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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拾肆

作者:初之空
灵魂沒有痛觉。

  扯住她的东西不温不凉,纱织被束缚在原地,想要往前却办不到,這才恍然意识到有人死死拉住了她的手,不让她继续向前走。

  幸好灵魂不会感受到疼痛。纱织在脑中回想了一遍,她生前有沒有和人结過仇,以至于人死后都不放過她,握住她手腕的力道几乎要捏碎她的灵魂。

  她是会和人结仇的個性嗎?

  纱织慢慢飘到地面上。

  雾气朦胧的世界也许沒有「地面」的概念,但被人捉到后她的身体忽然有了实感,从原本的仅仅「存在」于這個空间,变成了脚踏实地踩在所谓的地面上。

  影影绰绰的灵魂在远方渐行渐远,纱织好奇地看向对方。

  “……你是谁?”

  白茫茫的雾气裡,那個披着狒狒皮的身影沒有出声。

  纱织低下头,握住她的手苍白瘦劲,薄薄的皮肤底下隐约可见青色的血管,黑色的护手从中间的手指开始,小臂消失在了狒狒皮垂荡的袖口裡。

  “为什么不說话?”

  死人的時間十分充裕,纱织觉得自己好像并不急着要去什么地方,于是她耐心地停在原地,等对方开口表明自己的身份并說明原委。

  “……”

  她发现,抓住她的身影可能是個哑巴。

  纱织试着挣了挣手臂,对方纹丝不动,除非她把自己的手砍下来,否则不可能脱身。

  “……我和你有仇嗎?”

  纱织一個人在原地拔了半天河,发现她根本就拗不過对方,干脆放弃。

  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那個身影讨厌,拽住她不让她走的行为也因此变得可以忍受起来,要不然她早就一拳打過去了。

  ……等等,一拳?一拳打過去?她生前果然是会和人结仇的個性嗎?

  纱织苦恼起来。

  她往前走了一步,虽然靠近了对方,但依然看不清楚狒狒面具下的面容。

  “我认识你嗎?”纱织试探道。

  面具落下阴影,从她的角度望過去,不管怎么努力也只能看到苍白瘦削的下颌。

  她伸出手,指尖触到毛茸茸的狒狒皮。犹豫片刻,她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如果我做過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不如就当做一笔勾销?”

  這么一拍,纱织登时感觉到哪裡有些不太对劲。

  摸到的地方肩膀是肩膀,手臂是手臂,但是……纱织忽然从下面掀起狒狒皮,那后面空空荡荡,拽住她的身影从肩膀处往下什么都沒有,看起来就像残缺不全的衣架,只有上半部分支撑着垂落下来的狒狒皮。

  “你的身体怎么是空的?”

  纱织松开手,白色的狒狒皮再次合拢,对方似乎一点也沒有被她忽然的举动冒犯到,沉默如不会說话的木偶。

  纱织觉得她脑内好像有什么东西灵光一现,一個模糊的答案影影绰绰地浮现出来。

  “你是妖怪。”

  真奇怪,她一点也不害怕。

  谜题松动,她揭开了对方真实面貌小小的一角。纱织捏着那個碎片,认真地想了想。

  与其說是思考,其实更像回忆,答案自然而然地涌向心中,仿佛之前只是藏起来了一样,一直都存在于她意识的脑海。

  “這個地方。”她指向他胸口的空洞,“是用来吃其他妖怪的嗎?”

  那他可能要吃很多很多的妖怪,才能补上身体的缺口。

  纱织:“诶,你吃得饱嗎?”

  她问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自己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平时会饿嗎?”

  “你叫什么名字?”

  为什么会生来就有缺口呢?

  纱织再次上前一步,這次完完全全来到沉默的妖怪面前。

  她微微侧身弯腰,从下往上看着面具隐藏起来的脸。

  “你啊……”纱织說,“其实是来吃我的,对不对?”

  人死后会去哪裡,比起所谓的彼岸或阴间,妖怪的肚子裡会不会也是一种去处。

  纱织直起身来。

  “吃了我你就不会再饿了嗎?”

  心裡好平静,朦胧柔软的雾气游走在两人身边,白茫茫的世界空广寂静,好像沒有水的海洋一般,白色的浪潮轻轻洗去了人心底所有的杂念。

  “那样的话,好像也不是不行。”

  她伸出手:“但在那之前,你得让我看看你的脸。”

  一直悄无声息的身影,闻言终于动了起来。

  但在对方往后滑走之前,纱织揪住了一小撮狒狒毛。

  “不要逃啊。”

  两人的角色互换,现在变成了纱织想要抓住对方。

  她揪住那個身影颈部的狒狒毛,這個地方附近的毛特别厚实,摸起来的手感软乎乎的。

  蓝色的狒狒面具盖在苍白的脸上,她抬起手,指背托住面具的吻部,轻轻往上抬去。

  鸦黑色的长卷发窸窣滑落,那個身影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

  外界的光线落进来,笼罩在记忆上的雾气在那温度中消融无形。纱织的眼睛慢慢地,慢慢地亮起莹润的光来。

  “……真是的。”

  纱织抚上那张苍白的脸。

  仿佛沉睡许久的人如梦初醒,声音在喉咙裡寻找出路许久,她嘴唇微动,笑着叹息了一声。

  “這不是一点也不丑嘛。”

  ……

  柔软的水流托住了身体,散开的长发随着水流飘荡,像柔软的海草一样拂過光裸的肌肤。

  好安静,好平和——模模糊糊的意识清晰起来时,這是纱织最先感受到的想法。

  仿佛置身于温暖的水中,所有的疲惫和病痛都消失不见了,身体回归尚在母腹裡的状态,每一條血管、每一根经脉都舒展开来,涌入肺部的氧气都比往常轻盈柔和。

  ……氧气?

  纱织睁开眼睛,看见了折射在水中的光,以及和水面相隔的世界。

  浸在水中,那些浅绿色的液体被圆形的结界笼罩着,像凝固的树脂,尚未成型的琥珀,仿佛托在叶片上的露珠,而她置身于這露珠般的水球裡,诡异的状态莫名让她想到了裹在羊水裡的胎儿。

  不不不,那样的话也太诡异了。

  纱织摇摇头。

  然后一转视线,就看到了十分眼熟的触手。

  准确点說,是很多很多條触手,像蛇一样盘绕虬结,几乎堆满了這個奇怪的洞窟。

  就這阵势,与其說浸泡在奇怪液体裡的她是「胎儿」,不如說她是一颗蛋,被密密麻麻的触手包围起来,圆溜溜的结界也符合這個形容。

  看着那些熟悉的触手,纱织觉得她仿佛已经明白了什么,微微侧身回头,果然迎上了阴红的眼瞳。

  “……”

  奈落的脸還是人见阴刀的脸,脖子、肩膀、胸膛,這些都是正常的人类的模样。

  但腰部以下的地方,怎么說呢,所谓的半妖——人类和妖怪的集合体——看一眼就能明白這個组合是怎么回事。

  上半身是人类,下半身是妖怪,這一般是奈落重组身体时才会露出的原貌。

  守在结界周围的触手一紧,窸窣着盘绕上来,浅绿色的水球在那一刻应声而裂,外界的空气忽然涌入肺腔,纱织咳嗽一声,跌到冰冷黏腻的触手上。

  她记得她应该已经死了才对。

  一边咳嗽着,她摸向腹部的伤口,撕开她身体的刀伤如今摸去只剩下一條细细的缝,人类的身体不可能有這种愈合能力,但這又确实是她的身体,那种本能般的熟悉感骗不了人。

  触手缠绕上来,托住她的身体四肢,奈落搂住她的背,手指穿過湿漉漉的长发,将她揽入冰冷的怀抱。

  那股视线又冰冷又滚烫,看似平静却暗涛汹涌,他一直盯着她,仿佛不需要眨眼,也仿佛不曾知晓疲倦。

  纱织在那寂静中感受到了某种奇怪的不安。

  仿佛绷着肉眼看不见的弦线,那根线处于即将被扯断的临界点上。

  “……奈落?”

  红色的瞳孔微微紧缩,奈落的表情中有什么东西忽然松了开来。

  明明她只是很普通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而已。

  明明死而复生的人是她才对。

  “……嘶。”忽然撞到硬邦邦的肩膀上,纱织忍不住发出细微的抽气声。

  奈落将她抱得太紧了,而那些触手只让情况变得更糟,她觉得自己就像被蟒蛇缠住了的猎物,再這样下去肺部的空气都要被挤出来了。

  她抓住奈落的肩膀,指甲嵌入苍白的皮肤,在那一刻惊异地发现,她的指甲划破了他的皮肤,抓出了一條细细的血丝。

  血痕虽然很快愈合,但她沒有看错。

  纱织睁大眼睛。

  “奈落。”

  她想說快看,但他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些,手臂勒得她后背发疼。

  他想杀了她嗎?

  纱织猛拍他的肩膀:“你再不放手我就要憋死了!!”

  听到某個关键字,奈落倏然松手。

  触手暴躁地甩了甩,哐啷一下撞上坚硬的岩壁,他抚住她的脸,嗓音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你不会。”

  “……”

  奈落托着她的脸颊,那股压抑得令人心惊的感觉一闪即逝,他很快收起那副神色,口吻再次变得冷淡理智。

  “同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纱织:“……”

  纱织:“你不觉得,你有很多事情需要向我解释嗎?”

  她「睡」了三個月。

  春天早已過去,踏出洞口时,外面的世界已然显露出夏天的征兆。

  树影葱茏,日光明亮,但地底深处的牢笼阴暗潮湿,她虽然添了件外衣,走下石阶时却依然不可避免地打了個寒颤。

  那股寒意和温度无关,似有若无的诅咒残留在空中,但那股气息已经很淡了。

  据說,另一世界的「奈落」解除了地牢的禁制,這才让裡面的怪物逃了出来。

  那個怪物充满对奈落的憎恨,既不是人,也不是妖,是穷凶极恶的罪犯和妖怪强行融合在一起的集合体。

  就算那個人类本来是不可饶恕的罪犯,奈落做的也太過了。

  纱织蹲在空荡荡的牢笼前。

  从地牢裡逃出来的「半妖」捅了她一刀,结果因为她不想死的执念,她现在也变成半妖了。

  在這几年间,她吃過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肉汤和菜肴,全部都是为了让她长生而被奈落杀掉的妖怪的身体部分。

  直到她产生了「无论如何都不能這样死去」的想法,那些东西才真正开始发挥效用,在最后一刻改写了她死亡的命运。

  所以她现在是什么?

  身为人类却吃了妖怪,现在变得既不是人也不是妖,只能用半妖来形容了。

  纱织直起身,奈落原本根本就不想带她過来,拗不過她再三要求,才极其勉为其难地同意了她的决定。

  但這不代表他们两人现在就可以翻篇了。

  “你。”

  不让奈落靠近,纱织伸出手指:“先别過来。”

  奈落的眼神微微阴暗下去,好不容易恢复了人形,收回身体裡的触手又开始蠢蠢欲动,仿佛想要将她抓回来。

  但有些话她必须要說清楚。

  纱织深吸一口气,硬下心肠:

  “如果你以后還打算欺骗我,那我們只能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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