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侯小叶子(八)
主人家的两口子正在灶房裡刷锅洗碗,见那個甚是美貌的女孩儿走了来,主人忙问:“小大姐,何事?”
這天仙一样的大姐给他两口子见了礼,哭唧唧道:“大哥,大姐,我想在這裡买房屋。能买得到么?”人家称她为小大姐,她便也随了人家,大哥大姐的胡乱称呼。
主人家听她要在此地买房屋,少不得要拉着她追问一番缘故。一回生二回熟,她那一套父母双亡、随了表叔去投亲而未能投成的說辞說得多了,连自己也都快要相信了。
主人家心裡却有些疑惑。那位年轻的表叔与妙龄表侄女儿同乘一辆马车也就算了,表侄女儿下车时,却是那位年轻的表叔揽在怀中环住腰身抱下来的。這且不算,那表叔還伸手抵在车门顶上,小心地护着表侄女儿的脑袋,想来是怕她碰着。表侄女儿固然眼皮抬也未抬過,神色也冷冰冰的,那表叔看向她的眼神却是暖洋洋懒洋洋的,抱她下车护她头顶的那一套动作也是行云流水,想来是做熟了的。
因是個老实人,不识几個字,一辈子又只娶了一個老婆,于男女之情上沒多少见识,因此主人家也說不好,总觉得那年轻表叔对待這表侄女儿的神态也罢眼神也好,像是夫君对待心爱的娘子,也像是一個人对待自己所宠爱的猫儿狗儿,亦或是二者兼有之,总之不像寻常表叔对表侄女儿就是了。
主人家疑惑归疑惑,却也热心道:“這好办,我家西院的老两口年纪大了,被几個儿子接去轮流养活,家裡的房屋被空关了许久,若是价钱合宜,他几個儿子必定愿意卖的。我去替你问问。”当下急急去问了回来,道,“人家愿意卖的,你若想看,我這便带你去。”
青叶這回多少谨慎了些,也不要与三表叔等人商谈了,独自跟着這两夫妇去西邻看房屋。西风一看她出门,便带了個人不远不近地跟在她后面。
西邻的房屋有三间,也是黄土墙茅草顶,沒有院子。干茅草铺就的房顶上竟然還长着了几簇绿油油的青草,看着倒也有趣。三间房屋也未隔开,无有裡外之分,连個帘子也沒挂,一进门,便可将三间屋的光景尽收眼底;房内破烂杂物堆了许多,房梁上也有两只陈年的燕巢,若是收拾干净了,也能将就着住,但与扬州城的那所花木扶疏的宅子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了。
老两口的几個儿子儿媳都闻讯赶了来,生怕卖不出去,争抢着向青叶夸這茅草屋的好处,說:這位小大姐,你不晓得,這茅草屋冬暖夏凉,若是皇帝住了,也要爱上這裡舍不得搬走哩!又說:屋后的空地可用来种些小菜,门前有一株老槐树可用来乘凉。山墙那裡還有一垛干草,一垛麦秸,若是买下這房屋,那两大剁干草及麦秸就白送给小大姐你哩!
青叶哪只眼睛也看不上這房屋,却又不愿意再往北走,无奈道:“罢了罢了,就這裡罢。”想了一想,又故作老道地同人家說,“咱们不去报与官府知道,自己立了草契,签字画押即可,如此還能省下些契税。”
這家的老头子便笑道:“自然,我卖我家的房屋,干官府鸟事?”
他大儿子也接道:“這房屋是咱们一家辛苦盖起来的,官府又沒出過一根鸟毛。”
青叶听他一家谈吐如此,想来這镇上人也是半斤八两,他父子說话时,她若不是扶着门框,只怕当场就要晕倒在地。
那家人家急着要卖,青叶急着要买;卖主有诚意,买主有现银;借宿的主人家自愿做了中人,因此当场便敲定价钱,给付了银子,签了字画了押。皆大欢喜。
怀玉在高员外家看了一场杂戏,因玉树临风,气度不凡,秀若兰芝,一表人才,立于看热闹的人群中俨然是鹤立鸡群——夏西南语。总之因为怀玉太扎眼,因此被高员外奉为上宾拉去喝了一场喜酒。
酒席间,高员外百忙之中抽空亲自来敬酒,打听了一番怀玉的年纪籍贯、在何处发财、家中可有娶亲等,后又有意无意提起他家尚有待字闺中的小女一名,芳龄仅一十七岁;還道家中空房屋有许多,若是愿意,可搬到他家中来住云云。怀玉起初只笑着打哈哈,后头索性装醉,一群人白吃白喝后又得意洋洋地晃悠了回来。
怀玉回到借宿的主人家时,青叶正在打扫她的新茅草屋。西风与他的同伴——名为北风的那個也在卖力干活。西风在门前拔杂草,北风正在给屋后的露天茅房垒石墙。因茅房的石墙太矮,从外面能看到人的上半截,因此要再垒两圈石头上去,把石墙加高些。房屋裡的杂物已被人家的几個儿子帮着拉走了,山墙旁的两剁干草麦秸也果真送了她。青叶瞧着空荡荡却也整洁的屋内,心裡渐渐地好受了些。
因西风北风干活卖力,不出半日,茅草屋便被收拾得焕然一新,青叶想着等明日换了门锁,叫人帮着把包袱行装等都搬运過来,再到镇上去采买些桌椅床铺便可入住了,固然心中多多少少還是有些空落落的,但却也有几分欢喜几分如释重负。
待看见怀玉回来时,她心裡却不由得慌了,与他目光一旦相接,便急忙转過头去,不敢看他的眼睛。幸而他只笑了一笑,于周围无人时贴上前来,半眯了眼,在她耳畔轻轻问了一声:“小大姐,你這回真的要留下来啦?”其后再也沒說什么。
小大姐青叶听他的语调,不知为何,无端端地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小大姐青叶又想,今后要在這高楼镇安家,因此不可对這镇子有偏见,万事须得从好处去想。
譬如這镇上的风,是如此的粗犷狂野;譬如這镇上的沙尘,是如斯的磅礴壮观;這茅草屋,是如此的接地气,犹如蹲在家门口歪脖子树下喝面疙瘩汤的村妇一般让人看着亲切;這石头垒成的露天茅坑则充满了野趣,蹲茅坑时可以看看粪堆裡生出来的小花儿,也可以瞅瞅墙缝裡长出来的小草儿;至于道上的那几條咬人裤腿的疯狗,還是如此的……呃,丧心病狂。
晚饭吃完后,天還未黑透,青叶一时无事,便拎上灯笼又溜出去看去她的茅草屋,茅草屋与借宿的主人家近得很,仅隔着一條细小的胡同,出门右转便是。
青叶抱膝坐在自家茅草屋的门槛上抬头看天上星子,因是十月头上,有星无月,星子既亮且大,似乎伸出手便可触及。青叶闭上眼睛,遥想今后的日子。
今后,在這镇上安安静静地過下去,再找個忠厚老实的相公,不用像他那样好,只消像寻常人家的夫妻那样,一同早起去田间劳作,傍晚再一同归来。相公坐在灶前烧火,她则掌勺煮饭菜,无事时說說邻裡间的闲话,将来再养三两個小娃娃。等小娃娃长大各自成家后,她与相公两個便拄着拐杖,携手去田头屋后闲逛。如此,這一生也算完满了。
那,他将来会怎样呢?可会想起从前那個与他哭過笑過纠缠過的青叶?兴许会想起,兴许不会想起。
青叶坐在门槛上弯起嘴角轻轻地笑,眼角却有滚滚热泪淌下。晚风撩起发丝,发丝拂過脸庞,有些微微的痒。青叶伸手去理发丝,却摸到一個人的眼睛眉毛,吓了一跳,慌忙睁开眼,正对上怀玉的眸子。他的脸离她极近,几乎要贴到她的脸上来了。适才使她的脸发痒的不止风与发丝,還有他的鼻息。
怀玉伸手替她擦去眼泪,笑问:“又哭啦?”
青叶点点头,哽咽道:“這裡太破太旧太脏,不甘心。都怪你。”
怀玉点点头,在她身旁坐下,道:“這裡是寂寞了些。這样着急要留下来,是怕离我太近?”
青叶装作沒听见,低头揪门槛下的一簇野草。怀玉拍拍身旁,道:“過来。”
青叶還是装作沒有听见,端坐在门槛的另一边不动。怀玉拿眼瞅她:“分的這样清,這么快就变成陌路人了?”噗嗤一乐,向她那裡移了移,坐到她身边,道,“小叶子,明日我带你去听唢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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