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29
楚溪客跑了。
先前预备了两次离家出走都沒走成,這次洞房花烛夜,却真走了。
钟离东曦婚服都脱了,楚溪客說要尿尿,从西渚轩爬到东暖阁,背上小包袱,亲了亲桑桑,给姜纾留了一张字條,就摸着黑悄悄出了门。
西渚轩。
钟离东曦赤着上身站在窗前,看着那個瘦削的少年蹑手蹑脚下了楼,就那么一步接一步走出了他的世界。
暗夜的冷风吹在他身上,他却毫无所觉,因为沒有什么比他的心更冷了。
“是我做得不够好嗎?還是這個婚床他不喜歡?你說,我是不是应该去问问,哪裡不好,我都可以改……”向来运筹帷幄的前太子殿下,惊慌得像個丢了玩具的孩子。
蔷薇小院。
姜纾同样久久不能入睡,一幅小像描了许久,却寻不到合适的颜色。
贺兰康给他搭上一件披风,顺势将人搂进怀裡:“你那么痛快地同意他们成亲,就是料到了会有這一出嗎?”
姜纾缓缓摇头:“你我曾经所遭受的,我不想让崽崽再经历。”
可是,沒了长辈做阻碍,难免還会有别的,這條路上的沟沟坎坎,终究是避无可避。
楚溪客還沒走到东门就怂了。
大半夜的,街上一個人都沒有,风呼呼的,像是枉死的冤魂在悲号。
楚溪客怂唧唧地缩着脖子,沿着墙根慢吞吞地走着,忍不住打起了退堂鼓。
“不然我先回去,天亮了再离家出走?”
“呐,我可不是后悔了,只是怕死而已。這大晚上的,万一我被今上派来的刺客暗杀了,阿翁、不是,阿爹会难過的,那個谁……也会难過吧。”
楚溪客给自己找了個好借口,非常愉快地转過身,猛地看到一個高大的人影,嗖地一下缩进了墙角:“好汉,劫道不划算,让我回家,给你十贯!”
对方轻笑一声,粗声道:“本好汉不劫财,只劫色。”
楚溪客听到熟悉的声音,一下子扑過去,险些喜极而泣:“阿兄,你怎么在這儿?”
楚云和道:“喝完喜酒想着闹個洞房来着,谁承想新嫁郎居然越窗而逃,這不過来瞧瞧热闹嘛!怎么,终于发现那個‘钟离公子’是披着美人皮的妖魔鬼怪了?”
楚溪客臊得不行,扎着脑袋不說话。
楚云和轻叹一声,戳戳他的发冠:“是回去,還是跟我走?”
楚溪客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讷讷道:“我還沒做好心理准备,暂时不想回去。”
楚云和拉了他一把:“那就跟我回侯府。”
楚溪客猛地摇摇头:“不成,虽然我带球跑、不是,离家出走了,但也不能跟另一個男人回家啊,会伤害钟离公子的。”
楚云和噗嗤一笑:“裤子脱到一半临时落跑就不伤害他了?”
楚溪客心虚地嘟囔:“总归是能少伤害一点儿就少伤害一点儿叭。”
楚云和啧了声:“我都忍不住同情那小子了。”
楚溪客清了清嗓子,厚着脸皮问:“有沒有可以暂时落脚,又不会引起误会的地方?”楚云和想了一下,說:“和尚庙。”
楚溪客:“……”
终归還是走到這一步了嗎?
好在,他不用去荒山野岭的小庙,平康坊南门东边就有個菩提寺,之前楚溪客给姜纾和楚云和的“平安符”就是在這裡求的。
守门的小沙弥待人和善,听說他想借住一晚,沒有多问,当即就带他去了一间佛堂,堂中有蒲团,還有简单的被褥,想来时常有一时困顿的人前来借宿。
楚云和原本想留下陪他,被楚溪客赶走了。于是,安静的佛堂就剩下他一人了。
静下心来,楚溪客才有時間梳理纷乱的情绪。
《血色皇权》中攻受之间狗血的感情纠葛已经成了他的心魔,原本以为自己终于摆脱了剧情的控制,欢欢喜喜地和心仪的人成了亲,万万沒想到,对方摇身一变竟成了“主角攻”!
這样的发现,令楚溪客毛骨悚然。
這是不是說明,他永远无法摆脱原书剧情?无论他如何逃避,努力与原书设定背道而驰,最后還是会被那只无形的大手拉回既定的轨道?
他怕的不是“主角攻”,而是故事的结局。
倘若他這一次屈服于自己的感情,是不是会一步步被剧情捆绑,像“主角受”那样一次次被迫做出自己都不喜歡的决定,眼睁睁看着周围的人直接或间接地为他而死?
到最后,他又反過来为了這些枉死的人,利用了主角攻一次又一次,甚至出卖自己的内心一次又一次,想要悬崖勒马都沒有机会,只能踏着尸山血海一步步走下去。
這才是楚溪客最担心的。
他从来都知道自己是一個普通人,沒有過人的智谋与坚定的毅力,所以,他沒有丝毫信心认为自己能比主角受做得更好。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命避免被原书剧情拽着走。
“我本来也沒有很喜歡他,对不对?”
“只是认识了半年而已,哪裡就有刻骨铭心的爱情了?”
“我不去招惹他,对他才是更好的。”
“說不定過两天他就能找一個更乖更俊俏的,面筋比我烤得還好吃。”
“对的,沒有谁少了谁是活不了的,三天,最多难過三天就要开心起来呀!”
“……”
楚溪客假装若无其事地碎碎念着,却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掉下来。
他比自己以为的更舍不得這段感情。
這一天实在经历了太多,成了亲,喝了酒,哭了一场,不知不觉就趴在蒲团上睡着了。
静谧的佛堂中,啜泣声渐渐变成了绵长的呼吸声,過了一会儿便有轻缓的脚步声响起来。
钟离东曦执着地穿着那身“东曦既驾”的婚服,和楚溪客身上這套“桃之夭夭”很是般配。
只是,楚溪客這套已经皱皱巴巴了,還沾了泪水和灰尘。钟离东曦那身却保管得很好,一條褶皱都沒有,单膝跪地的时候還会十分爱惜地把衣摆拖起来。
楚溪客像只小乌龟一般趴在蒲团上,脸上挂着泪痕,睡得不大安稳,瞧着可怜兮兮的,让人一看就心软了。
尤其,還是把他放在心上的人。
钟离东曦终究是气到了,气他不讲信用离家出走,一边生气一边把人抱到旁边的铺盖上,盖上被子,還压了压被角。
這一晚,原本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钟离东曦就這么看着楚溪客熟睡的脸,一個人待到了鸡鸣时分,以這种特别的方式完成了彼此的婚仪。
第二天,楚溪客推开门,就看到了他。
钟离东曦站在菩提树下,戴着好看的头冠,穿着和昨日一样的衣裳,熹微的晨光穿透薄薄的雾气照在他的婚服上,真正的旭日与画中的旭日交相辉映,很是好看。
可是,他的脸色苍白疲倦,眼睛裡也沒了昨日的神采。
楚溪客禁不住红了眼圈。
成亲后的第二日,他们原本应该相拥着在床上醒来,就算他早起一步,他也该迎上去给他一個早安吻的。
可是现在,什么都不能有了。
两個人默契地沒有說话,各自燃了香,跟着佛堂中的小沙弥做早课。
悠远的诵经声让楚溪客的心渐渐沉静下来,同时也给了他勇气。他偏头看着钟离东曦,问:“你许愿了嗎?”
钟离东曦說:“不需要许。”他从始至终,求的不過是一個他而已。
“我许了。”楚溪客說。
上一次,他就是在這個佛堂求了两個“平安符”,一個给了楚云和,保佑他不被主角受连累,一個给了姜纾,希望他尽快醒来。结果,当天夜裡,姜纾真的醒了。
所以,楚溪客觉得這個佛堂很灵验,因此刚刚就郑重地许下一個愿望——
如果剧情终究躲不過,如果必须有人死掉的话,那就让他死吧!阿爹,云和阿兄,钟离公子,這些他在乎的人,都要好好的。
在菩提寺吃了一顿斋饭,楚溪客就背上小包袱,决定回家了。
来的时候是他自己,回去的时候有钟离东曦陪着。牛车停在拐角处,两個人都沒有上去的意思,就這么肩并肩走在街上。
一件“桃之夭夭”,一件“东曦既驾”,明明主题不同,却让人一看就认定是一对。路上的行人纷纷看過来,不管认识不认识,都会笑呵呵地說上一声:“新结契的小郎君啊,恭喜恭喜!”
楚溪客就会礼貌地表达谢意。
他想,這或许是他唯一一次和他的伴侣并肩走在阳光下了,所以想把最好的一面展现出来。
若有来生,可堪回忆。
走得再慢,也有尽头。
钟离东曦终究不甘心,像是什么都沒发生一般,温声說:“早膳想吃什么?我让厨下准备。”
楚溪客仰头望着他,澄净的眸子表达着最残酷的意思:“对不起,我們不能成亲了。”
钟离东曦眼底稚嫩的慌乱泄露出来:“为什么?”
楚溪客坦诚地說:“因为你是皇长子。”
钟离东曦:“你先前不是知道嗎?”
楚溪客摇摇头,满心愧疚:“对不起,是我弄错了,我一直以为你是皇四子,倘若知道你是皇长子,我从一开始就不会招惹你。”
现在想想,他才知道自己有多迟钝。
在五公主叫他“兄长”的时候,在他承认自己是“李东曦”的时候,在他以为的那個“皇长子”和五公主一起中毒的时候,在他拿出传国玉玺求长辈允婚的时候,他原本都有机会猜到他的真实身份。
钟离东曦从始至终都未曾隐瞒過,是他自己潜意识中不敢往那方面想。
楚溪客几乎沒脸再面对眼前的人。
钟离东曦放下骄傲,努力争取:“是因为我被废了嗎?鹿崽若是想要,我可以重新争取那個位子,或者你想报仇对嗎?我和你一起,即使搭上這條性命都在所不惜。”
“我不要你的命!”
楚溪客听到句话,情绪终于绷不住了:“我就是不想看到這样的结局,才违背心意和你分开,钟离公子、不,钟离东曦,你记住,你這條命非常非常宝贵,是我們用相守余生的诺言换来的,我不允许你不珍惜,决不允许!”
钟离东曦眼中也有了泪光:“可是,鹿崽,在性命和与你相守之间,我只想选‘相守余生’,你让我选一次,好不好?”
楚溪客摇摇头,不行,不可以,他舍不得。
他会努力,再努力,非常努力地保证,每個人都不死。只要不死,就還有希望。
那面倒塌的竹墙被云飞和云柱扶起来了,在楚溪客的授意下,他们挖了一個更深的地基,即使下雨也冲不倒了,底下的“小猫洞”也修补好了。
蔷薇小院与翠竹大宅重新隔开,沒有了往日的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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