感,一下就聽出來這少年是上次那個頭套男。

  原來刀疤臉就是他的主子。

  「小草兒,今天我就讓你看看,我是如何贏得這場勝利的。」

  「主子,我們說好的,只劫富濟貧,不殺人。」小草兒氣喘吁吁說。

  「孬種!」刀疤臉呵斥道。

  見自家主子生氣,小草兒乖乖閉嘴了。

  刀疤臉轉而對段昔年說:「經過上次小草兒一打探,我發現你的武功竟不退反進。若你不瞎,我還心存忌憚,但如今你只不過是個瞎子,所以還是我手握勝券。」

  「哦?真的嗎?要不試上一試?」段昔年十分不屑。

  「昔年小心,他會用毒。」我忍不住提醒。

  「遙遙放心,我段昔年一虧不喫二次!」

  刀疤臉想先行出招,卻被昔年一下識破,順利躲過他致命一擊,然後身形靈活地連續痛擊了他好幾下。

  我不敢高興得太早,因爲刀疤臉手裏有劍,而且他武功也算上乘。

  我不禁替昔年捏了一把汗。

  果然,刀疤臉很快就找到昔年行招的破綻,尋了個空檔化解壓制。

  「看來這些年你研究過我的行招。」刀疤扔掉手中的劍。

  「你不也是嗎?」段昔年回。

  話音剛落,二人又輕點足尖縱身飛起,在空中打鬥。

  棋逢對手,見招拆招。

  氣喘吁吁返回地面,刀疤臉說:「如果我們不是對手,我倒想和你一起喝杯酒。」

  「我從來不和醜八怪喝酒,自然也不想和醜八怪說話。你個死刀疤成功噁心到老子了!」

  「哈哈哈!利嘴!」刀疤臉笑過之後,又神色嚴肅向段昔年攻去。

  小草兒坐到我旁邊,語氣略微不滿:「能不能讓你朋友不要總說我主子醜啊?」

  我沉默須臾:「可他確實長得醜啊……」

  「…但也不要一直說嘛,顯得很不禮貌……」

  我不想分心和小草兒多說,只提着一顆心緊緊盯着二人。

  雖然此刻沒有下雪,可他們的打鬥將地上的雪捲起,弄得我和小草兒滿身都是。

  小草兒又問我:「你在雪地裏待了多久?」

  「不曉得,應該很久了吧,我感覺全身冰得很疼,都快凍壞了。」

  小草兒一聽,立刻脫下自己的厚外袍披在我身上:「好些了嗎?」

  我點頭。

  我不明白,小草兒那麼善良,爲何會跟了刀疤臉這種窮兇極惡的主子。

  忽然傳來刀疤臉痛苦的悶哼,原是受了昔年重重的一掌。

  他捂着胸口嘔出口鮮血。

  月華如練,他的表情又陰沉下去。

  我電光火石間惶急提醒:「昔年小心,他可能要用毒了!」

  果然,我話還沒說完,刀疤臉就故技重施往昔年面前拋灑毒物。

  就在我絕望地以爲一切又會如舊時,段昔年身體周遭突然生出一股強勁的氣流,雪和毒物混雜着被定格在空中。

  刀疤臉見狀,驚得往後退了兩步,瞳孔睜大不可思議:「逼出那麼強的內力!九成?不!不對,十成!!!等等,你體內的毒……你一個瞎子,內力是如何練到如此境界?!」

  「不想再被醜八怪打敗,所以要努力啊。」段昔年用清冽的嗓音說着最氣人的話。

  他說完後,周圍又產生一陣強風吹起他純白的衣袍和長長的墨發,定格在空中的毒雪混合物直直向刀疤臉衝去。

  刀疤臉一個跟斗躲開了,然後迅速翻身撿起丟在地上的劍向昔年刺來。

  「他有劍!」我大喊。

  段昔年在他刺過去的前一刻旋身迅移到另一邊,然後翻飛而起用腳踢中了他的手腕,那把劍落到了雪地裏。

  趁着刀疤臉重心不穩時,段昔年右手作握物狀,像吸鐵石吸起那把劍抓在手中,毫不猶豫刺穿了刀疤臉的胸口。

  刀疤臉表情怔然,身體帶着劍直直倒了下去。

  「師傅——」小草兒跌跌撞撞奔過去,哭着抱着刀疤臉。

  「說…說了多少遍,有外人在時要叫我主子。」

  「是,小草兒錯了,主子。主子你別死,你答應過我的,要帶我去劫富濟貧!」

  刀疤臉又噴出口鮮血,眼神渙散:「小花兒,我的小花兒,爹爹來和你一起堆雪人好不好?」

  他說完,身體就瞬間軟了下去。

  劍都戳穿身體了,他這回一定死了。

  我這樣想。

  昔年緩緩向我走來,走近了我才發現他的雙眼居然又流血了。

  是黑色的血!

  我瞬間淚落:「昔年,你的眼睛……」

  在一瞬間透過朦朧的淚眼,我看見從刀疤臉那個方向飛來那把帶血的劍。

  「小心!」

  飛劍刺穿了一個人的身體。

  是小草兒的。

  他倒在雪地裏,不斷涌出的血液把那片雪都染紅了。

  刀疤臉見小草兒擋了劍,嗚嗚咽咽,想發出聲音卻一張嘴嘔出滿口血。

  小草兒望着夜空皎潔的明月:「小草兒只想劫富濟貧,不想殺人。小草兒要死啦,要去見小花兒啦……小草兒喜歡小花兒……」

  他說完就嚥氣了。

  段昔年飛到小草兒屍體旁抽出那把劍,衝至刀疤臉面前,像瘋了似的一劍一劍狠命戳,直到把他的身體戳成篩子。

  他這回決計是死透了。

  我的淚水一顆一顆滾落,我也不知道我在悲傷什麼。

  也許是爲小草兒,也許是爲昔年流着黑色血液的雙眼。

  或許還爲以後再也不會有人傷害自己而喜極而泣。

  段昔年擡手擦掉臉上的黑色淚水,吐出一口鮮血,然後抱起我飛離了那個是非之地。

  「昔年,你的眼睛……」

  「我沒事,遙遙別擔心,別害怕。」

  「昔年會一直在嗎?」

  「會。」

  昔年在,遙遙不怕。

  所幸這次在雪地裏凍的時間不長,我還能顫顫巍巍坐臥行走。

  春桃哭着爲我換掉溼透了的衣服鞋襪,我抱住暖融融的湯婆子,一個勁兒往門外爬:「我要去找昔年。」

  半刻鐘前,昔年帶我回來時,段大叔和段大娘也在,他們看見兒子雙目黑淚立刻紅了眼。

  令我沒想到的是,段大娘竟一把把段昔年扛在肩上,飛身進夜空中,徑直往城東趕。

  段大叔則跟在後面一路氣喘吁吁追跑。

  「遙遙,聽爹爹話,你先休息,明天再去找昔年好不好?」我爹近乎哀求道。

  「不行啊,爹爹。昔年救了我的命。」我淚落兩行,「我都想起來了。」

  我爹一怔,捂着臉哭了:「小桔已經進宮去當娘娘了,很難得才能見她一面,如果你又有什麼三長兩短,爹爹該怎麼活啊?」

  「遙遙現在可以承受,腦袋裏專喫回憶的怪物已經被我趕跑啦,它把喫掉的所有記憶都吐出來啦。」我說,「爹啊,我現在好想去看看昔年的眼睛。」

  我懷抱湯婆子裹着厚厚的棉被乘車來到段家。

  春桃扶我走過去敲門,沒一會兒段大叔便來開門了。

  「進來吧。」他愁容滿面,讓出一條路來,一準兒猜到了我定是來看昔年的。

  「段大娘呢?」我問。

  「她連夜去四川找大夫了。」

  段大叔將我迎進門,屋內燭光跳躍,我看見那個坐在燭前挺拔如鬆的身影。

  布條包紮着他的雙眼,還能看得見裏面滲出來點點黑色印跡。

  我的眼眶又溼了。

  「遙遙。」他聽出了我來時的聲音。

  春桃急忙扶我過去,我坐在他身旁拉住他的手:「你感覺怎麼樣?眼睛痛嗎?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眼睛。」

  「眼睛不舒服?」

  「嗯。」他點頭。

  「怎麼不舒服?」我滿腔擔憂。

  「我的眼睛不喜歡這個布條。」他上脣微撅,「我要用遙遙香噴噴的手帕。」

  「……」

  「死小子,說什麼呢說!」段大叔沉聲呵斥道。

  「沒事沒事。」我說着便拿出帕子來,「就用這個。」

  春桃替我找來把剪刀,我把帕子剪成條狀,然後又細心一條接一條縫起來,縫成長條形。

  把布條換了之後,段昔年才翹起嘴角:「好香啊,是遙遙身上的味道呢。」

  四川離京城很遠,就算段大娘會輕功,來回一趟可能也得花十天半個月。

  不曉得昔年的眼睛會不會惡化。

  我日日擔憂此事,不斷嘆息着。

  本想進宮去找小桔借個太醫的,因爲皇宮裏的大夫都是精挑細選,醫術精湛,學歷還高得不得了的精英。

  但剛踏進宮門,就遇見了皇上。

  我急急跪下。

  「你來做什麼?」

  「回…回皇上,臣女來找小桔……啊不是,找柔妃聊天解悶兒。」

  小桔在入宮那天就被賜了封號。

  「說實話。」

  我猛然擡頭,這廝眼睛咋那麼毒?用砒霜泡過麼?一眼就看穿我在撒謊。

  「你會感到悶麼。」他說着疑問句,卻用肯定的語氣。

  我泄氣了:「好吧,臣女此趟來是想借個太醫。」

  「爲何?」

  「臣女前些日子暈倒在雪地裏凍傷了,身子一直不見好,行走坐臥困難。還有…還有不曉得是怎麼回事,興許是眼睛也凍到了,時常感到不舒服,就想着宮裏大夫醫術頗精……」

  「那你去太醫院挑一個吧。」

  「啊?」

  我不相信,皇上不可能那麼好說話!

  「沒聽見?」

  「啊不,不是,臣女聽見啦!」我雀躍不已,「謝主隆恩,謝主隆恩吶!」

  原來得到了心心念唸的姑娘,皇上能變得那麼善解人意!

  本來我恨不得立刻撒丫子衝到太醫院,但念及皇上在此,我剛纔又說自己行走不便,於是裝模作樣匍匐在地上艱難往前爬。

  「看你爬得那麼辛苦,要不朕命兩個太監用板車送你吧。」

  板…板車?

  別是拉糞的吧……

  「怎麼,不喜歡?」他見我猶豫,忍不住問道。

  「喜…喜歡。」

  還好不是拉糞的。

  我躺在板車上,前面一個太監抓着車把兒拉,後面一個用力推。

  好不容易看到太醫院三個字,我恨不得立刻跳下車跑進去,但倆太監還在這兒呢,這樣一來不就露餡兒了嘛,到時候再去向皇上打個小報告什麼的,我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唉。

  我只好又像剛纔那樣爬啊爬。

  「哎喲,孟小姐,您這是怎麼了?」

  我記得這個太醫,是爹的舊友,姓何。

  「何太醫,還請您隨我出宮一趟。您別擔心,不是翹班,我來時已向皇上稟明,他同意了的。」

  「出宮去做甚?」

  「救命。」

  「救誰的命?」

  「…我的。」

  「我現在就可以救。」

  「可我想您出宮再救。」

  「行吧……」

  見他拿着藥箱急忙要走,我立即抓住他寬大的衣袖:「等等,太醫院這兒有眼科專家嗎?」

  「我是全能的。」

  「好,就選您了!」

  於是這次,我和何太醫兩人坐着板車出了宮。

  我指揮太監停在段家門前,然後扶我下車,我爬進門後,見太監已經拉着板車離開了,才急急站起來。

  「孟小姐你……」

  不顧何太醫訝異的神色,我拉着他衝進裏屋,看見段大娘已經回來了,旁邊還坐着一個身着粗布衣兩鬢斑白的大叔正閉着眼神情凝重替昔年把脈。

  不知爲何,何太醫突然淚眼朦朧。

  「好哇,好哇!」粗布大叔欣喜萬分,「這小子的毒素已經被內力逼出來了,假以時日便可重見光明!」

  我們一聽,心頭蒙了好幾天的陰霾消散了。

  「可是我們早就試過了,不行啊。」段大娘說。

  「這小子應該是遇見了十分危急的情況,激發出巨大潛力,逼出了十成。」

  通過他們對話我才懂了,原來當時昔年運行十成內力,把眼裏的毒物給逼了出來,它們和着淚水流出眼眶,所以才黑乎乎的。

  「我再給你們開一些外用內服的藥,用藥注意事項呢,就是……」大叔說着無意中瞥見何太醫,「二弟?!」

  何太醫用袖角抹了把眼淚:「大哥!」

  於是他們二人手拉手蹦蹦跳跳了好一陣。

  「哎呀,咱們兄弟倆好久不見啦!」他們說着便眼淚汪汪緊緊抱在一起。

  何太醫吸了吸鼻涕:「真好,我這趟出宮來啥也沒幹,完了回去還可申請一次出差補貼,賺了賺了。」

  「……分我一半。」

  由於昔年的眼睛要慢慢來,不可一下子就見強光,因此還用布條蒙着眼。

  不知爲何,昔年突然開始喜歡散步。

  「遙遙,咱去後院逛逛吧。」

  「好。」

  於是我拉起他的手帶着他在院子裏走。

  「遙遙,咱去看看小乳豬吧。」

  「好。」

  於是我又拉起他的手帶着他去逛豬圈。

  「遙遙,咱坐下來休息會兒吧,我累了,渴了,想喝茶。」

  「好。」

  於是我引着他坐到石凳上,然後倒了杯茶遞給他。

  他摸了我的手好一會兒,還沒摸到茶杯。

  啪!

  段大叔一把將段昔年亂摸的手無情打掉:「臭小子!別裝了,要喝茶自己倒!」

  好哇,原來他是裝的!

  我一氣之下把茶杯重重放在桌上,轉身想走,卻被他急急拉住,他可憐兮兮道:「遙遙,我眼睛疼……」

  「怎麼疼?爲何會疼?疼得厲害嗎?」我瞬間無比擔憂起來。

  「只要你不在我眼前,我眼睛就疼。」

  「……」

  「倘若我眼睛好了,你在我眼前,我明亮的雙眼倒映着你的臉,我就會把眼睛閉起來。」

  「爲什麼?難道我長得不忍直視嗎?」

  「不是,我要用眼皮把遙遙關在裏面,讓你永遠在我眼中。」

  「傻瓜,這樣你就看不到我了啊。」

  他用修長的食指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可你在這裏啊,用心去看,就能看到你了。」

  「昔年……」

  「所以,懂了麼?」

  「懂什麼?」

  「我很久都沒看過你的模樣了,想摸摸你的臉,在腦海中刻畫一下。」

  「所以你兜那麼大圈子,說了那麼多感人肺腑的話,目的是又想亂摸?!」我撅嘴扭頭,不想理他。

  「……」

  何太醫回宮時,我千叮嚀萬囑咐,千萬別說其他的,就說是來替我看的病。

  他拍拍胸脯:「放心吧,我又不是傻子,要說我啥也沒幹,不就申請不到出差補貼了嘛。」

  這樣想,也行,只要不說出昔年的事就成。

  何太醫離開後,千里迢迢從四川來給昔年看病的粗布大叔何大夫也要離開了。

  他拿出算盤敲了一筆賬:「看診費、誤工費、差旅費……哦,差點忘了,在來的路上我還掏了兩個饅頭錢。」

  算盤嗶嗶剝剝直響,最終終於敲定。

  何大夫砸吧砸吧嘴:「嘛,老熟人啦,給你們算便宜點,給一百兩就行。」

  段大叔和段大娘二話不說,就拿出了一百兩銀票給他,順便還給了他兩塊豬肘子和豬屁股。

  只要昔年眼睛能好,給多少錢都行。

  這天我又蹦跳出門想去段家時,傅喻竟然來了。

  我這才猛然想起,都已經好久好久沒見過傅喻哥哥了。

  「遙遙,最近醉樂居新進了一批箜篌,音色不錯,要去彈彈嗎?」

  「不了傅喻哥哥,我以後再去吧。」我說着就往前走。

  「遙遙!你要去哪裏?」他叫住我。

  「去見昔年。」我說,「他的眼睛好像快好啦!」

  我沒回頭看他,而是迫不及待往城東跑去。

  我來到段家,卻被段大娘攔擋在門口。

  我踮腳往裏頭看,段大娘又擋住我視線,我往左探頭,她又擋,往右,還擋。

  正當我一頭霧水時,段大娘扭頭對裏說:「兒子,遙遙來了哦。」

  段大娘終於側身讓開了,我看見坐在石桌前的白衣少年目不轉睛看向我。

  「怎麼樣,遙遙好看吧?」段大娘喜滋滋的。

  他怔愣半晌,然後撇撇嘴不屑道:「還是和以前一樣,醜兮兮的。」

  我氣得血液上涌,他他他又說我醜!

  我擼起袖子想衝過去和他理論理論,我這鼻子這眼兒分明長得恰到好處,哪裏醜啦?!

  一點欣賞水平都沒有!

  「段昔……」我電光火石間意識到什麼,然後嘩地淚落。

  喜極而泣。

  「兒子,厲害啊。」段大娘笑得合不攏嘴,「比你老孃我都厲害,快說說,你是怎麼運行起十成內力的?我最多才能運七成。」「這個嘛,簡單。等我把我爹揍得屁滾尿流哭爹喊娘時,你自然而然就激發出十成內力了。」

  「……」

  切,段昔年又在臭屁了。

  兒子眼睛好了,段大叔和段大娘整日都眉歡眼笑的,甚至還開始允許客人賒賬。

  我想,昔年的武功應該是段大娘教的吧。

  怪不得以前段大叔砍不動的豬骨頭,段大娘輕輕鬆鬆就能搞定。

  我又開始疑惑了,段大娘不僅長得好看,武功又好,是怎麼看上段大叔的呢?

  段昔年眼睛好了的消息不脛而走。

  時常有人去買肉的同時會順嘴問一句:「你家昔年的眼睛是怎麼好的呀?有沒有心儀的女子呀?我有個小侄女文文靜靜的,和昔年差不多大。」

  段大娘笑呵呵地:「我那色批兒子是想看春宮圖想看得不得了,抓心撓肝似的,心裏一急,眼睛就莫名其妙好了。誒,你剛纔說你有個小侄女,要不看咱兩家啥時候有空……」

  「啊不不不,沒空沒空,你家肉真新鮮,哦呵呵……」

  我:「……」

  昔年的名聲就這樣被段大娘給敗壞光了,但卻意外增加了書店春宮圖的銷量……

  甚至有書店老闆在書封面批註道:「段家兒子就是爲了看這本,眼睛纔好的。」

  我坐在牀上喝瑛娘送來的熱湯時,傅喻來了。

  「身子還好嗎?」他一如既往地溫柔。

  「好多了,謝謝傅喻哥哥關心。」我想了想,接着說,「這幾年我總纏着你,想必你心裏肯定不好過。當時要不是爲了救我,你也不會……唉,不過遙遙還是要謝謝傅喻哥哥當時選擇了去救我。」

  他神色微動:「遙遙你……」

  「嗯,我都想起來了。」我說,「謝謝哥哥休了我,哦,對了,差點忘啦,我還要謝謝你當時在危急關頭出手救了昔年。」

  傅喻垂眸掩去眼中的情緒,抿了抿脣,沉吟道:「遙遙你好生休息,我先回去了。」

  他說完就走了。

  看着他離開的背影,我突然感到輕鬆。

  我不再纏着傅喻哥哥了,他一定很開心。

  我呢,也不願再纏着他了。

  剛喝完熱湯,我就聽見爹回來的聲音。

  我興奮跑出去:「爹,你這些天都去哪裏了?」

  「沉迷工作無法自拔。」他興許是累到了,面容憔悴。

  「我想和你說一件事。」我頓了頓,「我決定不喜歡傅喻了,要換一個人喜歡。」

  爹眼睛倏地亮了,難掩欣喜:「誰?張公子?」

  「不是,是昔年。」

  「不行!他是個瞎子,若是遙遙和他在一起,生活肯定有諸多不便。」

  「他不瞎了。」

  「什麼?」

  我雀躍道:「他的眼睛好啦!你要是不信,咱現在就去看看。」

  我和爹一同來到城東肉鋪,段昔年正在看攤子。

  我正想和他打招呼,卻看見一個姑娘紅着臉去他那兒買肉:「段…小老闆,你家肉怎麼賣?」

  「你一來就問別人問題,不禮貌。」段昔年伸出食指搖了搖,「你得賠我一個。」

  姑娘懵了:「怎麼賠?」

  「你問了我問題,那我也要問你。」

  姑娘大惑:「什麼問題?」

  「你體重多少?」

  「大約43公斤吧……」

  「還好,我抱得動。」

  姑娘一聽,瞬間紅透了臉。

  見此場景,我和爹對望一眼,然後不約而同向段昔年遠遠扔了個眼刀子,搖頭、嘆氣、甩袖,失望地轉身離開了。

  「誒,孟大人,遙遙,來了怎麼不說一聲?別走,等等啊喂!」

  段昔年在背後大聲呼喊,我和爹心有靈犀都選擇了不搭理。

  「女兒,你要不再換個人喜歡?依爹來看啊,就那張公子還不錯。」

  「算了,我還是孤獨終老吧。」

  「……」

  夜裏,我翻來覆去睡不着,一想到白天段昔年賤兮兮調戲小姑娘就來氣。

  不行,我要立刻、馬上去問清楚,不然今晚,明晚,甚至以後都別想睡着了!

  我輕車熟路來到段家門前,正想敲門,段昔年就從圍牆裏飛身出來了。

  「遙遙想我啦?」

  聽着他沒臉沒皮又無比自戀的話語,我又氣不打一處來。

  「呸,老色批!想你?!還不如想一頭豬呢!我來啊,就是想看看你有沒有像段大娘說的那樣,猥瑣地偷看春宮圖!」

  「沒呢,想進屋一起看嗎?」

  「滾蛋!」

  我擡手欲推他,他突然神色一凜,迅速抱住我旋身往旁邊閃躲。

  嘭!

  我氣焰瞬間被澆滅,僵硬着扭頭,竟看見一支冷箭插在牆上,箭尾還在微微晃動。

  第七章他好可怕

  段昔年把那支箭拔下來,緊擰眉頭看着箭頭上刻的圖紋。

  我們擡頭望向箭射來的方向,卻是靜悄悄黑洞洞一片,什麼也看不清。

  「那個圖案是什麼?」我問。

  他急忙把箭收到袖筒裏,神色輕鬆:「想知道?」

  我重重點頭:「嗯,很想。」

  「我也不清楚,但看着像春宮圖第二十九頁的一幅畫。」

  「……」

  我嗤之以鼻,你記得可真清楚!

  「估摸着是哪個幹那種活計的組織射偏了吧。」他說。

  雖然一開始我是不信的,但他神情嚴肅,說得很真的樣子,我不由得產生懷疑,真是這樣嗎?

  本來想追問下去的,但又想到若昔年有心騙我,無論我怎麼刨根問底他也決計不會說的,我只好壓住心中的疑惑。

  「遙遙,你在想什麼呢?魂不守舍的。」傅喻對我打了個響指。

  我猶豫了會兒:「傅喻哥哥,你見多識廣,知不知道有一個什麼組織的箭頭刻着春宮圖似的圖紋啊?」

  傅喻一聽,噴出半口茶來:「你…你說像什麼似的?」

  「春宮圖,昔年說的。」我雙手撐着下巴直嘆氣,「他又不肯給我看那個箭頭,再說我也沒看過那啥圖啊,哪裏曉得具體是什麼樣子的圖案啊。」

  他掩脣咳了咳:「我…我也沒看過……」

  唉,連傅喻都不知道,這下可犯難了。

  如果真像昔年所說,是別人射偏了還好,但如果有人意圖射殺我們,那會是誰呢?

  我心下警鈴大作,難道又是刀疤臉嗎?!

  可我當時親眼看見他已經被昔年戳成篩子了,離開時也確認過他確是死得透透了的。

  難道又是因爲我的美貌?

  我恨不得給自己幾個大嘴巴子,懊惱得直捶牆:「禍水!禍水!該死的魅力!」

  傅喻:「……」

  咕嚕叼着飯盆對我不停搖尾巴,我蹲着給它餵食時,傅喻突然猶猶豫豫問我:「遙遙,曾經…曾經你總愛來看我,找我聊天,爲何現在不怎麼來了呢?」

  「因爲當初我喜歡你啊。」我大大方方承認,「全京城都曉得我心悅你。」

  「那現在呢?」

  「現在……」我偏頭看向窗外,寒風起,枯葉落,我覺得自己心裏也落下了個什麼東西,整個人都無比輕鬆起來,「不是放下了你,而是拿起了另一個人。」

  「那個人是…是段……」

  「汪汪!」咕嚕跑到傅喻腳邊惡狠狠咬住他的衣角,一個勁兒將他往外拖。

  「咕嚕,你怎麼了?」我想把它抱開,但它死活不鬆口。

  傅喻無奈道:「咕嚕好像不喜歡我很長時間了,雖然很想知道爲什麼,但奈何它不會說話。」

  咕嚕把傅喻趕走後,我才問它原因。

  它躺倒在我牀上,氣得四腳朝天止不住亂蹬:「呸!什麼破男主,看那苗頭就是想吃回頭草啊,一點都比不上咱癡情皇上好嘛!」

  我笑了:「你的意思是傅喻哥哥喜歡我?」

  「對啊。」

  我擺擺手,感到有些好笑:「你別開玩笑了,他當初爲了救我,錯過見自己親爹最後一面呢!難道他願意過一輩子的前一日慶祝我生辰,後一日便是他爹忌日的日子嗎?」

  咕嚕一聽,終於停下亂蹬的四肢:「說得好像有點道理……是啊,你又沒有人見人愛閃瞎狗眼的女一號光環,憑什麼男主會喜歡上你呢。」

  「喫雞翅嗎?」我曉得它一向最愛雞翅了。

  「喫,多放辣,不辣我可不喫。」

  趁着咕嚕喫雞翅喫得歡,我又問:「你還記得昔年在書中具體是什麼樣子嗎?」

  「他啊,長相俊美,氣質風流,但黑心爛腸的,喜歡殺人,還喜歡美女。」

  長相……是這個樣子。

  喜歡殺人……我確實見過幾次他殺人。

  喜歡美女……這一條我特麼舉雙手雙腳贊成!

  因爲自從昔年眼睛復明以後,他家的豬肉生意越來越紅火。經過一段時間觀察才發現,原來去買肉的多了很多單身漂亮姑娘。

  送手帕的、送荷包的、送情詩的……絡繹不絕,應有盡有。

  說實話,我有一點點生氣。

  因爲那要命的風流鬼段昔年都來者不拒!

  所以我感覺我在他心裏不是最特別的。只要是好看的姑娘,他估摸着都可以。

  段昔年,大色狼,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我叉着腰氣鼓鼓在坐在自己的小院子裏。

  「遙遙。」他帶着別的女人的香粉味走過來。

  雖然我沒聞到,但想也想得到,就他那德性,一定是碰別的女人了!

  「你都好久沒來找過我了。」他坐到我旁邊。

  我轉過身去背對他:「你有多大臉啊,我爲什麼要去找你?有那麼多姑娘陪你玩還不夠吶?我去還要排隊呢,麻煩,不去!」

  他嗤地笑了:「生氣了?」

  「沒有。」

  「你數一數這院子裏,有幾樣東西是圓的。」他湊上來問我。

  「憑什麼要數?你讓我數我就數啊?」我扭頭不看他,「我不!我就不!我偏不!」

  「好好好,遙遙不數,我數。」他說着就開始了,「牆角那塊石頭是圓的,這張石桌是圓的,還有咕嚕是圓的,哦,還有呢……」

  他說到此,忽然不說了。

  「還有什麼?」我習慣性問道,但說出口才意識到自己還在生氣呢,怎麼可以理他?!

  我暗自懊惱,又被他套路了!

  他用食指戳了戳我的臉,戲謔道:「還有遙遙這張氣得圓鼓鼓的臉兒。」

  「遙遙爲什麼生我氣呢?」他問。

  「氣你……」我咬咬牙,「氣你亂收別的姑娘東西,還和她們拋媚眼兒!」

  「不是,我沒有。」他着急忙慌解釋道,「她們給我的東西,我一樣都沒收。還有拋媚眼兒這事,是她們給我拋的,我一個都沒接。」

  「那你爲什麼不把媚眼兒瞪回去呢!」

  「我們做生意的,哪裏能瞪客人啊?」

  「你說什麼都有理!」我繼續翻舊賬,「昨天去你那兒買肉的那個姑娘,你說你想抱她。」

  他一聽,噗嗤一笑:「遙遙喫醋了。」

  「沒有,你可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

  「當時我是見你來才故意那樣的,想確認遙遙是不是真的在意我。」他垂下眼瞼,黯然道,「其實我不是很自信……」

  「藉口,就你嘴會說!」我氣得直跳腳,「你明明是我先看上的,若是別的姑娘想來,就得排在我後面,她們憑什麼插隊啊!再說了,你憑什麼要讓她們插隊啊?!維持一下秩序有那麼難嗎?」

  他一怔,繼而面容閃過巨大驚喜,眉歡眼笑道:「遙遙你剛纔說什麼?」

  我剛纔說什麼了?

  我剛纔說……

  啊!我我我。

  我這才後知後覺。

  「我可以把剛纔的話撤回嗎?」

  「不可以。」

  竟然敢逆着我?

  好吧,我覺得我該繼續生氣!

  這樣想着,於是我莫名其妙又生氣了。

  只要有姑娘向他示好,我總是不問問清楚,便自動默認他接受了。

  我這是在無理取鬧嗎?

  天啦,在昔年面前我怎麼控制不住自己,變得那麼矯情啊?

  他又坐到我面前,忽然問我:「遙遙你的幸福是什麼?」

  「我的幸福就是不看你,不聽你,不想你!」我又開始發脾氣了。

  「那你想知道我的幸福嗎?」

  「你的幸福就是收姑娘香噴噴的帕子,接姑娘語意纏綿的情詩!」我聲音尖銳起來。

  「不是。」他忽然捉住我的手,雙目直視我的眼睛,「我的幸福就是雙眼能看到遙遙的臉,鼻子能聞到遙遙的香,雙耳能聽到遙遙的嬌嗔,還有嘴巴……」

  「嘴巴…什麼?」我怔然看着他。

  他左手扣住我的後腦勺,快速輕啄了下我雙脣,然後說:「嘴巴能這樣。」

  我的臉瞬間滾燙,撅嘴囁嚅道:「你這算什麼?」

  他一頭霧水:「強吻?因爲沒經過你同意……」

  我閉上眼睛嘟起嘴巴,含糊不清道:「又不是不讓你親,幹嘛要像個採花賊似的用強的?」

  我話音剛落,他的脣就猛然貼上來。

  之前還調侃皇上和小桔嘬螺螄呢,這回還真狠不下心來調侃自己。

  幸福是什麼樣子的呢?

  也許就是昔年的模樣吧。

  ………

  最近聽聞宮裏傳來些風聲,皇上爲了小桔打算遣散後宮!

  咕嚕既興奮又感動:「癡情男二,嗚嗚嗚,愛了愛了!」

  我也爲孟桔找到真愛而高興,但心下總覺得哪裏怪怪的。

  爹整日滿面愁容。

  有幾次我都話到嘴邊,但又生生把疑問壓了下去。

  爹看起來身心俱疲愁深似海,我不能再打擾他給他施加壓力了。

  我左想右想,來到消息靈通的「醉樂居」。

  傅喻見我來,眸中閃過一絲神采。

  我猶豫半晌,還是決定開門見山:「傅喻哥哥,你最近有沒有聽到一些關於小桔的事?還有我爹,他最近愁眉不展的。」

  「聽聞之前皇上獨寵小桔,惹得後宮衆妃嬪不快意,最近皇上又欲遣散後宮,這回不僅引起各娘娘們不滿,朝堂也因此事爭論不休。」他頓了頓,「至於孟大人,自然是衆矢之的,屢遭彈劾。」

  我的心瞬間跌入谷底,怪不得最近爹滿目憂愁。

  我腦海裏忽然有個念頭一閃而過,恐懼瞬間填滿心扉,全身血液就像停滯了一樣。

  聽咕嚕說故事的結局是孟家垮臺……

  所以這是苗頭嗎?

  不行,我要進宮找小桔,問清楚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問清楚皇上究竟在想什麼!

  然而我還沒踏進後宮,就被侍衛攔住了:「沒有皇上命令,所有人一律不得入內。」

  於是我又急急跑去找皇上,所幸在途中遇見了多日不見的小橙子,他告訴我皇上在御書房。

  我氣喘吁吁來到御書房門外,重重跪在地上,扣首,恭恭敬敬道:「臣女孟遙叩見皇上。」

  他沒應。

  我再次大聲道:「臣女孟遙叩見皇上。」

  過了半晌,終於傳來他讓進的聲音。

  我輕手輕腳推開門,然後跪行過去。

  他見我畢恭畢敬的態度,眸色微沉,轉而又把視線放回手中的書上:「你來做甚?」

  「回稟皇上,臣女思念柔妃娘娘思念得緊,很想見見她。」

  「當真?」

  「當真。臣女與柔妃娘娘一同長大,感情甚篤,如今多日未見,臣女想她想得茶飯不思,都瘦了。」

  「去吧。若不識路,可讓小橙子帶你去。」

  「謝皇上。」

  皇上確實越來越好說話了。

  小桔住在地勢最好的「馨柔殿」,此處景色宜人,採光甚好。

  殿外還種滿了小桔最愛的粉薔薇。

  看來皇上是真的很寵她。

  我稍稍放心了些。

  見我來,小桔雀躍不已,連忙叫宮女準備糕點茶水。

  我擺擺手:「不用那麼客氣,我這趟來就是想和你說些體己話。」

  小桔聽懂我的話外音,很有眼力見地摒退了宮人。

  「小桔最近在宮中喫得可好?睡得如何?有沒有人欺負你?」

  「姐姐放心,皇上可寵我了,也沒人敢欺負我。」她笑眯眯的,不像說謊的樣子。

  我猶豫半晌,還是決定問一問她,外面傳聞她是否知曉一二。

  但又不敢貿然說出爹爹的事,於是拐彎抹角道:「聽說皇上要爲了你遣散後宮?」

  她點頭:「雖然皇上寵我,但我覺得這樣不太好,也勸過他,可他讓我放心,說不會傷害我的。」

  不會傷害小桔,意思是皇上會保全我們孟家嗎?

  我這樣想着,卻又霎時間覺得自己太過天真。

  咕嚕說書中的皇上除小桔外,對別人心狠手辣,眼裏揉不得一點沙子。爹又是個貪官,想必他很早就想端掉孟家了,又何來保全之說呢?

  我越想,腦子便越亂。

  待到出宮來,發現天空已烏沉沉的了。

  「喲,孟家垮臺?沒那麼容易。你都不知道當初孟丞相都快豁出命了。」我聽見一個太監對另一個太監說。

  「這些話可千萬別傳到馨柔殿那位的耳朵裏去了,不然啊,十條命都不夠你花的。」

  「是是是,明白,明白。」

  ………

  我回到府中時,發現丫鬟小廝們正在張燈結綵,我驚覺再過兩日便是春節了。

  只是這回佈置得遲了一些。

  回到自己的小院子裏,竟看見樹下栓着一匹棕馬。

  咕嚕對它狂吠不止。

  「這馬兒哪裏來的?」我問咕嚕。

  「剛纔你爹命下人牽來的。」咕嚕肉嘟嘟的身體躺倒在地上,頗爲不滿道,「這是你的新寵物嗎?我車見車爆胎的咕嚕是不是要失寵了?」

  我感到有些好笑,揉了揉它圓滾滾的肚皮:「咕嚕那麼可愛,怎麼可能失寵呢?別亂想了。」

  我疑惑看着剛打完噴嚏的馬兒,爹爲何要送馬給我呢?我又不會騎。

  我去找爹時,他正坐在書桌前寫密信。

  也不曉得是寫給誰的。

  我心臟咯噔一下,生出不好的預感:「爹,您這是在給誰寫信呢?」

  他不動聲色把信疊放進信封:「朝堂上的事,你別問。」

  「是最近同僚們彈劾你的事嗎?」我不死心追問道。

  「不是。遙遙別擔心,你爹我朝堂風雨幾十年,就是被人彈到丞相這個位置的,我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被人彈倒的。」

  見他胸有成竹的模樣,我才安下心來。

  「爹,您爲何要送一匹馬給我啊?」

  「騎啊。」

  「我又不會。」

  「讓那殺豬小子教你。」

  「騎馬多麻煩啊,他會帶我飛。」

  「如果他不在你身邊怎麼辦呢?」

  「怎麼會?我們說好要一直在一起的。」

  我爹慈愛地摸摸我的頭:「遙遙,聽爹話。學會騎馬又不是什麼壞事,還能強身健體呢!前些日子你感染風寒,可把我嚇壞了,不鍛鍊鍛鍊增強體質,是又想嚇爹嗎?」

  說得有道理。

  傍晚,我親自洗刷那匹馬兒,它好像很親暱我,一個勁兒用頭蹭我的手。

  給它起個什麼名字好呢?

  一擡頭,看見飛檐下掛着的紅燈籠,靈機一動道:「馬兒啊馬兒,以後我就叫你燈籠吧。」

  咕嚕見我待燈籠好,氣得背對着我躺倒,不滿地哼哼唧唧亂叫。

  大家都說燈籠毛色光亮肌肉流暢,是匹好馬。

  京城的街道上到處都是紅燈籠,紅對聯,氛圍喜慶。

  人們摩肩接踵採買年貨。

  最盼望過年的自然是小孩子們了,因爲可以喫到好喫的,還能成羣結隊放爆竹。

  我忽然想起小時候,昔年帶我放爆竹,我怎麼都不敢,覺得噼噼啪啪的聽着嚇人。

  他耐心勸我不要怕,看他是怎麼放的我就怎麼放。

  但他對我解說演示得太專注,沒注意到引線已經燃盡,然後爆竹在他手心就炸了。

  被炸傷之後,段大娘還給他好一頓打,直罵他不規矩,是個搗蛋鬼。

  我有點感動,他爲了教我把手都炸傷了。

  於是我大着膽子點燃了第一根爆竹……真刺激!

  然後我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雞窩,豬圈都炸過,直到那次炸了爹的被窩……

  那是爹第一次兇我,但我咧嘴大哭時,他又開始哄我,最終還是買了根糖葫蘆才把我哄好。

  後來那串糖葫蘆被我和昔年一人一半分着吃了。

  怎麼個一人一半法兒呢?

  說來好笑,我們薅下一顆小糖球,我咬掉一半後,另一半留給他。

  現在想來真是笨啊,我三顆他三顆不就平分了嘛。

  不過倘若剩下一顆,他一定會讓給我的。

  爹爹說我不像富家小姐,昔年說我笑的樣子真好看。

  興許是覺得我笑起來好看,他常逗我開心。

  長大後也一樣,比如現在。

  他教我騎馬,我開開心心不知不覺間便會了。

  「今天是除夕呢,段大娘還肯放你出來啊?」

  「一開始她是不肯的,但我說我要來教遙遙騎馬,不用我主動走,她就把我推出門了。」昔年坐到我身旁,「明天我來教遙遙射箭吧。」

  「好。」

  京城熱鬧極了,唱曲兒的、說書的、賣藝的賺得鉢滿。

  鞭炮聲不絕於耳,夜裏有猜燈謎、坐遊船的遊戲,偶爾還有盛大的煙花表演,萬家燈火通宵達旦,全城歌坊笙歌陣陣。

  我和昔年坐在房頂上俯瞰這盛景,我就期待啊,期待上元節快快到來,到時候我要送昔年那支我最愛的桃花簪。

  至於我想向他要什麼,還沒想好呢!

  但如果他敢忘記給我準備禮物,我一定要多氣一會兒,不能讓他簡簡單單就把我哄好了。

  我可是丞相府的大小姐,一定要給他點兒小姐脾氣受一受。

  鞭炮爆竹響過,便吵醒了沉睡在樹幹中的芽兒,它們先是探出嫩綠嫩綠的尖兒,然後嘣地衝出來掛在枝頭。

  就在新綠初發的年初一,扶桑的戲臺子被官兵端了。

  理由是私養刺客,有組結叛盟之嫌。

  前一天還人滿爲患的戲樓,此時竟荒涼沉寂。

  我曉得的,之前的那羣黑衣人便是扶桑戲班子的人。

  不過我還是莫名感到不安,總覺得如今這局面就像傍晚漲潮前沉沉的日落。

  昔年聽聞扶桑此事時擰緊了眉頭,沉默地坐在那裏,不曉得在思考什麼。

  我忍不住問:「扶桑此事,是不是和上次射來的箭有同樣的關係?」

  他見我憂慮憚憚,瞬間眉眼舒緩,語氣輕鬆:「遙遙想多了,沒有的事。我只是在想該如何教會你射箭。」

  「我不想學了。」我說。

  爲什麼要教我射箭?有昔年在,我不想會這些。

  我怕有朝一日我真會了,昔年就不在了。

  「遙遙乖。」

  「不要,我不學!」

  「好好好,咱不學射箭,那我教你用弩。」

  不等我拒絕,他便用修長的食指按住我雙脣:「不可以說不。」

  第二日,他便替我拿了張弩來。

  這弩很小巧,正適合我佩戴。

  弩不像弓那樣考驗手臂拉力,再加上昔年會教,我很快便會了。

  但我總裝作不會,寧願讓昔年一直教我。

  只要他同我在一起,在我視線中,我才安心。

  我不曉得我在擔心什麼,就是覺得心底有個什麼東西在暗潮洶涌。

  也許真像昔年說的那樣,是我想多了。真希望真的是我想多了啊。

  在初三這天,天空剛泛出魚肚白,京城還未開始喧鬧時,皇上下令遣散後宮,獨留孟桔一人。

  爹一瞬間泄了氣,坐在木椅上止不住嘆息。

  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對於像咕嚕那樣的讀者來說,皇上此舉是感人肺腑的尾生抱柱,情深似海。

  然而對我們孟家來說,無疑是災將滅頂,大廈將傾。

  我忽然產生一種懷疑,皇上真像咕嚕說的那樣深愛孟桔嗎?

  下午,扶桑終於被放了出來,說是調查有誤,罪結未定。

  我不由得略微感到那麼一絲絲心安。

  看來的確是我想多了,那支箭和扶桑遇難的緣故不是同一個。

  晚間,爹送了盤棗糕到我房裏,問我:「遙遙會騎馬了嗎?」

  「會了。」我說。

  他終於露出一些笑意來:「會了就好,會了就好。」

  「爹爹,皇上是不是對我們孟家起了不好的心思?」

  「怎麼可能呢?當初先皇駕崩,皇子奪嫡時……」他突然噤了聲,轉而道,「放心吧,我們孟家不會那麼輕易就垮臺的。」

  「真的嗎?」

  「真的,我的乖女兒,爹爹怎麼會騙你呢?」他頓了頓,接着說,「不過遙遙在騎馬時一定要記住一件事。」

  「什麼事?」

  「不要掉頭。」

  「爲什麼?」

  「因爲人要向前看啊,向前走纔會進步嘛。盯着一個方向一直跑一直跑,就會看見太陽了。」

  我好像懂了,又好像沒懂。

  我真笨啊。

  怪不得咕嚕總說,我那麼蠢,真不敢相信我能混成人人喊打級別的惡毒女配。

  雖然我不聰明,但也曉得皇上城府頗深,正在打着不好的算盤。

  好想知道,但不敢去問。

  如今我最擔心的是小桔,皇上有沒有傷害她?還是真的在寵她?

  我暗暗祈禱着是第二種,逢場作戲也好,虛情假意也罷。

  如果可以,我真想把她接出宮來,陪她另覓良人。

  我實在等不及了,天還沒亮就進宮去了。

  踏進宮門後我才意識到自己的莽撞。

  未經皇上同意,我是不能私自進後宮的。

  但現在皇上上朝去了,於是我跪在御書房外等他。

  因爲小橙子說過,皇上每次下朝後都會先來御書房看會兒書,然後纔會回殿內批奏摺。

  不知何時竟開始下雨了,空氣中水汽氤氳,新柳魚塘迷迷濛濛。

  我就擔心啊,今日朝堂上是不是又有很多人彈劾我爹呢?

  不知跪了多久,我才遠遠看到小橙子替皇上撐着傘走來。

  我立即把頭扣在大理石地板上。

  腳步聲越來越近,然後一雙明黃色靴子停在我眼前。

  忽然身上沒有了雨打的感覺,頭頂一片雨落油紙傘的滴滴嗒嗒。

  我擡頭,看見原本遮着皇上的傘挪到了我頭上。

  他陰沉着一張臉:「又想讓自己感染風寒,然後賴朕虧待你嗎?」

  「不,不是,臣女萬萬不會這樣想。」

  「你此趟入宮來又是做甚?」

  「臣女想見一見柔妃娘娘。」

  「她最近身子不太爽利,你還是別去叨擾她了。」

  我憂心忡忡:「她怎麼了?」

  「她有了身孕。」他蹲下身來,炯炯直視我的雙眼,「你妹妹懷了朕的龍種,前些日子有小產之兆,太醫說她受不得刺激,否則容易一屍兩命。所以漂亮的遙遙啊,你還想去見她嗎?」

  我愣愣看着他,一時間忘記了他是天子。

  他…實在太可怕了。

  怕得我既不敢直視,又不敢輕易移開眼。

  皇上眸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快速別過眼去:「別像個流浪狗似的可憐兮兮盯着朕!」

  經他一呵斥,我立即垂眸,眼前是溼漉漉的大理石板紋路。

  我的身子忽然就像篩糠一樣止不住顫抖。

  我好怕這樣的人。

  「小桔……不,是柔妃娘娘,皇上可不可以不要像剛纔兇臣女那樣兇她?」我緊咬下脣,盡力讓自己的語氣平靜,「她會怕的。」

  「所以,你怕我嗎?」

  他興許是順嘴一說,忘記用朕這個字了。

  我搖頭:「不怕。」

  「謊話精。」

  我心想,皇上說話都那麼奇怪嗎?明知道我怕他,還要問一句怕不怕,我說不怕,他又不信。

  他又無言盯着我看了好一會兒,才旋身進御書房去。

  小橙子想急急跟上去,他卻說:「別跟進來,你們就這樣待着吧。」

  於是我跪伏在地上,小橙子蹲在一旁爲我撐傘。

  不知過了多久,天終於放晴,但沒有皇上命令,小橙子不敢收傘,我也不敢起身。

  沉寂。

  小橙子還是耐不住寂寞,低聲同我聊起天來。

  他說讓我放心,他去看過的,小桔很好。

  有他這句話,我提着的心總算放下些許。

  之後他的話題便是百無聊賴的了,一會兒說,前些天有個宮女在御花園唱歌,因爲太過難聽被皇上趕出宮去了;一會兒又說御膳房的廚師做飯水準不穩定,有時甚至還沒外面酒樓做的飯香。

  他說着,我聽着,恍惚間就像回到當初我躺在殿外同他聊天時那樣。

  他說着說着,忽然湊近了,把聲音壓得低低的:「偷偷告訴你哦,有一夜我去皇上寢殿吹燈時,聽見他說夢話了。」

  「什麼夢話?」

  「我只聽清了一句,當時他眉目舒展,夢中心情好像不錯,說:當時我就想啊,那姑娘怎麼就那麼好騙呢?」

  我也不由得好奇,他在睡夢中到底是騙了哪一位單純的姑娘呢?

  這日一跪,彷彿跪到了地老天荒,好不容易得到皇上允許可以站起來時,我的膝蓋已經痛得不聽使喚,又直直跪下了去。

  皇上眸色微動,接着命兩個太監將我架出宮去了。

  回到府中,卻不見爹的身影。

  他不是早就下朝了嗎?

  我如驚弓之鳥般,又陷入深深的憂慮。

  所幸在天擦黑時,他回來了。

  我不放心,急急問道:「爹,您白天去哪兒了?」

  「工作啊。」

  「騙人,你們很早就下朝了。」

  「最近煙花爆竹氾濫,有的官員宣傳監管不到位,出了好幾起失火事故,所以下朝之後去了趟吏部,討論人事任免及處分事宜,意見有分歧,所以耽擱得久了些。」

  「哦。」

  那就好。

  「喫飯了嗎?」他問。

  「沒呢,想等您回來一起喫。」

  「讓春桃去把那殺豬小子叫來吧。」

  喫飯時去叫他……

  我瞬間豁然,爹這是正式接受昔年了嗎?

  我爹看出我的疑惑,補充道:「只要遙遙喜歡。」

  我雀躍不已,提起裙子就往外跑:「不用春桃,我親自去。」

  爹在後面大喊:「女兒啊,矜持!」

  「嘻嘻,不用,因爲他是昔年啊!」

  昔年是特別的,他不是別的男子。

  因爲他是昔年,我可以大聲笑鬧,因爲他是昔年,我可以做自己。

  我感到幸福,因爲有爹爹、有小桔、有春桃、有傅喻、有咕嚕。

  還有昔年……

  差點忘了,如今還多了一個燈籠。

  我來到段家,還未推門進去,就看見裏面隊列整齊地出來十幾個官兵。

  我的心瞬間提到嗓子眼兒。

  着急忙慌跑進去,在看到那個背對着我坐在石凳上的少年時,我才踏實了。

  「昔年。」

  他驚喜扭頭:「遙遙你怎麼來了?」

  「官兵爲什麼來?」我走到他面前問。

  「是扶桑戲班子的事,由於我平日裏和他走得近,所以他們就來問了些話。」他輕輕將我圈到懷裏,「都是些無關痛癢的話,遙遙別擔心。」

  不知爲何,他的寬慰總能將我不安的心撫平。

  我們手牽手回到丞相府時,飯菜已經擺好了。

  平時在家不喝酒的爹甚至把塵封許久的女兒紅都搬了出來。

  「小子,來,坐。」爹說着便爲段昔年倒了滿滿一杯酒。

  「啊不,不用,我來。」段昔年拿過酒壺,「小婿怎能勞煩岳父大人親自替我斟酒呢?」

  「誰特麼是你岳父大人?!別叫太早啊!」

  段昔年連連擺手:「不早不早啦,我在夢裏都不曉得這樣叫過好多回了。這次叫了回活的,感覺真不一樣。」

  「……」

  我無奈扶額,昔年你平時油嘴滑舌那股勁兒去哪兒了?怎麼關鍵時刻嘴笨成這樣啦?

  還好爹是個寬宏大量的人,沒同他計較。

  他們說着說着就說到我小時候。

  「遙遙小時候特別愛鬧。」爹說。

  「現在也是。」

  「……」白眼警告。

  「不過我喜歡她鬧,喜歡看她笑。」

  爹終於把白眼收了回去:「別以爲我不知道,她之所以會放爆竹,都是你小子教的,還毀了我的被窩。」

  「天地良心,我只教了她放爆竹,沒讓她炸您被窩。」段昔年頓了頓,接着說,「若您實在氣不過,要不我把我被窩賠給您吧,我和遙遙共用一個就行,我不嫌擠。」

  我:「……」

  爹向他飛去個無情眼刀,隨即悶完一杯酒:「還有,你總是慫恿她抱小豬崽兒,每回她臭烘烘髒兮兮地回來,一點兒都沒個閨秀樣兒,我就想擼起袖子衝去揍你!」

  「老天作證,不是我慫恿遙遙,是她自己想抱的。」段昔年說着說着竟噗嗤笑了,「說來好笑,我還喫過豬的醋呢!那時我就想不通啊,爲何遙遙寧願抱小豬崽兒,都不願意抱抱我呢?」

  我對他做了個鬼臉:「因爲豬兒比你可愛啊。」

  段昔年笑眯眯捏了捏我的臉:「因爲遙遙比小豬兒可愛,所以我和遙遙正好相反,只想抱遙遙不想抱小豬兒。」

  爹看着我倆,捋着鬍鬚哈哈大笑起來。

  然後我和昔年也笑了。

  真是快樂的時光,如果能永遠停留在此刻就好了。

  興許我總是自私地貪念着快樂,所以報應纔會那麼快到來。

  天都快晌午了,爹還沒回來。

  上朝不至於上那麼久啊。

  我越想越覺得不對,提着裙子就往外跑,獨留春桃疑惑叫我名字,問我去哪兒。

  最近我常來皇宮,看門侍衛都認得出我來,也不攔我。

  未至朝堂,就看見身着不同品級官服的官員稀稀拉拉出來,但無一人像以往那樣邊走邊閒聊,而是皆閉口不言,神色凝重。

  看這樣子,可能今天在朝堂上討論的話題不太輕鬆。

  既然纔剛下朝,那爹也應該很快就出來了。

  我目不轉睛盯着朝堂門口,卻看見兩個太監用擔架擡出一個人來。

  我大着膽子來到朝堂外,聽見皇上無奈的聲音:「孟愛卿啊,朕也不是不想護着你,但你看方纔在這泱泱大殿之上,錢愛卿爲你之事觸柱而亡,若朕繼續裝作看不見,又如何堵悠悠衆口呢?」

  「罪臣敬謝皇上多日來的袒護。」我爹語氣平靜,「至於錢大人之事,罪臣自是罪責難逃。」

  所以皇上這是要開始問爹的罪了!

  我驚惶間衝進空曠的大殿,跪爬過去,抓着他的龍袍苦苦哀求:「皇上,剛纔那個錢大人之死不能全怪罪在我爹身上啊!還請您網開一面饒了他吧!」

  「遙遙,你來幹什麼!」我爹重言重語呵斥道,「這裏是你該來的地方嗎?!立刻給我回去!」

  皇上俯身用食指擡起我下巴,神色冷漠直視我:「可你爹現在是瑣尾流離,進退維谷啊。有那麼多雙眼睛盯着朕呢,所以漂亮的遙遙啊,你說朕該怎麼辦呢?」

  第八章被押進了牢房

  皇上說話總這樣,話尾留一個問句,心中卻早已想好了辦法。

  一陣風吹進殿內,我感覺有點冷。

  我沒來由地特別特別想昔年,一想到他,我的淚水又悄然滑落。

  如果此刻他在,一定會立刻帶我走的。

  剛開始淚水只是順着眼角流進發叢,但沒一會兒就像泄洪那般止不住,流得滿臉都是。

  興許是淚水滴到了皇上手上,他神色微動,手指略微顫抖了一下,隨即惱然甩開我下巴:「別在朕面前哭,難看死了,朕看着心煩!」

  我立即擡手擦掉眼淚,儘量維持聲音的穩定:「皇上,臣女不哭了,不哭了。您別煩好不好?還有我爹爹……」

  「滾!」

  我一怔。

  一說到爹的事,他心情好像就變得極其糟糕。

  他背過身去,語氣頗爲煩躁:「給朕滾!」

  「謝主隆恩!」我爹重重磕了個響頭,淚眼朦朧跪行過來拉我走。

  我不死心,又擡手抓住面前那個男人的金絲龍袍:「皇上……」

  「遙遙乖,聽爹話,咱回家。」我爹把我抓着皇上衣服的手掰開,耐心哄我,「我們現在去見那個殺豬小子吧,一整天沒見面,你一定想他了。哦,爹還是不要叫他殺豬小子了,遙遙是那麼那麼喜歡他啊,肯定不樂意爹這樣叫。我要不也像遙遙那樣叫他昔年吧。」

  是啊,我想昔年了,從早晨醒來那一刻就開始了深深的思念。

  因爲啊,昔年不在,遙遙怕。

  待會兒若是見到他,一定要多怪上一怪,怪他不來看我,怪他剛纔沒來帶我走。

  我們剛回府,春桃就慌亂跑過來:「老爺,小姐,您快去看看吧!扶桑公子的戲院被官兵圍得水泄不通,聽說段公子也在!」

  我一聽,心瞬間涼了。

  猛然想起之前就有官兵去段家找過昔年……

  我又惶恐不安起來。

  怪不得今天他一直沒來看我。

  在去戲院的路上,我一直想着,我還是不要怪他了。

  若他無事,我一定要挽着他胳膊多撒會兒嬌,讓他親親我抱抱我。

  我們來到戲院時已一片狼藉人去樓空,隨便抓了個路人來問,才曉得扶桑和昔年一同被抓走了。

  聽聞此噩耗,我一下癱軟在地。

  「遙遙先別擔心,我們都知道段昔年沒做過什麼,爹相信假以時日他一定會沒事的。」

  「真的嗎?」

  「真的,你不相信爹爹啦?」

  「信。」

  我寧願相信。

  我四處打聽,才聽聞段昔年和扶桑被特殊關押在大理寺,理由是組結叛盟。

  意思是官方懷疑他們要造反嗎?

  我說我要去見昔年,可爹說大理寺無論如何都不會讓我見他的。

  「爹,我們現在就去向大理寺說清楚,昔年什麼都沒幹。」

  「遙遙啊,你不懂,無論我們說什麼都沒用的,其中利害……一切都是皇上的旨意。」

  皇上?怎麼又是皇上?!

  我不禁攥緊拳頭,他究竟要幹什麼!

  電光火石間我猛然意識到,當時爹哄我回來見昔年時,皇上一定已經預料到,我們將會面臨一次巨大的落空。

  所以他就看着我們滿懷期待的模樣,又想象着我們殷盼成空的樣子。

  爹語氣沉重:「興許是我們孟家連累了他。」

  是啊,如今皇上有心端掉孟家,和我們關係密切的段家也定會被追究。

  那麼傅喻會不會也被連累了呢?

  不容多想,我即刻前往「醉樂居」。

  在看到它依然亨達興旺,聽見那陣陣笙歌,我提着的心才落了地。

  「遙遙,段昔年他被抓了。」傅喻神色複雜對我說。

  「嗯,此事我曉得的。」

  「惹了皇上,他以後的日子決計不會好過。」

  「嗯,此事我也曉得的。」

  他行至我面前,認真看着我:「遙遙,你可以把那封休書還給我嗎?」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他是何意。

  「我…我後悔寫它了。」

  我一下怔愣了。

  他苦笑道:「想我傅喻自認爲冷靜自持,未曾想有朝一日會在面對遙遙時亂了方寸。」

  「傅喻哥哥……」

  「我此生做得最後悔的一樣事,便是寫下那封休書。」他盈盈握住我的手,「段昔年已經很難給你幸福了,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

  「傅喻哥哥。」我抽出手來,「我想昔年了。」

  他眸色瞬間黯然。

  就算我可能會像原故事那樣被傅喻一刀砍死,我也不願再爲了活命而想方設法讓他對我產生憐憫,甚至好感了。

  一是我不再喜歡他,二是我相信若我真的命懸一線,屆時昔年一定會化身成像話本子裏寫的蓋世英雄那樣來救我的。

  聽聞皇上要親自審理昔年扶桑組結叛盟一案,我天還沒亮就等在大理寺門前了。

  在沒見到皇上之前,我心裏還在打鼓。若是他坐在轎子裏不肯見我怎麼辦?若是侍衛太多,他們攔着我不讓我見皇上怎麼辦?

  我就這樣惴惴不安到天亮。

  直到看見那如松柏般的身影,我才稍稍鬆了口氣。

  他沒坐轎子,沒穿龍袍,沒帶侍衛。

  他見到我時的表情並不意外。

  由於是在宮外,況且他還特意穿了一身便衣,想必是爲了掩飾身份。

  因此這回我沒有跪他,而是小心翼翼抓住他的衣袖:「皇上,昔年他什麼也沒幹。」

  「你在朕面前就非要像這樣誠惶誠恐嗎?」他擡手欲拿開我的手,卻在觸碰的一瞬黑了臉,「手那麼冰,等很久了?受那麼久的凍就爲了向朕說這一句話?」

  「那這句話可以成爲昔年無罪的證據嗎?」我有些天真地問。

  「不可以。」

  意料之中的答案。

  「可您心裏應當也清楚,昔年真的什麼也沒幹。」

  「放肆!」他一把甩開我,我踉蹌往後退了好幾步。

  我緊咬下脣抑制住眼眶將要流出的那股暖意:「那您能讓我見見他嗎?就算只一面也行。」

  「朕看啊,你還是等些時日再見他的屍體吧。」

  聽他如是說,分明是春天,我卻心生一股濃濃的臘月寒。

  如果昔年沒有和我們孟家扯上關係,是絕對不會遇到這種事的。

  我漫無目的走在街上,偶然聽見說書的在繪聲繪色編排我們孟家。

  從如何發家到如何風生水起,再到如何面臨如今的隕落。

  聽衆們聽得津津有味,叫好聲四起。

  我走上前的那一刻,說書先生停止了講述,聽衆們詫異地看着我。

  我沒說話,只從袖筒中掏出一錠銀子放到桌上的錢盆裏,然後笑問說書先生:「那先生您可以講講我們孟家爲何會隕落嗎?」

  我笑着笑着就哭了。

  先生一愣:「孟小姐……」

  「因爲你爹是大貪官啊!」有聽衆如是說。

  啊,對啊!

  瞧我,都忘了,我爹是個不折不扣的大貪官。

  牆倒衆人推,如今這副局面,我早該預料到的。

  都怪爹,都怪昔年,都怪大家,把遙遙寵成了一個生活五彩泡泡裏的公主,快樂得都找不着北了。

  有人拉住了我的手:「遙遙。」

  我扭頭,是傅喻。

  「想喝桂花酒嗎?」他說,「去年讓廚娘釀的,還剩下兩壇,就埋在園子裏的梧桐樹下。」

  「是昔年喜歡喝的那種嗎?」我問。

  「是。」

  「這回傅喻哥哥可以給我個大杯子嗎?我怕杯子太小,一口不夠喝。」

  他一瞬紅了眼眶:「可以,只要是遙遙要求的,都可以。」

  我就想啊,傅喻哥哥好像一直很寵我呢。

  他帶我走後,我聽見身後的說書先生開始說道:「說起孟家大小姐,不得不提她與現醉樂居坊主傅喻傅公子的那段花邊……」

  我就猜,猜這位說書先生待會兒又會如何編排我和傅喻。

  其實我有些遺憾,遺憾他們沒有編排我和昔年。

  不過既然他們不編排,那我以後自己編些出來給大家講。

  至於怎麼編…還沒想好呢,如果編不出來就逼着昔年編,但我一定要把自己是京城第一美人這樣事寫進去。

  噢!到時候可千萬別忘記多罵幾句昔年是個風流浪蕩的登徒子,最好啊帶動大夥兒一起罵,罵到他不敢再調戲小姑娘最好。

  和傅喻喝完酒後,我的心情還是沒見好。

  低落着回到丞相府,驚覺已是狼藉滿地,一片蕭條。

  我心咯噔一下。

  咕嚕從草叢裏竄出來,淚眼汪汪:「嗚嗚嗚,大家都被抓走了!」

  我急急問道:「爹呢?」

  「他是最先被抓走的。」咕嚕張牙舞爪直抓狂,「狗皇帝,老子不該站他cp的!」

  「都沒了嗎……」我有些失神,忽而想到一件事,「那燈籠呢?」

  「還栓在後院呢。」咕嚕急切道,「趁此時沒人,你快騎着燈籠逃吧!」

  逃?

  呵,我逃得掉嗎。

  我急忙跑去把燈籠的繩子解開,然後交代咕嚕帶着燈籠一起去「醉樂居」找傅喻。

  「可我是個路癡啊!」

  我把它抱在懷裏輕輕擼它毛:「咕嚕不怕,只要出了這丞相府,你們就安全了。自然最好還是能找到傅喻。」

  我剛交代完,就聽見身後傳來可怕的聲音:「孟小姐,得罪了!」

  我反應極其迅速地拿起鞭子狠抽了下燈籠的屁股,然後它便驚痛間衝了出去。

  之後我就被兩個官兵反手押住了。

  我被押進了牢房裏。

  牢房黴味撲鼻,還夾雜着老鼠腐屍的惡臭。常年不見天日,昏暗潮溼,到處都是污泥濁水。牆上遍佈蛛網,偶爾還有壁虎老鼠爬過。

  我看着這場景忍不住乾嘔。

  可不等我嘔完,獄卒就不耐煩地把我扔進一間牢房裏。

  我沒站穩,手按進一個水凼,拿起一看,掌間泥土還混雜着蠕蟲和一些蟲屍。

  「嘔——」

  我吐了,也不曉得吐了多久,胃裏沒東西了就開始吐膽汁,吐得涕泗橫流。

  我整日窩在那方相對而言還算乾淨的草蓆上。

  飯來,我看了看,是生冷的饅頭和白水煮青菜。

  我不喫。

  我可是堂堂丞相府的大小姐,怎能喫這種糟粕呢?

  我常呆呆地望着那小小的天窗,落雨了我曉得,放晴了我也曉得,有時還會看到些亂紅飛花。

  不曉得那是什麼花兒。

  我拔下頭上的桃花簪對比瞧了瞧,是桃花嗎?

  瞧我,又犯蠢了,桃花兒的花期還沒到呢!

  啊,我差點忘了,這支簪子是要在上元節時送給昔年的。

  除夕夜和他並肩坐在房頂上那時就已經打算好了。

  多漂亮的花簪啊。

  我抓了抓早已被抓得紅腫滲血的手,不曉得這些蟲蟲螞蟻是哪裏爬來的,咬得我身上好癢。

  「昔年,你還好嗎?」我緊緊捏着簪子,淚水奪眶而出,「遙遙現在好害怕,你什麼時候來帶我走啊……」

  我聽見人來的聲音。

  「她多久沒喫東西了?」

  「兩…兩天。」

  「蠢東西!」

  然後是身體被狠狠踹飛出去撞擊牢門,嘭的聲。

  腳步聲越來越近,緊接着是鑰匙開門的咔噠。

  我懶懶瞥過去,看見一抹明黃。

  皇上來了……

  可是我好累好累,就想這樣靠牆坐着,不想跪他了。

  那就小小地任性一次吧。

  但是在這個男人面前,我可不敢任性,要不……乾脆不把他當皇上好了。

  噓——

  這事啊,可千萬別被爹知道了,不然他又要說我不懂規矩了。

  「聽說你絕食。」他站在我面前,居高臨下看着我。

  他乾淨的靴子濺上了污水。

  我懶懶搖頭:「沒有啊,我只是不餓罷了。」

  他蹲下身來與我平視:「兩天,不餓?」

  「嗯,我前些天喫的東西還沒消化完呢,可能是當時貪嘴,喫太多了吧,還吐了一些。我就想啊,再來食物我肯定一口都喫不下啦。但是如果昔年在,他一定會很耐心很耐心哄我喫的,還會逗我笑。我是不是很好笑啊,都是大姑娘啦,喫飯還要人哄……」

  他就這樣看我,靜靜聽我的喋喋不休,雙目漸漸泛出些許晶瑩來。

  「皇上,您什麼時候砍我頭啊?」我擡頭,感受到臉上有絲絲涼意,看來天窗又有雨飄進來了。

  「你爲何覺得朕要砍你頭?」

  皇上的聲音怎麼有點哽咽呢?

  啊,一定是我的錯覺。

  「因爲我爹是貪官啊,至於其他的,我就不曉得了。可能我也不知不覺做錯了什麼,惹您不高興了。」我說着,忽然想到孟桔,纔像緩過神來似的,目光緊緊盯着面前的這個男人,「皇上您沒有對小桔怎麼樣吧?」

  「沒有。」

  我大鬆一口氣:「那就好……臣女可以求皇上一件事嗎?」

  「何事?」

  「還請您不要告訴小桔,這段時間孟家發生了什麼事。」我說着說着竟有些犯困,懶懶閉上雙眼。

  「好,朕答應你,遙遙乖,睡吧。希望這安神香能給你帶來一個好夢。」

  在睡着之前,我好像聽見他如是說,又好像沒聽見。

  當我醒來,竟不知今夕是何夕。

  「孟小姐,喫飯了。」獄卒把碗放在牢門口。

  碗裏竟不再是清湯寡水,而是香香軟軟的白米飯,香氣四溢的雞腿肉,還有熱氣騰騰的青蔥豆腐湯!

  我的胃忽然劇烈叫起來,急忙跑過去端起飯碗大快朵頤。

  興許是餓得太久,胃開始隱隱作痛。明明都是夢中才能有的美味,可我只喫兩口就喫不下了。

  連着幾頓都是不同花樣的珍饈,我不禁疑惑,問獄卒飯菜爲何如此豐盛,他說明日是上元節,要改善一兩天伙食。

  沒想到犯人也能喫到好喫的。

  不過明天就是上元節了啊,我呆呆看着手中的桃花簪,這回可能送不出去了呢。

  不知爲何,我最近很嗜睡,睡得莫名香甜。

  轉念一想這樣也挺好,睡着了說不定會夢見丞相府,夢見昔年,夢見好多好多遙遙在意的人。

  又是一次飯後,我照常犯困了,於是躺在草蓆上微笑着進入夢鄉。

  遺憾的是這次什麼也沒夢到。

  眼前黑黢黢一片,忽然聽見耳邊有咯吱咯吱的聲響。

  我迷迷糊糊睜開眼扭頭往聲源處看去,居然看見一隻碩大的黑乎乎的老鼠在打洞!

  「啊——」

  我嚇得登時跳起來,直往牆角縮。

  腦海裏滿是當時只離我咫尺的髒兮兮的老鼠毛。

  我不由得開始想象在我睡着時,老鼠在我身上爬的場景。

  「昔年,你快來帶我走吧……」我坐在牆角失神地盯着天窗,「我好想你,昔年不在,遙遙怕。」

  每天每天都有好多老鼠竄來竄去,還有蟲蟲螞蟻鑽進我衣服裏咬我,我都分不清哪些地方是被蟲咬傷的,哪些是被我抓傷的。

  我透過天窗,看見明明滅滅綻放得驚豔萬分的煙花。

  上元節,到了。

  好想去逛一逛上元節的京城繁華的街市。

  又有老鼠從我腳邊躥過,我驚得把自己縮成一團,就像瘋了一樣,嘴裏不斷重複着:「昔年不在,遙遙怕……」

  突然有人緊緊抓住我手腕。

  我擡眸,看見皇上英俊的眉眼。

  「遙遙怕……」

  「不怕。」他說。

  「昔年不在,遙遙怕……」

  他眸色黯然下去,沉默了。

  煙花爍爍。

  我說:「上元節。」

  「嗯,上元節。」

  我有些雀躍:「是上元節啊。」

  「嗯,是上元節。」

  我擡頭看着天窗,伸手指那華麗綻放的煙花:「你看,煙花,上元節。」

  「嗯,煙花,上元節。」

  我捧着臉,笑嘻嘻問道:「昔年,你說我美還是煙花美?」

  「遙遙美。」

  「可我覺得煙花更美誒。」

  「那煙花美。」

  「哼,你的意思是遙遙不美咯?」

  「美。」

  「到底哪個更美嘛?!男子漢一點都不堅定!我命令你,必須馬上選一個出來!」

  「當然是遙遙美。」

  「騙人,你心裏肯定覺得煙花更美!」

  「沒有騙你。」

  「算啦算啦,我不是個小肚雞腸的女人,就不拿小姐脾氣給你受了。」我說着便拔下頭上的桃花簪,「喏,給你的,我最喜歡的一支,所以你也一定要最喜歡它!」

  他把髮簪接過去:「可我想最喜歡遙遙。」

  「嘻嘻,那你想吧。」

  「好。」

  「你更期待上元節還是更期待見我?」我開始了新一輪提問。

  「更期待見你。」

  我欣喜得一把抱住他:「遙遙也更期待見到昔年。能對我這麼不厭其煩的,只有昔年了。」

  這,真是一場難得的美夢啊,如果能一直留在夢中就好了……

  但是夢醒得真快。

  當何太醫提着藥箱來時,我正蹲着數牢門上的木頭紋路。

  「孟小姐,按照慣例,我需要爲您診治診治。」

  「囚犯還有資格讓太醫診治嗎?」我受寵若驚。

  「這是慣例。」他說。

  哦?宮裏不僅規矩多,怎麼還有那麼多慣例啊?

  我雖心下疑惑,但還是沒多問。

  他先替我把了把脈,只說了「無恙」二字。

  明明無恙,他卻給了我一盒軟膏,說是牢裏蟲蟻多,如果被咬了可以塗這個。

  興許是之前和何太醫有過淵源,他纔會給我軟膏吧。

  我心想,何太醫真是個好人。

  軟膏塗在傷處涼幽幽的,還有止痛止癢之功效。

  滿打滿算,我在此處已待了九天了。

  不曉得外面情勢如何,不曉得爹爹有沒有事,不曉得昔年怎麼樣……

  我還要被關多久呢?一輩子嗎……

  不行,我必須要想辦法出去!

  可這裏到處都有獄卒,我又不會武功。難道真的只能等我死了被擡出去嗎?

  我靈光一閃。

  也許真的只有這個辦法了。

  我狠下心來衝過去,用力把頭撞向柱子,頓時頭暈目眩天昏地暗。

  「快!快去稟報皇上,孟家小姐撞柱了!」

  我失去意識前聽見獄卒們慌慌張張的聲音。

  還以爲醒來將會看到不一樣的光景,未曾想還是這昏暗潮溼,充斥着黴味的牢籠。

  「演得一手好戲哦,我漂亮的遙遙。」語氣頗爲憤惱。

  也許是太過憤然,他又忘記用「朕」了。

  「臣女,不對,是罪臣之女確是有意演戲欺騙皇上,所以皇上可因欺君之罪立即將我砍了嗎?」

  他沒說話,只靜靜看着我。

  他眉宇間盡是果斷,雙目幽深得像海。

  我曉得這個男人是何等精明,城府亦是何等之深。

  咕嚕總說我蠢。

  是啊,那麼蠢笨的遙遙怎麼可能騙過這絕頂聰明的豺狐呢?

  我感到很無力。

  大家都說我長得好看,是寵冠六宮的娘娘命,可眼前這個男人哪裏像是會喜歡我的樣子啊?

  我是罪臣之女,他又對我無情意,恨不得拆我骨,食我肉,飲我血。

  我可能真的出不去了,真的好想去看看爹,看看昔年怎麼樣了。

  但不用想也猜得到,他們一定不會好過。

  我胸腔油然生出無邊無際的滔滔恨意。

  如今這種局面,皆由眼前這個男人挑起!

  如果悄悄殺了他……

  明知殺了他不會讓事情好轉,但我真的好恨啊……

  我知道,此刻便是一個絕佳的機會,此處只有我們二人。

  有人說我美得不可方物,可爲傾國傾城,亦可爲禍水紅顏。

  如若當真如此,那我何不試上一試?

  我痛苦捂着頭艱難站起,擡眸看了會兒皇上,然後大着膽子雙手環上他脖頸。

  他怔然,不知是不願推開我,還是忘記了推開我。

  「你幹什麼?」

  他話音剛落,我就踮起腳尖輕啄了下他的下巴。

  「遙遙!」

  皇上欲推開我。

  我急忙抱緊了他,同他雙頸相交。

  他的身體僵硬,不敢亂動。

  就是現在!

  我迅速拔下頭上的簪子,擡手欲戳他脖頸,卻在半途中被他抓住了手。

  「你就那麼盼着我死,恨不得立刻殺了我?」

  「意圖弒君,所以你會立刻殺了我嗎?」我問

  他注視着我:「遙遙啊……」

  不知怎的,我又控制不住落淚了:「爹爹很好,昔年很好,扶桑公子也很好,你爲什麼就一定要趕盡殺絕呢?」

  「是,他們愛你,寵你,同你談天說地。遇到危險了,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你。他們都在用力保護遙遙,盡其所能爲遙遙建造美麗的安全快樂屋。但你爹是貪官,他靠搜刮民脂民膏爲你建那棟溫暖的屋子。還有段昔年和扶桑,他們私養刺客,倘若有朝一日起了二心,京城百姓將會陷入何境地,你想過沒有?」

  我愣住了,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麼。

  「他們保護的只有遙遙你一人,但朕要護着的……」

  是天下,是百姓。

  所以在百姓眼裏,我爹、扶桑公子,還有昔年,都是罪不可恕的壞人。

  「昔年他們不會有二心的。」我說。

  「私養刺客組織,便是錯。」

  他說完便旋身離去,還對獄卒吩咐說:「晨光熹微時,帶她去見見太陽吧。」

  時隔……

  多少天了呢?

  在暗無天日的牢籠待太久,我眼睛受不了突如其來日光的刺激,只好眯着眼擡手遮擋那寶貴的光芒。

  雨後的空氣清新得好像能聽見翠竹拔節的聲音。還有久違的清脆鳥鳴,然後是撲棱翅膀飛入遠空的聲音。

  是生命。

  春風拂面,柔意綿綿,還帶有微微潤溼氣息。

  我貪婪地深呼吸,想把肺裏多日來的污濁給排乾淨。

  我緩緩睜眼,看見盎然的春花香草;看見閣樓飛舞的簾櫳;看見蒼綠霧繚的遠山。

  我看了許久許久。

  不知爲何,身後的獄卒沒有催我。

  也許是皇上吩咐的,他不敢催。

  突然傳來一聲痛苦的悶哼,那守我的獄卒吐着血倒在地上。

  不等我反應過來,就有一個人環住我的腰,帶我躍入空中,逃離這棟鎖重牆高的森冷建築。

  雖然這人穿着斗篷將自己捂得緊緊的,但我還是認出他來了。

  是傅喻哥哥。

  他帶我來到一處頹圮破敗偏僻陌生的小院,院子裏有棵老柳樹,樹下栓着一匹馬。

  傅喻說:「屋子裏,有你想見的人。」

  我急切跑進去,看見段大叔坐在外間的木凳上掩面嘆氣。

  興許是太過沉浸在愁緒中,他沒看見我來。

  我懸着一顆心踏進裏間,段大娘正在擰帕子,鼻青臉腫狼狽不堪的扶桑低聲啜泣着。

  我的視線落在榻上的人身上。

  他閉目靜靜地躺在那裏,頭髮凌亂,面容蒼白,那勝雪白衣遍佈鞭笞樣的血痕,雙手用繃帶包裹着,指尖處滲出絲絲紅色血跡。

  我轟然淚落,張嘴哽咽着:「昔年……」

  段大娘聽見我的聲音,關切跑過來:「遙遙你有沒有受傷?有沒有哪裏不舒服?狗皇帝傷害你了嗎?」

  我哭着搖頭。

  段大叔聽見聲音也快步走進來,見我完完整整的,鬆了一口氣:「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我走向牀榻,顫抖着手想摸摸昔年的臉,但又急急縮回手來。

  他就像折翼的蝴蝶,呼吸弱弱的,我怕自己一碰,他就碎了。

  他不是會武功嗎,他不是會武功嗎?!

  爲何會弄成這樣?!又爲何會允許別人把他弄成這樣啊?!

  「他是爲了我,更是爲了你。」扶桑抹了把眼淚,說,「都是我害了他……你知道嗎,當時我們被固定在牆上的大鐵鏈子栓起來。

  那鏈子沉得很啊,比秤砣還沉。

  獄卒問我們爲何要組結叛盟,我說沒有。他還想說什麼,卻被一個剛進來的人打斷了,那人對他耳語,我們習武之人聽力又極爲靈敏,因此我聽見那人說:上面吩咐下來,狠狠地打。

  當第一道鞭子抽下來時,段公子眼神凜然,身體周遭強風起,鐵鏈嘩啦嘩啦直響,我就知道他要用內力掙脫束縛了,但那人的一句話,讓他瞬間放棄。」

  「什麼話?」

  「那人大聲道了一句:孟家大小姐!。」

  我一怔。

  「就這一句孟家大小姐的威脅,讓他心甘情願捱了那麼多鞭,受了那麼多苦。」

  我的心就像被狠狠揪住那樣痛。

  我想握住昔年的手,但他雙手都被裹緊了:「他的手……」

  「十顆指甲,十支針,最後連針帶甲被生生拔掉了。」

  我再也抑制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哭得就像個要不到糖的小孩。

  「小…小潑皮,怎麼又哭了?」段昔年微弱的聲音傳來。

  我們目光皆放神采。

  「昔年,你終於醒了!」我淚珠啪嗒啪嗒掉在牀榻邊。

  他雙目虛弱睜着,展出一絲笑顏:「遙遙要是再哭,我就不理你了。」

  我搖頭:「怎麼會?就算遙遙哭得像個賴皮猴,哭得在地上打滾兒,昔年也不會不理我的。」

  「是啊,我此生都不會不理遙遙的。」

  「你都不曉得,這些天我在牢裏有多辛苦,每天每天都有老鼠在身上爬,還有好多好多蟲子咬我。

  我就想啊,如果昔年在,一定不會讓我受這些苦的。

  但是昔年不在,遙遙怕啊,所以我就天天在心裏罵你,本來想扎小人兒罵你的,但想了又想,就算啦,我很大度的,只要昔年你不去調戲別的小姑娘,怎麼着都成。

  還有,我本來打算送你的桃花簪不見了,如果你好起來了,一定要陪我去找啊。要是你敢不陪我,等我自己找到了,我就把它送給別的男子。

  不過啊,你最好別錯過我,我可是全天下最好哄的女子,只需要昔年一個抱抱就行。其實現在遙遙很生氣呢,所以你得趕快好起來抱抱我。」

  他笑了,一雙眼睛彎成月牙兒:「好,我要趕快好起來,不然遙遙要一直生氣了。」

  衆人皆沉默着聽我和昔年的對話,看我在昔年面前撒嬌。

  其實我心裏一直壓着一件事,又不敢多問,怕昔年不肯告訴我。

  於是我來到院子裏問傅喻:「我曉得傅喻哥哥很聰明,肯定已經知道上次那箭頭圖紋是什麼樣兒的了。」

  「是羽林軍的箭。」他頓了頓,「段家被抄圍後,我偷偷進去找到那支箭,也看過了,圖紋…圖紋不是那種圖。」

  羽林軍,皇帝的禁軍……

  所以在那時,皇上就對昔年起殺心了嗎?

  所以當時昔年一眼便知那支箭的來歷,但爲了不讓我擔心,故意瞞着我。

  「咕嚕和燈籠去找你了嗎?」我忽然想起還有它們兩個。

  「嗯,不過咕嚕是個大路癡,還是燈籠駝着它來到醉樂居的。」他欲言又止,終於說,「你的狗,好像成精了。」

  「咕嚕它怎麼了?」

  「它…它會說人話。」他像是發現了什麼不得了的大事,「那天夜裏,我聽見屋裏有人哭,就起牀尋找聲源,發現竟然是咕嚕!它應該是做噩夢了,四肢亂蹬。我就奇怪,狗狗居然也會發出人類那樣的哭聲嗎?正當我疑惑時,它居然說:老子好後悔啊!站了狗皇帝的cp!」

  「……」

  「不過遙遙,你曉得渣男是何意嗎?咕嚕說我和皇上是渣男。」

  「就是欺騙姑娘感情,對姑娘不負責任的男人。」我補充了一句,「咕嚕說的,不是我說的。」

  「……」

  「燈籠怎麼知道要去你那裏呢?」我問。

  他沉默了會兒,說:「燈籠其實是我們醉樂居的馬。」

  我們又照顧了昔年十幾天,直到他身上的傷口結痂。但此次他元氣大傷,還需要靜養。

  因爲是朝廷重犯,街上貼滿了我們的通緝令,我們過着躲躲藏藏的生活。

  每天傅喻都會送喫的來,還給我們帶乾淨的衣物。

  日子過得像有一層陰霾,爲數不多的快樂便是昔年油嘴滑舌逗我笑。

  他有時會裝作傷口痛,引我去關心他,趁機摸上我兩把。

  有時會半夜突然口渴,讓我去給他倒水喝,然後故意打翻杯子弄溼裏衣,鬧着讓我幫他脫光換掉。

  有時會目不轉睛盯着我看,看着看着突作痛苦狀捂住心口,說:「怎麼辦,太喜歡遙遙,它都快跳出來了。如果它真的跳出來了,你可以幫我接住它嗎?」

  「可以。」我說着便做握拳狀,「然後捏碎它!」

  「怎麼又在謀殺親夫了?」

  「什麼叫又?我只有這次捏碎你的心才叫謀殺親夫,之前哪有過?」

  「明明就有。」他笑了,「遙遙每天每天都在謀殺我,不過還好我段昔年有一顆強大的心臟,不然早就跳出來被你捏碎好幾百回了。」

  他擡手摸摸我的頭:「你說說,若人沒有了心臟,是不是就不能活了?」

  「別人不能,但你能。」

  「爲何?」

  「因爲你有很多顆心臟啊,給我一顆,還剩下好多顆留着分給別的姑娘呢。」

  他「哭天搶地」大呼冤枉。

  我看着充滿活力的他,笑得淚流滿面。

  謝謝你還能像之前那樣逮着機會就摸我,謝謝你還能同我笑鬧,謝謝你沒事……

  快樂的事除了這一件,還有另外一件,便是孟家的所有丫鬟小廝都被放出來了。

  因爲孟家傾覆,他們與孟家籤的賣身契已自動失效,恢復了自由身。

  夜裏,我起牀如廁,剛提起褲子就頓覺頸後一痛,暈了。

  我是被顛醒的,靠着一個人坐在馬背上,右手還戴着昔年給我的那張弩。

  我驚惶扭頭:「扶桑公子?你這是在幹什麼?」

  「帶你出城。」

  「我不要,我要回去找昔年!」我掙扎着想跳馬。

  「不能回去!」他邊甩馬鞭邊穩住我,「你回去就是送死,那裏應該已經被羽林軍圍剿了。」

  我的心瞬間沉入谷底。

  「段公子交代我,一定要安全帶你出城,出城之後終此一生都不要再回來。」

  「那他呢?他怎麼辦?!」

  「他如今身體虛弱又功力大減,難以護你。若是段大娘能行,興許還有機會帶他突出重圍,若是不能……他們追來了!」他突然警惕起來,開始快馬加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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