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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节 和离后前夫后悔了

作者:砚篱不离
「你本就应当是我的。」他头一次红了眼,沙哑着声音說道。「是我先娶的你,是我先教你动了情,你本就应当伴我一辈子,你本就应当爱我的。」

  她垂着眸子,久久不语。

  长久的沉默后,她也只是轻轻开口,像是叹息,也像是解脱。

  「太迟了。」

  京城人人皆知,当今皇子卫延盛风风光光的迎娶了舒家长女,舒长清。

  那一日的十裡红妆可谓是铺满京城街道,极度盛宠再也不仅仅是說书先生口中的风景,而是卫延盛一点点为舒长清在京城盖出来的。

  城中贵女们都艳羡舒家长女一门好婚事,从此摇身一变皇子妃。可无奈就算她们羡慕嫉妒的眼睛都红了,手帕子都快拧烂了,却也沒人会在背后嚼舌根,說上半句這婚事的不搭。

  谁都知道舒家手握兵权,舒家家主和长兄弟们,哪個不是在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平定边疆骚乱,内定潜在叛徒,舒家都立下了不少功勋。

  更别提舒家家主年轻时,更是只身纵白马,提一柄血刃白银长枪,杀入敌营深处,以一只眼睛的代价保回了当今圣上。

  如今圣上对舒家盛宠不断,深信不疑,甚至连皇子妃的候选人都沒列举几個,直接就钦定了舒家。

  倘若舒家长女若是貌丑了些,才学疏浅了些,那么贵女们倒也不必如此妒忌忿忿;可偏偏舒长清称得上是京城才女,大家闺秀;容貌端庄秀丽,恪守礼节,自小便是那别人家的闺女,是从小被大人们树立的榜样。

  更何况舒长清与卫延盛自小相识,有青梅竹马的缘分在先,此刻结姻,更应当是缘上添喜。

  如此,這婚姻,称得上是男才女貌,门当户对。

  只不過舒长清自己知晓,這不過是外相。

  褪去了那些被他人处处称赞的假象,留给她的,不過是大婚当晚被挑开盖头后,卫延盛一声冷笑。

  那晚她应当是羞涩的,少女皆怀春,舒长清也不例外。大婚那日她已按嬷嬷說的,一整日未进滴水粒食,纵使头上压着沉重的头饰,也挺直着脊背,以素来毫不出错的礼仪风范走過了所有场合。

  過长街,跨火盆,拜堂成亲。

  可当众人哄笑散去,丫鬟们退下并贴心的关上了门窗,隐隐红烛倒影跳跃,她坐在新床上的核桃瓜枣中间,盖头被掀起后,她只听得卫延盛一声冷笑,和一句漫不经心的

  「好了,别装了。你不觉得倒胃口嗎?」

  這话在舒长清心裡激起层层浪,几乎一瞬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但多年端庄的教养让舒长清不会轻易失态,所以她只是稳了稳心神,抬头温和的看向自己的夫君。

  「夜深了,不如夫君先同臣妾饮過合卺酒,尔后再……」

  她话未說完,卫延盛便不耐烦的蹙眉,那张英俊的脸庞上清楚的写满了厌恶。

  「做给外人看的东西你還沒演够?這门婚事本来就不是你情我愿的事,有必要演戏演到底么?舒家女,你莫要得寸进尺。」

  也许是得寸进尺這個词用的過于阴阳怪气,让舒长清立刻就明白了卫延盛的意思;纵使有着粉脂点缀,却還是让她不自禁的白了白脸色。

  与自己成亲,竟让他委屈至此,甚至连行得一個完整的婚礼,于他而言,都算是得寸进尺么?

  久久沉默下,卫延盛像是不满意她的安静,继而又开口道。

  「我本不愿苛责于你,毕竟我們也算是自幼相识,有過青梅竹马的缘分。我敬你如妹妹,时常惦念你的好;你我本就应当如此以兄妹相称,各自嫁娶,幸福的過完余生。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在知晓了我与娇娇儿的事后,還恬不知耻的以你舒家的手段,强迫了這段婚事。」

  他說的如此冠冕堂皇,理所应当,言语裡的恶毒几乎要化作锋利无比的剑刃,一下下往她心口挖去。

  舒长清垂着眸子,唇瓣哆嗦。

  她沉默,长久的沉默着,像是不愿反驳,像是无法反驳。

  她越是不开口,卫延盛眼底的嘲讽便又是多一分,他便愈发肯定,是舒长清假借家族之势,强迫了這门婚事。

  打小他就明白的,舒长清对他的感情不仅仅是兄长之情;那双常常跟随着他的眸子裡含着别的情愫。

  這份感情在舒长清還年幼的时候尚且无法好好的隐藏,表达的明显且炙热,却让同样年幼的卫延盛无所适从。

  舒长清在他心中,一直是邻家妹妹的存在,别无他想。

  因为卫延盛過往裡最先瞥见的那一抹艳红,那一抹暖阳下绽放的无拘无束的笑意,才是彻底惊艳了卫延盛整個年少时光的存在,那個他爱了十年的女孩。

  沈娇。

  舒长清很快肩负起府上的所有事情,上至处理府内要事,下到解决下人琐碎,她都办理的井井有條,毫无纰漏。

  就连觐见皇后,她也精心挑选了合适的礼品,以宫廷嬷嬷都挑不出错的礼仪姿态,和皇后交谈了足有大半個下午。

  皇后掐着程度试探的询问了婚事当晚,舒长清恰到好处的羞红了脸低头,露出小女儿家的娇俏姿态。那一副含春羞涩模样,早已代替了千言万语。

  皇后了然,终于放下心来。「如此甚好…本宫到底是女人,這些事上多些考虑是应该的。你倘若能早早生個孩子,那对你地位上的巩固是极其有帮助的。」

  语半,皇后似乎颇为爱怜的抬手轻抚舒长清面颊一侧,指腹捻着替她挽起额角碎发,眸子裡隐藏着舒长清有些看不太明白的神色。

  「长清,本宫也算是看着你长大,待你更是如亲生女儿般。你且听本宫一句劝,倘若延盛這孩子若要纳娶妾室,你自随他去便是,切莫要为一些小事而闹了笑话。你如今是皇子妃,是容不得出错的存在,府内府外多少眼睛盯着你准备看你犯错,你断不能让他们瞧见,知道了嗎?」

  舒长清看着皇后的眼睛,将含在嘴边的那句「我与殿下未曾洞房過」终究還是咽了下去,缓缓地点了点头。

  這一轻轻点头许诺,皇后却像是松了极大一口气似的,疲惫的向后靠去,拢手遮住双眸垂头。

  「如此便好…如此甚好。你从小就是個令人省心的孩子……本宫乏了,今日你且先回吧。」

  有宫女欠身领着舒长清往宫外走去,穿過层层红墙,直到马车离开大门,身后的宫门沉重关闭,舒长清這才堪堪回神,心口止不住的翻上酸涩的难過。

  這令人喘不上气的心情過于沉重,一時間竟然让舒长清有些不知所措;在狭小的车厢内她独自一人,眼眶裡蓄满打转的泪,视线模糊大片,却终究還是咬咬牙,用帕子擦压過眼底,在泪珠于脸上留下痕迹前擦拭干净。

  卫延盛厌恶自己至此,于新婚之夜抛下自己,当着守门丫鬟的面扬长离去,丝毫不顾及自己的脸面。

  若不是守门丫鬟是自己的陪嫁丫鬟阿兰,舒长清或许真的要狼狈的受流言蜚语影响了。

  但或许這多多少少漏传了一些到了皇上耳中,第二天在自己同卫延盛前来觐见皇上皇后时,卫延盛便被皇上单独叫走了去。

  也不知說了什么,說了多久,只是舒长清回府之时,卫延盛便已早早归府。

  据小厮打听,卫延盛从宫中回来后便面色极差,下唇被咬的毫无血色,把自己关在书房裡砸了不少东西。

  舒长清遣丫鬟往书房裡送了几次吃食,又叫小厮在书房四周连夜挑灯,在不少丫鬟小厮的目光下,回房中点灯静心誊抄一夜佛经。

  第二天,舒长清身边的大丫鬟阿兰对府中下人称,昨日进宫,陛下对皇子提及江南水患已决堤崩溃,凶猛洪水弑民数千,投金千万却被潜在的贪官污吏们蚕食;殿下心系百姓,忧国忧民,一时恨自己无法亲身改变民众命运,于书房苦读思虑整夜未宿,而自己则素衣跪坐誊抄一夜佛经,愿为水患受灾民众祈福。

  流言一出,很快便从府裡流传到了坊间,且越說越玄乎,越传越奇特,硬生生将卫延盛塑造出了一個明贤皇子的模样,心系天下忧国忧民,风头居然一时大盛,口碑甚至超過了太子,還有不少人纷纷称赞两人是天作之合,天造地设。

  卫延盛知道這是舒长清的手段,但他不可能会为了下舒长清的面子,而白白浪费掉宣传自己好名声的大好机会。

  卫延盛虽然讨厌舒长清,甚至厌恶她,但他心裡有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权力。

  趁着這個风头,卫延盛的幕僚们暗地裡又推波助澜了一把,借机打压了一下太子党的那些死对头们,又以皇子卫延盛的名义对水患区域施以援手,散发食粮衣物。

  一時間,人们对卫延盛更是纷纷称赞。

  紧接着,一個月后。

  沈家三嫡女,沈娇出嫁给今年的状元郎杜斌。

  而卫延盛,则在沈娇成亲的当晚消失不见。

  那晚阿兰悄悄来到主院内向舒长清通知,殿下不在书房,也未曾收到殿下要出门的指示。

  舒长清点点头,示意阿兰此事不能叫他人知晓,要封好眼线。

  阿兰退下后,舒长清浅浅叹了口气,坐在院子裡久久未动。

  直到手裡茶杯彻底冷下,头顶肩上落满桃花瓣。

  他那日如此癫狂,原是因为从陛下那裡得知了這门婚事。

  陛下应当是想让殿下彻底死心,不可再为儿女情长毁了其他。可惜帝王心却终究是沒琢磨透他人尚且敢为爱情奋不顾身的勇气。

  舒长清深深吸了口气,抓着杯子的手紧了紧。

  不能失态,不能犯错,不能露出一丝叫他人可以抓住的把柄。

  今日……本应当是自己的生辰的。

  舒长清出生的时候,命数并不好。

  青云寺的大师替尚在襁褓中的女婴算了一卦,算出這女婴将来命运坎坷,多受蹉跎,且处处有难,若是行事不妥,還会有血光之灾。

  這卦一出,脾性急的父亲就差点拿起他的枪杆来捅了這大师,母亲则凄凄切切的痛哭起来。

  舒家女儿就這么一個,還算得如此命数,這叫人怎么接受?

  大师斟酌着,又是念念有词又是画符泼酒,终于给夫妻二人出了個主意。

  对外宣称個假的生辰八字,一個吉时,一個有福的八字;对内则将此生辰写在黄纸上烧成灰,给女婴喝下,并要夫妻二人从小教女孩行事端正,不碰武不动刀,止步于书房,停留于闺阁,由此才可堪堪逆天改命。

  舒家夫妻忙不迭地答应。

  舒长清小时候不懂得母亲为何总给自己寻来最严厉的管教婆婆,一举一动都要像是被戒尺衡量似的行动;若有分寸不妥,便是厉声训斥和掌心挨打,直让舒长清眼泪汪汪,委屈难言。

  一次幼时,也许是孩童天性,舒长清终于忍不住管束,在一次热闹集会的日子裡,偷偷溜出了府。

  那一日在舒长清的记忆中永远鲜活明亮,处处是明艳的色彩;纵使日后多少次她路過了同样的街道小摊,却再无当时的心情。

  那一日尚年幼的她好奇贪婪的注视着一切,享受着属于孩童的放肆乐趣,彻彻底底的体味了一把快乐的滋味。

  但在闹市街头,一個独行的小女孩到底是会引起歹人的注意。

  在舒长清還沒回過神来,她的胳膊就被人抓住了,捏的生疼,以足以让她跌跌撞撞的力度扯着;一個佝偻的妇人凶神恶煞的冲她吼,「赔钱货,你又往哪跑去?莫要再闹,随娘回家!」

  她惊恐的眼泪都要掉出来,支吾拒绝,可零碎的语言根本斗不過那妇人,让她只能无助的被拖拽着走。

  直到有人反方向拽住了她。

  那也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穿着华贵,一脸意气风发。他一边牢牢拽着舒长清另一只手,一边嗤之以鼻的对那妇人开口。

  「這姑娘生的如此肤嫩貌美,怎的会是你這干瘪妇人的孩子?你莫不是個拐孩子的人伢子吧。」

  那妇人顿时恼了,嚷嚷着让小男孩莫多管闲事,甚至還装模作样的抬手要打人。

  不過很快就被一群暗卫摁住了。

  那时舒长清才知道,那时救了她的是当今三皇子,年仅九岁的卫延盛。

  他救了他,又送她回府,临走前還笑着同她說,外面危险的很,小姑娘莫要随意外出。

  舒长清只记得自己呆呆的看着卫延盛离开,似乎什么都反应不過来。

  之后的事,便是自己被母亲哭着打了许久。

  那還是自己第一次见母亲哭成那样,全然沒了平日的模样,对自己又哭又骂,又是撂下狠话,說不愿再要自己這個孩子。

  直到自己也终究是慌了,哭喊着抱上母亲的腿,垂头认错,再与母亲一起抱着痛哭。

  后来,后来母亲和年幼的自己說了许多当时无法理解的事情;唯一清楚记得的,那便是自己原本的生辰时刻,是個糟糕到所有人都想要隐瞒的秘密。

  而后愈发长大,自己也渐渐可以理解父母的苦衷了。舒长清并不恨父母,相反,她觉得這很好,這对她来說,父母做了正确的决定。

  她久坐在桃花树下,静静的守着那壶冷下去的茶。

  身后凌乱的脚步声传来,有人从背后猛的抱住了她,刺鼻的酒味袭向她鼻腔。

  是卫延盛,不知何时回了府,又不知何时入了院门。

  舒长清還在思考他這一路是否叫太多人看见,自己明天又要如何替他遮掩。她的思绪被打断,卫延盛慵懒的嗓音贴在她耳边响起。

  「西贡的月牙白……不错,好品味。」

  男人的嗓音裡带着醉意,有一丝酥,吹在耳边痒痒的,叫舒长清垂下眸子,下意识躲了躲。

  「殿下若想品尝,臣妾便再沏一壶;這壶已经冷了,喝了对身体——」

  她话音未落,男人便抓起冷茶,就着壶嘴一饮而尽。

  茶水从他嘴角淌下,在舒长清的肩头打湿一小片。

  令人不适的冷意。

  「冷茶只配迟来者,倒适合我了。」卫延盛自嘲的笑,随手摔了茶壶到一旁后,猝不及防的捞抱起舒长清,跨步往屋内走。

  舒长清倒抽口气,却不敢吱声,只是紧紧搂住了卫延盛的脖子。

  她不敢叫嚷,生怕引来不必要的关注。

  屋内,卫延盛扯下床帘薄纱,压在舒长清身上。他沒有急切的动手,只是一动不动了片刻后,似醉非醉的忽然问了一句。

  「你到底图我什么呢。」

  舒长清垂眸。「殿下深得圣心,乃当今皇位唯一合适的后继者人选。舒家代代为黎国守卫边疆,臣妾愿与殿下结姻,以示舒家忠诚,以表未来……」

  她话语未落,面上一侧忽然重重的挨了一耳光。

  卫延盛或许并沒有用那么大力气,也许对卫延盛来說他大概根本沒用力;但那耳光還是抽懵了舒长清,在她面颊一侧上迅速留下了通红的指印。

  她慢慢的,慢慢的回头,对上了卫延盛猩红的,盛着醉酒后明显怒意的眸子。

  「就因为這些可笑的理由,你们便要棒打鸳鸯,拆散他人……你们有心嗎?你有考虑過我的心情嗎?我不是你们攀附权势获得圣宠的工具,我爱的女孩今晚将归于他人,而我却不能作为她的男人度過余生!」

  他越說越激动,怒意到后面根本压不住。

  泄愤似的,他撕开了舒长清的衣裙。

  在绵长的疼痛交织下,舒长清感觉自己现在无非是一副空荡荡的躯壳罢了。

  她盯着头顶上微微摇晃的帘子,眼角有微凉的泪流出,很快隐沒于她的发间。

  为什么会变成這样呢。

  她回忆起自己幼时第二次见到卫延盛的时候,他们隔着宫宴的桌子对视,那個小男孩冲她眨了眨眼睛。

  她回忆起自己偷偷告诉了卫延盛自己真正的生辰,忐忑不安的女孩生怕被男孩厌恶或者视作不详,却在几日后,自己真正生辰的那一天,等来了男孩亲手挑选的礼物。

  那是一把桃花簪,朴素却简洁大方。

  她记得男孩塞给了自己礼物,一脸意气风发。

  「我断不能允许他人如此对待你的,哪有那么多迷信的话?呸,一群糊涂人罢了!你的生辰好得很,此刻正值桃花开,怎会有不详血光之兆?」

  那时候的卫延盛,在自己眼裡闪闪发光。

  她回忆起這個闪闪发光的小英雄,在那不久后,一脸惊喜的贴着耳朵偷偷告诉她,他喜歡上了沈家的那個姑娘。

  她记得他說,「长清,我将来定要娶她。」

  今夜,偌大京城,万家灯火。

  沈家三嫡女与当今状元郎杜斌成亲同房,喜结连理。

  三皇子府,舒家长女第一次落红。

  那晚疯狂后,舒长清足足有数月沒和卫延盛正面打過交道。

  也许是卫延盛在刻意躲着她,也许是她刻意躲着卫延盛,两人借着圣上下达的治理水患的旨意,彼此心有默契一般的开始了无声的合作。

  卫延盛在外奔波,而舒长清在内打理。

  卫延盛联系各地灾区,查看水患,修理堤坝,严查贪污;舒长清巩固府上名声,戒斋数日,为逃亡来京城附近的难民们施粥。

  卫延盛名声大起,在完美解决了這次水患后,得圣上赐号,封为贤王。

  卫延盛匆匆回京后,回府上不過是为了拿点卷轴书籍,却不凑巧的和舒长清在拐角处相遇了。

  两人皆沒有开口說话,明明是夫妻此刻却比陌生人之间還要冷漠。

  卫延盛打量着她,舒长清看起来更瘦了些,显得她愈发弱不禁风;他的目光停留在舒长清的面颊一侧,那上面早已不见任何踪迹。

  他在那一夜后记得自己的疯狂和過分,更别提在第二天狼狈似的逃离了那個现场。但最让他不敢面对的是,在那一刻他心中对舒长清的愧疚心疼,远远超過了对沈娇的背叛感。

  他素来觉得自己是伟大的,试问哪個男人可以为了一個得不到的女人守身如玉?

  可等他真的破戒的那一刻,他居然沒有多少对沈娇的歉意,反而只一個劲的反思自己,为何如同禽兽一般那样对待舒长清。

  幸而随后不久他就接到了圣旨,匆匆离开京城。

  他一头扎进事务中,恨不得用忙碌麻痹自己。

  但他還是无法抑制自己去打听京城的消息。

  在得知舒长清操持得当后,他居然有一丝欣慰和满足。

  因为有舒长清在,自己才会在這般焦头烂额的事情中不必忧心京城裡的事。

  他听說舒长清戒斋祈福,偷偷遣人往府内送了许多补身子的药;他听說舒长清在京城外打着皇子府的名义接济难民,又暗地裡增派了人手保护她安危。

  也许是因为良心谴责,又或许是因为她是自己的女人,卫延盛发现自己开始无法对舒长清狠下心来。

  而此刻与她在府中相遇,卫延盛端详着舒长清,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斟酌片刻,他讪讪道。

  「近日身子如何?」

  「托王爷的福,臣妾身体并无大碍。」一如既往中规中矩的回答,称谓恰当的改了。

  似乎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卫延盛咳嗽一声,還沒来得及开口,舒长清却又道来,「不久后便是皇后娘娘操持的春华盛宴,届时虽并非强制要求参加,但此次宴会将邀請晋国特使,以做两国友好往来之示。還請王爷斟酌考虑参加。」

  「…本王知道了。」卫延盛心不在焉的答道,继而开口询问。「府内還有什么需要打点的,尽管开口。」

  舒长清微微颔首。「谢王爷询问,府内暂无短缺。只不過…」

  「只不過?」卫延盛眉头微动。

  「只不過京城各贵女名册已送达,臣妾凭家世背景以及容貌品德为王爷挑选了些许,但真要负责甄选還請王爷自己過目。」

  此话一出,卫延盛脸色就沉了下去。「本王娶妻才過了多久,未至一年便如此急着往府中塞人?看来是本王高估了你对家族脸面的看重,倒也不怕他人嚼舌根。」

  舒长清面色如初。「臣妾趁王爷在外奔波治理水患的期间内教京城名贵们均信赖王爷为人正直,且以妾身母家担保,为王爷在百姓中博得了好名声。王爷断不必担心尽早纳妾会取得坏名声,臣妾以明礼懂教的标准寻来的贵女名单,现如今京城上下皆以为王爷不计男女之差,愿广听珍言,纳贤之举更甚至妾室都要求懂得教义礼仪,更何况幕僚乎?由臣妾亲自挑选妾室更是展现了王爷家风清正,妇人无妒,他人自然更无权对王爷家事指指点点。」

  她一口气說了一大段,听起来无懈可击,利益关系更是罗列的清清楚楚,叫卫延盛竟然一時間无法反驳。

  他只清晰的记得她最后那句,「妇人无妒」。

  卫延盛紧紧盯着舒长清的面色,试图在其中找到些许蛛丝马迹。

  但是沒有,她沒有丝毫的神色变化,连嘴角的弧度都是那么完美,像一张精细的面具一样,令人完全挑不出错。

  卫延盛有些气馁,旋即是挥之不去的烦躁。

  他不耐烦的摆手。「本王知道了…還有别的事嗎?」

  舒长清望着他。

  「沒有了,王爷。」

  卫延盛转身便想离开此处。可前走了几步后,他忽然又折返回来,居高临下的瞧着舒长清。

  她一动未动,保持着垂首的姿势,像是還在等待他离开。

  卫延盛觉得,自己本来应该是想要好好同舒长清說话的,他在远离京城的那几個月裡就一直在這么打算了。

  可话說出口,就完全变了味。

  「你就這么迫不及待的往我床上塞女人。」他听见自己贴在舒长清的耳边,用只有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咬牙切齿的說道。

  从远处看,不過像是夫妻二人在耳鬓厮磨。

  「你自以为做的滴水不漏,殊不知在我看来却更多像是画蛇添足。我不需要你,也不需要舒家给我撑腰,你记住這一点。」

  卫延盛起身离开,大跨步的离开。

  在他身后,垂眸低头的舒长清保持着恭送的姿态,捏着裙角的指尖却微微泛白。

  在某個瞬间或许卫延盛是在心裡希望她能叫住自己的,或打或骂,至少闹一闹,指责他的态度或者其他,都比舒长清现在這样一根木头似的要强。

  但是沒有,王妃端正的站着,任由他离开。

  卫延盛最后還是从舒长清给的册子中挑选了一個姑娘。

  是一個小官小户出身的年轻女子,姓李;知书墨,会乐器,很标准的大家闺秀。

  但是舒长清知道为什么卫延盛会选她。

  因为长得和沈娇的确太像了。

  平日裡便有七八分像,若是回房熄了灯,那就更是差不多有九分像。

  卫延盛的心思,着实太容易猜。

  舒长清清点好东西后,合上匣子,深吸了口气。

  她身子不好,血气不足,光是站久了大口呼吸一下,都会觉得头晕目眩,眼前发黑。

  阿兰担忧的在一旁扶住她。「小姐……」

  「住口,是王妃。」

  舒长清低声呵斥了阿兰。阿兰不情愿改变称谓,从前不喜歡喊皇子妃,现在不喜歡喊王妃。

  看着自己的陪嫁丫鬟难過的低下头一声不吭,舒长清叹了口气,也不好再教训她什么,只是低声开口道。

  「這王府内外多少双眼睛盯着我的一举一动,你若是叫他们抓住了口舌把柄,可如何是好?」

  阿兰心裡多少不情愿,此刻也只能低声說是,却偏過头在舒长清瞧不见的地方裡偷偷红了眼眶。

  自己的小姐,脊骨从小便挺的這么直。

  就算自己要受委屈,也绝不会让他人看出来。

  那位姓李的妾室自打入府以来,卫延盛倒是并沒有像舒长清心裡想的那样,夜夜逗留。仅仅是刚入府的那晚留宿一夜,随后似乎是公务缠身的样子,时常不在府内了。

  姓李的姑娘全名叫李薇,在第二天前来见舒长清的时候,舒长清便从她脸上瞧见了显而易见的失落。

  看来卫延盛沒有做那事。

  舒长清垂下眸子,接過李薇手裡的茶。

  两人短短交谈片刻后,李薇像是斟酌着开口道。

  「听闻王爷公事繁忙,以后王妃若是乏闷,妾身愿意时常陪王妃說說话,或是弹琴做诗,這些妾身都是会的。」

  舒长清愣了愣。「…能有你這番心意便是好的。」

  李薇敛眸。「王妃哪裡的话…妾身能看出来王爷与王妃伉俪情深,妾身从不渴求王爷的宠爱,只求能安稳生活。」

  舒长清眼睫动了动。

  不知道卫延盛和她說了什么,竟让她觉得自己和卫延盛是感情深厚的夫妻?

  但不管如何,舒长清是不会戳破這個谎言的。

  她保持着端庄的微笑,点头应下。

  「你大可不必忧心,王府会给你富足生活的。」

  不给過多的信息或者保证。

  不要犯口舌上的错误。

  而后几天,卫延盛倒是会夜间回府,却不去李薇那裡,也自然不会来舒长清這裡。

  本来若是不相见,便不会有争执的可能,但人在同一屋檐下,怎么可能一直不见?

  又過了两三日,舒长清要去青云寺参拜上香。

  本来那一日本就是从简,可在她准备出门前,却遇到了卫延盛。

  对方看见她也是一愣。

  两人之间每次都是舒长清先开口。

  「王爷日安。」

  「你做什么去?」

  「臣妾去青云寺上香。」

  随后便是沉默。舒长清垂下视线,等着卫延盛让自己离开。

  但对面的男人不知怎的,沉默片刻后,竟是开口說道。

  「本王也随你一同去。」

  舒长清惊诧的抬头,一時間居然有些摸不准卫延盛的心思。

  但男人并沒有過多言语,只是遣派下人去做些准备,随后自己便要往马车的方向走。

  舒长清這才有些迟钝的跟了上去。

  在上马车前,卫延盛回身,伸出手来要扶舒长清上马车。

  男人宽厚的手掌有些温热,還带着握剑留下来的茧。舒长清搭手在他手心的瞬间,下意识瑟缩一颤。

  她想起来小时候,卫延盛也是伸手牵過她的。

  但紧接着她想起了那一晚。

  就是這手冲她毫不留情面的扇了過来。

  她浑身一僵,迅速上了马车,迅速抽离了手。

  一路上是两人在狭小车厢内无言。

  舒长清合眼假寐,卫延盛却烦躁的静不下心来。

  他沒想到自己会如此突然的脱口而出要和她一同前来,也有些懊恼自己的所作所为。或许是因为前一晚听手下汇报了舒长清在京城为他做的那些详细事,也或许是因为他开始认清這個女人是自己的王妃這件事。

  娇娇儿已经嫁人大半年了。

  她一定是夜夜和她的夫君缠绵,過的或许比自己想的要好。自己不能总是做那個沉迷過去的人吧?

  但是……

  卫延盛看了眼对面假寐的舒长清。這個女人为什么连闭眼休息的时候都不会露出毫无防备的姿态?和娇娇儿不同,娇娇儿敢怒敢笑,鲜活灵动,可舒长清呢?像根木头,时刻都端着架子。

  但就是這样端着架子的舒长清才能這么好的帮自己打理了王府……

  卫延盛懊恼的揉眉,内心的矛盾让他下意识的就想逃避。

  等到了青云寺,卫延盛大步下了车,却再沒回头去扶舒长清下车。

  舒长清怔了怔,但却沒過多在意。

  沿着石板路走,两人随着接待的小僧到了接待的屋子裡。小僧合手道了句稍等,便掩门离开。

  又是两人独处。

  舒长清不开口,卫延盛也不好开口。

  但或许是過于寂静了些,令人浑身不舒服。片刻后,卫延盛忍不住了。

  「你时常来上香么?」

  他想起了自己治理水难的时候,听闻舒长清时常去寺庙。

  「此处让人心思平静。」舒长清答道。

  「…是了,的确。」卫延盛喃喃。「我們過去似乎是一同来過的。」

  沒有了自称,舒长清抬眼看了卫延盛一眼。

  那已经是小时候的事情了,過于久远,舒长清以为卫延盛可能都忘了。

  不,怎么会忘呢,他肯定不会忘的。

  他明明就是在這裡遇见的沈娇。

  卫延盛似乎陷入了对過去的回忆中,面色舒缓,低声开口。「你莫不是不记得了,我們過去曾——」

  紧接着他就被打断,其中一個手下匆匆赶来,低声附在卫延盛耳边說了几句。

  卫延盛旋即起身,丢下一句去去就回后,跟着手下离开了。

  他走后,舒长清一人跪坐于室内。

  她也开始回想起儿时的那一天。

  那一日是卫延盛带舒长清過来的,說是這庙宇附近有只肥的油光水亮的狸奴,他想抓来给舒长清瞧瞧。

  男孩费劲的铺網撒饵,在等待的时候又是上树摘果,又是折花捉虫,好不闹腾。

  舒长清就蹲在一旁眼睛亮晶晶的瞧着他。

  直到那简陋的陷阱处传来动静,男孩才拍了拍手,兴奋的喊着「上钩了!」,一边冲過去瞧。

  但被網住的哪裡是什么狸奴?是個气的瞪着眼睛的小姑娘罢了。

  她被弄的灰头土脸,却還是气势不输人的大喊。

  「這是什么劳什子东西?」

  男孩不服气。「是我做的捕網,用来抓狸奴的!你怎的破坏了我的網?」

  女孩却又笑了。「抓狸奴?你们這倒是有趣,我看起来像狸奴嗎?快快放我出去,我也要同你们一块瞧瞧,這玩意能抓個什么。」

  那日初见,男孩就目光便被女孩彻底吸引了。

  从此好似再也沒有回头看過背后的小姑娘。

  舒长清在自己的回忆中也像個旁观者,只是静静地去回忆他人的故事。

  自己那日后来如何了呢?是因为乱跑被母亲斥责了,還是因为太過劳累第二天腿脚酸软了?

  她不记得了。

  掩着的门推开了,舒长清抬头,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大师。

  她连忙起身行礼。

  大师却合手低头。「不必如此拘谨。」

  「是必要的尊敬和礼仪,大师莫要嫌。」

  等对方入座后,舒长清還沒开口,大师便端详着她眉眼,轻叹。「…這么多年了。」

  舒长清怔愣,等着大师的下一句。

  对方却不语了,微微笑着替她倒了杯茶,转移了话题。「瞧王妃似乎是心有忧虑的模样?」

  「近日身体总有不适,但或许不是什么大問題。」

  「王妃心有郁结,紧抓不放,最后扰的還是自己罢了。」大师以热水浇盏,布满褶皱的脸上露出苦笑。「所有的大問題都不過是从小問題堆积起来的。」

  舒长清垂首。

  「贫僧知王妃有過多压力,但或许也是时候该考虑如何放過自己了。」大师正了正神色。「…王妃究竟在坚持什么呢。」

  闻言后舒长清也愣了。

  她在坚持什么?

  也许是不敢正视這個問題,也许是太多的問題都是由此而来,舒长清几乎是脚步踉跄,称得上是狼狈的以身体不适为由,不留答案,告辞离开了那处。

  身后室内的大师未语片刻,低头饮茶。

  「距离贫僧算的那一卦,都過去這么久了……」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离去的背影說道。

  「命格未变啊。」

  舒长清是从寺内一個人回去的。

  卫延盛不知去了何处,她一個人在马车上静静等待了足有一個多时辰,尔后才低声吩咐回府。

  至于卫延盛究竟做什么去了,舒长清不過问。

  几日后,皇后娘娘便以身子不爽利为由,召她入宫陪着說說话。

  大概也不過是旁侧敲打一些什么吧,舒长清沒有多想,只是动身前往。

  宫内,皇后半倚靠着美人榻,在她低头屈膝行李前免了這些规矩。

  「不必行礼了,来陪本宫解解乏。」

  舒长清迟疑一瞬。但她沒开口询问皇后为何不与后宫嫔妃们解乏,只是安静的坐下。

  皇后端详着舒长清,眉宇间是读不懂的复杂神色。「你看起来气色不好。」

  舒长清垂眼。「近日有些闷热,劳烦娘娘操心了…娘娘最近听說身子也不大爽利,可是累着了?」

  「能有什么累着不累着的…這宫裡哪有甚么還需要本宫做的?」皇后不在意的摆手。「你不必同本宫說话如此拘谨,本宫和你父亲颇为相熟,過去也有不少交情,放轻松些谈话便是。」

  舒长清微微蹙眉。她不曾听過父亲說過和皇后娘娘的交情,更是从来不知道有這层关系。

  「嫁给盛儿,多少委屈了些吧。」皇后忽然开口道。

  「…臣妾不曾觉得委屈。」舒长清下意识的开口否认。「殿下…咳,王爷很好。」

  「是么。」皇后不置可否的冷哼。

  窗外有轻微的蝉鸣。

  美人榻上的女人身穿华服,即便上了年纪,也還是能从眉眼中看出属于過去的影子。

  皇后忽然抬手,牵起舒长清的手来捏了捏。

  她沒說什么,只是示意所有宫女都退下。

  等宫内稀稀疏疏的清空了,房门合上后,皇后才瞧着舒长清的眼睛认真的开口道。

  「盛儿這孩子是有抱负的…他本性并不坏,只是时常不清楚自己真正需要和想要的是什么。现在大臣中盛儿的口碑甚至超過了太子,而這大约也是为何陛下会匆匆立盛儿为王……」

  舒长清一怔。

  皇后却又继续說道。「宫内人多眼杂,本宫不好多說,只能透露你些许。你是個懂事的孩子,令人放心,你会明白要做什么的。只不過,你千万要记得一点。」

  皇后附在舒长清耳边說了些许什么。

  后来直到舒长清离开了皇宫,等到那扇大门在身后合上,她都久久沉默着,只是出神的瞧着车窗外。

  她忽然很思念母亲,很怀念過去在家中,不必忧虑太多,也不必肩负重任。

  但时不同往日。

  她应该明白的,早早在那日她向父亲开口的那一刻,她就应该明白往后自己该走的路的。

  回了王府,卫延盛倒是破天荒的在她居所。

  舒长清還未行礼,就被卫延盛一把拽住了胳膊。

  他拧眉。「不必了,只是来一同用晚膳。」

  舒长清沒有過问为什么,吩咐下人准备。

  這顿饭着实怪异。

  很明显卫延盛是有什么事想說,但又不开口,只是别扭的闷头吃饭。

  舒长清不动声色的为他布菜。

  后来等吃的差不多了,消食的茶端上来的时候,卫延盛终于开口了。

  「你……入宫后和皇后娘娘說了什么?」

  舒长清蹙眉。「娘娘身子有些不爽利,天气热,臣妾陪她解解乏。」

  「如此甚好。」卫延盛舒展开眉头,旋即片刻后又问道。「几日后的春华盛宴,晋国特使的确是会赴宴吧。」

  「是的。」

  「如此甚好。」

  两人双双又陷入沉默。

  后来舒长清终于有些忍不住。「殿下可是有话要同臣妾說?」

  卫延盛像是在纠结要如何开口,神色复杂了片刻;他斟酌着,随后终于還是說了出来。

  「陛下不久前透露過,有意指派人手南下,同季老将军一同镇压南部蛮兵。」

  「本王……我需要這個机会,希望舒老将军可以在陛下推薦。」

  舒长清直直的望去。

  卫延盛似乎有些难堪;這是应该的,他之前明明那么唾弃指责舒长清依靠家族势力来强迫了這场婚姻,结果现在却低着头来請求舒家的力量。

  但他得得到這個机会,這是個拉拢力量的好契机,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其他皇子,或者太子,抢走這個机会。

  现在他治理水难有功,名声正好,若趁此机会,還能再———

  「抱歉,王爷,恕臣妾无法答应王爷這個理由。」

  卫延盛有那么一瞬愣住了。

  他根本就沒期待从舒长清這裡得到拒绝的回答。在他看来,舒长清這是欠他的;动用舒家力量为他所用才是应该的,但她居然拒绝了?

  卫延盛喉结动了动,下意识的开口。「不能?你這是什么意思?」

  舒长清直直的看着他。「如今王爷名声大噪,太子党羽自然会有所提防;太子此时并无大错,不至于让陛下起了换嫡的心思。倘若王爷再奋力出头,只会让太子起了针对的心思,或者更甚,惹得陛下反感。王爷与臣妾成亲,他人自然会认为舒家力量会为王爷所用,而舒家男儿们皆是战场上有名的将领;倘若王爷再得到此次南下接近季老将军的机会,王爷以为,陛下会如何想?」

  卫延盛久久不语。

  「所以臣妾私认为,」舒长清放缓语速,「此刻需得王爷按下风头,任由其他人抢夺這個机会。治理水患是一回事,可接近颇有实力的季家便又是另一回事了。王爷,机会重多,不必拘泥于這一個。」

  卫延盛抿唇。

  這些话,几日前他的幕僚中也有人如此說過。

  但不乏有反对的声音,甚至有几個撺掇他务必要争取這個机会,因为机不可失,說的他热血沸腾。

  可冷静想想,舒长清說的是对的。

  自己为什么脑子一热,血气上涌的就打算去抢這机会?

  卫延盛面色肉眼可见的阴沉了下来。

  自己的幕僚党派中,有心思不正的。

  直到面前的舒长清唤了他一声,卫延盛才回過神来。

  他看着眼前自己的妻子,心裡除了侥幸,還有些后知后觉的后怕。

  为什么在听见她拒绝的那一瞬间,自己暴怒的恨不得又对她說那些伤人的话?

  那刺人的态度,别說是舒长清這种姑娘家,就连卫延盛听了都或许会倍感难受。

  但也是這样,他也意识到,舒长清的确是一個合格的妻子。

  一個非常,非常合格的妻子。

  娇娇儿不再是他的了,以后也不会是。

  但眼前的人以后会是他的,一直是。

  自己为什么不试着接受她?

  如此想着,卫延盛第一次露出了柔软的神色。

  「…王妃說的对。」他低声說道,眼底流露了赞许满意的神色。「不愧是京城才女啊。」

  面对他最后的调侃,舒长清只是浅浅笑了笑,低下头去。

  烛光下,女人纤细的脖颈显得格外雪白。

  卫延盛喉结动动,声音沙哑了几分。「…长清。」

  舒长清身为女人的敏锐立刻察觉了对方的意图。

  但她却選擇了避开。

  「王爷,」她不动声色的往后避了避。「近日不巧,恰逢臣妾身体不妥……」

  卫延盛也回過神来,咳嗽一声,站起身。「如此,明日记得叫小厨房温些暖粥来。本王…我就先离开了。」

  黎国男子,素来在女人来月事的时候要選擇隔屋避嫌的。

  舒长清起身送卫延盛离开,目送他和小厮侍卫们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拒绝了卫延盛。

  也许是那一晚太過于痛苦,令她不禁对做那事有了恐惧似的心理。

  那种感觉…真的不愿意再受一次。

  她抓着裙角的手紧了紧。

  在当初向父亲請愿嫁给卫延盛的时候不就决定好了要接受一切嗎?现在又退缩了?

  但是毕竟一朝被蛇咬。

  她所求不多,因为她知道卫延盛痴心沈娇数年,若不是造化弄人,他们应该是会修成正果的。

  她所求的只是相敬如宾,這便足够了。

  舒长清从小就不是一個会得寸进尺的人,她一直都清楚一個道理。

  适可而止。

  春华盛宴当日。

  自打卫延盛那晚从舒长清的屋内离开后,两人关系似乎缓和不少。

  卫延盛时不时会与舒长清来共同用膳,偶尔也会留在小书房裡带着。

  两人之间迎来了难得的平静。

  李薇来给舒长清請安的时候,都会掩唇调笑两人的关系,似乎是误会了不少东西。

  但舒长清也不多做解释。如此便是好的,两人之间有起码的尊重,這也不错。

  寻常夫妻不也大多如此?

  春华盛宴当天,舒长清做盛装打扮,格外重视自己的发饰衣裙,生怕太過朴素叫人看了王府笑话,又生怕太過惹眼,平白无故抢了他人风头。

  她和卫延盛抵达王宫的时候,本是相安无事。

  舒长清自若的和那些夫人们坐在一处,举止得体规矩大方,谈吐优雅知性,叫他人绝挑不出一丝错。

  直到有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带着点久别重逢后的小小欣喜,又带着点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长清…!」

  舒长清顿了顿,微微侧過身望去。

  一袭艳丽衣裙的姑娘,梳着妇人发髻,却依旧洋溢着属于少女的动人神采。她是如此明朗,像一簇阳光般落在此处。

  她惊喜的朝舒长清走来,伸手就欲挽她胳膊。「好久未见了…!」

  但她挽了個空。

  舒长清淡淡避开。「杜夫人自重。」

  沈娇的笑容有那么一瞬僵在了脸上。

  其他夫人们虽然面上带笑,却难免在笑容裡多了点讥讽的意味。

  其中一位口舌快的,還不忘提醒沈娇。「這可是贤王妃,怎么還能如此随意?」

  沈娇面色有些尴尬,但還是撑着笑。「我同长清自幼认识,她是清楚我的脾气的。這些條條框框的规矩对我来說素来是有些繁缛,但长清是不会怪我的。」

  她一点也沒变。舒长清垂眼。

  下一刻,她就听见自己清冷的声音响起。「时不同往日,杜夫人。既然已经嫁为人妇,自然需要多少遵守点礼节了。更何况现在是在盛宴中,莫再唤我名讳,需称呼贤王妃了。」

  沈娇咬咬下唇,眼底的光似乎暗了一瞬,面上的委屈毫不掩盖。

  她看着舒长清,嘴上虽然应了,但眼底对舒长清的指责和责怪過于明显。

  若是放在以前,卫延盛定是要心疼了。

  但此刻,卫延盛不在這儿。

  沈娇有些情绪低落的行礼离开,也不知去了何处。

  或许是去寻她夫君了也說不定,舒长清想道。

  其中一位夫人吃笑出声。「听闻杜家夫人向来脾性直爽,却不曾想沒规矩成這样。」

  「的确,一上来便喊王妃的名讳,還瞧着不情不愿的,像是谁教她受委屈了似的。」

  夫人们又笑起来,舒长清只是勾了勾嘴角,并未言语。

  尔后便到了宴席开场的时刻,夫人们纷纷起身回到了自己夫君身边去入座。

  按官职等级划分的座位,舒长清自然是可以坐在高处的,甚至离皇帝皇后還挺近。

  她注意到了身边卫延盛的有些心不在焉,视线不断向下座瞥去。

  正所谓之前未曾见到的时候便不会去想,如今忽然和心上人重逢了,五味成杂到被不断抢走注意力嗎?

  舒长清抿唇。

  晋国特使上前来向陛下行礼,并端上了以表友好的礼物。

  陛下看起来心情大好,笑容满面。

  舒长清打量了下這位特使。

  身材欣长结实,穿着和黎国不同的服饰,镀着金线的黑色衣物很好的修饰了他的身材。有着晋国特色的长相,五官锋利立体,带着侵略性,薄唇总是若有若无的勾着笑。

  但最独特的,還是他那双狭长的淡色眸子。

  在黎国从不曾见過淡色瞳孔的人,舒长清便有些好奇的多打量了一眼。

  猝不及防的和特使对视上了。

  对方似乎還促狭的笑了笑。

  舒长清立刻有些狼狈的移开视线。

  陛下和特使交换完了象征两国友好交际的礼物,随后便是請他入座,宴席开始。

  卫延盛自打入座后便一直是心不在焉的模样,只是频频打量下座的视线有些過于明显频繁,令人有些心烦。

  但舒长清烦的不是他不停的看,而是害怕被他人看出什么端倪。

  他们的位置很靠上,距离太子和承王很接近。唯一两個封了王的皇子就只有卫延盛和二皇子,剩下的便暂时還未得到称号,因此坐的地方自然也有些距离之分。

  特使的位子在太子边上,在卫延盛的对面。

  男人们在举杯交谈,說的无非就是些客套话。舒长清瞧见太子妃和承王妃也只是听着,时不时略略小幅度点头附和,并不插话。

  遂她也如此。

  特使此刻起身举杯,开始向各位敬酒。

  来到卫延盛這桌时,随着卫延盛起身饮酒,舒长清也连忙端着杯子敬了敬,准备饮尽。

  对方微微咳嗽一声,打断了她动作。

  「這是晋国的特色酒。」特使那带着点笑意的声音响起,「贤王妃看起来年岁不大,大约是饮不惯這种酒的。」

  舒长清怔了怔,抬眸对上了男人的淡色眸子。

  「不必担心是否這会有些失礼,在晋国妇人不饮酒是很常见的事。贤王殿下自然是会为夫人分忧的。」特使又笑笑。

  卫延盛瞧了瞧舒长清手裡的杯盏,倒也不觉有什么大不了,但還是点头接過,代舒长清饮尽。

  「贤王好气魄。」特使夸道。

  「過誉。」

  等特使离开前往下一桌,两人再度入座后,舒长清忍不住低声向卫延盛询问。

  「這晋国的特使,倒是瞧着不像是寻常臣民。」

  卫延盛点头。「他本就不是寻常臣民。晋国为了表示对此次交好的重视,特派了他们的二皇子過来。」

  舒长清点头。

  原来是皇子,怪不得。

  盛宴逐渐到了尾声。

  卫延盛似乎有些微醺,但绝還不至于到失态的程度。

  只是他盯着下座沈娇方向瞧着越来越明显了。

  尔后更是在瞧见沈娇离座后,也站起身来寻了個蹩脚借口,說是去外面吹吹风散散酒意,便也跟着后脚离开了。

  舒长清感受到了来自皇后娘娘有些担忧的目光。

  她抿唇。

  卫延盛一路跟出去,终于在回廊上瞧见了沈娇。

  她似乎是因为不小心把酒水泼到了身上,在等着宫女去拿东西擦拭或者更换,正独自静静的坐在那。

  卫延盛站在不远处,神色复杂的看着她。

  自打她成婚那晚,卫延盛隔着远处瞧见她穿着红嫁衣的身影后,便再也沒有见過。

  直到现在。

  他一直忍着不去打听她的消息,也忍着去主动见一面的冲动。

  但是…

  他有些痴的看见沈娇,舍不得挪开视线。

  从青涩时期最初爱上的那個人,爱了這么多年,怎么可能就這么轻易的放下?

  他小心翼翼,不敢惊动沈娇。

  但她還是看见他了。

  沈娇眼睛一亮,站起身来。「盛哥哥…!」

  她旋即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苦涩一笑,提裙屈膝。「贤王殿下。」

  卫延盛摆摆手,匆匆上前把她扶起。「你不必在我面前如此拘谨,以前不必,往后也不必。」

  「但我們早已身份不同…」

  「不必如此。」卫延盛喃喃。「只要你愿意,你只管唤我盛哥哥便是。」

  他顿了顿,但终究還是沒能把娇娇儿三個字唤出口。

  他看着沈娇梳的妇人发髻,心裡发酸。

  也许是酒劲上来了,竟然有些眼红。

  「盛哥哥倒是和以前一样,我還以为会都物是人非呢。」沈娇苦笑。

  「都?」卫延盛一怔。

  「如今盛哥哥和…长清成亲,我也和杜郎成亲,定是和過去有所不同了。」沈娇有些落寞的垂眼。「我過得很好,盛哥哥看起来過得很好。如此就足够了,我相信长清待你是极好的,她从過去就对你……」

  「够了。」卫延盛打断她。「這些都不必再說,时不同往日。」

  沈娇一愣,随后笑笑。「是了…长清也是這么說的。」

  卫延盛看着她。

  但沈娇沒再說了,只是淡淡挣开卫延盛扶着她不放的手,行了個标准的礼。

  「贤王妃举止得到,品行端正,和盛哥哥是极配的。我不求其他,只求盛哥哥心愿顺遂,和…贤王妃,长久圆满。」

  她抬眼,卫延盛瞥见了一抹她眼底似乎若有若无的湿意。

  這令他心头一动,不禁就要伸手去抓她。

  但沈娇扭头便立刻脚步匆匆的想要离开,从背后望去,還有几分逃离的意味。

  与此同时,舒长清也从宴席中出来,在花园内透气。

  天色晚了,独属夜间的清爽略略驱散了刚才室内的闷热。

  她不知道卫延盛去了哪,但大概是去追着沈娇跑了吧。

  舒长清嘲讽似的垂眼。

  希望别被太多人看见他们拉拉扯扯的样子就好了。

  身侧传开细微的声响。

  「贤王妃在這儿独自一人,是嫌宴席上有些吵了?」

  舒长清抬眼望去,撞入一双淡色眸子。

  她怔了一瞬后,立刻站直身子行礼。「特使阁下。」

  对方也回了她一礼。「贤王妃。」

  舒长清有些局促,悄悄拉开了点距离。「无非是有些闷热,出来透透气罢了。特使阁下怎么也在此处?」

  「和贤王妃一样,透气散步,顺便借机端详明月,望能吟诗作赋,出几首佳作。」

  舒长清抬头看了看夜空,一轮朦朦胧胧的月牙,不甚明显。

  「今夜明月可能要让阁下失望了。」

  她收回视线看向对方,却看见男人像是才发觉似的,抬眼随意的瞥了一眼夜空。「王妃說的是,此月无感,不好作诗。」

  「那阁下…?」

  「作不得那便不作了,不强求明月完整,那便只好耗到明日天亮,再做一首關於圆日的诗。」

  舒长清有些无语。「…阁下所言极是,大多读书人大约会苦等数日,只为等一個完美的圆月,到时候再吟诗作赋。阁下不受那些诗人的倔脾气所束缚,倒也是一种自由。」

  特使冲她弯了弯眸子,沒做评价。

  舒长清觉得再和外男独处下去,自己大约也会传出不好的传闻。這世道对女人不公,若是自己名声受损,那可是有关身败名裂的。

  念及此,她欲开口告辞。

  但還不等她說话,那男人又开口了。但這次不是沒头沒脑的调侃。

  「我与贤王妃似乎也颇有缘,能在此相遇。贤王妃不必端称我为阁下,颇为生疏。太子妃和承王妃皆知晓我名讳,不若我也与贤王妃一說,日后贤王妃想如何称呼,便是看贤王妃如何掂量交情了。」

  舒长清下意识的要拒绝。

  哪有這样的道理?一個不甚熟悉的外男,還是他国特使,哪有這样强硬态度的道理?

  虽這人說太子妃和承王妃都知晓,但她還是不想太节外生枝。

  可她還是嘴慢,沒能及时拒绝。

  也或许是男人的淡色瞳孔太有迷惑性,一眨不眨的盯着舒长清的时候,叫她下意识犹豫了一瞬。

  眼前的男人行了一礼,保持着最礼貌规矩的距离。

  「晋国二皇子翟承诀,见過贤王妃。」

  舒长清沒有在花园久呆。

  也许是那双含笑的眸子盯的她有些羞,或者也许是她不太适应和其他外男独处,更何况对方是他国的特使。

  她匆匆告辞,转身往摆宴席的宫内走去。

  但在路過回廊的时候,舒长清却猛地停下步子来。

  回廊裡紧紧拥在一起的两人的身影,实在是太熟悉不過了。

  熟悉的有些扎眼。

  卫延盛紧紧抱着沈娇,怀裡的女人似乎在低声啜泣,面色泛红,紧闭着眼。

  两人站在两处通风的回廊裡,就這样旁若无人的相拥。回廊的不远处還有两三個宫女,正不安的垂着头,一副不敢看的模样。

  舒长清眯眼,攥紧裙角。

  還沒等她冷静下来,她便已经捏着裙角向他们走去。

  「王爷似乎是饮多了酒,遇见故人后乱了分寸。夜色也深了,该回府了。」

  舒长清的声音猝不及防的叫两人吓了一跳,卫延盛一把推开怀裡的人,转头对上舒长清头一次带着冷色的眸子。

  他忽然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像是被抓包了什么似的有些窘迫。但很快卫延盛便清清嗓子,低声想要解释。

  「长清…」

  「杜家夫人。」舒长清沒有理会他,只是转身望向眼角還红着的沈娇。「酒水還是少饮些吧,莫要再在大庭广众下做糊涂事。」

  沈娇看起来有些委屈似的,拧着眉,抬袖擦了擦眼角,随后匆匆的离开了。

  连一句告辞都沒有,更别提礼仪。

  舒长清目送着她离开,回头对不远处的宫女开口道。「贤王喝多了有些糊涂,身子或许也有不适,方才的事你们知道分寸,若是有开口乱說的,仔细舌头。」

  她们连忙低头应下,纷纷退了。

  這期间,舒长清都沒有去看卫延盛。

  后者瞧着忽然有些陌生起来的自己的妻子,本来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但却還是心裡下意识给自己找理由找借口,绞尽脑汁,开口便又是指责。

  「你现在這是做什么?无非只不過是故人叙旧,倒叫你表现的像是我們做了什么事儿似的。」

  舒长清回头,对上卫延盛面无表情的脸。

  她身着华服,发髻梳盘的一丝不苟,就那样毫无差错的端正的站在那儿;身后不远处宴席厅的烛光映過来,在她身周镀上一层淡金。

  卫延盛本应该是对她心怀愧疚的,但此刻不知为何,他厌恶极了這女人的恪守规矩,厌恶极了她一板一眼毫无差错的模样。

  「纵使是伪装也应当叫旁人看不出端倪才是,更何况今日春华盛宴,口舌众多,殿下应当至少注意自己的行为。」

  舒长清淡淡开口。

  卫延盛盯着她瞧,心裡有不知名的怒火在烧。

  他本应该道歉的,他本应该为自己的行为向她道歉的。

  但是看着女人如此波澜无惊的模样,如此平静,似乎這根本不能叫她情绪上产生任何波动,似乎她压根就沒那么在乎自己是不是做了出格的事。

  卫延盛冷笑,不等他仔细過脑思考,恶毒伤人的话便狠狠吐出。

  「王妃是在教本王如何做事嗎?王妃虽然凭借母族为自己搏得了王妃的身份,不会還在奢望本王对你相敬如宾吧?」

  他面露讥讽,满意的看着舒长清那像是带着完美面具的脸出现了细不可闻的裂痕。

  不知为何,看见她狼狈失控,看见她自傲的完美分崩离析,這让卫延盛有了些许掌控一切的快感。

  「…殿下。」卫延盛听着眼前的女人轻轻启唇开口道,眸色似乎一瞬间有些晦暗。「我們走過三书六礼,是明媒正娶,京城皆知。」

  卫延盛依旧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的女人。

  直到看见她素来精致的面孔上泛开一抹苍白,指尖才下意识动了动。

  「殿下也应当敬我爱我,如我待殿下一般。」

  說完這句话似乎已经抽干了舒长清所有的力气,让她似乎都沒有多余的精力去听卫延盛的回答。

  她转身,微微有些踉跄的缓步离开。

  身后舒长清听见了卫延盛一声冷笑。

  這令她不禁回忆起那晚,他掀起自己盖头时。

  似乎也是這样的情形。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宴席中的,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发怔。

  皇后似乎早早以身子不适为由离开了,皇上则显然是饮多了酒,面色脖颈红赤,也准备起驾离开了。

  而直到最后,卫延盛都沒有回来。

  春华盛宴后,卫延盛和舒长清的关系又跌回冰点。

  前不久的和谐关系似乎只是個假象,一旦那层薄冰破了,又是汹涌的寒潮。

  那個南下的计会,也定了由年轻的六皇子前去。

  這些朝廷上的事似乎令卫延盛忙的焦头烂额,他回府的時間越来越晚,有时甚至干脆不回来了。

  偌大的王府,唯有李薇和阿兰可以和舒长清谈谈心。

  李薇大概从阿兰那儿多少打听了些事。聪慧如她,多多少少也明白了两人的关系。

  但她也沒法說什么无用的漂亮话,只是叹气。

  后来终于有了可以叫舒长清需要打起精神来去忙活的事。

  在一日出街的时候,她的马车被路边泼皮险些冲撞,马受了惊,险些甩下车夫冲出去。

  過分颠簸之际,外面听得一声清脆哨响,似乎有人出手制止了马匹骚乱。

  马车夫和他人交谈的声音响起,随后阿兰掀开车窗向外询问。

  片刻后,从撩开的帘子下,舒长清瞧见了那個唇角眼底都含笑的男人。

  「贤王妃,好巧。」翟承诀說道。

  「…晋皇子殿下」舒长清颔首。「多谢殿下出手相助,感激不尽…他日定向殿下重礼酬谢。」

  男人遂笑了,又状似不经意的开口。「重礼倒不必,举手之劳罢了。若贤王妃想道谢……在下倒是未曾用過午膳。」

  舒长清闻言,還沒考虑好对方這是想到王府用膳還是何意,翟承诀又开口道。「听闻前面街角处那座兰誉阁的菜品是一绝,而不巧的是在下此次出门偏偏又未带够太多银两……」

  舒长清无奈叹气。

  蹩脚的理由陷阱,但是她也只能捏着鼻子往圈套裡跳。

  片刻后,兰誉阁的楼上隔室雅座裡。

  翟承诀倒是不客气的点了几個菜后,便又笑吟吟的向舒长清望来。

  那双不同寻常的淡色眸子看的她又是怔神。

  「自打春华盛宴后便未见過了,贤王妃近日可好?」

  舒长清很想回他說,本来两人的身份就不应该是会常常相见的,但出于礼貌,她忍下了。

  「多谢晋皇子殿下的关心,身子并无大碍。」

  翟承诀闻言也沒說什么,只是又瞧了瞧舒长清。

  外男怎能如此孟浪的盯着他人妻子這样瞧?难道晋国风气便是如此?舒长清不禁想着。

  「王妃为何总瞧着在下看?」翟承诀忽然开口,引的舒长清又下意识瞥了眼他眸子。

  立刻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打量有多露骨的舒长清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了,浅咳一声后矜持的垂首。「只是不曾见過那样颜色的眸子,自觉有些新鲜,绝无对殿下不敬的意思。如有冒犯,還請殿下…」

  翟承诀低声笑了。「哪裡的话,在下常听他人這么說。的确是怪异的眸色,的确是会令人在意,怪不得别人多看。」

  但舒长清却蹙了眉。「引人注意并非单纯因为眸色,而也是因为好看。他人会在意也绝无其他缘由,殿下可别误会。」

  本来她只是以为翟承诀误会自己是隐晦說他眸子怪异,想要澄清。

  却不料此言令男人一愣,旋即大笑,笑到那双狭长眸子都弯起来。

  「是么……在下倒私认为,贤王妃的眸子更漂亮一些。」

  舒长清受了夸奖,有些不自在的垂首。「…殿下過誉。」

  气氛此刻有些古怪起来。

  正当舒长清有些不大自在的时候,菜品纷纷端上,算是勉强将這话题翻了過去。

  她现在只想快快品一两口菜色,随后离开。

  但翟承诀又悠悠开口,阻了她离开的念头。「虽方才說不用王妃重礼酬谢,但若是不嫌,在下的确還有一物想要。」

  舒长清瞧了瞧满桌菜色,将自己已经請客了這句话咽了回去,端上笑容。「…殿下但說无妨。」

  「听闻京城屈指一数的才女吟诗作画都是一绝,若是能寻一幅本尊的骏马奔腾图,便是再好不過了。王妃久居京城,可知哪儿能寻来這样的画作?」

  舒长清蹙眉。

  屈指一数的才女……莫不是在說自己?

  京城的那些贵女们的确有称過自己才女的称谓,但那不過是虚名,她何德何能?

  這么想着,舒长清便想开口澄清。

  但看着翟承诀盛着笑意的眸子,她又不知为何說不出拒绝的话。

  直到那日晚上回府了,舒长清都沒明白,自己怎么就晕乎乎的应下了。

  她已经久不曾作画,以前的一些画作也留在了舒家。

  這么想着,她便决定回门瞧瞧。

  這么想来,似乎是她和卫延盛成亲后,第一次回娘家。

  黎国沒有婚后回门的习俗,因此姑娘们在嫁人后也鲜少往娘家跑,省的叫他人看去以为是受了什么委屈。

  舒长清在回去前向卫延盛的书房递了消息,算是一声报备通知。不出意料的,对方并沒有什么回应。

  這些天舒长清也不知道他在生什么闷气,也不愿說明白,也不愿和她打交道。

  或许還在因为自己那天搅合了他和沈娇的事不高兴吧。

  她沒有多想。

  回门那日,她早早和家裡打了招呼,回到熟悉的家裡的时候,心裡竟然酸的差点落泪。

  父亲瞧去有些倦态,鬓角白发都要多些。母亲却和以前一样,并沒有太多变化。

  他们两人看见舒长清自然是极其高兴的,嘘寒问暖,打量来打量去。

  「瘦了。」母亲心疼的开口。

  父亲沒吭声,只是颔首。

  「应当的,当王妃可沒有自己想的那么容易,但女儿身体无恙。」舒长清掩唇笑。「兄长呢?」

  「他在兵营裡呢。」母亲不停打量着女儿,眼底的心疼毫不掩饰。「你兄长好得很,倒是你,可别糟蹋身子。贤王殿下待你好嗎?」

  舒长清垂眸避开视线。「殿下待我是好的…我們相敬如宾。」

  母亲听闻,愈发露出心疼的神色。「你這姑娘,当初若不是…」

  「過去的事也莫提了,既然已身为贤王妃,那就务必要尽力做好。」父亲打断了母亲的话。

  舒长清静静地听着,低声应了。

  她的视线越過窗台,望向院子裡的青石板上。

  那一日她便是跪在那处,求着父亲向圣上請愿下婚旨。

  那时卫延盛才堪堪展露头角来,作为皇子中最有威胁的那一位,引起了太子党的注意。

  太子心思不正,唯恐卫延盛日后对自己的地位构成危害,便想趁卫延盛党派尚未丰满的时候,早早下手,叫卫延盛永失圣心,身败名裂。

  可惜,太子想要下毒手的地方却不巧无意让舒长清的兄长知晓了。

  随后舒长清便知道了。

  那日她便苦求父亲,求圣上下旨,求来這场成亲。

  「你知道這意味着什么?」父亲恨她的不懂事,大骂。「你要为了他不顾自己以后的日子了嗎?我告诉你,就算你把自己嫁给他,舒家也不会就此在皇族的权势争夺中作为三皇子的力量所用!」

  「女儿不强求父亲站队,女儿只想尽绵薄之力的帮三皇子一臂之力。」

  舒长清知道,就算自己嫁過去,也不代表舒家就此站在卫延盛這一党派;但太子党不会知道,那么至少,他们就会多少忌惮一下舒家的力量,从而不敢轻易对卫延盛下手。

  那日父亲失望的斥了她多久,她便跪了多久。

  后来,父亲叹息道。

  「……爹不愿你后辈子都在后悔中度過。」

  「三皇子幼时从人伢子手上救過女儿,从那时起這份恩便在女儿身上。女儿不会后悔,還請父亲成全。」

  舒家家主年轻时征战四方,好不惬意,此刻却尽显老态。「你为了那一点点的恩,就要做到這份上么。」

  「還請父亲成全。」

  舒长清沒說的是,她对卫延盛从年少时起的悸动,一直在心底深处压着。

  這份感情陪了她数年,从最初的悸动,变成年少多少年无果的暗恋。

  尽管她知道卫延盛深爱着沈娇,尽管她知道卫延盛說過,他以后定要娶的人,是沈娇。

  到最后,甚至连舒长清都不知道,她到底是爱卫延盛入骨,還是不甘心自己从未试图争取過。

  她深吸了口气。

  回過神来,母亲在眼前担忧的看着自己。

  舒长清笑笑。

  「女儿真的過得很好,王爷他待我有分寸,不必担忧。」

  父亲也直直的打量她,舒长清顿了顿,平静坦然的迎上父亲的目光。

  「女儿此次回府,只不過是为了取些以前的画作。」

  舒长清還是沒能作出一副好的骏马图。

  她在桌前几度提笔,又放下。最后宣纸上晕开水墨,天色暗了,她也未能有好的下笔灵感。

  揉眉,舒长清吩咐阿兰今晚她胃口不好,晚膳简单些就足够了。

  可不速之客却来了。

  卫延盛迎着夜晚的寒气推门而入,眉宇间凝着严肃,面色铁青。

  他這些日子已经许久沒和舒长清好好交谈過了,一直忙着一些东西忙到焦头烂额。

  舒长清知道他在忙什么。就算基本不涉及這些权势斗争,京城裡還是有不少窃窃风声。

  据說皇上的身体愈发差了。

  太子党羽那边似乎已经有了不少私下裡的动静,就连素来表现的毫无欲望的承王那边都开始蠢蠢欲动。

  卫延盛這阵子自然是忙的不行。

  可即便是如此,也不曾见過他如此面色严肃的模样。

  舒长清放下手中茶盏。「见過王爷,這么晚了,可是有何事?」

  卫延盛神色复杂的瞧着她。

  片刻后,他垂首揉眉,在一旁坐下。

  如今皇上状况极差,自打春华盛宴后便屡屡出现不适。太医瞧了,开了不少药,但都吊不回皇上的精神气了。

  若是瞧這状态,大约不消多久便……

  這也就意味着皇位更替。

  但如今太子位置依旧坐的稳当,自己想设计制造突破口可谓是难上见难,更别提還有自己那平日裡不争不抢的二哥,此刻也在一边虎视眈眈。

  他现下裡唯一能夺得皇位的渠道……唯有逼宫。

  可卫延盛清楚,自己手上的力量根本不够。

  他望着舒长清,一眨不眨的。

  若是舒家肯为他所用,再加上…加上一份强有力的盟友…

  他回忆起前日,那個淡色瞳孔的男人笑着给他开出的條件。

  卫延盛斟酌着,本来早就想好的借口哽在喉咙,却在此刻舒长清望着他的目光裡,怎么都說不出口。

  他喉结滚动,强压下心头的退缩和愧疚。

  這是她欠自己的。卫延盛這么想道。她当初强行要嫁给我的时候,不也未曾考虑我的心情?

  用這种荒唐可笑的理由安抚了自己后,仿佛是惧怕自己后悔一般,卫延盛匆匆开口。

  「我需要你……跟着晋国特使去晋国。」

  舒长清微微睁大了眸子。

  卫延盛不等她开口询问,狼狈的避开她的视线。「现在只有這种方法才能帮到我了,长清……只要你肯去晋国,他们便会在夺位之际助我一臂之力。」

  「长清,你必须得帮我。」

  他說完后,舒长清静静地坐着未动。

  屋内安静的惊人。

  像是過了很久,她才缓缓开口。

  「可臣妾是王爷的妻子。」

  她一句话就险些击溃卫延盛今晚费劲做好的所有心理防线。

  他不敢看舒长清的眸子。即便是卫延盛也清楚,自己现在就像是变成了自己最厌恶的那一类人,无能之辈,甚至要交出自己的妻子来换取夺权的力量。

  可晋国二皇子沒有给他商量的余地。

  那個男人清清楚楚的說了,只要将贤王妃「赠予」他,那么晋国的力量会助他夺嫡,舒家也会因为有這样一個质子,成为他的臂膀。

  卫延盛也问過那個男人,为什么是舒长清。

  那男人想是思考了许久,随后却只是笑笑告诉他,一场交易前必须付下押金,這是规矩。

  卫延盛别无選擇,在虎视眈眈的太子和承王面前,他沒有時間了。

  他在這一刻几乎都有些痛恨自己了。为什么如此软弱无力,甚至要出卖妻子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尽管他一直固执的告诉自己,舒长清欠自己的,她应该为自己着想;可内心深处未泯的那一丝良知還是凿出了一個洞,让他心口生疼。

  他不敢去看舒长清的眼睛,他沒有资格和底气与她对视。

  他生怕在那双眸子裡看见卑鄙无耻的自己,生怕舒长清面上尽是失望。

  但是過了许久,卫延盛只听见舒长清淡淡的一句。

  「臣妾明白了。」

  他猛地抬头,還是撞进那双清澈的眸子。

  可舒长清的眼底毫无波澜,沒有失望,沒有惊慌,也沒有厌恶。

  她只是平静的,平静的看着卫延盛。

  「长清。」卫延盛喃喃,「你不会在晋国待很久的,一旦等我事成,我会立刻接你回来。」

  「你做的事,我绝不会忘的。长清,你替我做此事后,等你归来,我定待你好,此生不负你。」

  舒长清垂下眸子。

  卫延盛看着自己這個名义上的妻子,心裡涌上酸涩。

  他欲伸手拥抱住她。

  「可是王爷。」眼前的女人淡淡开口。「臣妾是王爷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妻。」

  「王爷本就应该待我好,本就应该此生不负我。」

  卫延盛伸在半空的手猛的一顿。

  那晚,他几乎是狼狈不堪的逃离了她的屋子。

  同样是那晚,一顶小轿趁着浓浓的夜色,安静又迅速的从贤王府后门离开。

  在离开之前,舒长清沒有太多時間去整理行囊。

  她只是简单的告诉阿兰,自己需要去一個地方,也许会呆上一阵子,也许很快就回来,叫阿兰莫担心,只管正常的生活,要做出和平时一样的举动。

  阿兰心裡担忧,可舒长清却已经闭上了嘴,再沒多說。

  那晚卫延盛夺门而出后,過了两三個时辰,有人轻轻叩窗。

  舒长清便在那一晚乘着一座不起眼的小轿,偷偷离开了京城。

  她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做到不声不响的离开的,在轿子上她嗅到异香,随即便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再清醒過来的时候,她便已经远离了京城,跟着返晋的队伍,在前往晋国的大轿中了。

  轿子裡坐在她对面的是正在低头看书的翟承诀。

  男人在她睁眼的一瞬间就抬头望了過来,露出温和的笑,倾身为她倒水。「醒了?身子可有不适?」

  舒长清不吭声,只是坐直了身子,揉着发昏的太阳穴,瞥了眼对面的男人。

  她不知道自己面临的会是什么,也不知道卫延盛究竟把自己送进了一個怎样的处境。也许会变成阶下囚,也许会過的很糟糕,但她现在什么都不敢断言。

  只是默默的盯着翟承诀瞧,也不碰他端着的水杯。

  翟承诀苦笑。「水裡沒毒,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那可未必,晋皇子殿下于我而言,现在也不過是個强抢他人妻子的无赖罢了。」

  也许是舒长清真的心灰意冷了,她此刻說出的话已经沒有顾及那么多礼节教养了,只是一昧的想寻個发泄口。

  翟承诀放下杯子。「贤王妃难道不该感谢我嗎?我听闻贤王夫妻二人的感情可沒那么好。」

  「笑话,京城裡人人皆知我与贤王殿下相敬如宾,何来感情不好之說?」

  翟承诀扬扬眉尾。「若真是如此,那为何贤王将你拱手送人?」

  舒长清冷笑。「這就要问晋皇子了,是用了什么手段。」

  「我可沒用手段。」翟承诀合上手裡的书放在一旁,直直望向舒长清。「先来寻求帮助的是他,我不過是向贤王提出了一個交易,而他接受了我的要求。」

  「所以便要将我作为你们之前的棋子么?」舒长清此刻即便是拼命忍着,也還是将愤怒的情绪泄露了出来。「卑鄙无耻,愧为君子。」

  翟承诀笑笑垂眸,沒再接话。

  舒长清也不想再与他多說,移开视线盯着车窗外。

  外面风景滚动,瞧得出来這车赶的很紧。

  不知還需要多久才会抵达晋国。

  過了片刻后,她听见对面的男人极轻的說了一句。

  「…看来是不记得了。」

  舒长清回头,迎上翟承诀的目光。

  不知为何,在那目光中她总觉得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但翟承诀只是冲她抿唇笑笑,随后也望向窗外。

  「大约再赶上半天左右便到晋国了,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贤王妃只需舒服住下就是。我不会苛待你,也绝不会做任何越界的事,你会過的安心,不必担忧。」

  舒长清微微蹙眉。

  她看着男人的侧脸,想了想還是问出了那句。

  「为什么是我?」

  翟承诀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她的困惑,却也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

  「很快就到了,晋国。」他只是這么說道,神色如常。「你什么都不必担心。」

  抛开翟承诀抢人妻子的举动来說,他的确沒撒谎。

  到了晋国后舒长清住进了翟承诀安排的住处,一座略微偏僻的宅子,清静少人,但丫鬟下人们都手脚利索,从不与她多說任何事却還是可以迅速的将事情做的井井有條。

  舒长清根本不需要管任何事,她现在就像個无所事事的贵女,甚至比贵女還闲,她甚至不用出门见他人。

  翟承诀倒是每晚都会来,每次都是与她一同用膳,陪她說话,询问她過的如何,有哪些不方便或者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即便舒长清一直說她什么都不需要,但翟承诀還是会每天送些姑娘家会感兴趣的稀奇小玩意来;有的时候是模样独特的绣品,有的时候是特色吃食,总之就是变着法子给她解闷。

  而翟承诀也如他說過的那般,从未对舒长清有過任何越界的行为。

  時間长了,舒长清都有些困惑。

  她原本已经把事情往最糟糕的方向去想了,谁知现在却显得她像是来晋国游玩似的。除了不能出院子以外,她每天過的都惬意的很。

  她向翟承诀问過,京城那边自己突然消失了必然会有他人疑虑,该如何是好?

  翟承诀只是叫她不必担心,他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她又想问很多事,但這男人似乎都已经解决好了。

  這倒让舒长清有些无所适从了。

  但這并不代表她会对男人改观,這家伙還是一個强掳走他人妻子的泼皮。

  到了晋国小半個月后,一日夜裡,天色转凉。

  舒长清在院子裡那株桃花树下煮酒,裹着纹金的狐皮披风,静静的独坐在树下石桌边上。

  不知道为什么翟承诀会知道她喜桃花,還特意在這院子裡栽了棵桃花树。

  舒长清仰天望着现在光秃秃的树,有些出神。

  自己過去喜爱桃花的缘由,无非起源于卫延盛。

  可现在她却不怎么喜歡了。

  桃花会让她下意识的回想起那一晚的洞房。

  也许是舒长清盯的太入神了,直到翟承诀在桌子对面坐下,她才反应過来。

  察觉到自己刚才的失态,舒长清有些脸热,但還是矜持着姿态,冲男人颔首。「殿下。」

  「你明知我和你說過不用唤的那么拘谨。」

  舒长清只是摇头。「礼仪不可丢。」

  翟承诀也不强求,只是顺着她的视线望上去。「如今不到桃树开花的季节,可惜了。」

  「沒什么可惜的,它也自有它的花期,强迫不来。」

  舒长清熟练的煮酒,替翟承诀浅斟一盏。「尝尝吧。」

  尽管她认为翟承诀抢人手段卑鄙,但她沒必要和翟承诀天天甩脸色。

  毕竟,一個巴掌拍不响。

  把她拱手让人的,也的确不是翟承诀。

  男人眯着浅色的眸子,举盏浅尝。「好喝。」

  舒长清眨眼,忽然起了逗弄心思。「你也不怕我下毒。」

  「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会嗎?」翟承诀反问她。

  舒长清只是掩唇笑,只是摇头。

  就算毒死他有什么用,自己還平白背一條人命。

  「這酒我常在這個季节煮来喝,阿兰也夸我手艺好。」她垂首为自己斟上半盏。「也不知阿兰怎样了。」

  「你若是心裡念她,我也可以将她接来和你作伴。」

  舒长清摇头,婉拒了。

  她不想让阿兰卷入這些事,這种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翟承诀见状也沒多劝,只是盯着酒杯裡的一层薄薄酒水倒影发怔。

  一時間两人似乎各怀心事,皆未出声。

  過了片刻,翟承诀像是无意开口般說道。

  「贤王对你来說,是非常重要的人吧。」

  這些日子裡他已经渐渐不再唤她贤王妃,但舒长清也不在意了。

  她想了想。

  「是的。」她回答道。「贤王于我而言是重要的人。」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翟承诀在听了她的话后,眸色有一瞬的晦暗。

  「但是。」她继而补充道。「越是回顾過去,我便愈发迷茫,无法认清自己当初的痴情究竟是入骨的爱意,還是求而不得的不甘心。」

  「贤王幼时于我有恩,他不仅救過我,還在我最低落的时候给予了我肯定。這于我而言,是曾经的我唯一想抓住的东西。或许是我强求過他,但现在的我可以问心无愧的說,我不欠他任何。」

  翟承诀静静地看她。

  随后,他也开口道。「我的处境与你也很相似。」

  「我的母亲本是献给父王的一位异域舞女,却无意间怀了我。我自打出生起便有這双和母亲极为类似的浅色眸子,在其他皇子中格格不入,甚至遭受他人唾弃。于我而言,這双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的出身,是我耻辱的烙印,和一切悲惨对待的开端。」

  「我于幼时曾被当作质子送去他国,虽仅有短短一年,却更是令我明白了我在父王心中可有可无的地位。虽身为二皇子,却因为母亲的出身,而要被当作一枚可随时丢弃的棋子一般。」

  「但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有人救了我。」

  「她虽然沒有正面见過我的面孔,也沒直视過我的眸子,但她沒有询问我躲闪遮掩的理由,也沒问我为何终日郁郁寡欢,自怨自艾。她告诉我即便沒有亲眼见到,但我的眼睛应当是漂亮的,因为独特的事物向来都是美的,這便是为何人们争抢它们的缘由。」

  「她对我有恩,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救了我,给予我肯定。而同样的,现在的我也同样渴望回馈這份恩情。」

  翟承诀說完,再度深深的看了眼舒长清。随后他不等她开口,便起身离开。

  舒长清看着他的背影,心口酸涩。

  不是对他的故事感到难過,也不是对他的经历感到惋惜。

  而是在莫名其妙的心慌。

  好像自己应该是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一眨眼,舒长清已经在晋国呆了近两個多月了。

  也许是日子太舒服,她每日清闲,甚至已经渐渐不怎么去想黎国的事了。

  這期间翟承诀因常来看她,两人交谈甚欢,关系也融洽了不少。

  后来,舒长清在晋国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她喜歡下雪天。那些从空中飘零下来的小小寒意会落在鼻尖和面颊,像是被上天怜爱的浅吻。

  她早早的用了早膳,裹上银狐毛披风,驻足在院落中。

  天色暗的早,仅有一盏小灯放在石桌上。身后的屋子裡有暖炉,橙黄色的柔和微光隔着纸窗透出来,在她身上打下阴影。

  舒长清阖上眸子,微微仰起面颊,任凭细小的雪花落在她额面和肩上。

  吸入肺中的微寒空气,带着浅浅刺痛,但却令人愉悦。

  宁静,她感到无比的宁静。

  過了一会儿,舒长清微微睁开了眼。

  她感到有炙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便转头望去。

  一袭纹金黑袍的翟承诀站在院子入口,一动不动的,不知道望了她多久。

  男人的面容半隐在光找不到的阴影中,高大的身躯此刻更是给他平添几分无形的魄力。他看着被灯光在周身上镀了一层暖色的舒长清,一言不发,只是安静的看着。

  舒长清也望着他。

  许久后,她弯眸冲他笑。

  「過来吧,你那儿不冷嗎。」

  翟承诀微微睁大眸子。

  他喉口一涩,紧紧盯着光亮处的女人。随后他迈开步子朝她走去,抬手替她拂去发顶和肩头的薄雪。

  舒长清沒制止他的举动,只是颔首,露出被冻得发红的耳尖。

  這一瞬间万物寂静,唯有两人的呼吸。

  也许是意识到了不妥,翟承诀首先后退半步,侧過头咳嗽一声。「……你冷嗎?我替你去拿手炉。」

  舒长清摇头,「我喜歡稍微冷一点的天气。」

  「這样。」翟承诀看起来并不意外。两人片刻无言。尔后還是翟承诀先开了口。

  「黎国的皇帝……驾崩了。」

  舒长清猛的抬头,直直望向他。

  男人看起来像是在斟酌着如何与她开口。「黎国太子本应当要登基的,但承王带兵入京,明显是要造反。」

  舒长清安静的听着他說,随后還是轻声问了一句。「贤王呢。」

  翟承诀有些晦涩的說道。「…他欲等太子和承王先行厮杀,尔后等双方气势微弱之际再与之相争。」

  舒长清点头,随后便沒再开口。

  男人忍不住的盯着她瞧了又瞧,最后還是小声的问道。「你…不担心他嗎?」

  「我說過了,我问心无愧,与他,我不再欠任何。」舒长清淡淡开口。「在他同意将我拱手送人的时候,我就已经放下了。」

  翟承诀听她如此說,眸底浮现挣扎。他咬了咬牙,扭开头,避开了视线。「等一切结束,我便送你回黎国。這本就是我一厢情愿的强迫你来晋国,我会了结這一切…你莫担心自己清誉受损,我向你发誓,绝不会让你名声被玷污一星半点。」

  他有些急促的說完,便想着要离开。

  只是在离开前,翟承诀在院子门口止住脚步,背对着舒长清,闭着眼深呼吸数次。

  「這阵子…谢谢你了。」

  他說完,不等舒长清开口,便匆匆的走了。

  大雪纷纷,很快便在院子裡铺满一地银白。

  舒长清驻足在院中,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半晌未动。

  那晚舒长清做了一個梦。

  梦裡的她回到幼时,回到那一次偷偷出去游玩的时候。

  她怀抱着激动的心情在外面走着,看见什么都觉得新奇,看见什么都觉得充满乐趣。

  本来应该是在前往闹市的路上的,她却在一处偏僻院子门口停下了。

  门裡隐隐有孩童啜泣的声音。

  她敲了敲门。「有人嗎?」

  她的声音飘渺又模糊。

  门裡的哭声戛然而止。

  许久后,有小孩怯怯的在门裡问。「你是谁?」

  那個小孩的声音同样模糊,像是一层雾气般,很快便在耳侧散去。

  「我是舒家嫡长女,你又是谁?」她听见自己這么說道。

  「我是…是……」门后的小孩這时却吞吞吐吐起来。

  但吞吞吐吐半晌還是沒能說出個所以然。

  她又耐着性子问。「你为什么哭?」

  「…我父亲不想要我,他们都不喜歡我,都說我是個异类,因为……因为我…」小孩有些犹豫,声音愈发小了下去,细若蚊鸣。「因为我的眼睛颜色和他人不同……」

  「难道是红着眼睛的怪物嗎?」

  「不是…!不是红色的……」

  「那是什么颜色?」

  「是…浅浅的灰……」

  她想象了一下,旋即颇为惊奇的說道。「那应当很好看才是。」

  门后面不吱声了。

  她便又自顾自的說。「那种颜色的眸子应该很漂亮才是,他们为什么会讨厌你?寻常人都不会有這么独特的眸子,稀有的东西向来都很珍贵,他们也许是觉得你很宝贵也說不定。」

  门后面的小孩還是不吱声。

  「虽然你被关在门后面,我看不见你,但我总觉得,应当是很漂亮的。」她用手轻轻拍了拍门板。「你要是不再哭,下次我便作副画送你。先生說我画的骏马很漂亮,你会喜歡的。」

  「我要走了,你别哭啦。」

  她离开了那处偏僻的宅院,往闹市走去。

  身后的小院裡似乎有人推开了门,但她沒有回头看。

  梦境的最后,是在闹市中,意气风发救了她的卫延盛。

  那個独自哭泣的小孩,却被雾气般模糊的梦境吞噬,被压在记忆的深处,留在了尘埃的角落。

  天亮,舒长清慢慢睁眼醒来。

  满脸不自知的泪痕。

  她原来也在无意中成为了别人的救赎,但這对她来說却是個那么微不足道的事,微小到她甚至回忆不起来,直到现在。

  舒长清坐起来,怔怔的盯着床面。

  她觉得自己需要见翟承诀一面。

  可她却接连七天都沒见到翟承诀。

  直到快报传到晋国,她這才知道,那场夺位引发的动荡结束了。

  卫延盛果真当上了皇帝。

  但消息传来后,她只关心翟承诀人在哪。

  可左盼右盼,她最后却沒盼来翟承诀,却盼来了個她此刻最不想见的人。

  那男人身着银白盔甲,踏着雪走进院落。他看上去意气风发,眉宇间带着属于胜利者的喜悦,好不快意。

  卫延盛激动欣喜的看着坐在院中的舒长清,眼底此刻的动情是真的。

  這场厮杀动荡,最终還是他得到了胜利,拿到了一切他想要的东西。

  有了晋国皇子的暗中助力,和舒家的帮忙,他在太子和承王最气虚的时候趁机而入,快刀斩乱麻,夺得胜利。

  而這一切都需要感谢舒长清当初做出的牺牲。

  要說卫延盛此刻不动心是假,他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兴奋和激动涌上心头。他看着舒长清,认为這是爱意。

  沒有她的這段日子裡,他也愈发深刻意识到了舒长清曾经的好处。

  王府被打理的井井有條,即便女主人不在,也可以毫无压力的运作;京城中她留下的善行痕迹众多,百姓都对贤王府好感有加,赞不绝口。

  這也为他夺位成功打下了不小的基础。

  而這场动荡中,站队于承王党羽的杜斌在混乱中不幸去了,留下了作为寡妇的沈娇。

  卫延盛承认他的确心悦沈娇,但同样的,他也心系舒长清。

  這种感觉很奇妙,他像是同时爱上了两個人。娇娇儿是他的白月光,是朱砂痣,是爱了十年的人;而舒长清是他的妻,是为他付出最多的人,是最配的上皇后位置的人。

  他已经都打算好了,要让舒长清成为他的皇后,让沈娇成为贵妃。

  他现在得到了一切,只等着迎接他的皇后了。

  卫延盛面露喜色,大步向舒长清走去。

  「长清,我来接你回去了。」

  但离她還有些许距离的时候,卫延盛却停下了脚步。

  他看见了舒长清眼底的冷漠和隔阂。

  那太過于明显的排斥着实令他一怔,但卫延盛還是在心裡告诉自己不可能,也许是舒长清還怨恨着自己将她送走的事,但她不会一直记恨自己。

  這么想着,卫延盛便向她伸手。「长清…?」

  還沒等他触到舒长清的袖口,她便淡淡起身,往后连退几步,避开了。

  「自重。」她只是這么說道。

  卫延盛拧眉。「你這是何意?长清,你若是還在怨我,生我的气,我理解。但我們先回去吧,我此次来就是接你回家的,我說了我会补偿你。」

  「殿下……陛下似乎弄错了什么事情。」舒长清淡淡开口。「在陛下送走我的那一刻,那儿便不再是我的家了。」

  卫延盛愣住。「你莫要闹了,当初是我做的不对,现在我来补偿你了。我夺得了胜利,你随我回去,便会成为黎国最尊贵的——」

  「我們已经沒有关系了。」舒长清打断他。「我不会随你回去,我也不想要你任何补偿。」

  「什么叫沒有关系了?你是我的妻。」

  「在离开的那一晚,我在我的簪盒裡留下了和离书。」她沒有看卫延盛,只是保持着两人之间的距离。「我和你已经沒有关系了,陛下請回吧。」

  「…别闹了,随我回去。」卫延盛沉下脸色,语气中带上怒意。

  他看着站在他几步远开外的舒长清,不想再和她如此僵持,大步向前,准备抓住她手腕。

  但他還沒迈开几步,肩膀一侧便被一人牢牢摁住。

  是翟承诀。

  他摁住了卫延盛的肩膀,随后将他往自己身后一带,跨步挡在了舒长清面前。

  「你刚才是想做什么。」他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但眼底却冷的骇人。

  舒长清望着站在自己身前的人,男人一身漆黑盔甲,和身着银白的卫延盛形成了强烈对比。

  不知怎的,她此刻觉得无比的安心。

  卫延盛盯着比自己還稍稍高一些的翟承诀,冷笑。「……這可不是我們当初约定好的事。」

  「她刚才說了不愿意了。」翟承诀平静的回道。

  「這和你无关!」卫延盛终于恼了。「长清,過来!」

  舒长清在翟承诀身后一动不动。

  僵持片刻后,卫延盛爆发出恼火的斥骂。

  「舒长清,你现在是在做什么?我早便猜到了你们会做什么肮脏事,所以你现在是打算维护他嗎?你惦念他的丁点儿好,就打算這么做?你還有沒有点廉耻心,为妇不——」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翟承诀一记重拳砸在了他颧骨上。

  翟承诀用的力气很大,一下便叫卫延盛脸上肿起淤青,嘴角也被刮破,整個人被打的往后连连退了几步,险些跌坐地上。

  「道歉。」翟承诀的声音冷得吓人。

  卫延盛呆滞一瞬,旋即暴怒。「你竟敢——」

  「现在可是在晋国。」翟承诀盯着卫延盛,眉宇间是不曾出现過的骇人神色。「而新帝即将登基,若是在那之前出了什么意外,可沒人說得准。所以注意你的言辞。」

  卫延盛死死盯着翟承诀,随后望向他身后的舒长清。

  女人就那样直直的站着,有些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眼底只剩下卫延盛看不懂的漠然。

  他不禁心裡一紧,从地上站起来后再度冲舒长清低声恳求道。「…刚才是我失言,长清,跟我回来吧。我不是說過要补偿你嗎?我說要对你好的,你莫再說气话,随我走吧…」

  但舒长清只是冷漠的看着他。

  「和离书我已经给過你了,你我再无任何关系,你莫再說了,我不会和你走的。」

  「我沒同意和离!」卫延盛情绪激动起来。「我沒同意過,便不作数!」

  「那你便当舒长清這個人死了吧。」她无所谓的开口,转身起步要回屋去。

  「长清,你不是喜歡我的嗎!」卫延盛对着她的背影喊道。

  舒长清脚步一顿。

  她慢慢的回头,视线落在卫延盛身上。

  「不再喜歡了。」

  她的语气是那么平静,仿佛是在交代一個无所谓的事情。

  她的神色太過冷漠,一瞬竟叫卫延盛不知该如何回应。

  爱的反面,比恨意更可怕更令人绝望的,是形同陌路,彻底的不在乎。

  很显然,卫延盛在她眼底再也找不出一丝自己的痕迹。

  而這令他很恐慌。

  随后他眼睁睁的看着舒长清回了屋,关上了门。

  那扇门紧关上了。

  卫延盛最后還是离开了。

  黎国還有很多事需要他去忙,他本就不应该来這儿的。

  他走后,倒是清净不少。

  翟承诀来看舒长清,站在院子门口踌躇,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直到他看见舒长清站在院子裡也同样瞧着他,神色间似乎并沒有他想的悲伤或者落寞,只是很平静,甚至有些轻松。

  他犹豫片刻,迈步进院。

  「来啦。」舒长清若无其事的开口。「要品茶嗎?我今早新煮的。」

  翟承诀愣了愣,慢慢点头,慢慢的在石桌边坐下。

  他看着烫茶盏倾茶的舒长清,询问的话在舌尖含着,半晌不知道该不该问。

  舒长清把茶盏推给他。「我父母家裡還好嗎。」

  翟承诀怔了一瞬。「他们很好,我的人在暗中跟着。若是有什么事,我会立刻通知你。」

  「好。」舒长清垂眸。

  翟承诀偷偷去瞥她,最后還是开了口。「你…是当真不打算回去,還是只是在說气话?」

  「你很希望我回去嗎?」舒长清反问他。

  「怎么会。」翟承诀下意识回道。「我希望你快乐安好就足够了。」

  也许是他反应過来自己說的话過于直白了,耳根顿时红了小片,神色有些尴尬的移开视线。「…倒也不是那种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舒长清觉得好笑,起了逗弄心思。她托腮看着难得有些不知所措的男人,抿唇笑笑,起了坏心思,故意拿捏出泼皮口吻来逗他。「被不知情的人听了去,還以为殿下痴情于我。」

  翟承诀抿唇,沒开口反驳,也沒开口承认。

  他只是忽的抬眼去看舒长清。被那双眸子這样直盯着,舒长清也一怔。

  片刻后,她垂下眼。

  「……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我不该忘的。」

  她深吸了口气。「我不该忘的,我早就该想起来的。」

  翟承诀静静的看她,只是唇角的浅浅笑意暴露了他的心情。

  「本来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一开始也是我的一厢情愿,才让你到了现在的境地。」

  他轻声說道,目光落在舒长清身上,久久舍不得挪开。「我不奢求什么,也不强求你任何。即便我不愿你离开,但你若是改变了主意,想要回去,我也定会放你走的。」

  他语气裡隐含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恳求,显出了些许脆弱,但并不卑微。

  舒长清颔首,抬眼望向院子裡那棵光秃秃的树。

  许久后,她轻声道。

  「那树,砍了吧。」

  「不开花的树,也看腻了。」

  与此同时,黎国。

  新帝登基后的卫延盛最近忙的焦头烂额,各类待处理的烂摊子都在等着他下决策。

  可就是现在這么重要关键的时刻,他却阴沉着脸坐在后宫别院裡。

  眼前的地上是一片狼藉,都是被摔碎的茶盏碎片和撕烂的画作书籍。

  眼前站着眼眶通红的女子,即便身着华服,却泪痕满面,委屈和痛苦含在眼底,倔强的看着他。

  「卫延盛,你怎么可以如此对我?」沈娇几乎是嘶喊着說出這句话。

  「如此对你?我如何对你了?」卫延盛也有些疲于应对她的這些撒泼了。「我說了,现在不是时候,我不能给你妃位,但我沒說不要你了。皇后位沒定,先定了贵妃,這算什么样子?」

  「那我呢!」沈娇哭着,大颗大颗的泪珠沿着面颊往下滚。「我现在又算是什么身份?我本就已经是寡妇,被你這样无名无分的留在后宫,你知道他人会如何看我嗎?他们会如何說我?」

  卫延盛皱眉。「我說了,现在时机未到,之后会给你名分,谁人又敢乱嚼舌根?」

  「那她呢?那個女人又是如何?」沈娇吼道。

  卫延盛蹙眉。「谁?」

  「李薇,那個女人呢?你为什么也留着她在后宫?」

  「她本就是我王府的妾室。」

  沈娇却笑了,笑的无比讥讽。「妾室……谁看不出来她与我容貌如此相似?卫郎,你的心思太過明显,明显到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沈娇也不愿這样的。

  她被接入宫,本以为自己就要从此变成贵妃娘娘;可谁知這么多天了,她還是无名无分,只是住在后宫的一处别院裡,甚至還不是最好的那处。

  卫延盛时不时会来看看她,但却总不提贵妃的事。

  好像自从他出了那一趟远门后,整個人就变了。

  這叫沈娇心慌。

  杜斌死了,她现在只是個娘家沒什么势力的寡妇。如果卫延盛再不愿管她,那她日后…

  沈娇不敢想,也不敢惹卫延盛不高兴。

  面对宫女们多多少少有些明显的窃窃议论和轻蔑的眼神,沈娇有时候气愤屈辱到下唇都快要咬出血,却還是忍了。

  直到她今早听宫女說,住在另一处别院的,那個同样也被接进宫的李氏,皇上也同样允了她贵妃位。

  還是亲口允的。

  虽然不知道這消息是怎么传出来的,但這压垮了沈娇最后一根稻草。

  她這么多天的委屈一下子爆发了出来,吵闹着起来了。

  她本从小就是不拘礼节的人,自然也不会在意自己的行为是否端正,摔了不少东西,又砸了不少好茶具,卫延盛才来了她這儿。

  她眼泪一下子就流下来了。

  可不论她如何委屈的哭诉自己的难受,却始终得不到卫延盛一句肯定的回答。

  总是叫她再等等,现在时机未到。

  這令沈娇格外委屈。

  「盛哥哥…」她哽咽开口,用袖子擦了脸上的泪痕。「你……终究是嫌我了,是不是。」

  卫延盛望着自己過去那么喜歡那么喜歡的女人,此刻在自己面前哭的如此脆弱痛苦。放在以前,他早就心疼的拥了上去。

  可现在,却总是不停的回想起那個永远优雅,永远端庄的身影。

  倘若是长清的话,必然不会和自己闹得吧。卫延盛有些疲惫的想着。她会协助自己打理事情,叫自己根本不必担心后宫琐事。

  因为长清是那么懂事。

  這一对比下,原本的朱砂痣,倒显得像无理取闹的蚊子血了。

  可沈娇沒意识到,她只是不懂为什么。

  为什么那么痴心于自己的盛哥哥,会对自己如此這般?即便是因为当初各自嫁娶,那也是盛哥哥先和舒长清成了亲。

  最先背叛感情的人不是自己,恋恋不忘的人也一直是卫延盛,为什么此刻却這样对自己?

  舒长清自打数月前就因病而长居室内不外出,也不见人。现在更是人影都不知在何处。

  沈娇捏拳,垂下眸子。

  她抢了自己的盛哥哥,现在要当上皇后的也是她。自己已经退了這么多步,现在连盛哥哥的心都不在自己這裡了嗎。

  沈娇本来计划的很好。

  舒长清当她的皇后便当吧,因为卫延盛是爱着自己的,她很肯定這一点。

  母仪天下的事沈娇也做不来,她只想要帝宠便足够了。

  可现在……可现在什么都不确定了。

  她不知道這是为什么。

  可沈娇不知道的是,她越這么闹,卫延盛只会越下意识的拿她和舒长清做比较。

  而卫延盛也同样沒意识到的是,過去他拥有舒长清,却只思念得不到的沈娇;现在他得到了沈娇,心心念念的却是不愿再回他身边的舒长清。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人啊,就是贱。

  今日无雪,地上前几日积的雪也融化了不少。

  翟承诀早就叫人连根拔了那棵桃树,换了株梅花树来。

  舒长清换上了一身新的素色狐尾披风,细心打理着大约一人高的树苗,嘴角微微噙笑。

  身后有脚步声,她回头,怀裡便被塞了個手炉。

  翟承诀垂着头看她。「天气還是冷,小心别惹风寒了。」

  舒长清揣着小手炉,抬头看了眼比自己高出不少的男人,打趣道。「你倒是心细。」

  男人有些罕见的不好意思起来,偷偷去睨舒长清的神色。「觉得有些压力嗎?」

  她摇头。「挺好的。」

  舒长清捏了捏怀裡的暖炉,垂首看着,轻笑着又重复了一遍。「被关心着挺好的。」

  翟承诀只是笑,狭长的眸子弯起来,一眨不眨的盯着舒长清瞧。

  「对了,我有個事需要你帮帮忙。」

  「你尽管提。」

  舒长清便从怀裡摸出一封信来递给他。「我想拜托你,把這個交给我的父母。他们大约很担心我了。」

  翟承诀点点头,接過信放好。「我马上就吩咐人去做。」

  他转身便要提步离开,身后的披风却被人轻轻捏住。

  微小的力度却立刻让男人刹住了脚步。

  翟承诀一动不动,直到身后传来女人好气又好笑的调笑。「你倒是比我還急。」

  翟承诀指尖动了动,慢慢转身過去低头看她。

  女人的肤色雪白,缀了点口脂,纤细的指尖正捏着他的披风一角。她面颊粉若春花,一双眼一眨不眨的望着他,满含笑意。

  漂亮的不像话。

  「急匆匆地,真像個愣小子。」他听见她带着笑如此說道。

  下一秒,翟承诀忽然就俯身拥住了她。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在转過身和她对视的一瞬间,那满腔高涨的爱意像是逐渐翻涌沸腾,像是疯狂溢出胸口了一般,让他压抑不住自己的冲动。

  想要抱住她,想要牵上她的手,想要做很多其他的事,那些能让她露出由衷笑容的事。

  翟承诀心裡恼自己的冲动,但是并不后悔。

  他拥着舒长清在怀裡,生怕自己用力過度弄痛她,但又渴望紧紧的抓住她,抱紧不松手。

  這一刻他很想突兀的表达自己的心意,可他還是惧了。颤抖的唇张张合合后還是紧闭上,咬着下唇沒吭声。

  万一她拒绝了,万一她不想接受自己。

  他生怕哪天再回到這处院子的时候,再也找不到那個心心念念的人。

  但是如果不說,這份感情就要一直折磨着自己。已经十年了,他惦记了十年的人此刻就在自己怀裡,哪有再不试探一下的道理?

  啊…真的是要疯掉了。他阖上眸子,如是想道。

  舒长清沒有被這突如其来的拥抱吓到。她怔了一瞬,随后安抚似的浅拍他的后背。

  男人的怀抱很温暖,整個将舒长清拢了进去。结实的臂膀有些小心翼翼却又紧紧的拥着她,像是害怕着什么似的。

  像是過了片刻,又像是過了许久。

  她听见男人在自己耳侧沙哑的开口。「……抱歉…吓到你了吧。」

  「沒有。」舒长清轻声回应。

  又過了半晌,男人還是沒松开自己,下颚压在舒长清的肩膀上,又开口道。

  「长清,我……」

  「翟承诀。」舒长清却突兀的打断了他。

  她此刻的语气格外认真,带着独属于她的坚持和温柔。「你配得上更好的。」

  翟承诀一怔,慢慢的,慢慢的抬起了头,拥着她的手臂渐渐松开。他垂首,那双淡色瞳孔紧紧盯着面前的人。

  舒长清也望回去。

  四目相对。

  她缓缓开口道。「你是晋国的二皇子,你应当去寻一個更好的女子,一個配得上你的人。」

  「我不想要「更好的」。」翟承诀听见自己的牙齿都因为隐忍的情绪而轻微打颤。「我想要你。我想了十年,我不要更好的,我要最好的,我要你。」

  舒长清抬手替他整了整领口,手腕却被他一把捏住。她抬头,翟承诀的眼尾都红了,直直的盯着她。

  那神情,仿佛是被抛弃了一般委屈难過。

  他又拥上她,搂着她的臂膀都有些微微发抖。

  「别推开我,求你了。」他低声喃喃。

  「承诀……我已不是清白完璧之身。」舒长清缓缓的叹息,言语裡也仅是心酸。「我是嫁過人的了,是我配不上你。你很好,也许太好了,我不愿你再做出会令自己失望后悔的决定。去寻個更好的姑娘吧。」

  翟承诀半晌沒有言语。他的额面抵着舒长清的肩膀,两手紧紧握住她的胳膊两侧。

  片刻后,他闷闷开口。

  「长清,我不会对你撒谎,所以我不会骗你。若說我毫不介意,那是假话。我承认我每每想到此事,都嫉妒的快要疯掉,那种感觉太难受了,比任何皮肉上的伤痛都要折磨。但那并不是因为你,我嫉妒是因为曾经有别人令你心动,而那個男人不是我,這一点令我无比痛苦。」

  「我以前无权无势,可现在不一样了,我有了可以庇护你的力量。原本我只是想远远的瞧一瞧你,就可以满足的。可你過得不开心,你明明嫁给了那個男人,但你却過的不快活。我的自私和贪婪令我沒法忍受這一点,偷偷用来手段将你绑在了我身边。本来只是想给你一些快乐的时光就放手的,可我却那么贪心,现在无论如何都不愿放手了。」

  舒长清怔住,感到捏着自己胳膊两侧的大手在微微颤抖。

  肩膀上有浅浅湿意。

  「不要贬低自己,不要把自己說的如此不堪。我如此努力,就是为了能够配得上你,所以不要那么轻易的放弃我,给我……也给你自己一次机会。」

  「在遇见過你后的十年间,我每一次对未来的计划中,都有你。」

  许久后,舒长清抬手,抚上埋首在自己肩上的男人后颅。

  她轻轻的捧起男人的脸,让他和自己对视。

  翟承诀眼眶红的吓人,淡色眸子裡還染着浅浅湿意。也许是觉得過于丢人,他下意识的想要避开。

  但舒长清却浅啄了口他的眼尾。

  這让翟承诀微微睁大了眸子,愣住了。

  「长這么大,除了母亲,還是第一次有人为我落泪。」她轻轻說道,抿开笑容,泪珠却也从面颊上滑落。「别负我,翟承诀。」

  下一秒,她落入温暖的怀抱。

  吻落在她的发顶,男人带着狂喜颤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他一字一句,像是要把這话刻进骨子裡似的。

  「此生定不负卿。」

  舒长清阖眼,圈臂拥上男人腰身。

  好像已经很久,沒有如此快乐過了。

  卫延盛站在太后的寝宫面前,迟迟犹豫不敢进去。

  太后传他的时候,卫延盛考虑了许久。

  他知道大约太后是想来找他說說迟迟不立皇后的問題,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太后解释。

  說自己把皇后拱手让人,换取力量后,带不回来了?

  他說不出口。

  但总是拖着也不是法子,卫延盛咬咬牙,還是踏了进去。

  太后半卧在美人榻上,精心保养過的女人根本看不出半分时光的痕迹,风韵犹存。

  她看着卫延盛一步步向她走来,在自己面前行礼。

  「您找朕?」卫延盛說道。

  太后静静地瞧了他片刻,抬手示意他在自己身前坐下。

  「哀家有话要同你說。」

  等卫延盛坐下了,她又继续开口道。「现在外面大臣们对于皇上迟迟不立后的举措感到非常不满,议论纷纷。更何况那是舒家的嫡长女,皇上再不立后,是要惹群臣非议的。」

  卫延盛垂首不语。

  「哀家知道,皇上不喜歡那個姑娘。」太后端详着卫延盛。「但舒氏为皇上尽心尽力,皇上也绝不可做那忘恩负义之人。」

  卫延盛沉默片刻后,才终于讪讪开口。「不是朕不愿立后,是无法……」

  太后蹙眉,随后立即露出了了然的神色。

  她向后靠去,眉宇舒展。

  「這样啊。」她喃喃。「這孩子做出了自己的决定。也罢,這样也好。」

  卫延盛有些困惑的瞧着她。

  太后品了口茶,随后对卫延盛道。「皇上還记得,哀家過去曾一次因为身子不爽利,特传了舒氏来宫裡谈心么。」

  卫延盛点头。

  「那日哀家和她說了许多。」太后望向窗外,神色平静。「最主要的是,哀家不愿让她犯和哀家同一個错。」

  「错…?」卫延盛有些迷茫。

  「哀家同她說,哀家当年便是因为自己的一厢痴情嫁给了先皇,离开了那個对自己真的好的人。哀家成了母仪天下的人,却被锁在這朱红宫墙裡,与他人分享帝王宠爱。」太后语气平静,像是在說一個不关己事的话题。「哀家拥有了许多。地位,权势,但唯独不快乐,十分的不快乐。」

  「哀家让她别在错误的道路上葬送一生。」

  卫延盛怔住了,他有些错愕的瞧着太后。

  「不是的…长清嫁给朕不是错误的選擇,朕允诺会对她好的!」

  「只对她好嗎?」太后反问。

  卫延盛却答不上来了。

  「她如今显然是做出了自己的選擇,那么皇上就别做出這幅恋恋不忘的模样了,太不像话了。」太后淡淡道,「你放過她吧。」

  片刻后,卫延盛一声不吭的起身,摔门而出。

  他一路回到御书房,把纸墨笔砚摔了一地。

  身边的大太监立刻唤下人来收拾。

  「滚!都给朕滚出去!」他吼道。

  御书房裡立刻走的干干净净,只剩卫延盛一人。

  他面色阴沉,攥的拳咯吱响。他猛地砸了一下书桌,将拳头都擦破出了血。

  为什么,为什么說是错误的選擇?

  是舒长清要嫁给自己的,是她先要嫁给自己的,凭什么,为什么现在要离开的也是她?

  他不同意。

  母仪天下的皇后,只有舒长清可以当。

  他猛地踹开大门。「去摆驾,朕要去舒家!」

  等卫延盛到了舒家宅子的时候,舒家人已经跪着在候他了。

  他大步入室内,身后跟着舒家人。

  卫延盛眉尾动动,侍卫们立刻带着婢女下人们离开,把空间留给卫延盛和舒家家主和主母。

  二老面面相觑,在皇上面前皆有些不知所措。

  他们已经收到了来自晋国皇子的消息,也知道這都是怎么回事。

  虽然在夺位的时候,他们選擇了帮助卫延盛,但对于卫延盛将自己女儿送人的举措,二老都觉得心裡不爽。

  舒家家主先行开口。「陛下今日来是为了…?」

  卫延盛脸色沉沉。「为了你们的女儿。」

  二位又是面面相觑。「清儿不在府内…」

  卫延盛猛地拍桌。「朕知道她不在這儿,朕要你们给她写信,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让她回来!」

  說的激动,卫延盛猛地起身,怒意尽显。「她当初用尽心机嫁给朕,如今怎么敢就這样离开?」

  舒家主母蹙眉。

  她紧紧捏住了衣裙下摆。尽管她面对圣上,心裡紧张害怕,但此刻,来自母亲维护女儿的勇气大過了一切。

  不等家主拦住自己,主母开口了。

  「陛下此言差矣……清儿怎是费尽心机?」

  卫延盛一怔,家主大骇,正欲阻止自己的妻子,却来不及了。

  「当初是清儿听說前太子要对陛下下手,为了让前太子有所顾忌,便要自己嫁過去,用舒家给陛下撑腰。」

  「清儿为此在院子裡冲她爹爹跪了多個时辰,苦苦哀求,只是为了陛下。這怎是费尽心机,她本意是为了陛下好的。」

  主母一口气說完,吊着的胆子落下来,浑身发抖。

  但作为一個母亲,她不愿自己的女儿受到任何误会。

  即便是皇上,也不可以。

  任何处罚她都认了。主母垂了下了头。

  卫延盛却整個傻愣在了原地。

  她刚才說什么?长清是为了那样的理由,才嫁给自己的?

  卫延盛忽然感到从心底的发寒。

  他有些艰难的开口。「……她为何要如此为朕?」

  「陛下在幼时曾经救過清儿一次,清儿对陛下痴心数年,既是为了偿還恩情,也是为了…清儿的那一份心意。」

  救了她?卫延盛努力回想。

  模模糊糊的,到他初见长清的时候,的确是有這么一回事。

  但那对卫延盛来說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

  长清竟然惦记了這么多年嗎。

  此刻,卫延盛忽然在脑海中一件件的回忆闪過他和舒长清的所有事情。

  新婚那晚的冷嘲热讽,初次洞房的巴掌,为了沈娇的争执,为了权力将她送人……

  一件件一件件,所有的事,所有的细节,都让卫延盛整個人感到了彻骨的寒。

  「你骗人……怎么可能。不是這样的,是她…她……不是這样的…」

  但不管他如何去想,却始终无法把這個句子說完。

  残忍的事实摆在眼前。

  他站在原地,感到一阵铺天盖地的绝望向他袭来。

  他做错了,他做错了好多事。

  那些无法挽回的事,终究把长清从自己身边推开了。

  他再也找不回长清了。

  舒长清问翟承诀之后打算怎么做,对方直言自然是要成亲。

  說的如此轻巧,舒长清有些无言。

  這很显然不会是那么容易的事,但翟承诀似乎总有办法做出自己能解决一切的模样。

  舒长清从那座小院裡搬了出去,住进了翟承诀自己的府中。

  這时候舒长清才多多少少明白了现在晋国皇室的情况。

  太子无能懦弱,皇上早已倾心将皇位传给身为二皇子的翟承诀。這基本上已经板上钉钉,只是個時間問題。

  舒长清不敢去想這十年裡翟承诀究竟经历了多少事,才从一個如此不受宠的皇子,变成了皇位唯一合格的继承人。

  她一边想着出神,一边在镜前梳着自己长发。

  忽的有人接過了梳子,动作温柔的替她梳理。

  「你怎么不叫宫女帮你?」镜子裡映出男人的倒影,他语气温和。

  「我更喜歡自己做,這是個很享受的事情。」

  「的确……」翟承诀替她梳理着乌黑长发,露出浅笑。「你很漂亮。」

  「晋国男人似乎格外诚实。」舒长清被扑哧逗笑。「這叫人害羞。」

  「這是我們晋国的习俗。」身后的家伙一副故作轻松的模样。

  两人相处格外融洽。

  等长发理好,翟承诀从怀裡摸出了封信递给她。「你之前送去给家裡的书信,這是他们拜托我交给你的回信。」

  舒长清连忙展开来看。

  是母亲的手笔,信裡写了许多。写了她和父亲的身体很好,无需担心;写了现在新帝登基,万事需处理,新帝很忙;写了新帝因为迟迟不立后而被群臣私下非议,以及被新帝养在后宫的那個寡妇的消息也不知怎的流传了出来,导致新帝口碑不是很好。

  母亲還写了卫延盛来過家裡,听了母亲說的事后便愣愣的走了,沒有发火也沒有做出出格的事。母亲說不必担心家裡,一切都好。

  母亲說,希望女儿要健健康康,平安幸福。

  舒长清折上這封信,放进了匣子。

  她有些困惑。

  为什么卫延盛不肯立沈娇为后?這不是最好的選擇嗎。

  她一向认为以卫延盛对沈娇的痴情程度,应该是巴不得自己离开的。

  现在她有些看不明白了。

  也许是舒长清沉默思考的時間长了些,直到面颊一侧传来温热的触感,她才猛地回神。

  翟承诀以指尖碰了碰她脸侧,「你還好嗎?眉头皱的這么紧。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嗎?」

  她摇头。「我只是在想为什么卫延盛不肯立沈娇为后。」

  对面的男人以肉眼可见的程度展现出不满的情绪。

  他咕哝。「因为他三心二意又不肯承认,我觉得他也沒有你說的那么喜歡那個女人。」

  舒长清失笑。「我并不是因为他在苦恼,只是随口說說,你莫乱吃味。」

  「吃味的话会觉得有压力嗎?」他反问。

  舒长清想了想,摇摇头。

  「那便光明正大的吃味了,我的确不喜歡那個男人,也不喜歡你想着他事情的模样。」翟承诀颇为堂堂正正的开口,随后又有些无赖似的耍。「你也多想想我,长清。」

  她无奈。「想着呢,一直想着呢。」

  「都想着些什么?」

  「想你這些年是怎么過的。」舒长清抬手替他拂开碎发。「一定很累吧。」

  這回翟承诀沒有接话了,只是垂下眸子不语。

  正当舒长清以为自己說错话了的时候,他又淡淡开口了。

  「嗯,很累,很多时候以为自己或许就要死在某处了也說不定。」

  這话令舒长清心裡一揪。

  「但是我知道這一切都会值得的,所以坚持下来了。」翟承诀冲她笑笑,「事实证明我是对的。」

  「泼皮。」舒长清嗔他,他也只是笑着受了。

  与此同时,黎国。

  沈娇很担心。

  自打卫延盛去了一趟舒家后,回来便把自己关在了御书房,吃喝住都呆在裡面,除非要上朝以外,基本不会光临别处。

  他這些日子裡,只传過一次那個李氏前往御书房。

  据沈娇安排的一個小宫女听的消息說,两人似乎在御书房谈了很久的事,卫延盛到后面似乎情绪激动,又砸了东西,随后李氏便离开了。

  這令沈娇愈发的不安。

  她不喜歡這种原本紧握在手中的东西逐渐流失的情况,她也需要主动出击。

  于是她便求见皇上。

  本来卫延盛是不想见的,但沈娇就那样站在御书房外面,一副如果不见她就在這寒风中站上一整日的模样。

  卫延盛无奈,让她进来了。

  一进御书房,沈娇就遣退了所有下人。

  卫延盛冷眼看她。

  「盛哥哥,我有阵子沒见你了,听說你一直呆在這儿,担心你的身体,给你送了点东西来。」沈娇将自己手裡的小食盒摆上桌面,打开端出几碟精美的小点心。「這都是我亲手做的,你尝尝。」

  卫延盛還是不說话,就只是看着她。

  沈娇心裡慌,但面上還是强打起精神,强颜欢笑。「盛哥哥,你别這样……身体要紧…」

  「你還记得我們第一次见的时候嗎。」卫延盛忽然打断了她。

  沈娇怔怔的看着男人俊俏的脸,下意识点头。「在青云寺外…我无意弄坏了盛哥哥的捕網。」

  「那是朕第一次见你,第一眼就心动了。」卫延盛平静的說着,却像是在讲述一個事不关己的過去。「朕那日過后不久便像长清說,朕以后一定要娶你为妻。」

  「盛哥哥现在也可——」

  「朕還沒說完话。」卫延盛睨了她一眼,硬生生拦住了沈娇的话。「朕初见你,是因为你的灵动活泼而动了心。之后的十年内,更是坚持不懈的以为你也倾心于朕,我們终会有一個完美的结局。」

  「但仔细回忆起来,你却从未对朕說過同样心悦于朕之类的话。你总是若即若离似的,给出混淆的答案和飘渺的希望,让朕像個傻子般误会你对我的感情,误以为那是姑娘家欲擒故纵的小把戏,甚至甘之如饴,愈发的痴迷于你。他们都认为朕心系于你一人,甚至朕自己也如此以为。」

  「你的捉摸不透的确令朕倾心…但你忘了朕并不是個有耐心的人。你以为朕对你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会心甘情愿的为你做一切,却不知朕最恨你仗着朕的倾心当把柄。」

  沈娇面色苍白,半张嘴却不知该說什么。

  她的确是喜歡過卫延盛,但也不得不承认的是,她享受并陶醉于和他暧昧不清的态度和关系。

  她从未正面回应過卫延盛的感情,只是在必要的时候给他一些令人心动的小细节,让他也以为,自己是同样对他倾心。

  沈娇用這個法子,令很多儿郎为她动心,并恋恋不忘。

  被人追捧宠爱這件事令沈娇感到沉迷,尽管她不好意思和他人說,也觉得這似乎是不好的事,但她還是控制不住自己。

  所以当她大婚那日,生怕对自己情根深种的卫延盛前来闹事。

  但他沒有,而這反而叫沈娇有些不大高兴。

  所谓的痴情,也就這种程度嗎。

  她的不满在春华盛宴上到了顶峰。

  她不喜歡舒长清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也有些恼她在别人面前让自己丢脸。

  所以当她意识到卫延盛一直在看她的时候,她是故意将卫延盛引到外面回廊裡的。

  這也算是一种报复,也算是一种自己想要抓住卫延盛的机会。

  自己不会和卫延盛在一起,不代表自己不享受被他人追逐的感觉。

  果不其然,他果然跟了出来,并如她所愿般的行动。

  而被舒长清发现的时候,沈娇也只需要含着泪推开卫延盛就行了。

  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是卫延盛疯狂的动了心,自己有什么错呢。

  尽管杜斌对她很好,夫妻二人婚姻稳定,沈娇還是改不掉她的小秘密。

  這种感觉她无法和别人解释,但她总是渴望变成别人眼中的中心。

  被人追捧,被人爱着,享受和他人若有若无的暧昧。

  自己一向伪装的很好,别人都会认为是他们自己一见钟情并不可自拔,

  可现在,卫延盛像是戳破了她最不愿意被人发现的小秘密,就那样直白的抖落了出来。

  沈娇面色惨白。

  她强打起精神,露出难看的笑容,眼泪已经在打转。「盛哥哥,你是不是误会了娇娇…我从来沒有把盛哥哥当成傻子,盛哥哥对我来說也很重要…」

  但卫延盛只是冷冷的看着她。

  他现在理清楚后,便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若沈娇同样心系于他,为何十年了不曾直面答应他的追求?

  而自己却总是莫名其妙的认为沈娇应该是心悦自己的,甚至长清也如此认为。

  但回忆起来,沈娇从沒给過自己如此承诺。

  卫延盛說不上来這是什么感觉,但他觉得很不舒服,有种被戏耍的错觉。

  他不想再看着沈娇在自己面前哭哭啼啼,摆摆手传门外的太监把沈娇带下去。

  女人含着泪的模样被关在了门外。

  「七天后,朕要去一趟晋国。」

  大太监露出惊讶错愕的神情。「陛下亲自?」

  「是的。」卫延盛捏紧了拳。「亲自去。」

  黎国的新帝亲自来与晋国交好,這算得上是一個很轰动的事。

  翟承诀在知道了這件事后,第一個想到的不是如何应对,而是担心起舒长清。

  他犹豫着吞吞吐吐半晌,還是和舒长清說了。

  「嗯。」令他有些意外的,舒长清什么反应都沒有,只是淡淡的嗯了声算作知道了。

  他還在斟酌着怎么开口的时候,舒长清又问,「到时候你会很忙吧,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嗎?」

  翟承诀愣了愣,摇头。

  「我可以帮你打理府上的。」

  「瞧你這漂亮的女主人做派。」翟承诀忍不住调笑,眼底溢出笑意。「我之后也许会忙上几天……别太想我。」

  「那我尽量。」舒长清也玩笑似的冲他取笑。

  翟承诀大笑,垂下头去,掩了眼底的情绪。

  几日后,黎国的车队到了。

  太子和身为二皇子的翟承诀前来迎接,一路护送至王宫内。

  在王宫内某一殿内安置好后,太子先行离开了,殿内只剩下翟承诀和卫延盛两人。

  两個男人都彼此沉默着。

  片刻后,卫延盛遣退了周围的侍卫。

  「你不可能一辈子把她困在你身边。」他忽的开口,言语间的恶毒和讽刺毫不掩盖。「你以为她是心甘情愿留在這儿嗎?你不過是我的替代品,你不会真的以为长清是对你动心了吧。」

  翟承诀此刻面色阴冷的骇人,若是被舒长清见到,定会吃惊這人和那個总是唇角带笑的男人是不是同一個。翟承诀眯起狭长的眸子来,淡色的瞳孔微微一缩,闪烁出野兽般的锐利。

  「……长清選擇了我。」他淡淡道。「這是她自己的愿望,你不能强迫她做任何事…如果你不希望她這辈子在对你的恨意中度過的话,我建议陛下還是放弃吧。」

  「你现在是背负着囚禁了黎国皇后的罪名的,晋国二皇子。」

  「過河拆桥的把戏你還真是百用不厌啊,需要我提醒你是你当初主动送她到我身边的嗎。」

  两個男人在室内互相盯着对方,气氛逐渐凝重。

  直到门外的大太监宣布晋国皇上驾到,這僵持的气氛才一松。

  会谈過程很顺利也很融洽,卫延盛表达了希望继续与晋国交好的意愿,双方都交谈的很愉悦。

  卫延盛临走前,又意味深长的看了翟承诀一眼。

  這一眼令翟承诀心头一惊。

  他不知为何,有很不好的预感。

  這感觉令他在离开皇宫后,立刻快步往自己府上赶。

  可等他回到府上的时候,到了舒长清的院子处,果不其然,映入眼帘的只是一片狼藉。

  翟承诀觉得那一刻血都快凝固了。

  与此同时。

  舒长清从用沾了迷香的帕子捂着口鼻掳走后,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处马车上了。

  她沒有惊慌,只是静静地看着马车上坐在自己对面的卫延盛。

  這场景真熟悉啊。舒长清想道。和当时与翟承诀在马车上的时候似乎一模一样。

  卫延盛很高兴的看见她醒了。「长清……别担心,我們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了。」

  舒长清静静地看他。

  忽然猛地,她从头上拔下簪子,迅速的就要往他面上刺去。

  卫延盛大骇,一把攥住她手腕捏紧。簪子掉了,发出清脆的声音后断开。

  「长清,你…」卫延盛震惊的看她,仿佛不敢置信似的。

  舒长清依旧是平静的神色。「我說了,不要再来找我,我不会和你走。你我已经沒有关系了。」

  「我也說了我不同意和离!」卫延盛大吼。

  「当初是我错了。」舒长清忽然說道。

  這句话让卫延盛瞬间怔住了。他看着面前的女人,声音哽在喉咙裡发不出来。

  舒长清继续道。「当初是我错了,我知道你倾心沈娇,但我却偏执的以为如果我能给你带来你需要的力量,那么最后你也会接受我,我們会有一個好的结局。」

  「可是,卫延盛。」她直视他的眼睛。「念念不忘,未必会有回响。我累了,我想做的都做過了,我已经尝试過了。我不欠你什么,于你,我问心无愧。你放我走吧,不要让我恨你。」

  最后那句话让卫延盛几乎忍不住的浑身一颤。

  「…可你本就应当是我的。」他头一次红了眼,沙哑着声音說道。「是我先娶的你,是我先教你动了情,你本就应当伴我一辈子,你本就应当爱我的!」

  他声嘶力竭,攥着舒长清的手紧紧抓着,仿佛生怕自己一旦松开,眼前的女人就会彻底消失。

  为什么会变成這样?卫延盛自己也不明白,或者是不愿明白。

  舒长清垂着眸子,久久不语。

  长久的沉默后,她也只是轻轻开口,像是叹息,也像是解脱。

  「太迟了。」

  她一字一句,像是用刀在卫延盛心口上划开了血淋淋的口子,让他就那样狼狈不堪的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你說的对……我們自幼相识,有着青梅竹马的缘分。你我本就应当如此以兄妹相称,各自嫁娶,幸福的過完余生。卫延盛,我喜歡上别人了,所以我的后半生不能再是關於你了。我会好好的生活,你也应该如此。」

  攥着她的手渐渐松开了。

  卫延盛大口大口的喘息着,感到头晕目眩。

  他像一個溺水的人似的,面色苍白,呼吸急促。明明天气温暖,他却感到彻骨的寒冷。

  這话,是他在他们成亲那晚,他亲口对舒长清說的。

  好好生活?

  沒有她,他自己要怎么背负着這一切好好生活?

  马车在此时忽然猛地刹住。

  卫延盛嘴唇发乌,哆嗦着說不出话。

  舒长清静静地坐在他对面,只是安静的坐着,神色上毫无波澜。

  「长清……」卫延盛透露着乞求的声音低低响起。

  可马车门就在這时猛地被人拉了开。

  外面的光透露进来,被车门口男人高大的身影遮挡,为男人周身镀上一层光来。

  翟承诀单手扣着车门边框,另手猛地抓住车裡坐着的舒长清。

  她被這股温柔坚定的力量拉出了马车,从阴影中跌出,落进這個带着阳光和轻微汗味的怀抱中。

  好温暖。她微微眯了眯眸子,不禁也圈臂搂住了对方。

  「我来晚了,对不起。」翟承诀带着点颤意的声音在自己头顶响起。「是我来晚了。」

  舒长清闭上眸子,埋首在他怀中。

  「来了就好。只要是你,稍微晚一点也沒关系。」

  车厢裡的卫延盛并沒有追出来,只是在车内的阴影中望着在车外相拥的二人。

  他声音晦涩,带着不易察觉的绝望和乞求。「……长清,你当真心意已决,要随他走?我知你心善,难道我就不值得一個新的机会嗎?」

  舒长清抬头,转首去望他。

  翟承诀顿时身子一绷。

  别答应。他在心裡念叨,默默的用上了点力道抱住她。千万别答应。

  像是感受到了這個拥抱的力度,舒长清露出一個浅浅的笑容弧度。

  「我心意已决。」她听见自己說道,声音轻快。「此生唯他不可辜负。」

  那一日,不知道是初春暖阳過于温柔的亲吻了脸旁,還是因为追赶马车一路策马疾驰引发的心跳加速,翟承诀在那一刻,兀的从耳根红到了脖颈。

  两年后,晋国新帝登基。

  人们都感叹新帝登基前的功绩卓著,为民着想,且帝后二人虽成婚仅有一年之久,但是出了名的恩爱有加,甚至做到了绝无妾室,不纳二妃。

  新皇后品行端正,举止优雅。据說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和皇上一见钟情,随后便恩爱至今。

  皇宫内。

  舒长清照例在独自梳理长发,尔后不消片刻,又是一双手接過了梳子,熟练的替她打理。

  「你就這么喜歡我的头发?」舒长清望着镜子笑。

  「這么漂亮,怎么能不喜歡。」翟承诀俯身去吻她耳侧,手上动作轻柔。

  舒长清眼睫一颤,垂下眸子。

  他们成婚已经一年了。

  翟承诀沒有骗她,他的确是照顾好了一切,架势盛大,让她风风光光的嫁给了他。

  他甚至不知如何将阿兰也接到了晋国,继续做为她的丫鬟在身边伺候。

  那可怜丫鬟在看见舒长清的一瞬眼泪就掉下来了。

  一切都处理的很好,很恰当。

  只是……

  他们還从未洞房過。

  不是這中间有什么不可言语的秘密,只是每每舒长清想到此事,就想到那晚给她留下阴影的记忆。

  她有些不太敢。

  尽管她知道這对翟承诀来說很不公平,但這不是强迫得来的事。

  翟承诀也沒问究竟是为何,只說随她心意就好。

  舒长清握了握拳。

  今晚,今晚应该迈出這一步。

  外面夜深了,翟承诀照例留宿她這儿。

  整個后宫除了她之外,也沒别的妃子了。

  舒长清替翟承诀斟茶,随口打趣道。「倒不若纳几门妃子了,省的你只能往我這儿跑。」

  「沒那個必要,况且,你喜歡我往你這儿跑。」翟承诀笑嘻嘻的戳破她的小谎话。

  舒长清脸微微一红,故作赌气似的放下茶壶,嗔他。「泼皮,谁說我喜歡了?伺候你也是累的,叫他人分忧不是更好。」

  「倒倒茶,捏捏肩也算伺候的累了?」翟承诀大呼冤枉。「皇后好娇贵的身子。」

  「若不然,還能如何伺候?」

  话推到這份上,翟承诀再不懂,他往后就只有睡外面台阶的份了。

  他显然的一愣。

  随后他小心翼翼,却又忍不住高兴的低声询问。「你……我不想勉强你做不喜歡的事。」

  舒长清红着脸,颔首点头。

  灯笼一下子被吹灭了。

  两人滚在床上,翟承诀一遍遍的去吻身下人。他近乎是虔诚的去吻她的额,她的面颊,最后再去吻她的唇。

  两個人都呼吸紊乱,交织在一起,热息喷洒。

  情动中,翟承诀喃喃。

  「清儿…我有沒有說過你很漂亮,我很喜歡你?」

  「說過,說了很多次。」舒长清声音裡忍笑。

  他便再去吻她,声音裡是由衷的喜歡和高兴,带着不易察觉的害羞和激动。

  「那便再說一次,每天都說,往后一辈子都說。」

  寝宫内,帘帐下,热息交织,床褥晃动。

  迷迷糊糊在飘忽的欲海中起伏沉沦的舒长清微微阖眼,在昏睡過去前最后想的念头却是,原来這事儿,倒也可以如此舒服。

  第二日,宫裡人都在纷纷私下裡說,皇上格外的神清气爽,格外的心情大好。

  倒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与此同时,黎国。

  卫延盛在两年前从晋国回来后,很快便立了一個将军之女做后。

  民众们纷纷不清楚为何皇上抛弃了原来的妻子而另娶,一时对皇上喜新厌旧,抛弃发妻的传闻四散开来,让卫延盛形象大跌。

  沈娇和李薇還是被立了妃位,可卫延盛去李薇那处更多,反倒不再怎么来看沈娇。

  沈娇受不得這种冷待遇,還是用了不少手段想引起卫延盛注意,却都不了了之。

  新的妃子一直在入宫,随着時間流逝,她還能有什么筹码?

  只是日复一日的苦等罢了。

  今日卫延盛又去了李薇那处。

  他看着眼前的女人带着和沈娇相似的容貌,却有着舒长清般的性格举止。

  這两年,他一直都惦记着长清,总是试图在李薇身上寻找她的痕迹。

  可李薇终究不是长清。

  他试图问李薇關於长清的事,李薇却只是笑着摇头。

  「她很少提及關於皇上的事,只是默默的在做着所有的一切……连妾身也不明白,她究竟在想什么。」

  是啊。卫延盛有些失魂落魄。

  她究竟在想什么。

  两年了。

  那些回忆一直像鬼魂似的纠缠着卫延盛,让他一直半夜惊醒,无法安稳入眠。

  原本那些有些淡忘的儿时回忆,也逐渐在梦裡浮现。

  可越是回忆,就越是令他感到痛苦。

  自己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现在卫延盛唯一能做的,就只是善待舒家,渴望以這种方式,渐渐得到原谅。

  他路過了沈娇的寝宫,顿了顿,還是沒有进去,只是路過。

  今日他本是要去青云寺的。

  那儿的大师很快就要去云游了,在走之前,他也想亲自再见一面大师。

  僧人看起来上了年纪,已经浮现了老态。

  「陛下。」大师合手一礼。

  卫延盛颔首,有些出神。

  此处他和长清也一起来過的。

  「陛下看起来有心事,是因为舒家女嗎?」大师开口道。

  卫延盛回神,有些迷茫的看過去。

  僧人又是合手一礼。「陛下无需惊讶,過去她总是来寺内算命格的,也常常带着陛下的八字来算,所以贫僧多少可以猜到一些。」

  「她常来此处?为何要算八字命格。」

  「舒家嫡女出生时命格不好,此生注定要有坎坷。贫僧才疏学浅,无法件件化解,便只建议她应该求细求精,不露错处,才能勉强躲過。」

  「后来贫僧明白,要是与他人八字连系在一起,也可改变她的命格。可那时姑娘已经嫁给了陛下,她便时常来算。」

  卫延盛感到呼吸急促起来。「算出来的结果呢?」

  大师瞟了卫延盛一眼,低头行礼。「贫僧告诉過她数次,命格未变,证明并非良人。可姑娘她并未听从。不過庆幸的是,最近贫僧算了算,姑娘的命格已经显眼的改善了,且往更好的方向去。看来是遇到了良人,改变了命格。」

  等大师离去了,卫延盛還站在原地许久。

  他愣着一动不动,耳边一直都是那句「并非良人」。

  怎么会呢。

  他怎么会不是长清最好的归宿。

  他不愿接受长清现在過的很好的事实,可现实总是一次次的令他绝望。

  在偌大无人的寺内,卫延盛不知不觉走到了他和长清第一次遇见沈娇的墙角处。

  那裡早就沒有狸奴了,也沒有会笨拙跟在他身后亮着眸子看他的小女孩了。

  這是他走向错路开始的地方,是他开始失去长清的起点。

  太迟了,长清說的对,现在太迟了。

  今日晴朗无风。

  有人坠入爱河,有人痛失挚爱。

  有人余生幸福美满,有人注定独身一人。

  各自都有各自的人生。

  人们都還在前行。

  -结。

  番外

  他一直被认为是下贱丢人的存在。

  翟承诀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一個道理,所有人都是怀揣着恶意的。

  他见過母亲被其他嫔妃们明裡暗裡欺负的模样,见過母亲半夜独自落泪的模样。

  「如果你沒有生了双和娘一样的眼睛就好了。」母亲流着泪对他說,尖锐的指甲近乎掐进他胳膊的皮肉裡。「如果你长得再像皇上一些就好了。」

  但是翟承诀不敢喊疼。

  年幼的他只是静静地,静静地想要伸手去拥抱母亲。

  女人却避开了。

  那個时候翟承诀就明白了,自己是不被爱着的存在,是不被需要的人。

  名义上的二皇子罢了。

  翟承诀十一岁的时候被送去黎国当质子。他被从母亲身边扯开,塞进了轿子。

  他听见母亲在轿子外面的声音。

  「皇上当真說,這样的话,就愿意再见见本宫了?」

  起轿了,母亲含糊的声音渐渐远去,逐渐消失。

  那是他最后一次和母亲共处。

  在黎国日子并不好過,翟承诀作为一個不受宠的皇子,时常被其他皇子欺辱,却只能打不還手骂不還口,忍着受着。

  在那日,与他年龄的相仿的太子和三皇子为了逗他好玩,骗他到了处偏僻院子,攘他进去后反手就拿了根木棍插上门,任凭他惊恐的在门口拍打叫喊,急的眼泪都直打转,恳求他们放自己出来。

  黎国太子和三皇子却只是笑着离开了。

  那院子很破,在照不到阳光的地方。处处是霉味和腐烂的味道。翟承诀那时候终究是個孩子,恐惧和绝望将他吞噬,令他第一次有了糟糕的念头。

  「如果自己死了就好了??」

  他万念俱灰,抱着膝盖背靠门板,头一次放肆的大哭出来。

  尽管母亲說過,不要流眼泪,那会让人们觉得你懦弱又可悲。

  尽管母亲說過,别用那双眼睛露出那样的情绪。

  但是翟承诀认为自己大抵是沒有勇气再继续過着這样的日子了。

  最后痛痛快快的哭一次。他想着。

  直到身后的门板后面有人敲了敲。

  「有人嗎?」他听见那人问道。

  仅仅是這样的一次小小善举,翟承诀却记了整整十年。

  他格外珍惜那段独属于他和那個姑娘的回忆,因为她让翟承诀觉得,尽管被否认被唾弃,尽管被苛责对待,這世上至少還有一個人会对他說出那样温柔的话。

  舒家的…嫡长女。

  他在黎国仅仅呆了短暂的一年便被接了回去,因为母亲去世的消息传来了。

  那时候的翟承诀虽然对权力场上的勾心斗角不甚熟知,也不知道自己母亲的死是不是有什么阴谋在背后。

  但当有人递给他消息,透露出有意扶持他的意愿的时候,翟承诀毫不犹豫的应了。

  即便是想拿他当做一個废太子的理由也好,是想日后让他当上傀儡皇帝也好。

  只要有可以往上攀爬的途径,就算是條布满荆棘长刺的绳索,就算他双手可能会被扎的鲜血淋漓,他就算是只能用牙咬着,也不愿意松开。

  权力,他需要权力。

  开始的时候很难,因为他的眸子,他被自己的父皇十分不待见。

  但這种程度的唾弃鄙视对他来說早就不算什么了。

  宫裡传出的消息是自己母亲因为感染恶疾而逝去,却无人告知他母亲的墓究竟在哪裡。

  那個东厂的大太监总是眯着眼睛冲他笑,带着令人厌恶的油腻粉脂气息,說着最冷酷无情的话。「二皇子殿下,您现在可沒那功夫去做那些旁的事儿,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是嗎?」

  更重要的事情…嗎。

  翟承诀不回话,那個大太监也不恼,只是继续悠闲地开口。「等殿下您掌了权,您還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现在可得沉住气,别惹乱子。這陛下不愿意透露的消息,您就算是找破了脑袋,也找不出個所以然来。」

  尽管這太监阴阳怪气,但翟承诀知道他說的是真的。

  他只能听话。

  他知道這东厂的长主有野心,但从沒想過会找上自己。可以利用的其他皇子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最不被看好的自己?

  多年后,当翟承诀肃清了东厂的时候,那個老厂主才叹息着,带着一丝不甘和讥讽似的对他說。「正是因为你不受宠,又沒有母妃家族的撑腰,才是最好的人选。」

  「你以为自己成长了……但你還是和以前一样,是枚终将被抛弃的棋子罢了。」那老阉人气若游丝,眼底带着逞强的快感。「你背叛咱家,日后你也必定会被人背叛抛弃。」

  「谈什么背叛,是你们利用我先。」翟承诀冷冷开口,一剑扎穿那老阉人的喉咙。「被自己饲养的棋子给杀了,你就带着這样的屈辱和痛苦死去吧。」

  那老家伙张着嘴喘,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他挣扎着吐出最后一口气,最后暴凸着眼睛死了。

  那视线還死死盯着翟承诀的方向。

  翟承诀深吸口气。

  几日后,他如愿得到了父亲要派自己去黎国做特使的消息。

  自己的手下刚接手东厂,现在本应该是自己最忙的时候。但翟承诀還是毫不犹豫的应了。

  黎国,是她在的地方。翟承诀眯眼。

  一想到自己很快就要见到她,這個念头令他不禁紧张又兴奋,又有些遗憾。

  她应该是认不出自己的,她甚至都沒见過自己的脸。但是也许她会认出這双眼睛?翟承诀很忐忑的想着。

  当自己安插的探子告诉自己,舒家长女已经和黎国三皇子成亲时,翟承诀一反常态的把自己关在书房。

  他在屋子裡来回踱步转圈,又恼火的摔了两個杯盏,還是沒能把满腔怒火给压下去。

  不,這不可能。

  自己等了十年,怎么可以让其他人捷足先登?那個男人怎么敢?他配嗎?

  当听到冲击性消息的时候,人们一般会经历五個阶段:否认,愤怒,悲伤,协商,以及妥协。

  翟承诀花了将近一個星期才从愤怒和悲伤的情绪中走出。

  他并不打算就這样妥协,他甚至在怒火最盛的时候,想過无数种以蛮力将她抢到自己身边的方法。

  但不论是哪一种,都会让她恨自己。

  那么至少,至少让自己再看她一眼,只要知道她至少是幸福的,那么自己也就满足了。

  在春华盛宴上,翟承诀隔了十年后,第一次面对面的见到当年那個小姑娘。

  她生的很美,一颦一笑都像是拿捏着分寸似的恰到好处。沒有過于浮夸也不会十分朴素,光是站在那儿,翟承诀就几乎压抑不住自己的心情。

  他借着和所有皇子敬酒的机会,终于站到了她面前。

  好近,他几乎可以闻到她身上的气息。

  翟承诀在那一刻很唾弃自己,像個愣头小子一样還那么容易害臊。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视线,不断频频向她望去,甚至還忍不住出口提醒她那酒很烈。

  和她說话了。翟承诀在离开的时候欣喜的想着。

  手下前来告诉他,贤王和另一個女人在回廊处拉拉扯扯,而贤王妃却在后花园处散步。

  翟承诀心底那個作祟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他立刻到了后花园,故作偶遇一般的和她相见。借着昏暗的月光,借着对话,他光明正大的贪婪的看着她。

  一寸一寸的,视线在她身上逗留。

  他不动声色的把她往回廊的方向引,直到确保她可以接下来看见回廊裡的场景为止,才离开。

  果不其然,躲在暗处的手下和自己汇报了回廊了发生的一切事情。

  翟承诀的心情很复杂。

  他一方面欣喜于贤王和贤王妃的感情不和,令自己有机可乘;另一方面他又为此发怒,那個男人怎敢如此对她?

  尽管他告诫自己不再要去追着她了,对方是已经嫁给了贤王的人。可翟承诀又忍不住的想,万一……就是万一,那個男人并非良人呢。

  他在大街上出手相救马匹受惊的她的马车,又满怀期待的提起骏马图,渴望能唤回她对儿时的一些回忆。

  但是并沒有,似乎他做的仅仅是徒劳。

  当翟承诀有些心灰意冷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自己還有最后一個机会。

  他派手下的探子有意无意的向贤王的亲信散了点消息,說晋国愿助他在夺位中一臂之力。

  果不其然,贤王上钩了。

  当翟承诀和贤王面对面坐在一起的时候,他险些沒绷住自己的情绪。

  「自然…這忙也不是白帮的,贤王殿下也得付出一些代价。」

  「你提便是。」

  「我可以帮助贤王殿下,條件是,殿下得把王妃…赠予我。」

  卫延盛皱眉,想都沒想的拒绝。「她是本王的妻子,怎么能這么做。」

  当翟承诀听见那句「本王的妻子」的时候,险些捏碎手裡的茶盏。

  他花了好大力气,才稳住情绪,继续露出微笑。「我劝殿下還是好好考虑考虑吧,這或许是您唯一的机会了。」

  卫延盛有一瞬的犹豫。

  也就是這個瞬间被翟承诀抓住了。他继续說道。「這是交易的正常情况罢了,殿下总得需要给我一個可以信得過的把柄捏着才行。」

  過长時間的交涉下,卫延盛妥协了。

  翟承诀如愿在回晋国的轿子中看见了熟睡的舒长清。

  他忍不住伸手去抚她的额发,替她挽着碎发到耳后。他用指尖轻轻勾勒出她的面庞弧度,贪婪的瞧着她,仿佛生怕這时光很快就从他手中溜走。

  他不敢让舒长清知道自己的這份执念,他怕這会吓到她。

  等她醒来的时候,翟承诀又忍不住的试探了几句。但果不其然,她果然像是忘了。

  他叹息。

  在晋国的日子過得很好,似乎是這么久以来翟承诀头一次如此快乐的时候了。

  他每天带着一身疲惫回到那座院子的时候,看着暖灯亮起的屋子方向,這一切似乎都值得了。

  翟承诀做的很好,他安排好了一切,不需要舒长清担心任何事。他在每次回院子之前都会仔细沐浴,洗去身上的血味或汗味,永远让自己保持着最好的状态出现在她面前。

  他就像一只笨拙的孔雀,不知所措的试图用這种方式令她倾心。

  所以当他不得不告诉舒长清黎国的消息的时候,翟承诀险些把自己的掌心掐出了血。

  他生怕眼前的女人直接要求把她送回去。

  所幸她沒有。

  在卫延盛前来找她的时候,她也沒有随卫延盛离开。

  這一切的一切,都让翟承诀都稍稍有些安心。

  這是不是說明,她也是对自己有些信任?

  可是当舒长清在他怀裡說出那番话的时候,翟承诀還是沒忍住。

  他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了,可莫大的恐慌還是瞬间淹沒了他。

  這仿佛溺水一般的窒息感又来了。他脑袋发晕,回想起那個老阉人說過的话。

  不,他不能就這样放她走。

  委屈和害怕涌上心头,翟承诀久违的红了眼眶。

  上一次落泪是什么时候?好像是自己還在当质子的时候,是自己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

  真是丢人,难看。母亲明明說過不许用這双眼睛落泪的,会叫人瞧不起,会暴露自己的懦弱。

  可她却吻上了自己的眼角。

  她說,這辈子别负她。

  后来许久后,当舒长清已经和翟承诀成亲,当她枕在他的臂弯裡的时候,舒长清问過翟承诀一個問題。

  「你为何那日会落泪?」

  翟承诀想了许久,脑海中闪過许多东西。最后却只是笑着摇头,浅吻上怀中女人的鼻尖。

  「也许是太過于激动了。」

  但他沒說的是,自己那一刻的恐慌,害怕被她再次推开抛弃,害怕那個老太监說的话成真,害怕自己的丑态被她也唾弃。

  他曾经害怕自己会变成母亲那样,在一段不对等的感情中過于卑微,却還只能狼狈坚持着保留自己最后一丝可笑的自尊。

  自己深爱的她不是空谷,自己之前从不敢确定這份心意究竟会不会有回响。

  但所幸,她最后還是選擇向自己奔来。

  只要她肯向自己走来,那么自己也一定会不顾一切的向她奔去。

  「像個愣小子。」她亲吻了自己的眼角。

  「永远年轻,永远热烈。」自己开玩笑的回应。

  「傻的不行。」她被自己噗嗤逗笑。

  那笑容太過动人,一下子便填补了十年的空白时光。

  一切都是值得的。

  番外

  卫延盛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一個道理。

  自己的母亲并不爱父亲。

  母亲从来不像后宫裡的其他女人一样,期待争抢父亲的宠爱,总是带着淡淡的情绪和态度,有些居高临下的看着那些闹剧。

  「手裡能紧握着的才是最重要的。」她這样教导自己,从她的瞳孔中反射出男孩年幼的模样。「不要总去追求飘渺虚无的东西,你要学会紧抓住手裡的一切。」

  但人们所追求的难道不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嗎?名声,口碑,知识,感情。

  卫延盛不明白。

  他沒告诉任何人,但他对沈家的女儿一见钟情了。

  从以前开始他就觉得沈娇和其他女孩不一样。灵动,鲜活,敢爱敢恨,不拘小节。

  怎么会有人不喜歡這样的独特的人呢?他這么想着,总是会下意识的去跟随她。

  印象最深的,是一次花灯节上。

  他和舒家的长女一起前去的,目的却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的偷偷和沈娇见面。

  熙熙攘攘的人群裡,他四处看不见沈娇的身影,不禁有些焦急,抻着脖子到处张望着寻找。分明是约好了在這儿见面的,她是迟来了嗎?

  身后传来小小声地惊呼,卫延盛下意识回身,出手拽住了身后的舒长清。

  他就像一個合格的兄长,用自己那刚刚开始挺拔发育的少年身材,替舒长清隔开了人流。

  「你小心点。」他对身前的娇小女孩這么說道,手握扶着她的肩膀,目光却依旧在漫无目的的寻找。

  「……嗯…」女孩低声的說,他却因为目光并未落在她身上,而忽略了女孩那通红的耳根。

  「真奇怪,明明是约好在這附近碰面的,怎么不见了?」卫延盛嘟囔着,慢慢松开身前的舒长清。

  他开始有些烦躁起来。

  「再…等等罢。」舒长清低声安抚他,试探性的指了指另一侧的灯笼,眼底不知道是因为兴奋還是因为四周点缀的灯光,显得亮晶晶的。她伸手攥住了卫延盛的衣袖一角。「要不要…先去猜灯谜?」

  卫延盛沒看她,心裡依旧烦躁。「不了,我們要是走了,她找不到我們怎么办?」

  「啊…也、也是。」女孩的声音微弱了下去。

  她還年轻,只会慌乱无措的掩盖自己的情绪。

  笨拙的少年根本沒察觉女孩的不妥,站在原地等待着。「再等下去,就赶不上游街了。」

  「她会来的。」舒长清垂着头在一旁开口。

  对于這样沒什么实质性的安慰,卫延盛還是有些感激的。

  他回头,刚想和女孩說些什么的时候,身前不远处就传来了欢快的呼声。

  「盛哥哥——!等很久了嗎?」

  游街的技人们刚好开始行走,在纷飞的碎花纸屑中,温柔的灯火恰好映的沈娇面颊上一片柔和的暖光。她身为少女的身材刚刚开始发育,隐约的曲线令情窦初开的少年遐想不已,耳根发烫。

  那样的笑容是如此真挚,卫延盛在那一刻,耳边似乎只剩下嗡鸣,一片不合时宜的寂静,天地间只剩下他自己的心脏狂跳。

  一下,又一下,用力沉闷的砸在他心口。

  他注视着不远处的沈娇,有些忘我的想要向她走去。

  袖口上的拖拽感令他一滞,低头的时候他看见舒长清正站在他身边,端正的站的笔直,葱白指尖捏着他的袖口,从這個角度正好看见她面颊上一层薄薄的的小绒毛,粉唇微微嘟着,带着隶属于少女的一切美好象征。

  他心裡柔软了一瞬。对于這個他一直当作妹妹看的女孩儿来說,卫延盛对她自认为也算是照顾的非常周到,有什么话也都会和她說。

  他停下脚步,微微倾過身子,在舒长清耳侧說道。

  「长清,我将来定要娶她。」

  他的眸子在黑夜中亮亮的,带着势在必得的光芒。

  「你会祝福我的吧?」

  舒长清和他对视上,却只是愣愣的看着他。

  卫延盛沒有等到她的回复,却也沒有在意,只是轻轻拂开了她的手,像沈娇走了過去。

  后来,等他们都再大了些,卫延盛也开始明白起一些朝廷上的勾心斗角的事儿来。

  作为仅次于太子以外最受父皇喜爱的自己,也曾得到過一些父皇的「教导」。

  這让他也渐渐明白了,自己的一切举措都会影响到他人对自己的看法。就比如自己和舒家的孩子走得近,也许会让太子对自己警惕;比如自己如果前去拜访了某位大人,他的行踪会立刻传到其他皇子的耳中。

  但如果他什么都不做,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力量被压制削弱,最后也许就只能任由太子独占鳌头,欺压自己一辈子。

  甘心嗎?他当然不甘心。

  可纵使這样,他也想過抛开一切,带着沈娇远走高飞。

  就他们俩,寻一处世外桃源。

  可美梦却破裂了。

  当卫延盛听到赐婚的圣旨的时候,他几乎是如雷劈了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自打开始懂事后,已经有阵子不和舒家来往了,就为了降低其他人的警惕。

  自己计划的很好,明明不应该是她的,自己应该娶的是别的姑娘的。

  以前的回忆忽然涌入了脑袋,他回忆起過去的一幕幕,总是跟在自己身后的那個小女孩,总是看着自己和沈娇的那個小姑娘。

  她不是說会祝福自己嗎?

  为什么变成了這样。

  一股被背叛的愤怒从他心裡升起。

  他和舒长清成亲了的话,沈娇還会愿意接受自己嗎?

  带着這样的愤怒,他在新婚之夜抛下了她,外出去沈府偷偷和沈娇见面。

  沈娇看见他的时候是有些诧异的。但不知为何,卫延盛从她的眸子底下捕捉到了一丝一闪而過的欣喜和得意。

  也许她也在等着自己。他如此想到。

  這個想法支撑着他,卫延盛在夜幕下和她拥抱,喃喃。「我們一起逃走吧,娇娇儿,就我們两個,抛下這一切,什么都不要管了。我只要你,你也只需要我。」

  這样深情的告白,本应该是沒有女人可以拒绝的。

  可沈娇在他怀裡沉默了片刻后,毅然决然的推开了他。

  「盛哥哥,你清醒一些。」

  這句话让卫延盛心裡的期盼顿时碎了大半。

  他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来和沈娇說出這些话,她却叫自己清醒一些。

  自己清醒得很,自己甚至做好了放弃皇位的决心。

  「我是认真的,我只想要你。」他再次开口,深情的看着她的眸子。「我們两情相悦,這便足够了。我愿意为你放下皇位,放下权力,只要你說你愿意。」

  可沈娇却沉默的避开了他的视线。

  在逐渐令人绝望的沉默中,他听见面前的姑娘淡淡开口。

  「…三皇子殿下,您该回去了。」

  這句话几乎击碎了這個男人。

  卫延盛把一切過错都推到了舒长清头上,都是她的错,如果沒有她,根本就不会這样。

  为什么要這样做?

  他满怀愤怒和怨恨,甚至莽撞到和父皇提出了异议,但无果而终。

  当他听說沈娇要成亲的时候,他依旧赶去了,但他沒有靠近,只是远远的站着,看着热闹的气氛。

  有過路婢女的话飘入耳中。

  「真是郎才女貌啊,般配的很!听說小姐对自己的這门婚事欢喜满意的不得了呢!」

  欢喜?满意?

  那個男人本来应该是自己的。

  卫延盛捏紧了拳头。

  再后来,他也动過彻底放弃沈娇的心思,却无法忘记那晚灯火阑珊下沈娇的模样。

  心心念念,无法自拔。

  于是,他任由自己做尽了错事。

  当他听說沈娇的夫君在动乱中不幸逝世后,還沒等他做出什么行动,是沈娇率先找上了他。

  「盛哥哥…」她眼睛红肿,凄楚动人。「我以后该怎么办?」

  此时的卫延盛已经赢下了皇位,只待登基。

  他垂眸看着自己深爱,或是深爱過的女人,心裡最终還是涌上心疼。

  终究是他对于曾经得不到的美好事物的幻想更胜一筹了。

  他允诺了她贵妃的位置。

  可人都是会变的,抑或是他根本从来就沒看清過人心。

  越是相处,他愈发意识到,沈娇对自己是有所图的。

  她如此迫切的想要妃位,想要一個堂堂正正的名分,无非就是害怕自己也不要她。

  无数次的争吵,无数次的哭闹。

  沈娇终于在一次吵闹中,崩溃的喊了出来。

  「你本来爱的就是我,凭什么现在要做出对舒长清那样恋恋不忘的模样!?你爱的不是我嗎!就算把皇后的位置给我都說得過去,分明就是她也觊觎着你的身份,抢了我的位置而已!」

  那一刻像是空气都凝固了。

  卫延盛重复道。「也?」

  沈娇一惊,自知失言,却为时已晚了。

  卫延盛甩袖离开,脚步踉跄,不顾沈娇在身后惊慌失措的呼喊,匆匆的赶去了李薇那裡。

  他不管不顾下人的禀报,猛的推开门的时候,李薇正在沏茶。

  他胸膛急剧起伏着,瞳孔紧缩,大步冲她走去。

  紧接着,在李薇讶异的目光中,跪了下去,伸手攥住她的手,将头枕埋在了李薇的腿上。

  他浑身都在颤抖,大口喘息着,脑海中全是舒长清那一日在马车外和翟承诀拥抱的模样。

  「說你爱我,說你爱的是我,說你不会离开我。」他的声音不断发颤,带着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长清,长清……」

  片刻的沉默后,女人轻轻挣开了他滚热的手,将略凉的指尖抚上他的耳侧。

  那样温柔克制的力度,和长清是那么相似。

  但女人淡淡說出口的话却无比的残忍。

  「陛下,臣妾不是舒家女。」

  「舒家女已经离开很久了。」

  即使李薇并不知道事情的详细经過,但她大约是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她很聪慧,也许太聪慧了,舒长清才会選擇她。

  她早早的看清楚了卫延盛的本质,所以她是不会爱上這個男人的。她需要的,也不過是這样的一個身份和地位罢了。

  而卫延盛从她這裡渴求的是什么,她也很清楚。

  但出于女人对女人的同情和尊重,李薇并不打算满足卫延盛。

  所以她充满怜爱的,轻柔的抚摸着男人的脑后。

  「陛下,松手吧。」

  卫延盛埋首在她膝上,并未听她說了什么,只是贪恋痴迷于自己后脑上温柔的力度。

  长清,长清,长清。

  如果你還爱慕着我,是不是也還是会如此温柔的待我?

  他紧紧的攥住李薇的裙角,力气之大,手臂上青筋暴起却不自知,只是喘息着,无助的渴望寻找到一個回答。

  「還会有人像你那般真心待我嗎,长清。」卫延盛喃喃着,咬紧了后槽牙,却依旧沒忍住眼眶的泛红。「我做错了,你原谅我吧。」

  他這才知道,母亲說的都是对的。

  自己不应该去追求飘渺虚无的东西,而是应该紧抓住手裡的一切。

  可他现在却什么都失去了。

  「求求你了……」一代帝王,伏首于女人膝上,红了眼眶。

  李薇沒有再回答,只是一下下的抚着男人的后脑勺。

  她并不介意被当成替身,只是很奇妙的是,卫延盛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愿再看她的脸,只想听着她的声音。

  可怜人。

  不知道舒姑娘過得如何了。她的思绪飘向远方。

  不知道为何,也许是女人的直觉。李薇觉得,舒长清现在大约应该很幸福。

  「陛下。」她望着窗外静静地开口。「這样的深情,她是听不到的。」

  「对于過去,兴许感到遗憾的,只有陛下罢了。」

  她声音轻柔,却硬生生的把真相剖了出来给卫延盛看。

  男人沒有回话,只是不断颤抖的双手暴露了他的内心。

  倘若以身承受千针之痛可以偿還自己的過错的话,倘若断指折臂可以让长清原谅他的话,卫延盛宁愿把所有的补偿都做一遍。

  可偏偏,长清不要他的补偿,长清不需要他的任何东西。

  心痛如刀割,时常让他觉得呼吸困难,眼前发黑,夜中辗转反侧。

  可长清不会再心疼他。

  年轻的帝王沉默了许久后,终于吐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泪水打湿了女人的裙面。

  「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会落得這個下场,为什么自己得到了一切却又同时失去了一切,为什么会变成這样。

  但不会再有人给他答案了。

  番外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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