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浓 第43节
只在新年裡、其他人的恭维声中,知道女儿现在“懂事又独立”,但這样的独立曾经令他们引以为傲,如今却又觉得几分忐忑不安和不能掌控。
她太独立了,独立到好像不需要父母。
在這一年裡,路世安第一次一個人在北京過年。他无法拒绝节假日中双倍、甚至三倍的加班费用。他在這個世界上已经孑然一人,阖家团圆幸福的好日子裡,路世安坐在空荡荡、只有他所在办公室开灯的房间裡,一边紧盯着电脑上同时操纵多台虚拟机的运行进程,一边喝了杯清水。
于锦芒给他发了新年快乐,问他有沒有吃饺子。
吃了一碗泡面加蛋肠的路世安知道她此刻一定是偷偷发消息,笑了笑,回消息告诉她,吃饺子了,荠菜猪肉馅儿的,你呢?
……
于锦芒研究生毕业,她和好几個朋友一起拍完了学士服合照,贴心地给路世安发去好几张照片,一句「如果你在就更好了」打了删、删了打,最后還是只发了笑脸。
屏幕上的猫咪笑到开花,她却默默地摘下来学士帽,一边用手指拨弄着上面的穗穗,一边低头用力叹口气。
……
每次争吵后,于锦芒含泪不吭說话,只梗着脖子,用力瞪着路世安。
她說:“我不想和你說话了。”
「快来抱抱我」
“我不喜歡你了。”
「你哄哄我,我就会撤回這句话」
“我讨厌你。”
「骗你的,我就是要让你难過,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好难過」
“我……”
都是言不由衷,都是激愤之下的口不择言,都是……
年轻、执拗、不肯服输、强硬不低头。
年少时常常紧紧赌着一口气,好像谁先低头、谁就在今后的感情上落了下风。他们都不肯在今后输给对方,可惜他们都不知已经再无今后。
一路下坠。
坠過争吵,和好,崩溃,歇斯底裡。
坠到最后一天。
還是那個红绿灯,還是同样的十字路口,還是……
同样预知的、同一個结局。
“您已偏离路线,已为您重新规划路线,請在合适位置调头。”
车辆已经失控,主驾驶座上的路世安终于看到侧方道路上,那呼啸着冲来的飞来横车。
已经无法躲避。
被撞击是注定的、不能改变的命运。
但他可以選擇,用车子的哪一段去撞。
违背本能,牺牲生命。
失控车辆撞来的瞬间,路世安猛打方向盘。
车子用力转向。
急促的调整方向令车轮几乎离开地面,在极度刺耳的摩擦声中,路世安用车子主驾驶座和血肉之躯强行抵抗主要冲击——
嘭。
安全气囊弹出。
路世安眼前一片血红。
红得……好像于锦芒心心念念、要做手捧花的玫瑰红。
第40章水倒流就让水倒流
于锦芒在白茫茫中睁开眼睛。
她今年刚刚研究生毕业不久,同前男友分手,目前是单身,独自住着已经交過租金的、不错的房子。
房子有两個卧室,還有一间有着一整面玩偶玻璃墙的房间,以及……
一個失忆的男鬼。
幸好失忆的男鬼仍旧保持着正常人类的外貌,甚至可以用“英俊”两個字来形容,他沒有缺胳膊少腿,也沒有脑袋上扎玻璃或者肢体变形……他高大,阴沉沉的,不爱說话,一說话就能气死人。
他這個“鬼”现在走不了。
只是不肯对于锦芒說自己的“死因”,在于锦芒死缠烂打下,他也只含糊不清地吐露出“意外”两個字。
他說自己只在這裡住七日。
中国许多民俗传說中呢,都会提到的死后第七日。
《史记·扁鹊仓公列传》中讲,虢太子逝世,路過的扁鹊却认定太子尚有生還希望,提出要救太子——
「扁鹊乃使弟子子阳厉针砥石,以取外三阳五会。有闲,太子苏。」
被认定已死的太子奇迹苏醒,并渐渐痊愈。
這也是民间故事中,“停尸七日”习俗的由来。
许多人都坚信,在過世的第七日,逝者会短暂重返人间,最后看一眼他们尚在世的亲人。
這就是“回魂夜”。
這個无名无姓的男鬼就要在這裡住足七日,看一看他在這世间最后的亲人,然后转世投胎,還她一片纯阳净土。
在此之前,還需要于锦芒纡尊降贵,暂且和他同住。
于锦芒起初以为這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第二天,两人就因为刀具的摆放位置而狠狠争吵一架。
因为男鬼沒有关窗而导致花盆坠落、隔壁情侣为了“工作重要還是爱情重要”吵架,两個意见不合的女人男鬼也因此辨论、吃饭时鬼该不该用人的餐具、晚上要谁先洗澡……
大大小小无数件事,俩生物三天一大吵、一天n小吵,简直比磨合期的情侣還痛苦。
在同合租男鬼发生第一百二十三次激烈冲突的时候,于锦芒崩溃大叫——
“我要請律师!!!”
路世安慢悠悠洗干净双手,纠正:“涉及阴阳两界的业务,不建议請律师,還是請法师更好。”
于锦芒:“……”
囊中羞涩的于锦芒算了算手头上的钱钱,决定暂时不請法师,而是去網上发帖抱怨,向靠谱的广大網友们求助且吐槽。
靠谱的广大網友给出了靠谱的建议。
建议于锦芒去看看心理医生。
囊中羞涩的于锦芒這次不必算手头上的钱钱,就将這個建议否决。
她辛辛苦苦,终于支撑到了第七日。
第七日的男鬼格外沉默,他仔仔细细将于锦芒的房间打扫干净,做了最后一顿早餐——初升的太阳透過玻璃窗照进来,有着初生小黄鸭的嫩嫩绒毛颜色。
于锦芒欢天喜地送他出门。
男鬼站在太阳裡,低头看她:“于锦芒,我走了啊。”
“快走吧快走吧,”于锦芒双手合拢,說,“对了,你叫什么呀?你离开后,逢年過节,我也给你多烧点纸钱,也不枉我們相识一场。”
男鬼笑了笑:“我忘了。”
于锦芒略有些失望,但還是热烈地望他。
男鬼看起来好像有很多话要同她讲,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才轻轻說:“你别再做傻事了。”
于锦芒嗯嗯出声,挥挥手:“一路走好啊,祝你顺顺利利啊。”
男鬼說:“好。”
于锦芒想了想,又說:“下辈子你做人也是,要规规矩矩,不要再发生意外了。”
男鬼說:“好。”
他嘴唇动了动,抬起手,像是想同于锦芒握手。于锦芒不适应,下意识后退一步,搓着手。
于是他笑了。
“多多保重啊。”
太阳照在他身上,于锦芒眼睁睁地看着他在眼前消散——大批量的血红涌出,好像连阳光也变成了刺目的红——
于锦芒下意识后退一步,好似一脚踏空、踩踏万丈深渊,她惊叫一声。
“啊——”
阳光刺眼。
大脑昏沉。
像做了一個好久好久的梦,梦醒了无痕。
病床上的于锦芒打了個寒噤,她沒办法睁开眼睛,痛觉顺着四肢百骸缓慢传来,压抑而麻木的钝痛,耳侧仪器的滴滴声,還有独属于医院、特殊的冷漠又理性的气味……
這些熟悉的东西将她缓慢地拉回现实,但疲倦感和麻醉剂的效用還沒過去,她只闭上眼睛,听到有人高声叫着医生,有人掰开她的眼皮,用一個小手电筒仔细照……
……
车祸出院,已经是两個月后的事情了。
這场意外的车祸令于锦芒有小范围的记忆缺失,医生讲,或许同车祸时的剧烈撞击和神经受损有关。
多惊险,破碎的车窗玻璃差一点儿就要刺到她的太阳穴。
生病這样久,于锦芒所考上的那個单位并沒有因此辞退她,反倒来了许多新同事来慰问。這令于锦芒颇为不适应,一边内疚,一边又有些庆幸自己真的成功上岸——否则,现在又要为经济发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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