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褚青叶(二十)
青叶怔了怔,满心不快道:“你莫非是听错了?四海哥晓得我只喜歡卢秀才一個人,又怎么会說出這种话来。”又冷笑道,“我爱去看谁便去看谁,爱什么时候去看便什么时候去看,却轮不到别人来管!”
从前,郑四海手下也有不少小头目们时常托甘仔送些抢来的钗儿环儿给青叶,青叶都一一交给郑四海,他便当着青叶的面,将那多情的小头目们叫過来,将钗儿环儿丢到人家脸上,再喝骂一声:“瞎了你的狗眼!我的妹妹将来只能嫁给正经人家的子弟,你且去撒泡尿照照自家,你祖上十八代可出過一個正经人?别說我妹妹,便是我也看不上你!”
如此一来二去,人人都晓得青叶眼高于顶,便也无人敢再自作多情了。虽說她后来看上卢秀才,叫郑四海伤心了好一阵子,但也不至于撮合她与二大王浪裡滚。
甘仔见她不信,便笑道:“是真是假,等你见着四海哥不就晓得了么?”
接风宴就设在一艘炮船上,船有两层,船身挂满纸灯笼,使女们穿梭来往,星满天,七月风微凉,船在海面上轻轻荡漾,倒也有趣得很。酒席仅有三两桌,都是郑四海的亲信心腹,也都是青叶认识的。众海盗头目们已拘束得久了,见有酒席,個個喜不自禁,乱哄哄地抢了位子坐下,也不用招呼,各人吃的吃喝的喝,不一时,又闹哄哄地拼起了酒。
珠仙与青叶坐在一处,二人唧唧哝哝地說了许久的话,郑四海才忙忙地上了這船,转眼又被众头目拉住吃酒,一时也脱不了身。這海上众海盗個個晒得跟黑锅底一样,唯独他越晒越白,不打仗不操练时,他便一身齐整衣衫,被众海盗一衬,可以称得上是温润如玉的白面书生了。
青叶正与珠仙說话,见郑四海被众头目围住,便推她道:“快看,你的美男子相公来了。”
珠仙得意,抿嘴笑道:“他這几年操心太多,憔悴了些。那一年他去抢亲的模样你大约沒见到過吧?那一日,他身着一身白衣,骑着高头大马,手拎一把大刀,端的是個威风凛凛的美男子,是個女子都会爱上他。话說他一人一马闯到许知县的家门口,砍伤许知县的几個家丁,将我从花轿裡拉出来,拿刀背狠拍我几下,口中喝骂:蠢女子!我叫你爱钱!我偏叫你嫁不成有钱人!”
珠仙低下头吃吃笑几声,为自己辩解道:“我又不是仙女,不食人间烟火,咱们几個一起长大,你又不是不知道,七裡塘镇再也找不到比他家更穷的人家了。他家穷是穷得……沒法說;他爹娘又糊涂,他那时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他那样的人家,谁敢嫁?”珠仙笑一气,叹一气,顿了一顿,又哽咽道,“他本是读书人,若不是我拖累他,害他砍杀许知县家的人,被逼着做了海盗,他如今只怕早已高中状元,进京做了官……若不是我,他又怎会——”
青叶见她一时喜一时忧,一时目光盈盈,一时又心酸难耐,便把头靠到她身上,拉着她的手道:“我觉着你们如今就很好,不管当海盗也罢读书为官也好,两個人能守在一起,不是比什么都好?”
珠仙低低道:“你不明白,与他守在一处固然好,但是這個营生岂是這么好做的?今儿横行霸道,吃肉喝酒,明儿就有可能人头落地。据我這几年所见所闻,做他们這一行到头来都是横死,再是厉害的人,也沒有一個能寿终正寝……這一阵子咱们更是东奔西逃,每一处地方都不敢常住,我实在過够了,只想找一处地方,安安心心地過日子……”
郑四海吃下几盅酒,這才得以脱身過来,仔细看了看珠仙的脸,为她拭去眼泪。方才向青叶哂笑道:“這一阵子不知为何,她多愁善感得很。”又仔细端详青叶,“怎么你面色也有些不好?可是谁给你气受了?满仔還时常去么?”
青叶笑道:“他倒时常去,我又不怕他。”
郑四海抬眼去瞧满仔,满仔正闷头喝酒,却不时地往青叶這边瞄上一眼。郑四海鼻子裡笑了一声,告了一声罪:“本该早些来的,但我這阵子也忙得焦头烂额。”又问道,“我听珠仙說你有事要与我說,不知是什么事,让你大半夜裡跑這一趟?”
青叶笑道:“我听了许多传言,有些放心不下,所以過来看看,也并沒有什么要紧事……不過,七裡塘人家我不想再开下去了,我過几日想過来投奔你,将来跟着你混呢。”
郑四海倒沒有笑话,深看她几眼,方问道:“可是惹了什么麻烦了?”
青叶真真假假笑道:“有四海哥你在,我会惹上什么麻烦?七裡塘镇的人,谁又敢去惹我的麻烦。”
郑四海方点头道:“沒事最好。”顿了一顿,又瞅着青叶哈哈笑道,“你从前不是嫌弃我做了海盗么?怎么又想开了?你若来投奔我,我却不嫌弃你,非但如此,我還要给你說一门亲事……你觉得浪裡滚他——”
“大哥,褚姑娘,阿嫂!”真是說曹操,曹操到,浪裡滚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過来,笑眯眯地对着郑四海鞠了一躬,手裡的酒杯便泼洒了一大半出来,“我来敬你们一杯酒!”
郑四海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将杯底亮给他看。他便又转向青叶:“褚姑娘也請饮下這杯!”
青叶从前也见過這二大王多次,因为同是七裡塘镇出身,见面也会打声招呼,說笑几句,他的一对招风耳太招眼,她每回都会盯着他的两只耳朵看,便疏忽了长相,总记不大住他的脸。此时她便细细地盯着他看,他肤色是跟众海盗一般无二的锅底黑,相貌寻常,只是腮帮子比额头要宽出许多。论长相是比郑四海是差了许多,不過在众海盗裡头,已算得上是中上了。
青叶盯着他看,却不去碰酒杯,他也直直地盯着青叶看,又笑吟吟地催道:“褚姑娘,咱们干一杯!我喝光,你凭心意即可!”
青叶看着他的眼睛說道:“多谢表叔你老人家的好意,只是我从不喝酒。”口中說着话,伸手将面前的酒杯倒扣到桌面上。
她一声表叔才出口,二大王面色便变了变,冷笑一声,才要张口說话,郑四海赶紧笑劝:“你怕是醉了,快下去歇着罢!”
二大王看了郑四海一眼,并未离开,又站到珠仙面前去,许是喝多了酒,口中带了三分迷醉:“阿嫂,阿嫂,你务必要给我個面子,你若是也不喝下這杯,我……我……”珠仙嫌恶地瞪他一眼,他见状,又是醉醺醺地一笑,道,“阿嫂你也嫌弃我么?阿嫂——”
郑四海略一招手,便有两個小喽啰上前将他给架走了。他踢蹬着双腿双脚,口中兀自叫喊:“你们都不给我面子,看我,看我——”
郑四海摇头叹气,与青叶苦笑道:“他酒品不大好……实话与你說罢,我本来是想撮合你两個的。他今年不過也才二十六七岁,与你年岁算是相当,也算得上一條好汉,又是自家亲戚,将来咱们一家子在一起,共同进退,也有個照应。话說回来,你看他如何?你的夫君,他可能做得?”
青叶将倒扣的酒杯翻過来,斟了一杯酒,慢慢饮下,方才說道:“我只喜歡卢秀才一個。”
郑四海苦笑:“傻丫头,他不是你的良配。年纪大你许多不說,家中還有一位正头娘子。若不是如此,我早将他绑起来送到你家裡去了,哈哈哈!”见青叶生了气,便又故意取笑道,“要不然,我明儿便派人去将他娘子砍了,将他绑了,逼他与你成亲,如何?”
青叶果然气得涨红了脸,哽着喉咙道:“我不要你多事!我不许你去打他的主意!”
珠仙瞪了自家相公一眼,又向青叶笑道:“你呀,真是实心眼,他只是哄你罢了。”又低声与郑四海道,“你表叔那個人喜歡直愣愣地看人,叫人瞧着怪害怕的,說实话,连我都看不上,青叶又怎会看上他!你不過是护短,觉着自家亲戚花好稻好罢了!”
郑四海尴尬辩解道:“我本也是一片好心……再议罢。”
青叶一字一顿道:“四海哥,這個事你今后莫要再提了,珠仙姐說的不错,這個人,我的确看他不上。”
宴饮至深夜,众头目三三两两地互相搀扶着散去了。青叶這才与郑四海道:“四海哥,我听說你与倭人有买卖来往,他们都不是好人,你今后莫要与他们打交道了。”
郑四海叹息道:“傻丫头,咱们既入了這一行,做什么還能由得咱们挑挑拣拣么?比起杀人放火,与倭人做买卖是获利最丰也是最稳妥的一條路了,不论是丝绸瓷器,還是刀剑兵器,贩卖给倭人,转手便能获得十倍之利,何乐而不为?我手下有八千多人马,要吃要喝,不与倭人做生意,那只剩烧杀抢掠這一條路了。不過,因着七裡塘镇有侯怀玉的兵马驻扎,咱们已有月余未曾与倭人做過买卖了,咱们倒還能撑一阵子,他们却已急得跳脚,早已派了好几拨人来催逼我了。”
果然如此。青叶点头,冷笑道:“因此,你要么与归顺朝廷,要么与朝廷为敌,与倭人再恢复往来,而侯怀玉必不会善罢甘休,将来少不得有一战……只剩這两條路好走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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