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拾伍
纱织第一次這么清楚地看到妖气的流动,乌压压的妖气自奈落的体内涌出,鸦黑色的卷发无风浮起,晦暗浑浊的妖气蔓延开来,和奈落自身的邪气混杂在一起,诡异的模样如同深海裡的浮游生物。
“……你想威胁我。”
纱织就搞不懂他是怎么把好好的人话听成了威胁。
“這不是威胁,建立在欺瞒上的感情本来就维持不下去。”
如果奈落沒有隐瞒他做過的事,她就不会毫无防备地遭人偷袭。
不,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沒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报应根本就不会临到她身上。
奈落冷笑一声:“哦?照你這么說,如果我未曾隐瞒,你就会放弃你那愚蠢的执着了?”
他眼中浮现出嘲弄的神色。
“你会愿意放弃人类的身份?”
纱织被他噎了一下。
“人类的身体太弱了。”奈落语气寒凉,“選擇弱小就会付出代价,你這次哪怕稍微收起了那无用的同情,也不会被人暗算成這样。”
……
等等,怎么现在全部变成她的错了??
纱织差点被奈落带偏。
她就很不可思议。
“……你還不是和以前一样讨厌人类。”纱织瞪大眼睛。
“你敢說你从来沒有想過要舍弃自己的感情嗎?哪怕是一瞬间都沒有?”
为什么搞得她好像是负心汉一样,一开始就不想搞对象的家伙是对方才对吧。
說着「我奈落才不会被這种无聊的弱点绊住」然后曾经把她甩了的人是谁啊?
是谁啊??
……等一下,当时好像是她提的分手来着。
但不想搞对象的人为什么现在要反過来指责她不愿意和他一起变成妖怪?太奇怪了吧,简直不可理喻。
纱织本来只是希望奈落能给点口头上的应许,但她发现她的期望還是太高了。
哪怕是嘴巴上說的好听点也行啊。
我以后不会再犯了——這样子随便說說都行啊,要放低姿态就這么难嗎。
纱织沒觉得奈落能改過自新,他就算嘴上答应得好好的,說不定也只会暗地裡将隐瞒工作做得更好而已。
阴险、狡猾、歹毒,内心城府九曲十八弯的妖怪五十多年都是這么過来的,不可能在朝夕之间做出改变。
但现在错误全部变成她的了,纱织就很生气。
变成半妖之后,她总算发现了一件好事,那就是她终于不用被奈落抱着飞了。
以前必须這么做是因为奈落的结界对她沒用,一松手她就会穿過结界掉下去,但是现在不同了,纱织完全被气饱了,在愤怒的加成下,她這次居然稳稳地踩住了结界,回城的路上沒有和奈落說一句话,也沒有和他进行任何肢体接触。
白夜抄着手站在正殿的屋脊上,紫红色的结界散落开来,见到回来的两人,他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
“终于变回人形了啊。”
這句话是对奈落說的。
奈落阴沉地看了他一眼,白夜立刻闭上了嘴巴。
落地后,高大的妖怪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屋檐。白夜迟疑地看向纱织:“你们两個……吵架了?”
纱织一扭头:“不要和我提他的名字。”
白夜轻轻抽了抽嘴角:“我這不是沒提嗎。”
正殿建在山城的最高处,从這裡望去可以将下方的城池一览无余,纱织很快就被施工中的现场转移了注意力,她原本十分担心城池的情况,现在一看完全沒有她想象得那么糟糕。
战国时代的人们对各种灾祸习以为常,三個月前被妖怪袭击的城池恢复了秩序井然,除了损毁得比较严重的殿舍,重新搭建的木头架子露出内部的构造,其他地方不论是石垣還是道路缺损的部分都填补得差不多了。
夏日晴朗,阶梯状分布的山城砌着白色的石墙,墨色的屋脊镀着太阳的光芒,开阔的景色让人难以想象三個月前黑云压城的画面。
纱织愣了好一会儿。
风中隐约传来工具敲敲打打的声音,修建屋舍的役人在太阳底下辛勤忙碌。
若一定要說有什么不同,那大概是西南角的一块空地显得特别突兀,仿佛被什么东西夷为平地了一般,原本的城墙、箭楼、和殿舍都不见了,消失得干干净净。
“那個地方怎么回事?”
来往的人类完全沒注意到那块空地,一看就知道是白夜的幻术搞的鬼。
“要清理留下来的瘴气有点麻烦。”白夜扶住脖子,奈落不在的期间,一直都是他在操持城中事务,连续加班了三個多月。
白夜打了個哈欠挥挥手,一副十分缺觉的模样,他的身影在空气中逐渐变淡,像幻影一样渐渐消失不见。
“既然奈落回来了,接下来也就我沒什么事了。”
纱织在城裡逛了一圈。
“夫人。”
城裡的众人对她的出现表现得十分惊喜。
监工的停止监工,端茶送水的侍女放下托盘,就连修补屋顶的役人都停下手中的动作,笑呵呵地对她說:
“你的病终于好了嗎?”
和毫无所觉的人类不同,动物对她身上的变化要敏感得多。
纱织来到马厩,收到了她回城以来第一道怀疑的目光。
她還沒凑近,老老实实吃着饲料的马匹蓦地打了個响鼻,警惕地看了她好半天,才纡尊降贵地低头嗅了嗅她的手掌,确定她身上的气味到底是怎么回事。
“您要出去打猎嗎?”照顾马匹的侍从十分自然地问她。
纱织本来想点头,但看到嗡嗡飞過来,明显要监视她出城的最猛胜,登时又改变了主意。
“不,改天吧。”
正殿的和室据說是第一個修好的,但纱织觉得她得表明态度,接下来几天都坚持和奈落分房睡。
吵架就该有吵架的样子,晚上睡同一個房间那還像话嗎。
纱织分房分得十分心安理得,那些一开始反对她和奈落住在一起的家臣倒是吓了個够呛。
战国时代和现代社会不同,就算是夫妻,女方和男方也并不住在一起。
纱织搬进空置许久的殿舍,照顾她起居的侍女们欲言又止,憋了几天后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
“……殿下做了什么嗎?”
为什么一個個都是那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奈落平时的伪装到底是有多么完美,以至于所有人都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连下人走路的声音都变得轻悄悄的,不论是家臣還是侍女,看到她时的眼神都好像在恳求說,「請快点和殿下和好」。
可恶,狡猾的妖怪居然如此得人心。
纱织站在廊檐下,作为城主的奈落這几天十分忙碌,他既要過目城池施工的图纸,還要浏览家臣呈上来的检地账,那些厚厚的账目堆得像砖头一样厚重,记载了今年的税收和人口调查,密密麻麻的文字她曾经瞄過一眼,只是一眼就决定再也不碰這种东西。
她宁愿去读她的高中物理。
說到高中物理,她在昏睡的三個月间错過了学塾的模拟考,她辛辛苦苦每個月回现代社会一趟,补了那么多课,居然在最后一刻错過了這么重要的考试。
纱织觉得心有点痛。
就算成为了半妖,大学還是要考的,文凭還是要拿的,這是她作为现代人最后的坚持,不论是什么妖魔鬼怪都无法阻止她对知识的追求。
“說起来的话,我应该有三天的假期。”
她已经三個多月沒有回去了。
白夜:“……饶了我們吧。”
纱织倒是想偷偷溜回去,但要在奈落的眼皮子底下达成這件事比较难,她身后现在就待着一個监视她的妖怪,虽然是偷懒划水的那种,但還有无处不在的最猛胜,她晚上睡觉都得把窗子关起来。
“你不是和奈落那家伙吵架了嗎?现在又在這裡干什么。”
纱织:“你不知道嗎?有一句名言叫做距离产生美。”
城主模样的妖怪今天穿了一件藤紫色的直垂,外面罩着雪白的衣裳,衣服上面洒着金箔,金线绣制的白鹤看起来栩栩如生,那是她最喜歡的一套衣服,高贵优雅的气质和青年俊美的五官相得益彰,一举一动都仿佛能听见衣摆轻轻滑過的沙沙声。
“好看的东西不看白不看。”
美色是无罪的。
正殿裡,奈落听家臣汇报着什么,年轻的城主给人的感觉温和而疏离,俊秀的眉眼因为常年染病带着轻微的忧郁之色。
外面日头正盛,耀眼的阳光落到阴凉的大殿裡,青年的侧影看起来好像会发光,像质地温凉的玉石一般,轻垂眼帘的动作流转着一股說不出来的光芒。
背景裡的竹林窸窣摇动,风裡传来夏天的气息,铺满碎石的地面被太阳晒得发烫。
纱织几乎都要忘了她是为什么和奈落吵架。
心底的怒气早就消失不见了,可如果现在轻易退让,谁知道对方以后会不会变本加厉变得更加猖狂。
纱织收回视线,转身离开长廊。
“……”
“……殿下?”
跪在御帘前的家臣试探出声。
半晌,纸张翻动的声音再次响起,帘后传来的声音不徐不缓,仿佛从未有過停顿。
“继续。”
……
纱织在半夜时分醒了過来。
黑暗的和室对于人类来說伸手不见五指,对于妖怪来說却和白昼沒有什么不同。
门边传来鬼鬼祟祟的动静,不管是对方有意识還是无意识的行为,這已经是第几次了?
纱织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出去。”
从门缝裡涌进来的妖气,忽然静止不动。
這是想假装自己不存在嗎?
纱织冷酷无情。
“不行就是不行。”
妖气弥漫到门上,仿佛缠绕的藤蔓,很快便占据了天花板,密密麻麻地将和室包裹起来。
那团妖气试探性地张开自己的存在,朝她的方向垂下卷曲的触手。
纱织板起脸,凶巴巴地說:“出去。”
触手缩了起来。
藤蔓枯萎了。
那团妖气将自己收拾起来,缓慢无声地从门缝裡挤了出去。
纱织躺回被窝裡,重新闭上眼睛。
夏季天亮得早,日出的光辉朦朦胧胧地透過窗子落进来,成为半妖后,纱织发现她的睡眠可能变浅了,也有可能她在三個月裡已经睡得足够多了。
空气尚未变得黏稠炎热,庭院的长廊笼罩在薄薄的雾气裡,远方的地平线晕染着鲑鱼般的浅粉色,和鸢蓝的天空融合在一起,好像世界還沉睡在梦裡,只有她一個人是醒着的。
庭院裡的樱花早就過了花期,光滑如镜的池塘裡飘着色彩斑斓的鲤鱼。
纱织喂了一会儿鱼,山裡的晨雾消失得差不多了。
她转過身,正打算回到和室裡,翅膀轻微震动的声音划开了寂静的空气,她抬起头,一只最猛胜朝她飞了過来。
她第一次看到這么小的结界,像珊瑚玉一样,被那只最猛胜小心翼翼地用六足托在腹部。
飞到她面前,那只最猛胜好像完成了任务,紫红色的结界球落到她手中,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像气泡一样碎裂开来。
于是她手裡多出了一束春天的花。
那束花十分眼熟,如果她记得沒错的话,這些花应该早就被触手撕成了碎片。
……真狡猾。
周围似乎空空荡荡,但也只是看起来空空荡荡罢了。
真是太狡猾了。
结界消失后,用妖术复原的花束沒能维持太久。
破碎的花瓣化为粉尘,从指间窸窣而落。
纱织想了一会儿,其实她根本什么都沒想,她收起手指,抬起头。
“要過来嗎?”
她很失败地沒有忍住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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