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98章
這句話並非摻雜挑釁的質問,而是平靜且平和的詢問。
鄔寧笑了聲,微微仰頭,眸光裏閃爍着得意:“我早就把你摸透了。”
慕徐行也彎起嘴角:“是嗎,可有件事你一定不知道。”
“什麼?”鄔寧被勾起好奇心,雙目睜大,漆黑的瞳仁顯得格外圓潤,像兩顆飽滿的紫葡萄。
慕徐行沒有回答她,反而是另起了個話頭:“陛下爲什麼不繼續騙我?”
竟然把鄔寧問倒,她皺着眉頭思忖半晌,輕輕地“欸”了一聲,笑着說:“你又不傻,我騙得了一時,還能騙得了一世嗎,何況,我被你氣到了,你那日一張口就咄咄逼人的,好像我多麼十惡不赦,多麼罪大惡極。”
鄔寧真的有些喝醉了,換做平常,她絕不會自曝其短。
“所以陛下根本沒有自己以爲的那般瞭解我,你不知道,只要你像從前那樣說些花言巧語,哪怕再不着邊際,我也會相信。”
鄔寧瞳孔一顫,隨即沉下眼,抓着慕徐行的手把玩。
即便見多識廣,這雙手也應當算鄔寧見過最漂亮的,每一根手指都那般的修長勻稱,骨節分明又不顯得突兀粗獷,指甲修剪的乾淨整潔,連一丁點白邊都沒有,可指甲仍然長而窄,因手掌冰涼,指尖極紅,像染了玫瑰汁子,手背薄薄的肌膚下是青藤般的血管和凝結的血塊。
冰肌玉骨,大抵如此。
“爲什麼?”她終究是開口問。
“還能爲什麼。”慕徐行認命似的說:“自然是因爲我愛你,我愛你,纔不忍心害你,可你卻當我是脾氣好,品德高尚。”
“……”鄔寧再度沉默,隔了一會才坐起身道:“你嚇着我了,我真寧肯你是個光明磊落的君子,畢竟‘愛’最不值錢,若有朝一日你醒悟過來,看我完全是個卑鄙小人,不僅要後悔你曾經愛我,還要覺得你愚蠢,徹底厭惡我,一時惱了,就拿刀刺進我心口裏。”
她一面說着,一面不自覺的捂住了鎖骨下方心臟砰砰跳動的位置。
因五臟六腑都隱隱作痛,慕徐行灼熱的呼吸輕輕發顫,只好抱住她,將她摟到懷中:“人與人之間的情分永遠不能明碼標價,也就永遠談不上互不虧欠,我愛你,怨不着你,即便最後結出苦果,也是我咎由自取。”
示愛的話,叫慕徐行說得如此悲涼,簡直稱得上拋棄了尊嚴。
鄔寧聽着他的心跳聲,聞着他身上傳來的味道,忽然溼了眼眶,淚珠猝不及防的從臉頰上滾落,轉瞬冰涼,鄔寧自己都被驚住了,她擡起手飛快地拭去那滴淚,心中充斥着惶恐與無措,以及一個角落裏,滿滿當當的酸楚。
她究竟是怎麼了?
慕徐行低頭服輸,甘願受她擺佈,她該高興,該得意纔對,可爲何會這般的難過。
或許她真的醉了,又或許還不夠醉。
鄔寧陷入一團亂麻中,下意識抓緊了慕徐行的手,彷彿捕捉到了解開那團亂麻的源頭,她呢喃着問:“那你,還打算回去嗎?”
慕徐行不答反問:“陛下願意我回去嗎?”而後又不等鄔寧答他,輕嘆了口氣說:“我知道陛下心心念念全是慕遲,可我其實並不能保證,我回去了慕遲就真的能回來,時至今日,一切都成未知,也許哪一日,我睡一覺醒來便回到原本的世界了。”
什麼“打算”,什麼“願意”,在“未知”面前皆是空談。
鄔寧一時如鯁在喉,發不出絲毫聲音。
慕徐行卻像是放下了沉重的負擔,聲氣裏多了些許溫柔的笑意:“總之我就是這樣了,日後相處,勞煩陛下多容忍。”
鄔寧還稀裏糊塗:“容忍什麼?”
慕徐行道:“容忍我愛你。”
聽不懂,完全聽不懂,但“我愛你”這三個字實在悅耳,這最不值錢的“愛”老是叫鄔寧心裏一顫一顫的,半邊身子都酥麻了,真不怨慕徐行總執着於討要“你愛我嗎”的答案。
鄔寧好想讓他再多說幾次,可睏意如勢不可擋的洪水般般席捲而來,腦子混沌了,眼睛也快要睜不開。
“睡吧……”
輕輕柔柔的兩個字,像大赦天下的恩旨,鄔寧閉上眼睛,很快便沉沉睡去。
翌日醒來時天色已然矇矇亮,營帳外傳來一陣陣腳步聲,正是值夜的禁軍在輪崗。
鄔寧緩了緩神,折身坐起,目光在營帳內環繞一週,連個人影也沒瞧見,若非營帳裏的種種佈置不符合她的身份,她幾乎要以爲昨晚發生的事是一場夢。
“荷露。”
荷露聞聲,領着幾個宮婢撩開帳簾走進來:“陛下。”
鄔寧視線落到站在後方的丹琴身上,皺着眉問:“你們常君呢?”
丹琴眉開眼笑道:“常君天不亮就起身了,這會正在膳房,說是要親手爲陛下預備早膳。”
親手做早膳……
鄔寧心情略有些複雜,簡單梳洗後便去了營中膳房。
此刻還不到早膳的時辰,廚娘們都站在門外,探頭探腦的往裏面張望,根本沒有察覺鄔寧的到來,一句接這一句的竊竊私語。
“真沒想到宮裏的貴人竟還會下廚。”
“可不嘛,又麻利又有章法。”
這營中膳房頗爲簡陋,只有幾口大鍋,徐山蹲在竈臺前燒火,鍋裏似是煮着湯,而慕徐行站在一張小圓桌前,正有模有樣的將餛飩皮捏成小金魚的形狀。
單看他的動作,的確是很熟練,很麻利。
鄔寧挑眉,覺得慕徐行有夠深藏不漏,抿嘴,嘴巴里泛着絲絲甜味。
膳房傳來徐山中氣十足的聲音:“少爺,湯煮開了。”
“這就好。”慕徐行一如既往的溫吞,他要是不生氣,不張羅什麼事,便像一塊任人揉搓的麪糰,像一個逆來順受的大姑娘。雖是如此,但也談不上陰柔,相較於再怎麼樣都要提防着些的鄭韞,他實在無害極了,鄔寧就沒爲跟他翻臉而犯愁過。
現在他承認愛她,看陣仗還要比從前對她更好,鄔寧心裏痛快的,簡直想仰天大笑幾聲。
小金魚餛飩下了鍋,慕徐行騰出手,不知從哪又翻出一小袋麪粉,麪粉倒在盆裏,加雞蛋液,攪成糊,餛飩一出鍋,就着竈子裏的餘火攤成薄薄幾張蛋餅,那蛋餅嫩的,宮裏的御廚都未必能把火候掌握的這麼好。
鄔寧睜大眼睛,完全震撼。
“陛下。”荷露見慕徐行忙活完了,小聲說道:“咱們還是回去等着吧,常君到底是個男子,知道陛下在這瞧着,恐怕臉上掛不住。”
鄔寧一想也是,領着一衆宮婢悄無聲息的回了營帳。
幾乎是腳前腳後,徐山在外邊問:“陛下起身了嗎?”
外邊的小太監給了他肯定的答案,緊接着徐山便撩開帳簾,滿臉笑意的將食盒放在案几上:“陛下……”
鄔寧往後掃了眼,打斷他:“你家少爺呢?”
“少爺在後頭呢,昨兒個不是傷了腳嘛,且得走一會呢。”徐山說完,撿起剛纔的話茬:“這是少爺親手做的早膳,怕涼了,叫我先給陛下送來,好趁熱喫。”
鄔寧這纔想起來問:“他的腳傷得很重?”
徐山道:“醫官瞧過了,沒傷着筋骨,可崴這一下也不輕,估摸着要養幾日,不大能使上勁。”
話音剛落,守在外邊的小太監就細聲細氣地喊了聲“常君”,並且高高的托起了帳簾,可即便如此,慕徐行進來時仍然得彎一彎腰。
“咳。”鄔寧莫名的彆扭,請咳了兩聲,吩咐宮人們:“都下去吧。”
在宮人眼裏,鄔寧和慕徐行這便是算重歸於好了,沒什麼稀奇的,畢竟之前也有幾回,唯一的區別在於這回比以往冷戰時間更長,以往不出十二個時辰,鄔寧就舉着白旗去雲歸樓了。
御前的宮人知道慕徐行親自下廚給鄔寧做早膳,心裏還挺痛快,覺得鄔寧狠狠冷了慕徐行半個多月,讓慕徐行認清自己的身份了,所以鄔寧昨晚給了個臺階,他一早便緊忙獻殷勤。
“這些都是你做的?”鄔寧端出食盒裏的餛飩和蛋餅,明知故問。
“嗯,嚐嚐看。”慕徐行一邊垂眸煮茶,一邊輕聲說道:“你口淡,我沒敢多放鹽。”
“……我竟不曉得你還有這份手藝。”
“整日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當然沒機會展示。”
鄔寧連皮帶餡的咬了一口餛飩,味道超乎想象的不錯,也僅僅是不錯,跟精挑細選、千錘百煉的御廚還是沒法比。
“怎麼樣?”慕徐行這時才擡起頭,用期待的目光盯着她看。
“你原來是做廚子的吧?”
鄔寧若有心哄人,都用不上兩句話。
慕徐行笑笑:“說起來也算做過廚子,小時候借住在親戚家,總喫不飽飯,只好放學後去飯館打零工,因爲年紀小,老闆怕被人知道他僱傭童工,所以讓我在廚房裏幫着刷碗洗菜,日子久了,耳濡目染,便學會許多。”
這是慕徐行第一次提起他的“從前”,寄人籬下,喫不飽飯的“從前”。
鄔寧想起他怕黑,想起他睡覺時常蜷縮起身體,胸口忽然有些酸脹,不由埋頭喝了一大口餛飩湯:“那……守着飯館,應當沒有再捱過餓吧?”
“嗯,沒有了。”
他說的雲淡風輕,是真正歷經千帆後的雲淡風輕。鄔寧雖從未喫過苦,但也能想象到慕徐行這些年過得有多不容易,可光是想象還不夠:“能不能,同我講講你小時候的事。”
慕徐行倒了一碗熱茶,遲疑片刻道:“沒什麼好講的,有些事我自己都記不清楚了,何況若真講起來……跟故意要博人同情似的。”
他最後那句話說的有點玩笑意思,然而鄔寧聽了很不是滋味,又不曉得該怎麼搭腔,難得一籌莫展,連吃了三顆餛飩纔想起來慕徐行也還沒喫早膳,慢了好幾個半拍的嚮慕徐行發出邀請:“你一起喫。”
慕徐行搖搖頭:“不急,等你喫不下了我再喫。”
誰都沒有忘記昨晚的事,可誰都沒提及,以至於兩個人分明和好了,卻總有那麼一絲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疏離與尷尬。
鄔寧就着餛飩湯吃了兩張蛋餅,在心中暗想,這樣最好,不再深究孰是孰非,稀裏糊塗的翻過這一篇,等過些時日,便又能恢復往昔了。
鄔寧其實也很願意和慕徐行常常在一處。
可鄔寧萬萬沒想到,從前的慕徐行已經“死”了,如今站在她面前的是“鈕祜祿·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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