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浓 第19节
妈妈声音很低,她很谦卑,快五十多岁的人了,在面对才二十多岁的领班时,低微得像一個小学生,语气柔和,有着小心翼翼的窘迫和迫切想要示好的胆怯。
“啊……行……行,下次节假日调班,先找我,行嗎?”
“嗯,嗨,這不是有双倍工资和假日工作补贴嘛?我們家楠楠快要高考了,唉,大学要交学费,也不知道她考什么样的……”
“嗯,对,对,对,您說得对,就算是考三本也得上,不是?好歹算個本科,学费贵点就贵点,咬咬牙,省一省就出来了……好,好,您先忙,我不打扰您了。”
电话结束了。
隔着门板,于锦芒听到妈妈的一声叹息。
长长的、不知所措的一声叹。
她静悄悄地又回到床上。
路世安坐在床沿,低头看她:“睡吧。”
“可能這真是平行世界,”于锦芒小声喃喃,“這是于胜楠的妈妈,不是我的妈妈。”
路世安說:“你知道。”
是的。
于锦芒知道。
事情不是非黑即白。
于锦芒闭上眼,侧着脸,埋进胳膊中:“所以我才不明白,为什么那时候会对我說出那么伤人的话。”
那时候,指她考研失败。
对家裡人,为了不至于天天被念叨,她谎称找到一份工作。实际上,于锦芒几乎大部分時間都在备考,学习,读书,为了能考研上岸……只在偶尔的时候,去日结的兼职群裡接一些散单做。
那是她压力最大的一年,也是最窘迫的一年。
只有前男友和她一起住在狭窄破旧的房子裡,老旧房子裡有虫子,他们连杀虫公司的钱都付不起,晚上一起上網搜各种除虫攻略,药物……
于锦芒睁着眼睛,她看着路世安。
她想不起来日日夜夜中陪伴她的前男友的脸。
空白。
空白到像是被人删去,稍一用力去想,就钻心地痛,好像尖锐的玻璃扎破她的脑子,阻止她继续往下想。
路世安伸手,捂住她眼睛,微微往下,温柔地让她闭上眼睛,轻声說:“睡吧。”
睡吧。
于锦芒闭上眼睛:“我睡不着,你唱首歌吧。”
路世安低声哼:“恼春风,我心因何恼春风,說不出借酒相送……”
他哼的是粤语,于锦芒听不懂:“這是啥?”
路世安解释:“张学友的《李香兰》。”
于锦芒摇头:“我听不懂粤语,你用普通话唱吧。”
路世安想了想:“粤语歌词直接改普通话不行,对了,這首歌倒有国语版本,好像叫《秋意浓》。不過我不记得歌词。”
“记得也不要唱了,”于锦芒說,“调子怪惨的,你都死了,還要给我唱這么悲伤的歌,不太好吧。”
路世安笑:“你想听什么?”
于锦芒闭着眼睛,手拍打着床:“当然是摇篮曲啦,比如什么,’太阳出来我爬山坡,爬到了山顶我想唱歌’’抱一抱啊那個抱一抱,抱着我的妹妹上花——’”
轿子沒出口,只听卧室门被妈妈咚咚咚敲响。
她严厉:“大晚上不睡觉,你作什么妖?”
于锦芒說:“梦话,梦话,妈,都是梦话!”
“快点睡,”妈妈大声,“别闹了。”
于锦芒乖乖扯被子蒙住脸:“好。”
路世安坐在床边,忍俊不禁。
碍于妈妈,于锦芒不敢再說话了,她闭上眼睛,沉入梦乡。
眼睛再一睁,已经到了清晨。
于锦芒醒得格外早,听见厨房裡炖着小米汤的锅响,她便跳起来,冲過去,倒把厨房裡的妈妈吓了一跳。
于锦芒用力地抱了她一下——从读研后,她的寒暑假很短,回家次数也少,匆匆的,甚至只住一晚——她已经很久很久沒有见過妈妈。
“妈,”于锦芒說,“今天早上吃啥?”
为了省电,厨房和客厅都沒有开灯,昏暗的一团,妈妈灰白发中夹着苍白,她拍了一下于锦芒的手:“吃炒鸡蛋。”
于锦芒开心:“好,炒鸡蛋香!妈,你多放点油!”
干完炒鸡蛋,去上学路上,于锦芒买了几個肉包子来投喂可怜的大路世安,等她一路吹着小凉风到教室的时候,小路世安已经坐在桌子前了,正聚精会神地学习。
唯独有点意外,他额头有一点伤口,不算太严重。
說是骑电车时不小心,在下坡时跌了一跤,幸运的是沒有跌入沒有污水井盖的下水道中。
恰好被晚归的班主任看到,在班级的晨读时,又特意拿出来說明一下,提醒大家注意安全。
尤其是在即将高考的关键时期。
听完的于锦芒不可思议:“先不說车子坏的事……修下水道应该有警告线拦着吧?你骑电车冲警告线啊這么叛逆?”
小路世安仍旧一脸高贵冷艳:“在我之前,那警告线已经被冲破了——好了,背你的书,别废话。”
但這点伤口并不影响小路世安的“傲慢”,他头顶纱布,心怀成绩——于锦芒的成绩。
往后两日,小路世安都在恨铁不成钢地逼着于锦芒学习。
他并不在乎身旁的人是不是“未来的于胜楠”,更认定她口中的“未来你沒有和于胜楠在一起”是纯粹的报复性语言。
简而言之,這個人就像是石头,又冷又硬,刀枪不入,巍然不动如山。
再一次被圆锥曲线所打败后,于锦芒趴在桌子上,泄气,小声嘟囔:“你知道嗎?我可是北京xx大学的研究生哎!”
北京xx大学,是小路世安写在志愿表上的学校。也是当初他的第一志愿。
很可惜,他也沒有考上。
小路世安眼皮也不抬:“真的?”
“真的,”于锦芒鲤鱼打挺,起来,“我爸妈拿到通知书的时候,敲锣打鼓,還放了好几挂鞭炮……”
“挺好的,”小路世安說,“這次的细节比上次更真实了。”
“喂喂喂,你怎么不信呢?”于锦芒不满,“是真的。”
“我信,”小路世安說,“不過挺惊诧的。”
“惊诧什么?”
“惊诧你這狗窝裡放不了剩馍馍的嘴巴,居然现在才能将這個消息透漏给我,”小路世安說,“挺难得。”
“放不了剩馍馍怎么啦?”于锦芒骄傲,“我都和人說了,等几十年后,我老死了,我就立一块儿碑,上面刻個二维码,拿手机扫一扫就出来,显示——「我考上了北京xx大学的研究生,牛逼吧」。”
“女孩子家家,不要說脏话,”小路世安波澜不惊,顿了顿,又问,“错题集整理完了沒?”
于锦芒:“……马上马上。”
她小声嘀咕着,埋头整理错题本。
距离高考只剩下不到五天。
于锦芒的成绩一塌糊涂,惨不忍睹。
大晚上的,于锦芒实在睡不着,爬起来去摇大路世安,推醒他。
“不行,我們必须得离开這裡,”于锦芒說,“再留下去就糟了,你也看到了,我现在這水平,指定考不上本科。”
路世安揉着眼睛:“你知道怎么离开了?”
“不知道,但有了点眉目,”于锦芒冷静分析,“根据我多年看影视剧和小說的经验,鬼被困在某地不能离开,一般都是执念。我們现在被困在的地方,或许也是你记忆中的执念——或者說,不能释怀的地方。”
路世安打了個哈欠:“然后呢?”
于锦芒继续說:“上一次,我們给初中路世安送了情书——這会不会是初中路世安的执念?他暗恋青春貌美如花似玉温柔善良完美无缺——”
路世安說:“修饰词倒也不必這么多。”
于锦芒从善如流:“——的我,所以他那时候的执念是和我认识?或者我对他示好?执念解除,所以我們就跳到你的下一段执念。”
路世安若有所思:“你形容的有点像高僧化解怨灵。”
“哎呀,你知道我想說什么就好,”于锦芒定定看他,“你看過高中版路世安的日记,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所以,他现在的执念是什么?”
路世安叹气:“我上次只粗略一翻,也沒看完。更何况,他的新日记本不在家裡,可能在教室。”
“我就知道你会這么說,”于锦芒胸有成竹,“所以我今天放学时候,趁他上厕所,偷走了他的日记本。”
路世安:“!!!”
于锦芒爬起来,从书包中翻出来日记本,路世安要去抢,她高高举起,同他对峙。
路世安說:“偷看别人日记本不道德。”
“是的,”于锦芒說,“我不像你那么缺德。”
路世安說:“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所以也不算太缺德。”
“是的,我也這么想,”于锦芒继续点头,“所以我想让你看,然后再念给我听。自己看自己的日记,自己念自己的日记,就不算我們缺德啦。”
路世安:“……”
于锦芒将日记本递给他:“看吧,小路和小于下半生的命运,就掌握在你手上了。”
路世安不发一言,他閱讀速度极快,也或许是小路日记写得简短——他匆匆翻了几页,忽然合上,不自在干咳一声。
于锦芒說:“是什么?!”
路世安躲避她视线:“沒什么。”
“你還是不是我的好盟友啦,”于锦芒不满,她扑過来,尝试从路世安手中拿走日记本,嘟囔,“到底是什么?我就是想知道他现在的执念嘛,我想快点快点离开這些破地方,我要回去我要工作……”
:https://www.zibq.cc。:https://m.zibq.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