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第97章
慕徐行盤膝坐在一張小塌上,裹着厚厚實實的棉被,身前還擺着兩盆正燒旺的火炭,饒是如此仍不住的發抖。這場冬雨的寒意都侵到他骨頭裏了,一時半刻是驅不散的。
丹琴愁得很,因慕徐行向來不自貴,鮮少生病,一生病便是一場大病。
“少爺。”徐山穿着臃腫的棉袍,撩簾走進來,簡直像一隻生龍活虎的大棕熊:“少爺好點了沒?”
丹琴鼓起臉說:“你到底是哪一路的神仙啊,淋了小半個時辰的雨,愣是丁點事都沒有,啊,去年冬日裏也是這樣,明明和常君一塊挨的凍……”
提及去年冬日,徐山神情微變,他飛快地看了一眼慕徐行,對丹琴道:“快別烏鴉嘴。”
丹琴近來和徐山很不對付,覺得徐山人在宮裏,心思全在遂州,尤其出了今日這檔子事,她更心生埋怨,以爲若不是徐山貪功冒進,拋開慕徐行獨自去追逐獵物,慕徐行也不會淋了雨又崴了腳,故而說話就帶着一點火氣:“你手裏拿的什麼?”
徐山將食盒放在案几上,揭開蓋子,是鮮靈靈的一碗魚肉粥:“荷露姐姐叫我拿來給少爺的,少爺可要趁熱喝?”
慕徐行搖搖頭:“喫不下。”
“連着灌了兩碗薑湯,又灌了一碗湯藥。”丹琴說:“能喫得下就怪了。”
外面有人喚徐山,叫他到陛下那去領賞。
徐山今日收穫不小,雖沒有拔得頭籌,但也算名列前茅,強過好些年輕武將,而這結果正合鄔寧心意,畢竟徐山是在遂州慕總兵身邊長大的,他有能耐不正說明慕總兵有能耐。
慕家世代鎮守邊疆,與北漠交手的經驗自然是最豐富的,可慕總兵在這些京中武將眼裏不過區區一個五品地方官,他日出兵遂州,難免帥將之爭,內裏不穩,如何伐外?
鄔寧要藉着徐山,在這些武將面前給慕總兵造勢,至於徐山今日“玩忽職守”害慕徐行受傷這事,眼下是不值一提的。
丹琴趴在帳簾前探出頭張望,見徐山領了賞賜,受了誇讚,那般大出風頭,還有鄔寧,眉開眼笑的,像是全然不記得有慕徐行這麼個人,愈發憤懣不平,忍不住嚮慕徐行抱怨:“陛下也不說來看看常君……”
丹琴其實也知道慕徐行聽了這話心裏不會好過,可兩個人老僵持着也不是辦法,倒不如趁這個機會緩和緩和。
剛下過雨,被褥不幹爽,更談不上暖和,慕徐行打了個噴嚏,像是把身體裏唯一的一股熱乎氣打出去了,腦袋發暈,眼皮滾燙,着實不想再爲鄔寧費神:“我困了,你早些回去歇着吧。”
丹琴無法,只好對角落裏默默整理衣物的丹畫說:“今兒個徐山和丹棋丹書他們都免不得要喝醉,委屈你了,夜裏多辛苦些,有事只管來找我。”
丹畫點點頭:“姐姐放心吧,我會照顧好常君的。”
一衆武將打了不少獵物,趕上鄔寧心情好,開了恩,還命人在獵場宰了五頭豬,三隻羊,凡是個喘氣的都出去湊熱鬧了,喝酒喫肉好不快活,可憐丹畫還得值夜,丹琴頗爲於心不忍,臨走前還不忘說:“明兒個後兒個凡事都不必你伸手了,叫他們仨做。”
“哎。”
她出去,帳簾沒掖嚴實,留了一道縫,有風進來。丹畫起身過去掖帳簾,順勢往外瞄了一眼,在熙熙攘攘的人堆裏,一眼就瞄到了衣着格外光鮮的鄔寧和沈應,兩人並肩而立,被武將們簇擁,臉上都掛着高貴又刻意平易近人的微笑,莫名有點“名正言順”的意思。
丹畫很快收回視線,問慕徐行:“常君還冷嗎,可要再添些炭火。”
“嗯,添一些吧,也省的你冷。”慕徐行說完,便將身體轉向了另一側,被子從頭蓋到腳,一動也不動,真像是困極了,一翻身就睡着了。
可丹畫知道他睡不着,外邊那麼熱鬧,那麼吵鬧,任誰一時半刻的也睡不踏實。
往火盆裏添了幾塊炭,又添了點松枝,丹畫起身將魚肉粥倒進了白瓷鍋裏,打算用文火溫着,倘若慕徐行待會餓了還能墊墊肚子。
營帳外。
鄔寧面上笑的可親可愛,心裏頭直罵娘。
這幫武將,真行,真會享受,大口喫肉就算了,還要吧唧嘴,大碗喝酒就算了,還一個勁嘖嘖,是要饞死誰。
事實上鄔寧滴酒不沾,武將們也怪彆扭的,一個年輕武將躊躇半響,獻上一青玉瓷瓶:“陛下,微臣外祖家是江南百年酒商,這是微臣外祖父私藏的蓮花曲,味如同果子酒,並不辛辣,小酌一杯不礙事的,陛下不妨嚐嚐看。”
他一邊說着,一邊把酒開了封,那香味瀰漫出來,頓時引來一陣驚歎。
沒人比鄔寧更識貨,正因識貨,她曉得這瓶蓮花曲世間少有,不由地嚥了咽口水,心想,既然世間少有,喝完這一口,就不會再有那一口了,再說她又不傻,上輩子因爲嗜酒成性倒了大黴,這輩子還能重蹈覆轍不成?
喝!不喝白不喝!
“那,那朕便淺嘗一口。”
說來倒有趣,上輩子大臣們見鄔寧飲酒,一個個要麼愁眉不展,要麼氣急敗壞,恨不得一把抓過鄔寧的酒盞狠狠摔在地上,這輩子鄔寧滴酒不沾了,他們反而吱吱扭扭的老想讓鄔寧喝點,一看鄔寧端起酒盞,笑得比春花還燦爛,連聲叫好,歡喜異常。
鄔寧也十分高興,不知不覺就把那一瓶蓮花曲都喝光了。
待篝火熄滅,衆人散去,她早已面頰酡紅,腳步虛浮。
“陛下可是喝醉了?”
“沒。”
鄔寧打了個呵欠,拍拍沈應的肩,聲音軟綿綿的:“你回去睡吧,朕也要睡了。”
沈應眨了眨眼,帶着點期許的問:“不能一起睡嗎?”
鄔寧朝他笑,眸光瀲灩:“你這一身酒氣……”
“陛下還不是一身酒氣。”
“那怎麼能一樣,朕是香的,你是臭的。”
沈應聞言,也笑了,他微微仰起頭,看着漫天繁星。這裏的星星比起那皇宮高牆裏,似乎低了很多,燦爛星河彷彿觸手可及。
時間若能停住就好了,永永遠遠的停在此刻。
沈應看向鄔寧,她不願停,有些搖晃又輕快的走回營帳,初冬凌冽的晚風揚起她高高束起的長髮,像懸在金鑾殿上空那不近人情的旌旗。
“侍君,外邊愈發冷了,咱們還是早些回去吧。”
沈應點點頭,沒走多遠,又轉過身,他站在火炬之後,被明亮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完全遮掩。
“侍君?”
“再等等。”
小太監把兩隻手塞進袖口裏,冷得直哆嗦,也不知等了多久,聽見一旁的沈應輕輕嘆息,納悶的擡起頭,只見鄔寧裹着一件厚實的狐裘,又出了營帳,原來是去見慕徐行。
小太監瞭然,安慰沈應道:“侍君不必在意,慕常君他今日受了傷,陛下到底不好……不聞不問。”
“可陛下醉了,也乏了,卻仍記掛着他。”
小太監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沈應向來驕傲,哪怕心如明鏡,嘴上也不願意承認自己在鄔寧心中的地位遠不如慕徐行,這次……他怕是也醉了。
丹畫聽到帳外的動靜,以爲是徐山,沒成想帳簾一撩開竟是鄔寧,嚇了一跳。
“陛下……”
“他呢?”
“常君睡下了。”
鄔寧這才瞧見牀榻上那一團被,朝丹畫擺擺手,命他退下,隨即走到牀榻前,用力按了兩下:“你不怕悶死呀。”
不偏不倚,她正按在慕徐行的腳踝上。
“嘶——”慕徐行倒吸了口涼氣,猛地掀開被子坐起身,怒瞪着鄔寧:“你做什麼?”
鄔寧愣了愣:“哦,我以爲這邊是腦袋。”
明明氣的要死,可鄔寧那懵懵的神態還是差點把慕徐行逗笑,他清了下嗓子,勉強板着臉,故意文縐縐:“陛下深夜到此,有何貴幹。”
鄔寧避開他的腿,慢吞吞的爬到牀上,往前湊了湊,用手背貼他的額頭:“沒有着涼吧。”
這回輪到慕徐行愣住,過了好一會才道:“你喝酒了。”
“這點酒……”鄔寧打了個磕巴:“從前朕都當水喝。”
“呵,光榮啊。”
“你身上好燙。”
“……是你身上太涼。”
鄔寧遲疑一瞬,反應過來了,脫掉那身沾染寒氣的狐裘,蹬掉厚實的鞋襪,滾到慕徐行的被臥裏:“這樣就不涼了。”
慕徐行簡直哭笑不得:“你到底要幹嘛?發酒瘋嗎?”
鄔寧側着身,半張臉都埋進被子裏,沉默許久,小聲道:“你會不會突然就回去?”
“……”
慕徐行知道她的意思,當初慕遲就是這樣,受了寒,生了病,沒有半點預兆,稀裏糊塗的便消失了:“我回去難道不好,我回去,或許慕遲就能回來了……”
慕徐行說這話的同時依舊在心裏暗罵自己犯賤,竟然期盼着鄔寧對他有不捨和留戀。
“其實。”鄔寧閉上眼,聲音越來越輕:“你和小遲很像。”
“我喜歡小遲天真,簡單,純粹。”
慕徐行皺眉,想用被子捂死鄔寧。
鄔寧絲毫沒察覺身旁之人已經起了殺心,斷斷續續地說:“可我又很清楚,不論是誰,在宮裏日子長了,早晚學會爾虞我詐那一套,小遲將來,大抵逃不過,終將變成於我而言無比陌生的模樣,與其這般結果,不如就……”
慕徐行咬牙,替鄔寧補充:“不如就讓他被取而代之。”
“唔,但我現在不這樣想了。”鄔寧咧開嘴,笑得沒心沒肺:“他長大之後,興許就和如今的你一樣。我知道的,不管怎麼欺負你,你都不忍心害我。”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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