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拾壹
……是一個盗贼肮脏扭曲的渴望。
是许许多多的妖怪对四魂之玉贪婪垂涎的欲望。
「奈落」的全部,是他体内那個无法被填上的洞。
世上的生物大多都沒有自己诞生之前的记忆,但是「奈落」不同,他记得自己诞生的初衷,在降生于世的那一刻,就清楚地知道自己存在的缘由。
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时,「奈落」最先注意到的不是遥远的天空,不是拂到脸颊上的风,不是阳光、青草、大地,也不是其他生物的怀抱。
来自地狱之底的烈火熊熊燃烧着,将盗贼藏身的洞窟烧得面目全非。
从那片焦土中诞生的「奈落」,最先感受到的不是這個世界,而是孕育出他存在本身的「欲望」。
无数妖怪在他体内发出鬼哭狼嚎的声音,在那深渊般的黑洞裡,一個男人的声音异常固执地在群妖浑浊嘈杂的欲望中回响:
——桔梗。
桔梗。
桔梗桔梗桔梗桔梗桔梗桔梗桔梗桔梗桔梗桔梗桔梗桔梗……
仿佛只记得這一個名字,仿佛生前所有只剩下這一点执念。
身体裡的妖怪叫嚣着,「想要四魂之玉」,将所有妖怪连结在一起的盗贼,却贪婪地觊觎着守护四魂之玉的巫女。
「奈落」沒能让任何一方满意。
命运的红线被扯断的那一刻,守护玉的巫女和半妖的恋人决裂。犬夜叉被封印之箭射穿胸口,在御神木上陷入永恒的沉睡,身受重伤的桔梗则是怀着无尽的痛与恨,带着四魂之玉下入死亡的阴间。
觊觎四魂之玉的妖怪沒能得到它们想要的,将灵魂献给妖怪的盗贼也沒能得到他渴望的女人。
那個男人的声音太吵了,「奈落」将那道声音关入体内的黑暗深处,投入永眠的深渊。
看到深爱彼此的恋人反目成仇的那一瞬间,他体内那個空空的的洞,好像终于满足地合上了一点。
但那個状态并未维持太久。
「奈落」镇压了体内的妖怪,他身体内部的空洞永无止境,但每次他吞吃了其他的妖怪,获得更加强大的力量时,那個洞都会小上一点。
「奈落」是一只半妖,他既不是人,也不是妖,同时被两方憎恶鄙夷。
每当那些轻鄙化为恐惧,嘲弄变作惨叫,数不尽的恶意颤抖着在他脚下匍匐求饶时,他体内那個空缺的地方都会短暂地被填满一点。
妖怪是他的饵食,但是人类的不同,人类是他的娱乐。
血脉相连的手足会为了权势相残,穷困潦倒的父母能毫不犹豫地将儿女推入深渊,就算是曾经山盟海誓的恋人,下一刻也能对彼此吐出最恶毒的诅咒。
撕碎人与人之间的羁绊,玩弄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将爱恋变作仇恨,幸福变为咒诅,让希望堕入绝望,善意被恶意吞噬。
沒有什么比這些瞬间更能填补「奈落」体内的空洞。
——那些他所沒有的东西,结果也不過如此。
那些他注定不会拥有的东西,說到底也只有這种程度而已。
五十年的時間裡,「奈落」不断吞吃其他的妖怪,增强自己的妖力。
但不论他吞噬了多少妖怪,不论他如何玩弄人心,只有他体内的那個洞,永远都无法得到彻底的满足。
「奈落」变得越来越强大,周边地区的妖怪对他闻风丧胆,邪恶的妖物也会惧怕被他吞吃。
但他并不满意。
每個月的虚弱期证明他還是一只半妖,永远卑贱的半妖。
他的身体由无数妖怪的残肢组成,汇聚了人类和妖怪贪婪无耻的欲望。
「奈落」并不需要這些东西。
不管是卑微野盗的爱慕之心,還是杂碎妖怪对力量的垂涎。
弱者只会向命运屈膝,但强者会将命运握入手中——不,他要命运向他臣服。
时隔五十年,生锈的命运之轮再次开始转动。
這次他会获得完整的四魂之玉,得到完美无暇的妖力,彻底舍弃低微的出身,连带着一起舍弃他体内那個永远无法被填满的空洞。
“不止是脸哦。”坐在尸骸中的女人,抬起脸朝他微笑,“是全部。”
在這個世界的這些天,「奈落」意识到了一件事:他杀不死這個奇怪的女人。
不被他的瘴气所影响,能轻易穿過他的所有结界,這個奇怪的女人如同有神明庇护,每次都能准确预判他的行动,在他出手的那一瞬间就完美避开攻击轨迹。
除了第一次见面时,对方刹那的愣神让他的触手在脸上割开了一道口子,在洞窟裡重组身体的這段時間裡,不论「奈落」如何抱着杀意出手,都沒能再次在对方身上留下伤痕。
“……”「奈落」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滑過放在她手边的佩刀。
他冷笑一声:“愚蠢。”
居然会爱上這個世界的奈落,甚至到了爱屋及乌的地步。
……是的,爱。
他一开始以为对方只是被人见阴刀的皮囊蒙蔽,后来却发现对方比他所设想的還要更加愚不可及。
纱织忽然将佩刀扔了過来,浮在结界中的妖怪眼神微变,肩背处的骨刺瞬间暴涨,张牙舞爪地咬住了抛来的刀鞘。
“想看就拿去看吧。”
那是一把相当普通的刀。
工艺說不上多么精湛,和战场上随处可见的长刀沒有任何不同。
「奈落」毫不留情地将刀扔了回去。
“不需要。”
心裡的想法被看穿了的妖怪似乎忽然恼怒起来。
纱织觉得和对方讲起自己和這個世界的奈落的恋爱史似乎也不太好,她耸耸肩,沒有過多解释什么,将抛回来的刀具放到一边,裹上毯子弯下腰去,吹熄了烛台裡浮动的火光。
“那就晚安。”
夜色垂拢,紫红色的结界离开堆积成山的尸骸,悄无声息地来到沉睡的城池上方。
城池周围设有這個世界的奈落留下的结界,說是要监视他的女人不知是装睡還是真的毫无所觉,「奈落」冷漠地俯视着脚下的城池。
远离战火侵袭,不受妖怪纷扰的城池,安静地沉睡在黑暗的夜色中。
到了白天,苏醒的城池会变得忙绿,城下町会冒出崭新的生机。
他观察這座城,观察了许久。
但這個世界的奈落好像真的是一個尽职的管理者,也只是一個管理者,甚至比相同地位的人类做得更加优秀。
枯萎焦黑的森林和正殿,所有人都相信罪魁祸首是一场忽如其来的大火。
那场大火烧毁了周边的森林,却沒有造成城中的人员伤亡,一定是因为城主大人受神明庇佑,這才能让众人幸免于难。
所有人都毫不犹豫地对此深信不疑。
到底是多么完美的伪装,居然将邪恶的半妖抬到了被人类视作神明的地位上。
「奈落」只觉得讽刺。
不仅是管理人类的城池,甚至還建造出能够让人类平稳生活,在战国乱世中如同净土的国度。
何等虚伪,何等无聊。
這個世界的奈落为什么要這么做的理由,他至今难以相信。
五十年前亲眼见识到了爱的盲目性,甚至当年亲手利用這一点让巫女和半妖反目成仇,這样的「自己」居然也会犯下同样的错误,在五十年后陷入对人类的恋慕,不可自拔。
五十年前,爱着半妖的巫女在生和死之间選擇了赴死。
五十年后,他发现了這個世界的奈落隐藏起来的气息。
他在寒冷的洞窟深处,看到了被铁链和鬼火束缚的怪物。
只需一眼,他就明白了這個世界的自己想做什么。
由人类和妖怪扭曲的欲望组成的半妖,表面上再怎么装得道貌岸然,骨子裡也改变不了腐烂的事实。
感受到结界波动的白夜和白童子匆匆忙忙赶来,「奈落」不慌不忙转過身,看向如临大敌的两人。
“怎么了?”他扯了扯嘴角,低沉的声音充满愉快的恶意,“害怕我說出去?”
爱会使人堕落,也会使人软弱。
当爱意变成恨意,四魂之玉才会绽放出最为美丽的光芒。
「奈落」忽然就很想知道,那個女人得知一切后的表情。
他想看到那张脸上出现不可置信的神色,想听到口口声声說着喜歡的嘴唇吐出憎恶的话语。
他想问她:“你知不知道自己爱着的是什么?”
抱着白色的狒狒毛坐在屋顶上的女人,对于他忽然的出现沒有任何反应。
被瘴气毁掉的主殿,缓慢重建需要不少時間。
最近城裡多了不少陌生人,被召集而来的木匠在庭院和走廊之间忙碌,沒有人能看到纱织身后的奈落,张开结界的妖怪浮在空中,夸张的骨刺和尾巴像蜘蛛的触肢一样从背后张开。
纱织抱着破破烂烂的狒狒皮,看着下方的工人来回忙碌。
妖怪的皮毛就是结实,她在和室的废墟裡扒拉许久,好不容易才扒拉出這么一张皮来。
“如果他做了什么坏事,你不用告诉我。”
背后的妖怪忽然顿住。
“……为什么不?”
“我要等他回来自己和我說。”
「奈落」沉默许久,周身的气息压抑森冷,仿佛阴沉欲雨的天空。
他冷哼一声,笑道:“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回来?”
两個世界的時間流速不同,這個世界的奈落到了那边,就如同有了预知的能力一样。
好像人生重新来過一般,能够凭着提前知晓一切为所欲为。
“如果是那样……”纱织的声音消失了一会儿。
“如果是那样,其实也沒什么不好。”
她看向天空,城池上方灰暗的云层层叠叠,最近一直在下雨,空气吸足了湿润的水汽,连掠過衣角的风都变得沉甸甸的。
纱织吐出一口气,好像這一句话她一直想问很久了。
“单纯追求力量的话,对于妖怪来說会不会更加幸福?”
不去爱上任何人,因此也不会被爱所困扰。
就像遇到她之前一般,接下来就像两人从未相遇一样,回到最初的模样的话,会不会比现在更加轻松?
纱织還记得奈落得到四魂之玉是想变成完全的妖怪。
他讨厌自己半妖的身份,也讨厌自己多余的人类之心。
纱织觉得不论是被爱還是去爱都很幸福,但妖怪对爱的感受真的一样嗎?
对于妖怪来說,爱会不会是一种折磨。
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瞬也好,会不会想要回到最初冷酷无情也不会受伤的状态?
這個問題,她无法向任何人倾诉,最终只能问身后来自另一個世界的妖怪。
「奈落」沒有回答。
身体裡那個无法被填上的洞,仿佛被五十年前的火灼烧着一样。
那场大火吞噬了肮脏可悲的盗贼,吞噬了互相爱慕的巫女和半妖,烧断了命运织出的红线。
现在火又再次燃烧起来,毁灭的欲望在心底膨胀,漆黑而扭曲的感情让四魂之玉闪烁了一下。
人类脆弱的脖颈近在眼前,但就在「奈落」伸出手的那一瞬间,周围的空气扭曲起来。
毫不掩饰的杀意化作森白骨刺骤然袭来,他瞬间离开屋顶,暴涨的骨刺分成密密麻麻的荆棘,撑开了连结两個时空的缝隙。
白色的骨刺骤然绽开,好像尖锐的冰晶开出锋利的花。
纱织手裡的狒狒皮掉了下来,她也就愣了那么一下,卷上腰肢的触手近乎粗暴地将她拉了過去。
那條触手将她扯到回来的妖怪怀裡,然后又威胁般地多缠了几圈,窸窣绕紧的声音仿佛嘶嘶吐着信子的毒蛇,力道全然不似往常小心,勒得她几乎有点隐隐生疼。
奈落盯着上空另一個世界的自己,冷冷地笑了一声,眼底浮现出阴红的血色。
:https://www.zibq.cc。:https://m.zibq.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