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節 雪滿頭(三):看見了太陽
只須臾後,便有個身手矯捷的人衝上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絆倒了馬兒。
扶桑扔掉繮繩護我穩穩落地。
他欲趁那人不注意先行出手,卻被極速奔來的另一蒙面人踢傷了手腕。
那人見狀,迅速躍來連踹了扶桑好幾下,直到扶桑口吐鮮血。
明明他的身體也沒完全恢復,還要強撐着護送我……
我擡手欲對那人射弩箭,卻被蒙面人呵止住了:「小桔說想你了!」
他說完便取下蒙面巾,露出一張英俊的臉:「朕沒想到,膽子小小的你竟然敢越獄。」
我見扶桑已力不從心,招架不住那人的攻擊,我慌得用弩箭對準皇上:「讓他停手!」
「開覃,住手。」皇上雖順了我的意,但神情沒有一絲懼意。
他根本不怕我射箭傷他。
開覃聽話地停手了。
扶桑痛苦地趴在地上:「孟小姐,別管我,射箭啊!」
「小桔想見你。」皇上說。
「你是在拿小桔威脅我嗎?」我渾身劇烈顫抖起來。
「還有你爹,朕每隔一段時間都會讓他穿上官服去見小桔,裝作一切皆好的樣子,所以你也要這樣。還有啊,你妹妹懷的估計是個皇子,但有人想謀害皇嗣,前天在她的安胎藥里加了一味藏紅花。」
我胸腔中燃起滔滔恨意:「是你乾的!一定是你乾的!後宮都遣散了,除了你還有誰!」
我終於控制不住對着他射了一箭。
他明明可以躲開,但沒有。
由於受箭衝力,他後退了半步。
箭插在他左肩,傷口緩緩滲出鮮血。
開覃見狀,想用武力控制住我,但被皇上一個手勢制止了:「若你此次願去見小桔,朕許你一天自由,但不可出城。」
小桔,小桔,我可憐的妹妹……
我頹然垂下手。
………
我在皇宮的一處偏殿見到了爹爹。
他被關在這方隱祕的園子裏,整日看同樣一片天空。地面長滿了雜草,雨一落,便是泥濘。
每隔一定時間,皇上都會安排他穿上官服,戴着烏紗帽去「馨柔殿」看小桔。同她講瑛娘做了什麼飯;咕嚕又嫌飯難喫,拱翻了飯盆;春桃用節節草夾睫毛玩兒時不小心把眼睛戳了,但還好無礙……
小桔總向爹問起我,爹說我和昔年在一起了,每天都見面,估摸着不多久就要成親啦。
一切都是歲月靜好的樣子。
但……
這一切都是假的,聽起來卻那麼真實。
不過我想,這樣也好,有些事情不知道總比知道要好。
就像當初大家對我那樣,爲我編織了一個幸福的粉色泡泡,只爲讓我無憂。
「馨柔殿」外的粉薔薇只有綠綠的葉。
我問小桔:「它怎麼還不開花啊?」
她掩脣笑了:「姐姐你怎麼又忘啦?它在初夏才能開,你當初還摘過一朵戴在耳邊扮媒婆呢!」
我一拍腦袋:「噢,對啊,瞧我這記性。」
「等到盛夏,它們就全開了,一片粉色花海,美不勝收,到時候你一定要來看啊。」
我擺擺手:「不來啦不來啦,昔年說他要去一趟四川,感謝那個幫他治好眼睛的何大夫,還說要帶我一起去。帶我去看山、去看海、去聽雨打芭蕉。說不定啊,我們就留在四川雙宿雙飛啦!」
我說完,我們便不約而同大笑起來。
笑完後,小桔神色略微黯然:「看來姐姐以後不會常來了。」
「還有爹爹我呢,我會來看你的。」我爹說。
殿外不知何時又落雨了,薄煙籠紗,春燕呢喃,春風從軒窗淌入,吹散了玉案上的宣紙。
我突然想起一件好玩的事,又和小桔喋喋不休起來:「前些天我養了一匹馬兒叫燈籠,咕嚕見了以爲自己要失寵了,氣得飯盆拱翻好幾個,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的,你猜後來怎麼着它纔沒折騰了嗎?」
「餵它喫雞翅?」
「不是,是它在撒潑時,我拿了把剪刀作勢要剪它一直引以爲傲的毛,把它嚇住了。」我笑,「但它氣性大着呢,今兒早晨,我還看見它對燈籠齜牙咧嘴,惡狠狠的。」
「哈哈哈,聽你一說,突然有點兒想咕嚕了。要不姐姐你哪天抽空把它帶來吧。」
「不行不行,不能帶狗進皇宮的,而且咕嚕是個大路癡,宮裏又那麼大,若是它跑丟了怎麼辦?」
小桔覺得我說得甚是有理,也沒強求。
明明平日裏這些話了無生趣,但爲何如今說起來竟覺妙趣橫生呢?
我和爹在「馨柔殿」一直待到日落,天色微暗,綿雨不息。
時間到了,我們該走了。
我踏出殿外轉身離去的那一刻,淚落兩行。
我聽見小桔在身後殷切叫我們:「爹爹,姐姐!」
我沒回頭,爹也沒回頭。
「爹啊——姐啊——」
我背對着她擺了擺手,然後加快腳步行走在這雨簾中。
我怕再慢一些,就會控制不住自己掉頭跑回去對她說明所有真相,帶她離開。
就讓她終其一生都活在這美麗的謊言中吧,只讓她苦惱於殿門前那片粉色薔薇怎麼還不開花這一件事就好。
「遙遙,明天去找傅喻,他會助你離開。」爹說。
「可是……」
「別可是了,你留在這裏,只會成爲別人的累贅!」爹呵斥我。
我愣怔須臾。
是啊,大家爲了我受了很多苦。
都怪我拖累了他們……
也許沒有我在,大家都會好。
「遙遙放心,傅喻會有辦法的,密信裏已經都交代清楚了。至於信,就是那天你撞見我寫的那封。」
「爹……」我哽咽着張嘴,卻只曉得一遍一遍叫爹爹,多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
「還有扶桑……」爹欲言又止。
「扶桑公子怎麼了?」
「你知道的,戲班子的人武功都不是很精,比不上段昔年,受刑時無力反抗,最後實在受不住,全都咬舌自盡了。」
我一怔,感覺身子直髮冷。
「至於扶桑……昨天夜裏沒的。」爹嘆了口氣,「一刀一刀凌遲啊,生不如死,痛暈了又被生生潑醒,終於熬不住,選擇了自斷經脈而亡。他死狀極慘,面容扭曲,七竅流血。」
我哆嗦着嘴脣,身體止不住顫抖。
「所以遙遙啊,爹是多麼希望你能平安離開。」
「皇上會殺了你嗎?」我問。
「不會,他還要用爹誆騙小桔一輩子呢。而且小桔懷了龍種,後宮又無其他娘娘,他也一直膝下無子,所以這個孩子對他何其重要。他答應過爹,不會對小桔怎麼樣的,君無戲言啊。」
這天,我抱着爹的胳膊說了好多好多話,一會兒說他中年發福肚皮大,一會兒說他留着鬍鬚太顯老,一會兒又說他對我和小桔可真好……
平日裏想說卻不曾說的話,今日一股腦兒的全說完了。
因爲啊,若我明日有幸能順利離開,這便是我們此生最後一次見面了。
「孟小姐,皇上御書房有請。」小橙子提着宮燈來傳話。
我隨小橙子走時,回頭深深看了眼淚眼漣漣的爹,扭過頭來便一腳踩進雨中了。
我跪在地上,前面的男人卻目光一直停留在手中的書上。
我不敢貿然出聲,只一會兒看跳躍的燭火,一會兒聽落雨的聲音。
終於,他放下書,說:「今夜子時至明日子時,一天。」
「臣女記下了。」
他行至我面前:「那個唱戲的……」
「爹爹已將此事告知臣女,皇上您不必再費口舌多說一遍。」
還有……我不忍心再聽一遍……
他從袖筒中拿出一張信紙遞給我:「從他屍體前胸衣服隔層搜出來的。」
我雙手接過,展開,字如其人,頗有扶桑唱戲人專有的窈窕之感。
「致孟遙
見字如晤。
我一直不敢問,段公子可曾將那一百兩還予你?若未還,便將此債記於扶桑頭上吧。
想必你還記得我曾說過,我傾慕段公子,其實這是我的祕密,除我之外,只你一人知曉。哦,錯了,段公子也應當是曉得的。
當我知曉段公子的雙目是因你而失明時,我恨不得即刻殺了你,但你是如此天真無邪,日子久了便下不去手了。
在你心裏肯定覺得我只坑害過你兩次,但其實還有一次。
那次狩獵時,我正好被一位不太合羣的娘娘邀去唱戲。唱罷,我便拿着弓箭混進獵場,本想親自殺你,但正好撞見皇上欲射殺段公子,於是我將你扔過去擋下那支箭。
我曾爲此沾沾自喜,覺得自己甚是聰慧,因爲這樣一來,既可救段公子,亦可剷除你,一箭雙鵰。
幸好你命大,箭只紮在了肋骨上。
呼,終於說出來了,心裏舒坦了。
最後,我還有一樣要事一定要說,望你認真記下,最好一生都別忘記:」
我淚眼朦朧翻頁,見背面赫然寫着一行字:「月來穠真的很好用!」
我噗嗤一笑,明明笑着,淚水卻不停地流。
我猛然意識到,所以早在狩獵那時,皇上已對昔年起了殺心!
「信,朕確實看過。」皇上說,「而且那時朕已查明扶桑戲班子其實都是會武功的人,扶桑又自以段昔年爲首。所以遙遙啊,你應該感謝朕過了那麼久才動手。」
我電光火石間猛然明瞭一件事,但還是想確認:「上回擊我一掌的人是皇上您嗎?」
「不錯,遙遙變聰明瞭。」
「因爲我、昔年和傅喻三人走得近,但你又深知我不可能會曉得其中利害,同時你也在懷疑他們二人皆有干係,於是你查探他們兩個。那次你和你的下屬…也許是開覃,你們去查探傅喻時正好被我撞見了,對嗎?」
「對。」他沒否認,「你當時高聲叫喊引出傅喻,朕恐亂大計,於是情急之下掌擊於你,讓你閉嘴。」
我打了個寒噤,這個男人太可怕了。
我忽然想起咕嚕曾說過,皇上對昔年施以酷刑,又想到扶桑之慘狀……
我驚惶間抓住皇上的衣角:「昔年他…昔年他……」
他眸色微沉:「昨夜他娘帶他飛身離開時,被羽林軍射中了一箭。」
「他現在怎麼樣?」
「沒死。」
所以即使昔年和段大娘輕功了得武功高強,在面對羽林軍的箭雨時也會力不從心啊。
況且他如今身體虛弱,功力大不如前。
「皇上,臣女能求您一件事嗎?」
他沉默着等待我的下文。
「段大叔和段大娘是無辜的,還請您不要傷害他們。」
「還有嗎?」他問。
「還有…還有昔年……」
「死心吧,朕不會放過他的。」他不等我說完,便給出了自己的回答。
我跪伏在地,重重磕了個響頭,說:「遙遙求您,求您給他個痛快吧。」
子夜時分。
我如囚籠之鳥般貪戀的自由,就在我踏出那道巍峨的宮門時來了。
整座城市都在酣睡,只依稀有些人家還亮着暖融融的燈火。
我腳步輕快行走在大街上,竟覺春夜的風甚暖。
我看見不遠處有個身形綽約挺拔的男子提燈向我走來。
我加速跑到他面前:「傅喻哥哥。」
「去醉樂居嗎?」他問。
我點頭。
來到醉樂居,春桃和咕嚕竟然守在門前迎我!
春桃一把抱住我,眼淚止不住流,一聲又一聲喚:「小姐,小姐啊……」
咕嚕也在我腳邊繞來繞去,直搖尾巴:「嗚嗚嗚,你可算回來了。」
我們進屋哭着抱了一會兒,她突然說:「小姐,您現在就走吧。」
「不行啊,我在京城只有一天自由,我一定要去見見昔年。」
「不可以,夜長夢多,你現在必須離開!」傅喻一改往日溫雅,語氣強硬不容商量。
「傅喻哥哥,你就成全我吧!」我拉着他的衣袖苦苦哀求,「若此次不見,那我將一生都見不到他了!」
「如果段昔年在,也絕對不會允許你如此任性!」他絲毫未被打動,表情反而更堅定了。
見傅喻態度堅決,我只好轉而求春桃:「春桃,我們一向情同姐妹,你幫我勸勸傅喻哥哥好不好?」
春桃淚流滿面,卻不開口。
「春桃,連你也不願意幫我嗎?」
「小姐,爲了您的安全,咱們還是聽傅公子的話吧!」
我轉而哀求着看向咕嚕。
它卻說:「這回我站傅喻。」
都在勸我離開,都不依着我了。
雖然我也知道即刻走是最好的選擇,但如果不去見昔年,那我將會遺恨終生。
就算最後沒有成功離開,我也願意爲了見這一面而一生都待在那骯髒潮溼的牢籠,永遠不見天日。
「既然你們都逼我走,那我便走。」我說完就轉身向大門走去。
傅喻拉住我:「你要去哪裏?」
咕嚕也急得擋在我面前,不讓我走。
「去看一夜的城,數一夜的梆子聲,然後再去求皇上讓我進大理寺見昔年。」
「遙遙!不可任性!我曉得你之所以來我這裏,是知道我有能力讓你見他。」他頓了頓,接着說,「你沒有直接求皇上,而是乖乖跟我來醉樂居,想必是確信我們傅家能在孟家、段家都倒臺的狀況下置身事外,確信我除了和皇上對着幹以外,在京城有通天本領。」
是的,明明傅家和孟家交好了幾十年,皇上明明對昔年和傅喻都起了疑心,但他只動了孟家和段家。
若沒有特殊緣由,以皇上的性格,想必也要將傅家翻個底朝天。
我不曉得那個特殊緣由是什麼,也不想知道。
「但是遙遙啊,我傅喻從來不做沒有把握的事。若你此時不走,待到被皇上發現,我便沒有把握助你離開了。雖然皇上無論如何都不會動我們傅家,但我多麼希望你能感受一輩子的自由,看一輩子的花開花謝。」
「傅喻哥哥,謝謝你。但我……」
我話未說完,他忽然抽出牆上掛着的劍架在我脖子上:「遙遙,聽話。如果你再任性,不聽哥哥話,我恐怕真會一刀砍了你。」
春桃嚇得立即抓住傅喻持劍的手:「傅公子,冷靜些啊!」
咕嚕也惡狠狠咬住傅喻的褲角。
我毫不畏懼脖子上的利劍,徑直躺平在地上:「你殺了我吧,埋我的時候記得不要把土弄我臉上了,不好看。」
他雙目閃出些晶瑩來:「遙遙啊……」
哐啷——
他頹然垂手,劍落在地板上:「好,依你罷。」
「傅喻哥哥,你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嗎?」我問。
「什麼事?」
「如果…我是說如果,此次我未能成功離開,你可不可以騙騙我爹,就說遙遙已經順利離開京城了。」
他落下兩滴淚來,哽咽着說:「好。」
遠處梆子聲傳來,驚起兩三犬吠。
「你要現在去見他嗎?」傅喻問我。
我搖頭:「最後再去吧,我怕先去見了,再見過其他風物後,會把他的臉給忘記一些。」
一整夜,我都在和春桃說話,咕嚕就靜靜趴在我旁邊。
我說這些天我在牢裏有多辛苦,她說她的牢裏有好多老鼠屎。我說我去見過孟桔,盛夏時她的園子裏會開滿粉色薔薇花,她說她被放出來後,本來是摘了些迎春花打算送給我的,但拿在手中不知不覺就枯萎了……
燭火跳躍,燭光明明滅滅。
當響起第一聲雞叫時,我穿上斗篷將自己捂得嚴嚴實實,踏進了開始甦醒的街道。
街邊關於我們的通緝令還沒撕掉;那家賣糖葫蘆的生意依然紅火;說書先生又在編排別的故事了……
我還看見張公子了。
他和一些朋友在酒館裏喝酒,他的朋友感嘆孟家一朝傾覆,張公子止不住嘆氣:「可惜了啊!」
朋友問:「有何可惜的?那孟老頭是自食惡果。」
張公子擺擺手:「不是,我是覺得他家孟遙可惜了,明明長得那麼好看,卻被關在牢裏不讓人看。遺憾吶,再也看不到她了。」
我忍俊不禁。
來到丞相府,大門被貼了封條,「孟府」二字的牌匾已經積滿了灰。
我輕車熟路繞到側邊翻進牆內,看見園子裏生出了些野草,大理石板上鋪了些苔痕。
純白的梨花簌簌飄落,落在那張老舊的竹凳上。
我不禁想起,我、小桔,還有春桃曾坐在那張竹凳上,用鳳仙花染過指甲。
我們很喜歡那張竹凳,因爲坐起來一動,便咯吱咯吱響,有趣極了。
我來到自己的小院子,推開門,灰塵撲面,我咳了咳,看見塵粒在陽光中跳躍。
我先去坐了會兒牀,然後拉開簾櫳打開軒窗放進來一些春風,接着坐到梳妝檯前照了照銅鏡,把抽屜裏的珠釵都試了個遍,選了最好看的一支戴在頭髮上,最後把那一沓寫着「遙遙不怕,我在」的信紙盡數揣進胸前。
關門,離開。
翻出圍牆便看見傅喻在等我。
「現在去見他嗎?」他問我。
我點頭:「嗯。」
我們一同來到大理寺,只見傅喻亮出一塊腰牌,守門兵便將我們放進去了。
我看見那塊腰牌上刻着個「容」字。
「那腰牌……」
傅喻對我眨眨眼:「通行證。」
我沒多問,迫不及待來到昔年所在之處,卻被獄卒攔住了:「他說他不想見你。」
「怎麼可能呢?他怎麼可能不想見我呢?」我不信,只覺得這是不讓我見他的藉口。
獄卒遞給我一張素箋:「他寫給你的。」
我愣愣接過。
是他的字跡。
「請看遍這世間風物,然後忘了我。——段昔年」
我緊緊捏着素箋,淚如雨下,哽咽難言。
心死,轉身:「傅喻哥哥,我們走吧。」
天邊是沉沉日落,山巒蜿蜒的輪廓,歸雁斜飛入西山,拉出一道道長長的日影。
傅喻帶我來到「醉樂居」的後院,扒開一處隱祕的草叢,挖掉厚厚的一層泥土,然後出現一個黑黢黢的密道口。
傅喻說:「十年前皇子奪嫡時挖的,順着這條密道一直走一直走,走到盡頭,燈籠在那頭等着你。出口非常隱祕,在城門外附近的一個小林子裏,只要小心些,就不容易被發現。不要怕找不到方向,因爲在那裏可以遠遠看到城牆。」
我明瞭,爹寫的那封密信裏最大的祕密,也許就是這條密道了。
我腦海中閃過一個疑問,但很快了然。
想必過這密道很辛苦,當時昔年身受重傷,恐無法承受這種苦。
在密道口往裏一些,我看見地上躺着一塊玉佩,上面刻着個「容」字。
該玉佩一看就知道是工匠的巧奪天工,但有些年頭了,失去了光澤。
「這是什麼?」我指着玉佩問傅喻。
他答道:「把柄。」
我回頭看了看淚流滿面的春桃,依依不捨的咕嚕,又擡頭看了看這片我看了將近二十年的天,然後毫不猶豫鑽進密道里。
忽然腳邊閃過一條白色影子,咕嚕竟先我一步往裏跑去了。
「咕嚕!」我叫它。
「膽小鬼,那麼黑的道,我曉得你不敢走,所以我咕嚕就勉爲其難陪着你吧!」
我轟然淚落,邊爬進去邊哽着嗓子說:「咕嚕你等等我。」
我聽見春桃撕心裂肺喚我:「小姐!小姐!」
然後是傅喻的聲音:「不行,你不能去!兩個人目標太大,而且只有一匹馬。」
伸手不見五指的密道,潮溼陰冷。
有的地方很窄,要用力鑽才能鑽過去,有的地方又很低矮,必須匍匐才能通過。
「等等。」咕嚕忽然說。
我心一提:「怎麼了?」
「我先去探探前方氧氣是不是很稀薄,你在這裏等我。」它說着便往前走去。
氧氣這詞我並不陌生,因爲之前便聽咕嚕說過了。
它還說人缺氧久了會死。
我乖乖坐在原地,密道里一片寂靜,只偶有滴答滴答的滴水聲。
眼前一片漆黑,我緊緊捂住胸前,因爲那裏放着昔年曾給我寫的信紙。
遙遙不怕,因爲昔年一直在,一直在。
沒一會兒,咕嚕便回來了:「那邊很寬敞,但你必須趴着過去。」
我問爲何,它說:「別問,問就是氧氣密度比空氣大。」
雖然我不懂它說的密度是何意,但還是聽了它的話。
我想,幸好這密道只有一個方向,不然咕嚕又要迷路了。
我不知在密道中爬了多久,只覺得它好像沒有盡頭,要爬到天荒地老。
咕嚕忽然興奮得汪汪直叫:「看到出口啦,看到出口啦!」
我加快速度爬過去,感覺一陣涼風襲來,混着泥土草木的清香。
我爬出密道口,夜空中懸掛着一輪皎潔的明月,月華如練,還能朦朧看見四周景色。
有馬兒打噴嚏的聲音傳來,我循聲望去,看見栓在樹下的燈籠。
我急忙跑過去解開繩子,把咕嚕放在胸前的衣襟裏,翻身上馬。
我通過昔年曾教我的用月亮辨別方向的方法,策馬揚鞭奔騰在離城牆外不遠處的山林小路上。
我忽然勒馬停下,又回頭望了望那遠遠的高高的城牆。
這再也不會回來的地方。
然後我看見城牆上站滿了羽林軍,他們好像都舉着弓箭指着我。
因爲太遠,又是夜晚,我沒怎麼看清。
但應該是他們吧?
我終究還是逃不掉了嗎……
我回過頭來,毫不猶豫揚鞭駕馬向南奔去。
也許只過須臾,我就會被箭射成篩子,然後像刺蝟一樣掉落馬下,死在逃亡的路上。
但背部一直沒有疼痛傳來,我竟毫無阻礙地漸漸逃遠了,直到再也看不見那堵巍峨的城牆。
我整夜都不知疲倦地奔逃,達達的馬蹄是靜謐春夜奏響的曲。
直到看見遠山太陽升起,我才甚覺疲累。
我垂下甩鞭甩得痠痛不堪的右手,看着春日新陽,落下兩行淚來:「爹爹沒有騙遙遙,沿着一個方向一直跑一直跑,真的能看見太陽。」
我一路南行,看過山上的花,聽過黃鸝的哼唱,捉過溪裏的游魚。
我還去看過大海。
我牽着燈籠走在海灘上,波光粼粼,海鷗長嘯,咕嚕興奮得直往我面前叼貝殼。
我迎着大海,吹着海風,看那圓圓的黃澄澄漸漸斜沉入海平線,灑下一片驚豔耀眼的光輝。
今日,落日沉入海底。明日,夕陽將落入天涯。
我將歸家,但京城不再是我的家。
我來到昔年曾來過的四川,選了一處依山傍水的寶地,典當了頭上的珠釵,僱來工匠建造了一間竹屋,在屋子周圍種滿了粉薔薇。
我將心事隱祕地壓在心底那不爲人知的角落,靜靜等待時光來撫平。
我自己學煮茶,自己學種田,自己學做飯,然後孤獨地過日子,用餘生來懷念他。
又是一夜雨打芭蕉,天亮,雨停。
我喂好咕嚕和燈籠後,搬了張椅子坐在門前,遙看朦朧的晨霧,靜聽花開的聲音。
我忽然聽見馬車聲。
起身翹首望去,看見那白衣勝雪的少年踏馬而來,馬車內他的父母探出身來雀躍地對我招手。
「遙遙。」他喚我。
我溼着眼眶看了看風流俊美的他,又看了看遠山躍出的新陽。
他來了,太陽出來了,薔薇花也要開了。
—完—
番外篇?皇上
我從很早很早開始就是太子了。
母妃說,父皇是昏君。
我也這樣覺得,因爲印象中的他十分懶政。時常奏摺都堆成小山了,才囫圇看一眼。
他也不怎麼上朝,若官員有要事急稟,便來他寢殿內當面遞上奏摺。
至於我是如何成爲太子的呢?
很簡單,因爲我是長子。
大臣們再三探詢:「皇上您要不再思慮些時日?」
「不用,就燿容吧,懶得換了。」
我深知大臣們爲何不喜我,緣由便是我那勢力寡弱的母族。
有多寡弱呢,這麼說吧,外祖父上朝時只能站在隊尾吹入堂冷風。
所以,我之所以成爲太子,並不是因爲母族有多輝煌,母妃有多得寵,我的能力有多出色,僅僅是由於我從孃胎裏出來得早。
另外還有兩位皇弟,是雙生子,只比我小一歲。
一位喚燿晞,一位喚燿然。
二人樣貌相差無幾,卻性格迥異。
他們生母是最得寵的蘭貴妃。
蘭貴妃總壓母妃一頭,導致母妃心存怨懟。有時怨念過深,慼慼然不可終日,做夢都想着有朝一日能把她踩在腳底下。
因爲我是太子,母妃把所有希望都寄託在我身上,從小將我當儲君培養。
除去讀書寫字,通史曉今外,還選了個武將教我武功。
哦,差點忘了,她還費盡心思培養我的「氣」。
我當時不曉得什麼叫做「氣」,母妃說就是不能低頭,做任何事都要站在頂端。
我似懂非懂,但很快發生的一件事讓我徹底懂了。
還記得那是炎炎盛夏,吹來的風都是滾燙的,蟬鳴聒噪,樹影婆娑。
燿然跑過來對我說,他在樹上發現了個鳥窩,想去掏掏看有沒有鳥蛋。
我跟着他來到那棵樹下,目光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果然看見樹杈間有個鳥窩。
奈何樹杈太高,我們用力踮起腳尖也夠不着。
於是我想到一個辦法,讓燿然騎在我肩膀上去掏。
那天,我們成功掏到了鳥蛋。
那天,我被母妃罰跪,從日落到夜深。
她用竹條抽我:「你是太子,你應當站在巔峯!」
「母妃,兒臣錯了!」我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卻不敢讓它們流下來,因爲我知道我一流淚,母妃便打得更狠。
但我這次明明沒哭,她卻更生氣了:「錯什麼?你沒錯!你是太子,將來的王,要受人尊敬受人跪拜!你永遠都不會錯!」
他打完我後,又緊緊抱住我哭了起來:「燿容啊,你是孃的希望,也是我蘇家唯一的指望了!蘭貴妃已經壓娘一頭了,娘絕不允許她的兒子也騎在你頭上啊!等你以後當了皇上,就不會有人再敢騎在你頭上了。」
我都快忘了,母妃姓蘇。
從那以後,我便記住了兩樣事。
一樣是絕對不允許別人騎在我頭上,另一樣是我永遠都不會錯。
但我要如何才能做到「永遠都不會錯」呢?
也許只能永遠都不要犯錯了吧。
我始終堅定着這兩條至理,以致於後來漸漸有大臣如是評價我:「太子性情倨傲,但行事穩健,頗有王氣。」
我想,除了那些大臣,再沒人喜歡我了。
就連那每日只在晨昏定省時能匆匆見上一面的老太后都不甚喜我。
因爲一年除夕,她給我們塞紅包時,上面寫的我的名字是:「唐燿榮」。
我就想啊,如若她真在意我這個皇孫,怎麼還會把我名字寫錯呢?
令我始料未及的是,經此之後,父皇乾脆把我名字改成「唐燿榮」了。
我很想要回自己的名字,但母妃說過,在父皇面前,我不是頂峯的那個人,不能傲。
於是就這樣,我失去了自己的名字。
我緊緊握着那枚刻着「容」字的玉佩,偷偷在心裏祭奠那死去的名字。
這枚玉佩是我降生時,父皇大喜過望,專門讓有名的工匠打造的。
這些年來,它給了我很多慰藉,撫平了我很多傷口。
因爲一看見它,我便會覺得至少父皇對我來到這世上這件事是感到欣喜的。
也曾有人真心殷切期盼過我的到來。
但也只是曾經而已。
那時候,我覺得母妃就是個瘋女人。
她總愛杞人憂天,每當在蘭貴妃那裏受了氣,便抱着我,有時一抱便是一下午。
嘴裏只重複一句話:「太子之位可千萬別讓人搶了去!太子之位可千萬別讓人搶了去!」
看她誠惶誠恐的模樣,我只覺好笑。
我是長子,除非我死,誰會把這個位置搶去呢?
但後來事實證明,真的有人要我死。
所以我才發現原來母妃是對的,「杞人憂天」並沒有什麼不好,「杜微慎防」才能抓住自己手裏的東西。多思慮些,把一切禍患的苗頭全都扼殺在搖籃裏。
就算最後錯殺了……不,我不會錯,永遠都不會錯!
只要有可能會傷害我,損害我利益的東西,都要未雨綢繆通通拔去他們的爪牙,斬草除根!
我是太子,將來的皇上,絕不能被人從巔峯上拉下來!因爲母妃是多麼希望我能站在頂端啊!
至於是誰要我死呢?
不用猜,一定是蘭貴妃了。
那是草長鶯飛的春天,天青水藍,綠柳低垂。
一日,我從牧將軍,也就是教我習武的人那裏學完騎射後乘馬車歸來,路過一家首飾店,車伕去買母妃交代過要買的花鈿了。
我百無聊賴坐在車內,掀開車簾看外面熱鬧的街。
我看見有個五六歲的小姑娘盯着一個豬肉攤看了好一會兒,才扭扭捏捏上前說道:「我想買肉,但我沒錢。」
守攤的是個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應該是大人不在,臨時幫看攤子。
男孩不由分說切了一塊肉給她:「送你的,不要錢。」
「這怎麼可以?我爹說過,不可以喫嗟來之食。」小姑娘思考一番,說,「要不我以後再給你錢吧?」
「不行啊,我爹說了,我們做小本生意的不賒賬。」男孩拒絕了。
「那怎麼辦?」
「要不這樣吧,你親我一口,就當是肉錢了。」
她略猶豫了會兒,終於權衡好利弊:「那好吧。」
於是小姑娘踮起腳尖親了他一口。
然後男孩的父母正好看見這一幕,氣得舉着殺豬刀就衝來了,直罵他小流氓。
站在一旁緊緊抱着那塊豬肉的小姑娘還在爲他解釋開脫。
我忍俊不禁。
當時我就想啊,那姑娘怎麼就這麼好騙呢?
一塊肉的價值哪裏比得上一個吻啊?
車伕把花鈿買回來駕車離開時,我又探頭看了眼那個小姑娘,才放下車簾。
剛纔那個場景帶給了我短暫的歡愉,我知道當我一回宮,母妃又要教導我什麼叫「防患於未然」,什麼叫「王氣」了。
我們的馬車穿過一條破敗的小巷子,馬兒突然驚叫着停下來,車伕大喊:「太子爺快逃!」
不等我反應過來,馬車就被劈成兩半,空中有個蒙面人舉着劍欲砍我。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躲開了他的攻擊,他極其迅速地調轉方向向我衝來,每一劍都直指要害,刀刀致命。
我當時只有十歲,武藝不精,輕功不夠,力氣也不如成年人。
面對蒙面人的攻擊越來越力不從心,於是我尋了個空檔旋身,雙手扒着牆飛進了一處院子裏。
蒙面人也跟着飛進來,我就邊躲邊跑。
這裏的院子很多,佈局也十分類似,有點像迷宮,我跑着跑着就失去方向了,也實在跑不動了。
蒙面人好像也迷了路,遲遲沒有追來。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目前最重要的不是去找出口,而是想辦法逃過他的攻擊。
但不容我多想,就聽見了蒙面人的腳步聲。
我不能接着跑,首先體力跟不上,其次很容易暴露自己的位置。如果讓蒙面人重新追蹤到,那我一定逃不掉了。
於是我決定賭一把。
我尋了個竹筐,來到一處地上豬糞雞糞滿地,蒼蠅橫飛,蛆蟲蠕動的惡臭角落。心一橫,踩上去蹲在上面,然後用竹筐把自己蓋住。
蒙面人有可能會覺得我是尊貴的太子,錦衣玉食,玉枕瑞香慣了,不能忍受這種骯髒,所以忽略掉這裏。
但是腳步聲很近很近了……
他終究還是發現我了嗎?
我極力屏住呼吸,在某一刻開始心死。
我透過竹筐縫隙看見一雙穿着淡青底紋的雛菊繡鞋的秀腳。
「你在這裏幹什麼呀?」
這聲音……是她!
那個好騙的小姑娘!
「捉迷藏。」我說,「快走,別和我說話!」
我十分擔心她在這裏會暴露我的位置。
但她徑直蹲下來,一雙俏臉兒湊近了,我透過竹筐縫看見她的眉眼。
她雙眼烏亮烏亮的,好像……狗狗的眼睛。
「和誰?」她恍然大悟,「啊,是剛纔過去的那個大人嗎?」
「哪個大人?」
「不知道,他蒙着面呢。」
我心一提:「他去哪兒了?」
她咯咯笑了:「他很搞笑,一個大人竟然迷路了,還找我問路來着,我就告訴他出口啦。」
「他走了嗎?」
「走了。」
她好像有說不完的話,一會兒說她從小就生活在這裏了,對附近的地形特別熟,一會兒又說她有個很喜歡的大哥哥,是樂坊老闆的兒子。
她心情很不錯,說話的時候眉飛色舞,一雙眼睛笑得彎彎的。
看着她的眉眼,我不知不覺忘記了這裏有各種動物惡臭的糞便和骯髒的蛆蟲,心情也隨着她的笑意明朗起來。
這是我晦暗日子裏難得出現的光亮。
因爲這一抹明朗,在當夜,面對母妃知曉我差點遇刺無情的呵斥時,竟不甚覺得悲傷。
母妃斥我行事大意,我就回想她的眉眼。
母妃斥我習武不勤,我就回想她的眉眼。
母妃斥我不懂防患,我就回想她的眉眼。
黛眉如遠山,美目如……狗狗。
但我知道過了今晚,我將淡忘她的眉眼,然後過回如履薄冰,日日聽母妃教誨的日子。
我漸漸淡忘了她的聲音,忘記了她的臉,可那眉眼卻一直揮之不去。
既然忘不掉,那就記着吧。
於是我開始嘗試回想起她的聲音和臉兒,但記憶就像手中的流沙,越想回憶起來,就忘得越快。
這就導致我有很長一段時間,一聽到小女孩的聲音,就覺得是她,一看見小女孩的背影,就想跑上前去看看。
我意識到,我的記憶已經開始抹去她了。
我忽然很害怕在某個剛睡醒的清晨,我會連她的眉眼也一齊忘記,因此我憑藉記憶畫了出來,可無論怎麼畫,都畫不出那樣烏溜溜的靈動。
我想,這麼有靈氣的眉目,就算是國子監教我們學畫畫的先生都畫不出吧。
說起國子監,我總是在沉寂的深夜懷念白天學習的情景。
因爲在那裏不是由母妃教導我,也沒有刺客暗殺我。
除了每日同各皇親貴族統一學習外,還有專門的先生對我單獨講學。
我印象最深刻的博士是位精神矍鑠的花甲老頭。
他學富五車,正直凜然,身上有股子讀書人的氣節。
我很敬重他,一來他是教我的先生,二來他傳的道就如他氣節那般,正。
他很喜歡我,說我堪當大用,還教導我民是國之本,作爲君王,要胸懷天下,切莫兒女情長,更不要沉醉溫柔鄉。
我知道他那句「沉醉溫柔鄉」是在影射父皇,因爲父皇常常窩在蘭貴妃的寢殿,不上朝。
我心下對他嗤之以鼻,甚至有時以他是我父皇而感到羞恥。
我瞧不起他,他是個昏君。
我有時就想啊,父皇該如何對百姓謝罪呢?
自戕?讓位?
可我知道,他要熬到壽終正寢,要熬到躺在榻上垂死病中時,接受後宮以及一些朝廷重臣的哭泣和跪拜。
我厭他這樣懦弱又昏庸的人,恨他殺死我的名字,也因那枚刻着「容」字的玉佩承載的一些些父愛而感到動然。
母妃不喜父皇,但在父皇來時依然低眉順眼百般討好。
若父皇高興了,就會見縫插針提一兩嘴我的好。若父皇生氣了,就會拉着我和她一同戰戰兢兢跪下。
我不是很想跪他,但他身上的龍袍便是逼着我們敬重的利器。
我渴望這種利器。
母妃整日都爲我的事感到心力交瘁。
朝饔夕飧時要先讓宮人試菜,夜晚就寢時要命宮人仔細檢查看有沒有刺客。
一日,宮人像往常一樣爲我和母妃布好菜,宮人試完菜後,母妃竟然拿出一根銀針來,說要試毒。
她把銀針插在剛纔宮人試菜時夾的地方的另一邊。
銀針居然變黑了!
母妃勃然大怒,質問試菜宮人是不是故意避開有毒的地方。宮人大呼冤枉,稱自己不知情。
這個宮人我記得,有一次我練輕功時從房檐上摔下來,她正好撞見,奮不顧身跑過來接住了我。
當時她爲了接我,把手都弄傷了。
未曾想,在這冷漠的深宮,還有人不顧自己衝過來救我。
我感到十分動容,這是久違的溫情。因此我賜過她金瘡藥,還同她說過幾句話。
她性子溫順單純,還救過我,怎麼可能毒殺我呢?
但母妃不分青紅皁白認定就是她:「謀害太子,理應杖斃!」
她頭都磕破了,哭着說冤枉。
「母妃,她善良純真,不會謀害我的。」我說。
「人心隔肚皮!」母妃不由分說,直接叫人稟報了父皇。
父皇勃然大怒,真的讓人將她殺了。
聽說死狀很慘,被剁了手挖了眼,硬生生承受了一百棍子才嚥氣。
之後一段時間,我常爲她的香消玉殞而悲傷。
那個奮不顧身保護過我的人啊……
在又一個難熬的深夜裏,母妃不在的時候,我終於落下一滴淚來,瞪着漆黑的夜直到天明。
我收拾好心情來到母妃這裏請安,卻在未踏進門時,聽見屋裏母妃和她的貼身宮女清姑姑說話。
「唉,錯失一個良機啊。」母妃語氣滿是遺憾。
「是啊,不過皇上有心保蘭貴妃,那個宮女自然只能拉出去扛下所有的罪了。」
「如果再逼問一下,興許她就會說出幕後指使是蘭貴妃了。」
清姑姑嘆了口氣:「哪裏那麼容易就能扳倒她啊,她心機深沉着呢。費盡心思安排這樣一個宮人來,先救下太子博取信任,然後才下毒。她肯定想着,如果運氣好,太子將會被毒死,如果運氣不好,頂多知道有人意欲毒殺太子,也很難懷疑到那宮女頭上。」
「幸好本宮在蘭貴妃那裏也安插了眼線,不然我怎麼可能用銀針試毒啊?還好,我的燿容沒事。」
我的心在一瞬間涼透了。原來我一直珍視的溫情是假的!
我的身子直髮冷,胸腔中忽然涌出滔天恨意來。
所以母妃是對的。
我早該意識到那個宮女的不對勁的,我太天真了。
在這冰冷的深宮裏,哪裏會有這麼溫暖的人存在?
是啊,人心隔肚皮,所以疑心重一點沒有什麼不好。
當恨意完全蓋過悲傷時,我突然意識到一件事,讓我即刻惶惶不安起來。
父皇對蘭貴妃寵愛至極,就算明知她意欲除掉我,也選擇了保她。
如果有一天父皇因爲太過寵愛蘭貴妃,突然想把太子之位換給燿晞或燿然怎麼辦?!
就像當初心血來潮,換掉我名字一樣。
千萬不能讓人把太子之位搶了去!
千萬不能讓人把太子之位搶了去!
我惶恐至極,做夢夢見太子變成了燿晞;夢見燿然又騎在了我頭上;還夢見我終於苦盡甘來登基稱帝后,燿然奪權扒了我的龍袍……
我猛然驚醒,一身冷汗。
太子之位是我的!我要當皇上!
我漸漸開始像母妃那樣心力交瘁地活着,被時間折磨。心累得好像隨時都要死去。
我有時會陰暗地期盼,祈盼父皇趕緊死掉。
只有父皇的死,才能幫我了結這種黑暗的日子。
父皇是昏君,早該自覺一點下臺的。但他缺失了一種名爲自知之明的優良品質。
於是我更加努力地學習,更加積極地在各位大臣面前展現自己的才能,期望有一天他們終於受不了父皇的昏庸,合力逼父皇讓位於我。
什麼?你說我鋒芒畢露更會引來禍患?
我想說,禍患一直在我身邊從未離去。
就這樣又過了兩三年。
在這些年裏,燿晞和燿然偶爾會來找我玩。
燿然比燿晞活潑,我們每次出宮去,都是燿然在說話,燿晞只靜靜聽着。
一個像聒噪的鳥,一個像沉靜的樹。
他們悠閒得像閒雲野鶴,眉宇間沒有像我這種,掩也掩不住的幽深的愁怨與城府。
我戴着微笑的面具同他們若無其事地聊天。
「皇兄,還記得我們曾一起掏過鳥蛋嗎?」燿然問我。
「記得。」我悶下一口酒,開始揣測他爲何要提起這件事,是在提醒我,他曾騎在我頭上嗎?
「因爲得到了那顆鳥蛋,我高興了好久好久,從那以後我就特別喜歡皇兄了。」
他…好像是真心的。
瞧我,怎麼又忘了?人心隔肚皮啊!
我立即在心裏敲響警鐘,別又輕信別人了。
一天,母妃讓我去「醉樂居」,那個京城赫赫有名的樂坊。
我知道,去到那裏會見到一些大臣,他們將合力助我登基。
來到「醉樂居」,我們沒有約在前庭笙歌處,而是在後院足夠隱祕的閣樓裏。
「如今蘭貴妃甚是得寵,若她極力哀求,恐怕皇上真會另立太子。」
「看來要先扳倒蘭貴妃。」
「不容易啊。」
大臣們憂心忡忡,你一言我一語建言獻策。
忽然閣樓下傳來一個小女孩的聲音:「嗚嗚嗚,傅喻哥哥,昔年又說我醜!你幫我教訓教訓他吧!」
這聲音!
我只激動了須臾,便覺自己好笑。
我真是魔怔了,都快無可救藥了。非要把全天下所有小女孩的聲音,所有小女孩的背影都認作是她的。
我這陰暗潮溼的角落,她來照亮一回便是恩賜了。京城那麼大,有那麼多個小姑娘,上天不會成全我的貪心的。
「遙遙!快走。爹叮囑過今天不可以來這裏!」是一個男孩。
「可我是來找你的啊。」
「我今天不會在閣樓。今天閣樓上有妖怪,專喫你這樣的小姑娘,要不是正好看你跑進來,我及時趕到,不然你已經被妖怪吃了。」
「那我什麼時候才能再來這裏呢?」
「明天吧,妖怪明天就走了。」
他們的聲音漸漸遠去。
忽然有個一直坐在角落的大臣噗通跪下:「請太子爺恕罪,都怪下官教女無方,教出這麼個不知輕重的頑劣孩童。」我目光炯炯盯着他。
他,看樣子好像很好拿捏。
不等我們想好如何扳倒蘭貴妃,就發生了一件大事。
老太后已經很老很老了,從很早以前,她的雙目便開始渾濁,牙齒也掉光了,甚至不記得所有人了,漸漸油盡燈枯,終於在某一天薨了。
父皇哭得肝腸寸斷。
當時我就想啊,一個對兒子都不怎麼愛的人,竟如此愛自己的母親。
父皇由於悲傷過度傷了身子,再加上隆冬一夜大雪感染風寒,眼看着日漸西山。
我的心止不住狂跳,機會馬上就要來了……
一日,父皇差人來叫我。
在去見他的路上,我心裏不停打鼓,揣測他讓我去見他的用意。
我來到他的寢殿,看見他虛弱地躺在榻上。
我恭敬跪下:「兒臣參見父皇。」
「燿容啊……」他有氣無力說着,喉嚨裏像卡了一口老痰。
「兒臣在。」
「我兒燿容啊……」
「兒臣在。」
「我親自選的太子燿容啊……」
「兒臣在。」
「玉佩,玉佩……」
「在兒臣這裏。」我曉得他說的是什麼玉佩。
他也許真的活不長了,已經神志不清忘記稱自己爲「朕」了。
「要選上等玉,用最好的工匠,樣式不能太過簡單隨意。」他像是在吩咐一件事,「做出來的玉佩是要送給我的孩子燿容的,希望小傢伙能喜歡……」
我一怔。
「還有名字,名字……」
他言及此,突然不說了。
我屏住呼吸,顫抖着手去探他鼻息,還有。
我轉身欲出寢殿,卻聽見他微弱的聲音:「名字,對不起……」
我喉頭一哽,落下兩滴淚來。
父皇瀕死,以往循規蹈矩的大臣們一下亂了套。每天都在爲誰更適宜當儲君而爭論不休。
有人說燿然純良聰穎,當立。
有人說我沉靜穩健又是太子,當立。
又有人說應當立賢不立長。
我開始惶惶不可終日,若是燿然登基,那我和母妃就要被人永遠踩在腳底了,說不定燿然爲了永絕後患,會殺了我們!
於是,我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我來到燿然的住處,同燿然說話。
「唉,真不願意看到各位大臣爲了我們,弄出一場如此鬧劇啊。」我說。
「確實是鬧劇。」燿然喝了口酒,一時間陷入美好的回憶,「雖然我和皇兄平日裏來往不多,但我還記得小時候我們一同掏鳥蛋。那時我就想啊,哥哥真的可以依賴呢。」
「哥哥當然可以依賴了。」我又替他倒了杯酒,「如果我不是太子,不用學那麼多禮教經典,我們的感情興許會更好。」
他心情好像很糟糕,一杯接一杯喝:「是啊,如果你不是太子,我們的母妃便不會勢同水火,我們也不會像現在這樣被推上風口浪尖,給大家看一場可笑的奪嫡戲碼。」
這一夜,我們說了許多「心裏話」,直到燿然醉倒。
我把他搬到榻上,使他的臉對着枕頭俯臥,等他嘔吐完後,緊緊按住了他的頭……
他拼命掙扎,雙手想把枕頭拿掉,終於在扒拉兩下後漸漸不動了。
我的心像是要跳出來,又使勁按了一會兒,估摸着他死透了纔敢鬆手。
我顫抖着手收掉自己的酒杯,然後確認沒有留下蛛絲馬跡後才關門離開。
我來到母妃處,異常平靜地說:「母妃,我把燿然殺了。」
她先是驚恐,然後焦慮地在房間踱來踱去,終於讓清姑姑連夜去把孟大人叫了來。
這個孟大人,就是當時在「醉樂居」,看樣子很好拿捏的那個人。
「本宮命你挖的密道在何處?」
「在醉樂居。」
「好,你現在趕緊帶太子過去!」
孟大人沉默了會兒,說:「之前娘娘承諾過下官……」
「放心吧,你爲自己夫人治病散盡家財,又爲了挖密道欠下大債。本宮會盡全力補償你,搜盡全京城的藥材爲你夫人治病,但不保證能救活。」
「謝娘娘。」
於是我蜷縮在孟大人的馬車坐凳後混出了宮。
最近因父皇日薄西山,時期特殊,京城的城門一入夜便關閉,因此我無法出城。
我們馬不停蹄趕到「醉樂居」,樂坊老闆迎我們進門,來到後院母妃口中的那條密道口。
我知道爲何選擇在此處挖密道,因爲這是樂坊,絲竹管絃之音大抵能蓋過挖密道的施工聲。
「沿着這條密道一直往前,盡頭就是城外了。你只需等明日城門大開時歸來,最好讓人看見你,這將是你重要的不在場證明。」孟大人叮囑我。
我鑽進密道前又擡頭看了看浩瀚的夜空,卻看見閣樓二樓處亮着燭光,一個男孩站在窗前沉靜地看着這一切。
我收回目光,俯身鑽進黑黢黢的密道里。
伸手不見五指,多麼黑暗啊。
我心下生出一些恐懼來,但又想啊,我不是一直生活在黑暗的沼澤裏嗎?這點算得了什麼呢?
只要我爬到密道盡頭,就會看見太陽。
後來,我真的看見了曙光,但又陷入另一種惶恐中。
我的玉佩好像掉在樂坊了。不過也許是掉在密道了。
但無論掉在哪裏,傅家人見了,一定會立刻收起來,而且我是儲君,馬上將會是皇上,時時刻刻有人盯着,若是去尋,定會引人生疑。
我頹然,我在那個樂坊留下了一生的把柄。
由於燿然是夜裏死的,我又今晨才入城,所以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因此仵作推斷,燿然深夜醉酒後睡姿不正確,神經又受酒精麻痹翻身困難,於是活活被悶死了。
現在只需等父皇閉眼,我就可以當皇上了!
我夢寐以求的皇位啊!
但我爲何會在寂靜的深夜,回想起燿然那句「哥哥真的可以依賴呢」時,感到愧怍慟然?
燿然死後,曾經反對我的大臣紛紛倒戈。
一日,母妃命清姑姑帶了好厚一沓銀票出宮去給孟大人。
自從父皇病重後,所有官員每天都會來上朝。
之前是爲爭論誰當諸君,現在是爲等着父皇伸腿瞪眼的那一刻進行跪拜,然後張羅我的登基大典。
我們都站在議政殿外,終於……
「皇上駕崩——」
我們浩浩蕩蕩跪下。
忽然蘭貴妃像瘋了一樣,趁人不注意,拔出帶刀侍衛的佩劍衝來欲砍我:「還我燿然命來!還我燿然命來啊!」
我想躲,但我不能。
我很快就是皇上啦,我要展現那股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王氣」給大臣們看。
於是我強迫自己冷靜地看着她揮下劍來。
忽然孟大人衝過來護住了我,那把劍砍在了他的背上。
有一滴血濺在我面無表情的臉上。
很快侍衛們把蘭貴妃制服了。
大家都說她瘋了。
我成功登上皇位,看着下面羅列的大臣跪拜我:「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我聽見自己緊繃了十幾年的弦,啪地一聲斷了。
那無比晦暗的日子將會一去不復返。
只是我的把柄還在「醉樂居」,我不僅不能除掉它滅口,甚至還要給它一些特權以安撫。
我不能動它分毫,也無法徹底抹去我殺了燿然的事實。
我覺得母妃就是爲了助我登基而活。因爲她在當上太后不久後,就病倒了。
「終於沒有人把我踩在腳底下了……」她說。
「我的孩子站上巔峯了,真好。」她說。
「我的孩子還活着,真好啊。」她說。
後來,我聽清姑姑說,那條密道其實是母妃專門爲我而挖的。
若我在那場奪嫡中不幸敗下陣來,蘭貴妃要趕盡殺絕的時候,那條密道可助我逃出生天。
哦,還有護駕有功的孟老頭。
他平步青雲,接受絡繹不絕的人的討好巴結。
有些事情一開始就無法停止。比如孟老頭,我知道他此生都無法回頭了。
燿晞自請離京,我略作挽留,便同意了。
他駕馬離開後,我派了開覃去。
因爲燿晞和燿然樣貌相差無幾,除親近熟悉的人外,其他人對他倆難以分辨。若有朝一日他冒充燿然回來奪權,我恐將不能安生。
斬草除根,永絕後患。這是母妃一直教導我的。
我終於爬出黑暗,又想起那記憶中早已模糊的眉眼。
我要把她帶到身邊,一同生活在太陽下,接受別人的敬重與跪拜,然後給百姓建造美好的生活,一同俯瞰這繁華的天下。
雖然先生說過,我們做君王的切莫兒女情長。但我若和她在一起,把天下和她一起愛,又何來的兒女情長拖後腿呢?
我不是父皇那樣的昏君,也不允許自己犯錯,成爲像他那樣的人。
絕不!
我日日勤於政務,一來是謹遵先生教誨要勤政愛民,二來是我怕被人詬病,穿不緊這身龍袍,坐不穩這把金椅子。
父皇在位期間留下了很多爛攤子,我不得不收拾。日日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但我不覺辛苦,我就如山林間的野草,只要有陽光照進來,便可活下去。
我讓開覃去尋找那記憶中的眉目,他問我是什麼模樣的,我說:「黛眉如遠山,美目如狗狗。」
他一怔。
我就知道他未曾見過如此靈動的眉眼,肯定不曉得是何模樣。
於是我拿出當年畫的畫:「這樣子的。」
雖然這畫未畫出她十分之一的神韻,但也足夠去找了。
哦,一個太監也看過這副畫。
他是先皇的貼身太監,若先皇還活着,二人年齡差不多大。
我登基後沒有對他動手的原因有二。
一則他行事穩妥,猶善察言觀色,正適合做貼身太監。二則我要做給那些大臣看,你們看,朕把先皇的人還留在身邊呢,朕對先皇是敬重的,不是不孝之徒。
老太監看了畫後欲言又止。
我笑問:「擔心朕像先皇一樣沉醉溫柔鄉?」
他戰戰兢兢:「奴才不敢。」
彈指間就是十年。
突然有人來稟,說「萬溪亭」有個戲子在唱戲時,蹦出來一羣訓練有素,武藝頗強的黑衣刺客攪亂了秩序。
我心裏咯噔一下。
這裏可是京城!誰在私養刺客?!
莫非是蘭貴妃餘孽?或者開覃沒有殺死燿晞,燿晞回來奪位了?!
我叫來開覃詢問,他十分確定,燿晞早在十年前就死透了。
我很想相信他,但腦海裏一直迴旋着母妃在世時說的一句話:「人心隔肚皮」。
開覃騙我了嗎?
我惶惶不安,甚至在某一剎那錯覺自己又回到了小時候。
聽聞「醉樂居」消息最爲靈通,於是我喬裝爲江南富商,鼓起勇氣踏入這時隔多年,藏有我把柄的樂坊。
這些年來,我給予了「醉樂居」許多特權,賜予了它在京城的通天本領,希望若有一日有人來爭我的位置,那位姓傅的老闆不要將我的把柄公示天下。
我常居深宮,除了一些大臣外,幾乎沒什麼人見過我,於是我很順利地在這裏打聽到當時「萬溪亭」騷亂的情況。
唱戲的是京城的名角兒,叫扶桑。他平日裏除了搭戲臺子唱戲外,私下裏常和一個名叫段昔年的瞎子來往。
我很奇怪,那麼多刺客圍剿一個戲子,爲何他竟一點事都沒有?
武功太高?還是他們本來就是一夥的?
至於那個瞎子……
應該不足爲懼吧?
我心下又敲響警鐘,往往不足爲懼的人,就是足以成懼的人!
我打探好消息後決定回宮,卻在出來包廂時撞進一雙靈動的眉眼裏。
是她!
我來不及思考,立即緊緊拉住她,激動之情難以名狀:「一定是你!一定是你!」
她顯然被我嚇到了:「放開我!我不認識你!」
是她,一定是的!
我十三年前見她時,她只有丁點兒大,時隔這麼多年,她應當是長到眼前這姑娘此般年齡了。
「住手!你個臭流氓,拉我妹妹幹嘛?經過我同意了嗎就想帶她走!」
我看着這個大喊姑娘,微微一怔。
她的眉眼…也好像。
但看她叉腰大喝,氣得臉兒通紅的模樣……好生刁蠻,絕對不是我想了十幾年的那個軟軟糯糯的姑娘。
我終於找到她了!
可惜……
她是孟丞相的女兒。
這可怎麼辦呢?我很早就想把丞相府端掉了。
孟老頭以爲知道我的祕密就可以爲所欲爲,竟敢當我不存在,在我眼皮子底下行貪污之事,不知輕重!
最討厭有人……騎在我頭上!
還沒搞清楚那次「萬溪亭」刺客的來路,我寢食難安。
段家、傅家和孟家相交甚篤,都有嫌疑。
我又仔細想了想,排除了孟家。孟老頭沒必要反,他的兩個女兒沒能力反。
只剩段家和傅家……
但是傅家留有我的把柄。
那就從段昔年開始吧。
於是我開展了一次狩獵。
然而眼看要得手了,卻被那個可惡的戲子橫叉一腳破壞了。哼,一定要給他個小小的警告!
然後京城盛傳,扶桑得罪了某個權貴被封殺了。
至於傅喻,我還是不放心。
於是我經常和開覃一起潛入醉樂居查探。
傅喻過得與世無爭,每天都待在醉樂居里,練字作畫,彈琴寫詞,除了孟遙來找他說話,他的日子規律得幾乎沒有一絲波瀾。
我漸漸安心。
後來,在一場宮宴中,我命開覃扮作禮部官員去邀扶桑來唱戲,趁機摸清戲院底細。
他回來稟報,說:「戲班子武藝雖不是很精,比不上羽林軍,但比普通兵強太多。」
所以如果他們的隊伍不斷壯大……
我是皇帝,我是這天下的主人,我要保護的是黎明百姓!
因此這個戲班子無疑是根刺。
況且我還不清楚他們和蘭貴妃餘孽有沒有關聯。
我惶惶不安之際,又無端想起那雙能撫平心情的眉眼。
孟桔長相較普通,但那眉眼真的太像我記憶中的了,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更像了。
於是我開始有意無意逗她笑,她一笑,我就盯着她眉眼看。
真的在發光啊……
於是我來到丞相府,打算說明自己想娶孟桔的意願。
孟老頭見我來,立即扔下碗筷要跪,我說不用,你陪我喫飯吧。
因爲……
你沒喫過的菜,我不敢喫啊。
「聽說你家孟遙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稱,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哪裏哪裏,皇上謬讚了。」
還沒說到正事呢,我頓覺腹部一痛,一股洶涌的屎意剎也剎不住,如泥石流般涌來。
抓了廚娘來問,好哇!原來是孟遙那死丫頭乾的!
爲了贖罪,她來宮中伺候我了。
但她每次跪在下面看我時,我腦海中總閃過十幾年前的那雙眼睛。
好像比小桔的眉目更像,而且在見她感染風寒,有氣無力,溼漉漉如狗狗的眼睛時,我竟感到有些心痛……
我爲這個想法感到駭然。
我是皇帝,接受着別人的敬重與跪拜!怎麼可能認錯人呢?
孟遙回家休養的這段時日,我無意間聽聞一件事。
三年前,孟遙曾被一個刀疤臉亡命徒綁到深山,險些沒命。
我敏銳察覺到那個刀疤臉不簡單,於是派了開覃去查。
原來事情發生在十年前,他有個叫小花兒的女兒得了肺癆。
他拿着銀子去藥店抓藥,卻一味專治小花兒病的藥都抓不到,一問掌櫃的才曉得,原來那些藥都送到孟府去了。
我記得那是母妃曾承諾過孟老頭的。
小花兒很快就死了。
刀疤臉因此恨上了孟家,但他知道自己拿孟家毫無辦法,於是花了十年時間刻苦習武。
終於,三年前他動了手,但以失敗告終。
我打算利用他攪一攪孟府。但我的小桔不可以出事。
於是我選好了日子——將小桔迎進宮的那一天,然後命開覃放消息給刀疤臉。
小桔成了我的后妃,但我心裏還是有點空。
可每次看她笑盈盈的眉眼時,那點空便消失了。
我要讓她笑,用她的眉目填補心裏莫名缺失的一塊。
因此千萬不能讓她知道,我將搞垮孟家的事。
但刀疤臉又一次失敗了,還被段昔年給戳成個漏勺。
我遠遠地看見孟遙又進宮來了。
她明明前一刻還走得好好的,眼尖見我來,還以爲我沒看見她,就猛然趴在地上匍匐前行。
我不禁覺得好笑,她心裏又在盤算什麼小九九了?
噢,原來她是要來借太醫。
明知她在扯謊,但我沒有拆穿,難得心情好地依了她了。
當時我就想啊,這姑娘也太不會騙人了吧。
最近,我常在朝堂上有意無意爲難孟老頭,有些人敏銳嗅到氣息,漸漸地,越來越多人彈劾他。
時候到了,該出手了。
於是我放出消息,我將遣散後宮獨寵小桔。
大臣對此頗有微詞,一來擔心我像先皇那樣沉醉溫柔鄉,二來後宮裏的娘娘有的是他們的女兒,有的是他們的靠山。
孟老頭已經是老滑頭了,想必很輕易就猜了到我的目的。所以我要動作再快些,在他狗急跳牆說出我的祕密前把孟家解決掉!
孟遙又進宮了,說因爲太過思念妹妹,想來見她。
她極力做出一副真摯的模樣,我竟鬼使神差地同意了!
雖然她每次騙我,我都能輕易瞧出來,但爲何總莫名其妙地,什麼都想依着她呢?
我就奇怪啊,爲什麼她明明那麼不會騙人,但又…那麼會騙人……
老太監興許是看出我的不對勁來,在端茶給我時破天荒說:「皇上,您這些年尋找的不就是那雙眉眼嘛。」
我愣愣看着燭光下,他因年邁而皺巴巴的臉。
「您的執念是那雙眉眼,不是某個人的那雙眉眼啊。」
是啊,耽於某雙眉眼,好過耽於某個女人。
我們做皇帝的,最忌兒女情長了。
漸漸想通的我馬不停蹄開始實施計劃。
很快,風雨幾十載的孟家,倒臺了。
京城百姓拍手叫好,我越發確定自己做的是對的。
孟老頭說要見我。
還以爲他會拿我的祕密威脅我,沒想到他見到我後說的第一句話是:「小桔知道此事嗎?」
我說:「還不知。」
他重重對我磕了個響頭:「罪臣懇求皇上永遠都不要告訴她,給她編織一個一切安好的長夢,罪臣此生都將對那個祕密緘口不言。」
我提醒大理寺卿,說段昔年武功高強,若他反抗,就提孟家大小姐。
我言及此,腦海裏又閃過孟遙的眉眼,想到她與段昔年曾如膠似漆打情罵俏,莫名感到不快,末了又吩咐了一句:「對段昔年,給朕狠狠地打!」
然後心裏便舒坦了一些。
開覃來稟,說孟遙在牢裏被鼠蟻嚇得睡不好,還已經兩天沒喫飯了。
我一聽,胸腔涌出一股無名火。
她以爲絕食就能威脅得了我嗎?!
但她好像…真的威脅到我了……
我煩躁地來到牢房,命獄卒點好安神香。見她有氣無力的樣子,心竟然痛得難以名狀。
天啦,我是怎麼了?
遙遙……
我也想這樣親暱地叫你。
我走時踢翻了地上裝着冷饅頭的破碗,憤惱得抓住獄卒的衣領,連扇了他好多個巴掌,直到他口吐鮮血,我才一腳把他踹遠了。
「把她的飯給朕換掉!」
過了一些天,我來到大理寺的特殊關押處。
段昔年已被折磨得狼狽不堪了。
所以他真因爲一句「孟家大小姐」一直承受着,沒有反抗。
我突然覺得自己在他面前顯得很卑劣。
「你私養刺客,組結叛盟,該死。」我這樣說,企圖讓自己看起來偉大些。
他呵地笑了:「他們不是刺客,他們只是一羣會武功的戲子,至於組結叛盟這麼高級的罪名,我段昔年恐怕配不上。」
他說得雲淡風輕,尾音微微拉長,有一股難掩的風流。
「孟遙。」我說,「她在牢裏。」
「你把她怎麼了!」他終於不再雲淡風輕,滿含怒意盯着我。
我突然沒了氣性,只說:「你給朕說說她吧。」
我很想知道她是怎麼生活,怎麼長大的。
「她喜歡我,還親過我。」段昔年挑釁地看着我,「她五歲那年就親過我了,怎麼樣,這個回答滿意嗎?」
我一怔,一顆心像是躍入雲端又登時跌入谷底。
腦海裏蹦出那年,我在馬車上掀開車簾看見的那一幕。
我嘴脣微微哆嗦着:「她小時候爲什麼親你?」
段昔年沒想到我會這樣問,略愣須臾,然後輕笑一聲,像是陷入美好的回憶:「用一塊肉騙來的。你都不知道遙遙她到底有多好騙。」
我覺得自己像被雷劈了一般,身子僵硬轉過去,走出大理寺。
我突然沒來由地開始狂笑,笑得直流淚。
腦海裏閃過回憶了無數次的場景,還有她稚嫩爛漫的聲音。
「你在這裏幹什麼呀?」
……
「和誰?啊,是剛纔過去的那個大人嗎?」
……
「不知道,他蒙着面呢。」
……
「他很搞笑,一個大人竟然迷路了,還找我問路來着,我就告訴他出口啦。」
……
那個小姑娘啊,她黛眉如遠山,美目如……狗狗。
我,認錯人了……
我頹然踏進牢裏,看見她恐懼地縮在牆角,身子止不住顫抖:「遙遙怕……」
我的心劇烈痛起來,緊緊握住她細嫩的手腕,企圖讓她安心:「不怕。」
「昔年不在,遙遙怕……」
心,一瞬跌落。
上元節的煙花美得不像話。
她把我錯認成段昔年,我卑鄙地拿到了桃花簪。
我此生將要最喜歡的簪子。
開覃急稟,說孟遙撞柱了。
我猛然起身,來不及思考,便飛身去了牢房。
她確實是撞柱了,額頭一片淤青。
但我一眼便知,她根本沒想過撞死自己!
遙遙啊,不會騙人就不要騙了。
但她真的不會騙人嗎?
你們看,她這不是成功地把我騙來了嗎?
她把我騙來,竟是想殺我。她,恨我……
是啊,她該恨我的。
我想,她快憋瘋了,該出去見見太陽了。
但我沒想到,傅喻那傢伙竟然利用我給他的「特權」,混進大理寺把段昔年救走了,還救出了孟遙。
他竟敢!
他敢。那個玉佩是要我命的東西。
我開始想象孟遙和段昔年相見後的場景,有些魂不守舍。
老太監又來斟茶了,我想起他說過的話:「您的執念是那雙眉眼,不是某個人的那雙眉眼啊。」
那樣子的眉眼就在我的後宮啊,是啊,我已經得到了,已經得償所願了。
管它是誰的眉眼呢……
開覃查探回來說,傅喻把他們安置在一處隱蔽的小院子裏。
他還說,經過再三確認,蘭貴妃餘孽早已清除乾淨了,燿晞也真的死了。
開覃好像有些悲傷:「臣跟在皇上身邊這麼多年,像心腹,像影子一樣存在,但皇上卻一次都不肯完全信任我。」
我說:「你要如何表忠心?自殺?」
未曾想他竟真的二話不說舉刀欲抹脖,我眼疾手快制止了他。
所以那戲班子真的只是一羣,會一些武功的普通戲子?
但明明在京城有最好的軍隊,保證百姓安居樂業綽綽有餘,這樣一羣戲子的存在簡直就是挑釁!
最討厭別人騎在我頭上了!
就算只是想,也別想!
我又陷入了曾經的夢境,母妃說的話像夢魘一樣迴環纏繞折磨我。
我驚醒,又是一個沉寂難熬的夜。
我來到「馨柔殿」想看我的執念,但小桔很少笑了,她說她想見家人。
「孟愛卿不是經常來見你嗎?」
「可我想姐姐了。」
「好,朕這就把她叫來。」
於是我攪亂了段昔年他們藏身的院子,捉住了逃亡路上的孟遙。
我用小桔騙她,威脅她回宮,並承諾給她一天自由。
然後我殺掉了扶桑。
誰讓他要帶她走的?!況且他還是個巨大的隱患。
在她自由的那天,我又去見了段昔年。
「何時殺我?」
「自然是想殺的時候。」
「那就別想了吧。」
「……」
「我很惜命的,想活着,想一直看着遙遙。但我若是死了,於自己就是一蹬腿一閉眼的事兒,可於她就不同了。她會想着我的臉,回憶我們之間的往事,然後帶着遺憾過日子。看山,是我。看水,是我。看別的男子…都沒我好。」他輕笑,眉目中洋溢着幸福,「雖然很想見她,但我知道自己活不長了,因此我不能見她,她最好快快忘記我的臉,不要再想着我。」
我的心像捲起了驚濤駭浪,想反駁,卻找不到一句有說服力的話。
寧願不復相見,也要成全嗎……
果然,在這寶貴的自由的一天裏,孟遙來了。
但段昔年擺擺手,說:「請告訴她,我不想見她。」
我說:「她很想見你,一定會哭着鬧着要來。」
「她不會來的。」
我一怔。
「三年前,我爲救她而失明,但她居然只記得傅喻那傢伙是她的蓋世英雄。
既然她只記得傅喻,於是每當她害怕時,我就冒充傅喻給她寫信,漸漸地,她就聽話地不怕了。
後來她想起來了,知道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爲她好,於是她變得很聽話很聽話,因爲她知道若是拒絕我的好意,我會難過,會生氣。
她理解我這樣做的心情,所以這次她也一定會乖乖聽話的。」
他剛說完,大理寺卿就來稟報說,孟遙沒哭也沒鬧地就走了。
兩個人在相互成全嗎……
我有些失神地回到皇宮,開覃說傅喻在助孟遙離開。
我知道傅喻在幹什麼。
但是,她真的要永遠離開我了!
我一時慌了神,急忙帶着羽林軍來到城牆上。
我就想,那條密道是多麼逼仄多麼黑啊,膽子小小的她應該很害怕吧,她會被嚇哭嗎?
我可以像段昔年那樣,也對她說一句:「遙遙不怕」嗎?
對她說了這句話,她是不是就會愛上我,願意待在我身邊了?
這樣想着,我忽然看見她騎着馬兒奔逃的身影。
羽林軍的箭已經瞄準了她,她也看見了。
我有些篤定地想,她一定會害怕得立刻掉頭,但未曾料到,她竟毫不猶豫選擇頭也不回地駕馬離開!
寧願死,也要離開我嗎……
我頹然,心死,命羽林軍收回劍羽。
午夜夢迴間,我又夢見她溼漉漉的眼睛像流浪狗似的,夢見她悲傷到極致痛不欲生,夢見她孤獨地坐在牢裏透過天窗看綻放的煙花……
此去經年後,她將可憐地孤獨終老,百年終生後亦無人收屍……
我的心一瞬間劇烈痛起來,就像有什麼東西要把它撕碎。
淚水就像泄洪般止也止不住。
我意識到我將重新生活在陰暗潮溼的角落,等待一束永遠都等不來的光照亮。
「遙遙怕……」
耳畔總無端迴響起她怯怯的聲音,我又開始整夜整夜睡不着覺。
一想到她會怕,我的心就痛得無以復加,難過得久久不能安生。
「我這就把你的昔年還給你,遙遙不怕……」
什麼?你說我就不擔心段昔年重回京城與我作對?
我手中還捏着他們的命門。只要小桔和孟老頭一天不死,他們便一天不會回來。
而且他們大抵這一生,都不會想回來了……
還好,我心心念唸了十幾年的眉眼還在後宮,我要讓她笑,她一笑,就很像很像當初我隔着竹筐縫看到的那雙了。
我的餘生,都將靠後宮那雙眉眼來撫平傷口,治癒無邊痛苦。
番外篇?段昔年
粗魯,太粗魯。
瞧,我爹又舉着殺豬刀衝我來了,不知道的還以爲又在殺豬呢。
想我段昔年英俊瀟灑,玉樹臨風,丰神俊朗,眉目有情,手如柔荑,啊不是。
總之就是一句話,我嫌棄這個鬍子拉碴,胸毛如呼倫貝爾大草原的中年老男人當我爹。
再看我娘,雖然脾氣暴躁了些,但只要她不開口說話,只靜靜坐在那裏,就是一幅動人的美人圖。
我都開始懷疑我娘是我爹強娶來的了。
但自從知道娘武功高強後,我纔開始同情我爹,也許是我娘欣賞水平獨特,就喜歡他這種類型特別的男人,強嫁給他的。
終於,我按捺不住自己的疑問,問了我娘:「你和爹怎麼會在一起?」
「因爲你爹救了我啊。」
噢,懂了!
等我長大了,也要救一個美女,然後她就會嫁給我了。
美女很快就來了。
她想買肉,但沒錢。
不喫肉,不能活。這是爹孃告訴我的。
於是我沒要她錢,給了她一塊肉。
好啦,我已經是她的救命恩人啦,她長大後就要嫁給我了!
但是……
爲什麼她喜歡傅喻那傢伙啊喂!
「給你肉的是我段昔年誒!我救了你的命啊!你應該喜歡我!」
她一臉懵懂地看着我:「我不喜歡你,你總罵我醜八怪。」
啊這…不是這種「喜歡」……
於是爲了讓她投入我的懷抱,我什麼都依着她,想方設法逗她開心。
看吧,我對她這麼好,她該喜歡我了吧!
然而……
「昔年,我們去找傅喻哥哥玩吧!」
我聽見自己心碎的聲音。
我對自己默默打氣,段昔年,不要氣餒。
接着我又帶她去溪邊捉魚,陪她去看唱大戲的,還讓她踩在我肩膀上去摘樹上的桃花兒……
她拿着粉紅的桃花笑,眉眼彎彎。
明明是桃花更美啊,但我爲何看着她的笑容,就移不開眼呢?
我負手而立,啊,懂了,這像是被擊中心臟悸動不已的感覺,就是愛情。
但我的愛情路實在太坎坷了哇!
她怎麼就那麼死心眼兒,掉傅喻的坑裏死活不出來呢?
「喂,傅喻,我們來一場男人間的較量吧。」我揚眉挑釁,「不要說不敢哦。」
「什麼較量?」
「誰漂石子兒漂的個數多,誰就贏。」
「無聊。」
遙遙對我做了個鬼臉:「略略略,無聊!」
我看着他倆離去的背影,心又碎一地。
遙遙真的不喜歡我,現在連讓我在她面前展現男子魅力的機會都不給了。
我因此悶悶不樂了好些天。
「昔年,我想抱抱你家的小豬崽兒。」
於是我把那些不快拋之腦後,又屁顛兒屁顛兒帶她去豬圈了。
她很喜歡小乳豬,一抱就開心得直笑。
她一笑,我便覺周遭瞬間明朗起來。
我以爲她會一直喜歡抱小豬崽兒,沒想到越長大,她就越黏傅喻,不再喜歡抱小豬崽兒了。
我有些頹然,我或許此生都不會得到她了。
日子如靜水流深,眨眼間,她就要及笄了。
遙遙已經是大姑娘了啊。
但是在那個雪夜,我聽說她被壞人劫了去,整個人就像瘋了一樣,不休不止在山林間尋找她的下落。
雪下得好大,遙遙一定很冷。
和壞人獨處,遙遙一定很怕。
時間都那麼久了,她會不會……
我胸腔中涌出巨大的慟然,若她死了,若她死了……
我要掀翻這人世間!
終於在第二天傍晚,我找到了她。
她臉凍得青紫,目光中既有心死又有深深的惶懼。
我再也抑制不住源源不斷的滔天恨意,急忙飛上去同那綁匪打起來。
我的遙遙啊……
我要手刃這個死刀疤!最好把他撕成碎片!把他的骨頭磨成粉扔進糞池裏!把他的腦袋割下來當球踢!
然而我在這場打鬥中失去了光明。
娘哭着把我從雪地裏帶回來:「兒子,不怕,啊,咱不怕,娘在這兒,娘帶你回家。」
回到家時,我的血淚已經乾涸。
我有可能再也看不見了。
我鬱鬱寡歡地想着。
娘握住我的手,問我:「你在因失明而悲傷嗎?」
我點頭。
「你幸福嗎?」
我疑惑:「娘你說的什麼話?我遭遇了那麼不幸的事,怎麼可能感到幸福呢?」
「所以你後悔去救遙遙了。如果你不去救她,眼睛就不會失明。」
我搖頭:「可我一點都不後悔去救她啊,只要她還活着,我就感覺一切都好。」
「所以啊,兒子,你自己說的,一切都好……」
我的心瞬間明朗起來。
比起自己失明,我更希望遙遙平安。
爲了治我的眼睛,在短短几天時間裏,我爹穿壞了幾雙鞋,跑壞了幾輛馬車,請遍了這偌大京城和附近城市的所有大夫來,都束手無策。
「我們去四川吧,那個名震江湖的何大夫是孃的舊友,他也許會治好你。」我娘說着就要收拾行李。
「遙遙呢?這些天她怎麼樣了?」我問。
我等了好久,二人皆未答。
「娘,您告訴我吧!」我語氣近乎哀求。
「她很安全。」
我大鬆一口氣。
「但她只記得是傅喻救了她。」
所以,我在她心裏沒有一點功勞……
我的心沉入谷底,但轉念一想,她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至於我……忘了更好。
當時我流血淚的樣子一定很嚇人,她若還記得一定會害怕的。
但是我還是好恨,好想立即衝去,抓着她告訴她:「喂,小渾蛋。我明明也救了你啊!還成了個瞎眼的!快,以身相許來報答我吧!」
但是……
「她還在怕嗎?」
「不怕了……」
我一聽就知道娘在騙我:「原來她真的還在怕啊。」
娘語氣哽咽了:「是的,她很害怕,孟大人說只要一下雪,她怕得整夜整夜不敢睡。兒子,娘知道你從小就喜歡遙遙喜歡得不得了,但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去四川找何大夫,把你的眼睛治好。」
「不行啊,娘。她在害怕啊。」
「兒子啊……」
我摸索着拿出紙筆,一遍又一遍,只練習「遙遙不怕,我在」這幾個字。
「娘,你看怎麼樣?可以了嗎?這字不奇怪吧?」
「可以了,字很好看。」
「送去丞相府吧。」我把信紙給她,想了想,補充道,「用傅喻的名義。」
用傅喻的名義,她也許會感到更幸福。
「娘,外面下雪了嗎?」
「下了。」
「噢,那我去寫信。」
……
「娘,外面下雪沒有?」
「沒有。」
「噢,那我去寫一些來放着。」
……
「娘,外面在下雪嗎?」
「已經是春天了。」
「噢,那咱們去四川吧。」
……
我們來到四川時,娘說,已經是桃花漫山遍野的季節了。
我又想起之前,遙遙和我一起玩時,那「人面桃花相映紅」的場景。
她的笑容讓花兒都失了顏色。
娘還說,成都幾乎不下雪。
不下雪呢……遙遙應該很喜歡這裏。
我們以爲找到了何大夫就看見了希望,沒想到他還是沒治好我的眼睛。
我想,我可能將一輩子都生活在黑暗中。
我回到京城,再次遇見了遙遙。
她好像很快樂,也很愛笑。
我真的好喜歡她啊,總控制不住自己想纏着她。但能帶給她笑容的,只有傅喻了吧……
要不這樣吧遙遙,傅喻讓你笑,我護你周全,如何?
因爲你說過要把脖子給我的,我答應過你,要保護好它。
但爲什麼那個刀疤臉又來了?!
我三年前感受過的惶懼再次瀰漫心間。
我不能讓你死!不能!
還好,上天再次眷顧了我,我又找到你了!
你哭得像個孩子,說自己是大渾蛋。
是啊,你是大渾蛋,明明我上次也來救你了呀,可你沒心沒肺地只記得傅喻那傢伙,着實可惡啊。
這次與刀疤臉的打鬥,我成功了。
我像瘋了似的用劍戳穿他的身體,一劍又一劍,直到我的手痠痛不已,累得氣喘吁吁。
終於…解恨了。
此次風波過去後,我收穫了個意外之喜。
我復明了。
一直聽說遙遙出落成個大姑娘啦,是京城第一美人,如今一見,還是和三年前差不多的模樣啊……
至於是何模樣嘛?
自然是我喜歡的樣子啊。
但遙遙找回了那段痛苦的記憶,不曉得她能不能承受。
我正擔心着,卻意外收到她的告白:「你明明是我先看上的,若是別的姑娘想來,就得排在我後面……」
所以悲情的我苦盡甘來,在遙遙心中終於有了姓名。
我以爲我們將會這樣一直幸福下去,然而皇上攪亂了這一切。
每當我承受酷刑,痛不欲生時,只要想着我受的這些苦得以換她安生,我便咬牙忍受過去了。
託傅喻那傢伙的福,我終於和她再次見面。
她憔悴了,也瘦了。
我的心微微痛起來。
她可是丞相府的大小姐,我小心翼翼捧在手心珍視不已的寶珠啊!
她不能再留在這裏受苦了,再加上我已察覺有人來此查探過。
事不宜遲,我拜託扶桑護送她出城。
可她還是被抓回來了,扶桑也沒了。
扶桑啊…我的摯友扶桑!
我的心像被生生剜下來一塊肉。
皇上又來了。
這個杜微慎防的男人,這個猶善算計的男人,這個偷偷覬覦着我的女人的男人!
就算他隱藏得再深,依然擋不住在說起遙遙時,那神采奕奕的眼神。
那天我留字逼走遙遙後,他來得更頻繁了,但常常只站在那裏一言不發看着我。
突然某一天,他說:「你走吧。」
我第一次對他低頭,跪下:「謝皇上。」
———
1、茶館裏。
我和遙遙並肩坐着,我在幫她剝瓜子。
「老闆娘,續茶。」
我急忙扔下手中的活路,拿起茶壺快速跑過去。
客人疑惑道:「我叫的是老闆娘,段老闆你來幹什麼?」
「老闆娘在忙。」我說。
「她?在忙?」客人看着遙遙,詫異地問。
「對啊,她在忙着喫瓜子兒。」
「……」
2、
「嗚嗚嗚,你是不是不在意我了?」遙遙委屈得眼眶都紅了。
「好遙遙,我什麼時候不在意你了呀?」我急忙安撫,腦子裏快速回憶我是不是忘記喂咕嚕和燈籠了,還是喫飯的時候忘記幫她挑乾淨魚刺了……
「你都沒察覺到我的胭脂快用完了嗎?」
「…我立刻去買。」
她從袖筒裏抽出一條長長的清單遞給我:「喏,就這些。」
我一看,香粉、口脂、螺子黛、花鈿……
我腹誹,要不直接把胭脂店給搬來吧。
清單最後還用大大的字備註道:不是「月來穠」我不用!
「月來穠這個牌子不是京城纔有嗎?」
「它在四川有連鎖店。」
「好好好,月來穠,我立刻去買。」
「嘻嘻,再買只燒雞。」她喜笑顏開。
「遵~命!」
在去買的路上我就想啊,這世間再也找不出比遙遙更好哄的姑娘了吧,只需要給她買胭脂就能哄好。
但是誰能告訴我,口脂(紅)一號色、口脂(紅)二號色……一直到廿號色到底有什麼區別啊喂?!
「客官,您要買哪種色號的口脂呢?」
「啊這…就都……都買了吧。」
3、
「哎呀,你怎麼刮的啊?」遙遙對着梳妝鏡,氣鼓鼓地,「左眉刮壞了一塊,你沒看出來嗎?!」
「啊?有嗎?我看着還好啊。」我心虛得手微微顫抖。
「你看,這裏明明刮多了,缺了一塊。」她把小鏡子往我懷裏一推,「兩邊眉毛都不對稱了,難看死啦!」
「遙遙別生氣,我立刻想辦法補救。」我急得汗都出來了。
「好,我數三下。一,二……」
「想到啦,想到啦!」我一把捉住她比劃數字的手。
「那來吧。」她閉上眼睛等待我救她的眉毛。
於是我把她另一邊眉毛也多颳了一塊……
「你看,這不就對稱了嘛!」
「啊啊啊!段昔年,你故意的吧?!」她張牙舞爪就衝我來了。
然後……
「咦,段兄,你眉毛呢?」
「賠給遙遙了。」
「……」
4、
「林兄,你爲何悶悶不樂呀?」我問。
「家有母老虎,唱歌難聽還不許我說,她一生氣就把我轟出來了。」林兄止不住嘆氣。
「我家也有個母老虎,生氣了也愛轟人。」
「可我覺得你夫人挺溫柔可愛的啊。」
「那是她只在我面前亮爪子,撓起人來可痛啦。」我說。
「那我可以被她撓一撓嗎?」
「滾!」
天上飄着大塊大塊浮雲,樓下是熙熙攘攘的街道。梅雨季的成都,連風都多了些溫熱纏綿。
「昔年,你在那裏幹什麼呀?讓你買的話本子買了嗎?」遙遙站在樓下擡頭問我。
「買了買了,是不是這本《霸道王爺愛上我》啊?」我把書從袖筒裏拿出來,遠遠給她看。
「對,就是這本。你先收着,我去找林夫人玩葉子牌啦!」她說完就蹦蹦跳跳去林家了。
「都怪你夫人,教會遙遙打葉子牌,我都被冷落了。」我忍不住開始指責林兄。
「都怪你夫人,陪我娘子打葉子牌,我都被冷落了。」林兄也頗爲不滿。
「不過你那是本什麼書啊?」我盯着他胸前衣襟露出來的一方書角問。
他把書拿出來,只見封面赫然寫着:王爺的調皮小嬌妻。
然後我和林兄默契對視一眼,不約而同露出得逞的笑容,快速翻到話本子的背面,動作頗爲熟練:「快把標價摳掉,多坑些私房錢來喝酒去!」
5、
清晨,竹聲沙沙,鳥兒啁啾。
遙遙拉開簾櫳撐開軒窗,忽而驚喜不已:「哇,昔年你快來看!花海!」
我走過來,看見樓下園子開滿了粉薔薇。
「花開啦!」
「是啊,花開了。」
:https://www.zibq.cc。:https://m.zibq.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