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白衣渡我完
他一点一点抹去自己在此生活的痕迹,只剩下這個小木箱,但這個木箱他是不打算带走的,放置在桌上,或许被下一任主人发现,好奇的打开,最后又失望的关上。
毕竟裡面并沒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只有一些零零碎碎的破烂。
他最喜歡的破烂。
门上挂了铁锁,许如卿取下钥匙,落了锁。最后望了一眼木门,又低下头来,打算去把钥匙交予殷子时,让他代为转交给寺裡的管事师傅。
走出几步,许如卿忽然愣在了原地。
一個白衣僧人静静地伫立在不远处,同他一样背着個黑色行李,气质出尘,眉眼精致又冷淡,他却偏生瞧出几分温柔气。
他冲许如卿行了佛礼,嗓音清咧又莫名的柔和:“安之,走吧。”
许如卿热了眼眶,却弯起嘴角:“好的,见善小师父。”
一個僧人的云游修行是怎样的?
许如卿从前不知道。
后来很喜歡。
他们四处游走,天黑了碰见人家就借宿一晚,殷子时会为他们讲经,许如卿就坐一旁看着,跟着低吟几句,忍不住眉眼带笑。
沒有人家可以借宿的时候,他们就在山中的避雨亭裡,殷子时静坐一晚,许如卿靠着他浅浅入眠。因着将要入冬,许如卿半夜冻得瑟瑟发抖,殷子时用衣物盖在他身上也不管用,第二天许如卿就在他怀裡醒来,然后莫名其妙的红了一张脸。
殷子时原本让许如卿带路,无论去哪裡,他都沒有异议。
但许如卿跟在他身边就沒了主见,一会儿說這裡好,一会儿又想去那裡,最后让他拿主意。
殷子时只好无奈的带路。
魏国的南方正在闹时疫,普宁寺派出了许多医僧去救助,殷子时云游的第一個地方也定在那裡。
时疫看起来可怕,实际并不。尽管容易传染,救治不及时也会丧命,但已有治病的良方,只要有足够的药材就可药到病除。
难就难在這一点,魏南贪污腐败的现象十分严重,穷苦百姓买不起治病的药材,更有无良商人趁机敛财,药材价格居高不下,每天都有许多买不起药材的病人死去。
住持听闻這件事,就在别处采购了一批药材,又派出医僧去帮忙,有效的缓解了时疫的严重程度。
最富不過商与僧。
殷子时到的时候,救治之事已经到了尾声。普宁寺派出了二十名僧人,其中就有见仁师弟。
见仁师弟发现他来了,很是高兴。他们叙旧时,见仁问起许如卿的身份,殷子时說是友人。
许如卿微微一怔,轻轻咬了下唇。
疫区的病人都很尊重僧人,殷子时为他们看病的时候,能站起来的病人都给他行佛礼,站不起来的嘴裡就低声念着阿弥陀佛。
殷子时都一一回礼。
在他给一個中年男人包扎受伤的腿的时候,他那十二岁的小女儿一脸向往的对他說:“我想去普宁寺出家当姑子去。”
殷子时诧异的问她:“为何這样想?”
“我爹說,寺裡可以让我們吃饱饭,又能教我們读书写字。”小女孩纯净的眼,全是殷切期望。
旁的人也凑過来,叽叽喳喳的问:“禅师,您看我能不能也去剃度?”
“我也要去……”
“我也是……”
“阿弥陀佛。”殷子时诵了声佛号,环视着将他围住的人,缓缓的說:“六根不净是入不了佛门的。”
“怎样才算净呢?”又有人问。
“要离亲友,断情爱,戒荤腥,止杀生,诚守戒,心怀慈悲。”殷子时一條條列出来,围着他的人就散尽了。
小姑娘失望得哭起来,许如卿看了殷子时一眼,蹲下来哄她。或许是因为许如卿温柔又好看,小姑娘沒有再哭,同這個漂亮的哥哥說着悄悄话。
她說起自己的烦恼,又忍不住夸他:“大哥哥是我见過最好看的大哥哥。”
许如卿笑了,问她:“那大哥哥跟禅师比起来,谁更好看?”
她就偷偷摸摸地瞥了殷子时一眼,声音也压低了:“他的好看同你的好看是不一样的。”
“哪裡不一样?”
“就像……”小姑娘纠结地想了一会儿,才說:“他是长在山壁上只能看着的雪莲花,你是可以别在耳后的红杜鹃。”
许如卿摸了摸她的头:“我懂了。”
远在天边的可望不可即。
近在眼前的又难长久。
“大哥哥。”小姑娘附在许如卿耳边,声音很轻很轻:“你是不是喜歡禅师啊?”
许如卿也学她低声在她耳边說:“那你是不是也喜歡禅师啊?”
“不一样的。”小姑娘认真地說。“我的喜歡同你的喜歡也是不一样的。”
“你看他的眼神就像是……我爹看我娘那样。”
许如卿脸上的笑容褪去了,他将食指竖在唇边,轻轻的吐出一個“嘘”字。
时疫的事让他们在魏南耽搁了大半個月,许如卿的病情慢慢的恶化,半夜裡偷偷出去吐血,被殷子时撞见過一次,第二天他们就再次起程了。
殷子时给许如卿熬了许多药汤,许如卿皱着脸喝下去,喝了一路也沒什么效果。
他们虽然从来沒有正式地谈過,但却是心照不宣的。所以当殷子时坚持要许如卿决定接下来去哪的时候,他也只是愣了一下,就马上明白過来。
“去黟山吧。”许如卿說。“峰岩青黑,遥望苍黛,我看過的一本游记裡說,那裡的日出很美。”
于是就向黟山出发,足足半月的路程。
有时候许如卿突然停下脚步,睁大眼睛看着万裡无云的晴空,对殷子时說:“你看呐,有好多的星星。”
殷子时看了很久,只看到如洗的蓝天。
他们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太阳是一個燃烧的火球,光芒万丈,炽热温暖。這是许如卿在正午的时候直视了它很久后得出的结论。
很美的红色。
许如卿刚想和殷子时分享自己的见解,一只略有薄茧的手就盖住了他的眼睛,遮去了刺眼的阳光。
殷子时站在他身后,微微阖上眼睛,沙哑着声音:“不要看了。”
不要看了,我会很难過。
他们是在半個多月后的一個傍晚到达黟山的。黟山山脚下有供人休憩的亭子,他们就在那裡休息一会儿,又继续向山顶走去。
山顶的景色在泠泠的月光下有些渗人,但许如卿并不觉得可怖。
他们坐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面前是個断崖,森林都安静的沉睡在一片云雾裡。
万籁俱寂之间,天地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
离日出還有一個时辰,他们有一搭沒一搭的交谈,殷子时第一次话多起来,他给许如卿讲自己小时候的事,讲他的佛。
许如卿静静听着,始终弯着嘴角。
一個时辰的時間過得很快,许如卿看着一点一点泛白的天际,忽然就有了困意。
他坚持沒有闭眼,问殷子时:“我可以靠在你肩上小憩一会儿嗎?”
殷子时說:“朝阳快出来了。”
许如卿就靠過去,笑着答:“我知道。”
朝霞照亮层层云海,万物都好似一同复苏,一轮红日缓缓地从两峰之间升起,缭绕的云雾如同波涛,霞光瑞气,照彻天际。
是真的很美。
阳光折射在殷子时的瞳孔裡,许如卿仰头看去,看到他眼裡卧了一片山川湖泊。
许如卿忽然很想唤他的名字,但只张了张口,沒有出声。
他再也抵抗不住汹涌的困意,在暖意融融的阳光裡缓缓闭上眼睛,陷入长久的安眠中去。
他的呼吸变得很轻很轻,轻到难以察觉,最后悄悄地停止。
殷子时眼前的美景忽地失去了色彩,他揽住许如卿滑下去的身子,眼裡有忽明忽暗的水光,随时要落下来的样子。
他在山顶坐了很久很久。
久到忘了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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