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京城裡的百姓将三月唤作樱笋时,這一阵正是吃樱桃和春笋的好日子,尚食局的人早早便去城郊采摘了又大又新鲜的樱桃送进宫裡,只等凤雏宫那位午憩醒了好呈上去。
可寝殿内却迟迟沒有动静。
“陛下今儿睡多久了?”
“少說一個时辰,按理该醒了。”
虽這样猜测,但沒人敢进去瞧,近来因太后娘娘仙逝,新帝总是心烦,谁都不愿触霉头。
宫婢正瞻前顾后的犹豫着,忽瞧见宫门外走进来一個玉树临风的白衣男子,不禁长舒了口气,忙上前屈膝行礼:“君后。”
這位白衣男子,正是当今中宫之主。与新帝既有兄妹之情,又有夫妻之名,现下整座皇城裡独他能在新帝跟前說得上话。
“陛下呢?”
“陛下午憩尚未醒。”
“嗯。”
燕柏缓步走进殿内,方才绕過屏风,還沒有站稳,少女温软的身体携着清甜的香气骤然扑到他怀中,紧紧搂住他的腰,像是阔别已久:“表哥!”
燕柏微怔,低下头,对上一双干净灵动的狐狸眼,迟疑片刻道:“阿宁……不要這样,有失体统。”
邬宁好些年沒听见“有失体统”這四個字,也好些年沒听见有人唤她“阿宁”,心裡一酸,将燕柏抱得更紧。
“做噩梦了嗎?”
“嗯……好可怕的梦。”
燕柏轻抚她的肩膀,温声道:“身为一国之君,怎能還像個小孩子似的,听话,梳洗梳洗,换身衣裳,今日是母后的三七,天黑前還要去太庙敬香。”
即便邬宁一睁开眼,见自己身着孝服,就知道母亲已然病逝,可燕柏真把這话說出口,她仍是不免感到遗憾。
她年少时,只知母亲弑君主斩贤臣,屠戮她一众兄弟姐妹,单凭一己私欲将她推上皇位,因而对母亲有诸多埋怨,以至于母亲临终前她也沒有去见最后一面,待多年之后,终明白了母亲对她的深深眷爱,却是悔之晚矣。
“阿宁。”燕柏大抵以为她不愿意去给燕知鸾敬香,眉眼中如水一般的温柔顿时消失殆尽,他轻抿着薄唇,眉宇微蹙,有些不悦的盯着邬宁,尽显长兄威严。
邬宁从前最怕燕柏,现在倒還好,毕竟她也做了那么多年手握生杀大权的昏君:“我可以去敬香,不過……”邬宁如从前那般任性的和他讲條件:“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要先答应我。”
燕柏将燕知鸾這個姑母当做生母一样爱重,答应的毫不犹豫:“嗯。”
邬宁這才命宫婢进来服侍她梳洗更衣。
去太庙的銮驾等候在凤雏宫外的甬道上,邬宁要迈過一個很高的门槛,她穿着繁复的宮装多有不便,一旁燕柏伸手来牵她。
握住燕柏手掌的那一瞬间,邬宁感觉自己像抓住了一块上好的绸缎,冰冰凉,滑溜溜,這是出身于高门显贵的世家公子才会有的一双手。
自燕柏死后,扶着她迈過门槛的人就变成了郑韫。郑韫的手,邬宁依稀记得是很粗糙的,但她并未真正触碰過几次,郑韫总是将手藏进袖口裡。
“母后身边那個太监呢?”
“为何问他?”
“突然间想起,他从我五岁那年就在母后身边伺候着,到如今也有十余载了。”邬宁很小声的又补了一句:“這样一算,他才比我大六岁……”
真不知道那样年轻的郑韫,是如何替她撑起一個风雨飘摇的王朝。
燕柏并不懂邬宁哪来的感慨,只淡淡道:“他在皇陵。”
“哦,那让他回宫吧,他到底是母后身边的人,皇陵太苦了。”
“你让我答应的就是這件事?”
邬宁拐着弯的“嗯”了一声,意思不是。
燕柏說:“阿宁,我只能答应你一件事。”
“你還說我是一国之君,這一点小事我都不能做主嗎?”
如今宰辅燕贤权倾朝野,燕柏虽位居中宫,但行帝王之权,邬宁這样說,是逼着他召郑韫回宫。
可燕柏只像哄小孩,温声细语的劝道:“郑韫去替母后守皇陵,乃忠义两全,若吃不得一点苦,跑回宫裡,旁人如何看他,這岂是小事?”
邬宁知道,燕柏认为她是一时兴起,過不多久就会将郑韫抛在脑后。她从前的确是這样,天大的事,哄一哄,打個岔,稀裡糊涂的就混過去了。
也好,倒不急于让郑韫回宫,就让他在皇陵吃些苦头。
“表哥說得对。”
“在人前不要唤我表哥。”
邬宁一贯不喜歡燕柏這种近似于命令的口吻。她做公主时,燕柏板起脸教训她,那是兄长对妹妹的告诫,无伤大雅,可后来她做了皇帝,燕柏是她的君后,再這样颐指气使的对她,她心裡就不大舒服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愈发不服管束,与燕柏渐渐生出嫌隙。燕柏死后头两年,她并不伤心,甚至有种如鱼得水般的自在。“那我该唤你什么?”
燕柏同邬宁并肩坐在銮驾上,這距离实在很近,近到他能清楚的看见邬宁眼裡那一点点的挑衅。
邬宁分明怕他,還总想着撩拨他。
燕柏失笑:“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吧。”
邬宁想了想道:“還是表哥顺口。”
给燕知鸾敬香后,燕柏又领着邬宁到延和殿批阅奏折。這些奏折多为地方官员上书,无非是向皇帝禀明降雨情况以及請安问好,邬宁只需提起朱笔,在空白处写下三五個字即可。
譬如,朕挺好,朕知道了,朕不吃。
若有官员汇报要紧事,她便将奏折丢给燕柏,或明早朝会与群臣商议,或直接转递内廷之外的丞府,由她舅舅燕宰辅处置。
傀儡皇帝往往都是很轻松的。
可批奏折委实枯燥泛味,不過二三十本,邬宁就甩手不干了:“朕累,朕要出去转转。”
她自称朕,燕柏便不再叫她阿宁:“陛下,這两日已经积了许多奏折。”
“反正翻来覆去就那两個字,找工匠刻几個印章不行嗎?”
“那陛下要让何人掌印?”
“你呀。”邬宁捧着脸,又那么绵裡藏针的笑着问:“有区别?”
這是她今日第二次提及本不该摆在明面上的权柄纷争,像是故意要挑起事端。燕柏不动声色:“可是有人和殿下說了什么?”
“說什么?朕不明白。”
“……”
如她所愿,燕柏生气了,所以垂眸不语。他的沉默向来是挟制邬宁最好的手段。
邬宁望着燕柏清隽的侧颜,终于有了点重回十七岁的真实感,可她再也不是当初那個邬宁。
“不就是奏折嘛。”邬宁收回视线,皱着鼻子,很不耐烦又委屈地說:“我批就是了。”
燕柏依旧沒有看她,等到日落黄昏,她把奏折批完,面色才略有好转。
因为该用晚膳了。
邬宁自幼胃口便很小,又生性活泼,那個时候,为了她能多吃一口,整個尚食局要从早忙活到晚,也让堂堂的九五之尊端着碗追在她屁股后面喂。追着喂,她勉强能吃,乖乖坐在椅子上是绝无可能的。
這从小养成的坏毛病一直延续到现在,就连燕柏都束手无策,时不时的就要喂她一口。
“阿宁,尝尝今日的樱桃肉。”
邬宁一边逗弄着鹦鹉,一边张开嘴巴,将那块樱桃肉含入口中,然后說:“要是有酒就好了。”
燕柏皱眉,又很快舒展,柔声问:“怎么想起喝酒?”
“這也不行嗎?”
“少饮无妨,不可過度。”
燕柏正要命宫人取酒来,却见邬宁转過身,端坐在桌前:“算了,還是不喝。”
邬宁這一会一变的脾气燕柏也不是头一次见了,只微微颔首道:“嗯,酒终归不是什么好东西。”
吃過晚膳,天色已暗。
邬宁說要沐浴,先回了凤雏宫。其实是她骨子裡的酒虫钻出来了,浑身酸痒,难受的厉害,想躲起来忍一忍。
只怪燕柏滴酒不沾,亦厌烦旁人推杯换盏的姿态。他一死,沒了枷锁,邬宁便无所顾忌,到后来不知怎的,竟嗜酒成瘾,难以自持,终日浑浑噩噩。
兴许,是被那本书所操控。
也不一定。
可不管怎样,邬宁這辈子打算活的清醒一点,断然不会再碰酒。
她以茶代酒忍耐了一会,燕柏便来了。
按老祖宗的规矩,每逢初一十五帝后都要同寝,宫婢早已预备妥当,服侍燕柏在凤雏宫沐浴更衣,待二人要安置了,這一干宫婢才悄无声息的退出殿内。
“表哥。”
“……”
“睡着了嗎?這样快?”
“……”
邬宁侧過身,捏了捏燕柏的耳垂:“别装睡,你忘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的。”
燕柏双目紧闭,却弯起了嘴角,轻轻拨开她的手道:“一整日不曾提起,我以为你忘了,何事?怎么這会才想起来說?”
“表哥這会才得空啊。”
“好,你說,又要出宫去玩?”
“不是的。”邬宁干脆利落:“我想选几個侍君,好歹做回皇帝,总不能除了上朝就是批奏折吧。”
“阿宁,别胡闹,你尚在孝期。”
“我知道呀,先把消息递出去,等孝期一過,刚好。”
燕柏一言不发,嘴角的笑意早已冷掉,邬宁也沒察觉,自顾自的朝他撒娇耍赖,见這招不灵,干脆发起火:“燕长青!這天下到底是谁說的算啊!”
长青,是燕柏的表字,寓意长青之柏。
长乐,是邬宁的封号,寓意长乐之宁。
他俩虽有夫妻之名,但由始至终,都是比同胞兄妹更亲密的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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