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十六章

作者:淺淡的月牙
第十六章

  展眼已是上巳節。

  今兒是三月三,園中彩帶飄仙,皆是用花枝柳葉編織成的各色玩意。遙遙望去,花團錦簇,目不暇接。

  月洞窗拿窗櫺高高支起,日光滿地。

  宋令枝坐在妝鏡前,任由秋雁和白芷爲自己描眉畫脣。鏡中女子明眸皓齒,玉肌瑩徹。

  楊妃色牡丹寶相花紋紗裙迤邐曳地,鬢間金鑲珠寶半翅蝶玉簪點綴,人比花嬌,燕妒鶯慚。

  描金洋漆案几上的水仙盆點綴幾處宣石,鼎焚玉蘭之香,香菸氤氳而起,隱隱的,空中還有百合花香浮動。

  宋令枝秋眸微闔,晨間起得早,她這會子昏昏欲睡:“這香爐怎麼還多了百合,可是放錯了香餅?”

  秋雁在身後笑:“哪裏是放錯了香餅,姑娘睜眼瞧瞧。”

  銅鏡中,秋雁一雙眼睛笑如弓月,手心攤開,卻是一個描金玻璃小瓶:“這是拿前兒老爺送回來的香料調的,姑娘聞聞可還使得?”

  花香甘洌清潤,不似尋常買的香餅那般嗆人。

  宋令枝面露讚許之意:“果真不錯。”

  秋雁眉開眼笑:“百合香甜,用在今日再好不過,賀公子定然也是喜歡的。”

  宋令枝雙頰染上胭脂,隨手抄起案上團扇,往秋雁懷裏摔去:“少胡說。”

  秋雁笑嘻嘻,拉着白芷和自己一道:“奴婢哪敢胡說,姑娘若不信,大可問白芷姐姐。賀公子爲人極好,奴婢瞧他待姑娘也上心。”

  她笑着湊近宋令枝,悄聲道,“奴婢聽服侍賀公子的丫鬟道,賀公子日日挑燈夜讀,先前抄書換錢,常常五更天才睡。後來姑娘煩他抄佛經,又送了筆墨去,他纔好了一點,無需再靠着抄書度日。”

  宋令枝蹙眉:“那日我見賀哥哥去了百草閣抓藥,說是姑母身上欠安。”

  秋雁壓低嗓子:“奴婢聽說,賀夫人肩上有一道舊疤,很是瘮人。若是遇上天不好,那傷口更是疼得厲害,得拿五麻散抹上。”

  五麻散名貴,賀鳴抄書換來的銀錢,多半是用在賀氏身上。賀氏不過尋常婦人,想來除了那位嗜賭的丈夫能做出此等下作事,再無他人。

  秋雁憤憤不平:“這樣的人,就該一腳踩井裏,和前兒街上那撈出的流浪漢一樣,臉都泡沒了纔算好的……”

  一語未終,忽聽白芷急急喝住人:“胡說什麼,姑娘還在呢。這等腌臢事,你也不怕髒了姑娘的耳朵。”

  秋雁抿脣,連聲認罪,轉而又說起賀鳴的好話:“還是賀公子好,相貌人品學問,哪一個不是百裏挑一?”

  絲帕輕攥在手心,宋令枝杏眸低垂,眼中瀲灩。

  秋雁不提,宋令枝也知賀鳴爲人良善,前世寒窗苦讀十餘載,好不容易高中狀元,風頭無限,卻因在朝上爲他們宋家說話,被沈硯貶至邊陲小鎮。

  這樣知恩圖報的人,祖母定然喜歡。若是同賀鳴成親,日後祖母父親也能安心,不似前世那樣,連給自己送信都成了難事。

  心神恍惚之際,倏然聽見院子小丫鬟的笑聲:“賀公子來了。”

  宋令枝擡眼望去。

  廊檐下,賀鳴一身硃色圓領團花紋長衫,溫煦儒雅,暖融日光自他肩上灑落,光影交錯。……

  七寶香車穿過熙攘長街,車前檐鈴晃動,清脆悅耳。

  今兒是上巳節,臨江兩岸早早被人圍得水泄不通,人人眉開眼笑,齊聚江邊祓禊。

  陽春三月,柳垂金絲。

  白芷攙扶着宋令枝自馬車而下,細樂聲喧,絲竹蕭管順着水聲傳來,宛若仙樂。

  青石甬路,宋令枝穿花拂柳而過,遙遙的,卻見江岸邊都鋪着紅氈,貴女簪花戴柳,嬉笑在一處。

  偶有馬蹄掠過,驚起一地的殘花,伴着貴女的嬌笑連連。

  轉過花障,忽見前方有一人捧鞭墜鐙,踩着日光遙遙朝自己飛奔而來。

  身影敏捷,似橫空出世的利劍。

  白芷反應迅速,飛快擋在宋令枝身前,

  織金美人象牙柄宮扇半遮臉,迎着淺淺日影,宋令枝望見那人逆光而來。

  馬背上的身影頎長,那人一身石青色海水紋長袍,翻身自馬上一躍而下。

  馬鳴刺破長空,攪亂一地的光影。

  宋令枝瞪圓眼,一雙如秋水溫順的眸子染上詫異之色:“你怎麼會來?”

  拱手作揖,魏子淵低垂着腦袋,朝宋令枝比劃一二。

  賀鳴的馬車在街上拔了縫,暫且來不了,恰好魏子淵街上遇見,便尋來和宋令枝道一聲。

  重套馬車需得費些功夫,宋令枝倒也不急:“小事而已,隨便打發人說一聲就好了,怎麼還巴巴跑這一趟。”

  宋瀚遠這回出遠門,家中的能幹管事也去了大半,宋令枝早早聞得,魏子淵這一個月在賬房忙得腳不沾地。

  “我聽管事說,你近來忙得很。若是賬房那離不得人……”

  魏子淵低眉斂眸,那雙漆黑眼睛由明漸暗。

  光影泯滅。

  宋令枝對這樣的眼神再熟悉不過,往日她聞得夫子給自己佈置課業,也是這般。

  宋令枝忍俊不禁:“賬房今日有要事嗎,若無事,你也放一日假,就說是我的話。”

  魏子淵仰首,脣角上揚些許,喉結滾動,溢到喉嚨的字眼卻怎麼發不出聲。

  似是被人勒住了後頸,只能發出難聽的、微弱的“啊”“啊”。

  魏子淵又一次低下了腦袋。

  江岸兩邊花枝招展,百花齊放。

  上巳節祓禊是慣有的習俗,世家公子姑娘自然不會和百姓一般在江邊沐浴,只拿江水淨手,全當應俗。宋令枝怕水,白芷命人取來沐盆,親自打了水來,又拿乾淨的巾帕替宋令枝擦手。

  魏子淵站在一旁,看看江水,又看看宋令枝。

  宋令枝彎脣淺笑:“怎麼這般看我,你以前不曾祓禊?”

  魏子淵搖頭。

  宋令枝眼睛彎彎:“《後漢書》提過,是月上巳,官民皆潔於東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爲大潔。*”

  魏子淵似懂非懂,點點頭。

  秋雁笑出聲,推着魏子淵上前:“別在這傻愣着,你也去洗洗纔是,適才我和白芷姐姐皆淨了手纔來的。”

  魏子淵垂首,自白芷手中接過沐盆:我用這個便好。

  他眉宇坦然嚴肅,顯然對祓禊無甚興趣。宋令枝也不去理會,只讓人朝前,又命小丫鬟取來紙鳶。

  白芷抱着一美人紙鳶,笑着朝宋令枝道:“姑娘,我們在這一處就成,莫再往下走,小心一會淌江裏去,可不是鬧着頑的。”

  宋令枝怕水又畏寒,自是一口應下。

  白芷猶不放心:“姑娘,這紙鳶還是奴婢放罷,你歇着就成,若是摔了……”

  宋令枝不依,自白芷手中搶過紙鳶,抱在懷裏:“囉嗦什麼,紙鳶自然得自己放纔有樂趣,你看我的便是!”

  一語落下,宋令枝視線不經意掠過白芷身後,她眼前驟然一亮。

  少女盈盈杏眸泛着光,捧着紙鳶朝後跑去:“賀哥哥,你來了!”

  賀鳴氣喘吁吁,少有的儀態不整,袍衫上亦沾了些許露水。

  他重束冠發,愧疚拱手:“是我來遲了,宋妹妹莫怪。”

  宋令枝上下打量着賀鳴,心下喫驚:“賀哥哥這是……騎馬來的?”

  賀鳴頷首,他脣角勾起幾分笑:“也是不巧,今日府上的馬車都出府去。”

  魏子淵偏過頭,假模假樣去望遠處的楊柳。

  賀鳴笑得溫和:“幸而馬廄還有一匹老驥,否則我今日定要失約了。”

  宋令枝輕聲:“左右也不是什麼大事,先前我聽魏子淵說賀哥哥的馬車在路上拔了縫,我還想着讓人回去接你。”

  只那時魏子淵說賀鳴早繞道回府,宋令枝再派人去接,一來一回也是麻煩,她索性作罷。

  宋令枝:“若早知府上的馬車都不在,我定早早命人回去,賀哥哥也不必如此辛苦。”

  賀鳴搖頭:“倒也不算辛苦。”

  他擡頭,狐疑望向魏子淵,眼中似笑非笑。

  “只是這位小兄弟着實奇怪,我並未在路上碰見熟人。難不成這位兄弟……是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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