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竟然是個女娃娃
如今親自得見這雄踞邊陲的重城,楚朔在對魏翔天此人敬佩欣賞之餘同時心底深處的忌憚也越來越深;如果,手握如此重權的魏翔天真如翎羽衛查得心懷不臣之心的話,那對大梁來講,還真是禍患無窮;這也就是爲什麼他一路直奔盤龍城而來,且在城中住下的真正原因。
此次出京,一爲母后,第二,就是衝着他魏天翔而來。
楚朔做出這個決定並非初生牛犢不怕虎,他深知自己的能力有多少,縱然身份尊貴,可在一方手握雄兵的老將面前,他還是脆弱如蜉蝣,難以撼動已紮根二十年之久的魏天翔;可縱然如此他依然前來,只是希望親自探一探這盤龍城的虛實,看看在魏天翔的治理下這裏究竟是何情景,同時最好能查清他魏天翔是不是真的有不臣之心,好爲父皇分憂。
當然,這一切都必須是在確保他毫無生命之憂的情況下進行,一旦被人發現,必須立即撤離;要知道,父皇如今只有他一個兒子,雖說父皇正值壯年,不愁以後再無其他子嗣;但對自己自家老爹是個什麼德行楚朔實在是太瞭解了,除非是母后答應再給他生個弟弟,要不然,父皇這輩子都得苦哈哈的寶貝着他這唯一的獨子了。
想到這裏,楚朔不禁頭疼的捏了捏眉心;雖說他很感動父皇對母后的一往情深,甚至能夠爲一個女人做到守身如玉這對於父皇來講是多麼的不容易;可是父皇作爲一個帝王卻是很不合格,身爲皇家子弟,頭等要事就是延綿子嗣,可這一點父皇做的卻是差強人意;真不知百年之後,父皇駕崩去見皇爺爺的時候,會不會被皇爺爺賞板子。
“少爺,人帶來了。”
呂剛的聲音讓楚朔從亂七八糟的情緒中回過神。
擡頭朝着站在呂剛身邊的男童看過去,饒是楚朔如此心性都忍不住暗驚,這個孩子實在是太瘦了,他真懷疑一陣風吹過來會不會真的將他給捲走了。
剛纔只是在樓上看他被欺負,沒想到叫近了來看,他竟是被他想象中的還要弱小,還要枯瘦;而就是因爲過分瘦弱,他的一雙眼睛則顯得更大,眼神中的琉璃光彩更要人看得一清二楚。
落安寧不知該怎麼描述自己現在的心境,親一秒她還苟延殘喘的靠着冰冷的牆壁爲自己躲過一劫而暗自竊喜,可後一秒突然出現一個男人,對她說他的主子要見她。
這個男子出現的如此突兀,雖說一身布衣打扮,可她能夠認出被他提在手中的寶劍價值不菲且削鐵如泥,一看就是不凡出身的人物;她仔細想着今天出來尋找食物的每一個細節,推敲着是不是自己一不小心暴露了什麼從而引起他人的注意;但是一遍遍的思考下來她都毫無頭緒,而那男子身上的氣勢更是要她避無可避;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她突然想到剛纔察覺到的似被人窺視的不適感,難道說,這個男子的主子無意間撞見了一舉一動,甚至看到了她的一番做派對她產生了懷疑?
如果真是這樣,她就更不能跟着男子走了。
也就是在這時候,男子突然又開口說了句:“娃娃,我家少爺很有錢,你應該很餓吧,只要跟我走,你就能喫飽肚子!”
落安寧擡頭訝異的看着面前一副誘拐不諳世事小童的愚笨男子,哼,難道他以爲自己真是三歲小孩兒?想要考喫食來哄騙自己?
就在落安寧準備不理會這個‘柺子’的時候,忽然頓了頓,等等!男子這話的意思莫不是真將自己當成了好喫好騙的孩童?並沒有發現自己的真實身份?如果是這樣的話,她倒是不介意跟他走一趟喫些東西,如果能再帶走些食物就最好不過了;畢竟,她現在不是一個人。
爲了迷惑面前的男子,落安寧真的裝出一副好被誘騙的乖巧模樣,聽話的點着頭就跟着男子來到了白鶴樓;只是讓她沒料到的是,男子口中的少爺竟然還是個奶娃娃,且還是個漂亮白嫩的奶娃娃。
這一刻,落安寧翻白眼罵爹的衝動都有了!
媽的!耍她玩是不是?姑奶奶現在沒心情陪着奶娃娃玩過家家!落安寧拍了拍手,對着楚朔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後就朝着樓梯口走,可她這腳步剛邁出去,身後,一聲稚嫩的嗓音緩而慢的傳來:“你爲什麼要躲着都督府的軍衛?”
落安寧被這一句話擊中,整個人如掉入冰窟般全身僵硬;她的祕密被人窺見了,她將要無所遁形了,可真正讓她無法忍受的是,一語道破她祕密的人竟然會是一個奶娃娃?!
怎麼辦?殺了他?!不,她可能會是奶娃娃的對手,但絕對不是奶娃娃身邊這個護衛的對手,她能看得出來,這個護在奶娃娃身邊的男子是練硬功夫出身,一身卓絕的武功恐怕連魏翔天都未必按的住他;這樣一個出彩的武功高手竟然甘心給人當下人,這個奶娃娃的身份絕對不一般。
母親離世前再三叮囑她不可招搖,不可招惹身份不明的人,更不能認識身份非凡的人,可現在,她主動撞到了槍口上,不僅讓人察覺到了自己辛辛苦苦隱瞞的祕密,甚至還是讓這樣一幫人察覺出來。
落安寧這一刻去死的心思都有了,可就算是這樣,她還是儘量讓自己保持着冷靜,轉過身,目光警惕的看着坐在椅子上不斷晃動着雙腿的奶娃娃。
看住男童的警惕,楚朔倒是不遮掩也不避諱,繼續說道:“我聽聞盤龍城都督魏天翔愛民如子,能征善戰,多年來掌管着偌大的盤龍城治理有方,在他治下,百姓安居、商戶太平,就連流匪賊寇不敢將主意打到盤龍城的地界;就差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在這樣一個賽過桃花源記的地方,魏天翔簡直如神明般存在着,百姓對他歌功頌德,更有不少人爲他在家中點起了長明燈;這樣一個文韜武略、內外兼修的好都督,別人看見他府中之人出現不急着去拜謝示好也就罷了,你竟然會害怕的全身發抖瑟縮成一團,真是奇怪、奇怪呀?!”
落安寧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真的很難相信一個奶娃娃竟然會有如此氣勢,有這樣的氣魄也就罷了,還能出口成章,言詞連貫,更是句句直戳她的心,剝落她僞裝的一層層假面;究竟是何等高門府邸才能養出這樣驚採絕豔的孩童。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這個時候,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矢口否認,最好是能讓他覺得自己只是一個因爲飢餓難耐而迫不得已來到大酒樓中偷盜的小賊。
只是,落安寧不知道的是,正是因爲楚朔親眼看見她爲了保護食物而不要性命的模樣,則更加確定她和都督府有難以言說的祕密。
一個爲了食物連命都可以拋棄的人,卻是在看見都督府的軍衛時毫不猶豫的將好不容易撿起的食物丟棄;這難道還不能說明她跟都督府有牽連嗎?
她真的僞裝的很好,不管是穿着打扮還是刻意斂起的矜貴氣質,只是她卻不知,有些人生來就註定了要站在高處俯瞰紅塵,哪怕是用最醜陋骯髒的泥土將自己包裹,也無法遮掩一身的芳華。
“是嗎?不說嗎?”楚朔無所謂的摸了摸掛在胸前的平安鎖,聲音淡淡道:“呂剛,將他交到都督府,就說,是他們一直要找的人。”
落安寧臉色大變,幾乎是下意識的尖吼出聲:“你究竟要幹什麼?!”
楚朔聽到這聲尖吼,小小的眉心又是蹙了蹙,這聲音真夠尖的,讓他差點以爲是個女孩子發出來的尖叫聲;不對,女孩子?
楚朔輕輕睜開了一點眼角,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男童;看來他真的是多慮了,如果面前的男童真的是個女孩子,那可真是有夠糟糕的。
楚朔扯了扯嘴角,看着漲紅了臉的男童,臉上一如既往的平靜:“不想幹什麼,本少爺只是閒得無聊想要多管閒事,你正好被本少爺抽中,所以現在本少爺想要知道你藏着掖着的祕密,你究竟和都督府有什麼關係!”
他是個惡魔!
落安寧看着面前稚嫩的奶娃娃,對他做出五字評價。
攥緊的手鬆了又攥緊,她知道自己已經跌進他織好的圈套中已經無法自拔,知道自己現在就像一頭獵物已經被獵手追擊到,可就算是這樣,她也不願意接受這樣的妥協;冷冷的笑容出現在她的嘴角,半晌後,道:“你不是想知道我的祕密,而是想知道都督府有什麼祕密吧。”
楚朔眼角再次睜大一點點,欣賞的一揚眉角:“聰明!”
看着如此坦誠的小惡魔,她還真有些哭笑不得:“你究竟是誰?和都督府有什麼恩怨?和魏天翔是對手嗎?”
這番話如果是在他們剛認識的時候說出來,恐怕連她自己都會笑話自己;一個五歲的奶娃娃怎麼可能會是身經百戰、狡詐如狐的魏天翔的對手,可是經過剛纔的一番言談之後她就知道,面前的孩童不容小覷,他真的有能力和魏天翔對峙而立。
相較於落安寧的神情波動起伏,楚朔卻是顯得很平靜;小包子常年跟隨在楚燁身邊面見朝臣,擅長口誅筆伐的諫臣他見識過,滿身殺伐之氣的戰場殺將他也親自領教過;自幼就生活在一個既高貴又暗流洶涌的怪圈之中,他早已將自家老爹那副淡定冷然的模樣學的十成十;所以,面對一個還不及自己自己高的男童難道他會怯步嗎?就算眼前的男童極爲聰慧,他也只是抱着欣賞的態度從容面對。
楚朔伸臂一撐就從身下的高凳上跳下來,走到落安寧身前,平視她那雙靈氣十足、流光溢彩的眼睛:“跟我來。”
落安寧自幼生活在軍營之中,再加上身份不一般,所以打小就是個張揚邪肆的性格,想讓她乖乖聽話就連她的親生父親都無法做到;雖說她這個性格很讓人頭疼,可也正拜了她的性格所致,讓她經歷人生最大的變故之後還能保留一絲傲骨和狷狂;哪怕是被踐踏到泥土裏,一雙眼睛依然不染塵垢,活的自我堅韌。
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物,卻是在聽見楚朔的話後,下意識的跟着他一起離去;直到回到五樓走進他的廂房之中,才堪堪反應過來。
楚朔難得放下一身架子親自爲眼前的男童沏了杯茶送到他面前,剛準備開口讓讓他,男童卻先開口,道:“現在再好的茶水對我來說喝起來也是枯燥乏味,你還不如給我買兩個包子,這樣我會更感謝你。”
楚朔跟在楚燁身邊耳濡目染之下也算是閱人無數,可像眼前男童這樣的人他還真是生平初次相遇;看似活的卑微,可眉宇之間藏沒的清冷貴氣讓人無法忽視,剛想感慨他定是某家大戶沒落的金貴小公子時,他又一句話打擊的人差點把自己活活嗆死;既粗糙又精細的人生,還充滿了祕密,面前的男童真是讓他越來越好奇了。
楚朔將一旁的鬆糕片點心推到男童面前,道:“先喫些點心墊墊肚子吧,至於你想喫包子,等你回答了我的問題,你想喫多少我就給你買多少。”
“哦?既然如此,那我什麼都不吃了。”說着,男童就做出拍拍手的動作,那樣子像是楚朔若是再說一句不合他心意的話,他就會立刻轉頭走人。
楚朔託着下巴望着男童天真的笑着:“不好奇我是不是魏天翔的對手了嗎?”
男童一聳肩,道:“我想明白了,不管你是不是和魏天翔有仇,你都不是我可以結識的人;我現在的身份不允許將自己暴露,既然你來歷不凡,那我就更應該避開你纔是。”
“你真的很聰明,審時度勢之下能做出最有利於自己判斷的決定,我的父親曾經評價我人小鬼大,現在這個詞用到你身上似乎也很合適。”楚朔依舊保持着託着下巴淺笑的動作,神情中帶着說不出的散漫金貴:“既然你對我這麼不放心,那我先給你丟一個能讓你放心的訊息;你剛纔的那番話只是說對了一半,我和都督府沒什麼恩怨,但的確是衝着他魏天翔而來,至於和他會不會有仇,也要看接下來我調查到的情況;如果他真的犯了我的忌諱,不好意思,他這個肉中刺就算是再難拔,我也要試一試。”
落安寧震驚的看着面前的幼童,雖說她猜出面前之人對魏天翔抱了些不好的感情在裏面,可是當她親耳聽見他所言,又是另一番驚訝;要知道,他們現在可是在魏天翔的地盤,在盤龍城中,他魏天翔就是城內十五萬軍民的神祗,是這裏的土皇帝,沒有一個人敢在背後說他一句壞話,更不敢竊竊私語詬病都督府;但,眼前之人卻將自己的真實想法透漏給一個認識還不滿一炷香的人;她該稱其膽大無畏還是該笑他有頭無腦?
可是,落安寧知道,她現在笑不出來;腦海中忽然出現一句父王活着的時候曾經對她說過的一句話,這世上有一種人,得天庇佑、聰慧異常,能一眼窺破人心,會以霸道的姿態闖入他人的世界,這種人是與生俱來的王者。
落安寧垂下頭,流光溢彩的眸子裏第一次出現脆弱,她感覺自己的眼眶酸脹難忍,想要流淚的衝動一直在衝擊着她艱難支撐的冷靜;這種感覺,自母親離世後她就再也沒有過,因爲她知道,愛她、護她的親人都走了,以後不管她怎麼哭、怎麼鬧,都不會有人拿着帕子小心翼翼的擦拭她的淚水,哄着她、疼着她了;可現在這種既陌生又熟悉的情緒再次涌現,竟然還是在一個剛剛認識的奶娃娃面前。
她伸出手揉了揉酸脹的眼皮,半晌之後才嗡嗡開口:“我不是大梁人,也不是大宛人,是北戎人。”
此話一出,呂剛和楚朔同時看向彼此,皆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一絲驚訝;現在大梁和北戎交好,兩國不僅互通商旅,就連住在邊陲的百姓也有互相通婚的例子;可這份友好僅限於大宛和大梁兩國;北戎,根本不在這份友好之列。
世人皆知,大梁天子對北戎頗爲忌憚是因爲北戎地域雖然廣袤,可毒障遍佈、沼澤叢生,真正適合人們居住的地域卻是極少的,再加上土地貧瘠並不適合農作物的耕種,所以北戎百姓的生活相較於大梁百姓來講就要稍稍貧困一些;也正是因爲各種生活所迫和環境影響,北戎人的性格極爲暴烈好鬥,最喜歡乾的一件事就是揣着毒物,騎着烈馬滋擾大梁邊陲打秋風。
是以,大梁人提起北戎人都會冷哼哧鼻,更有甚者會乾脆吐一口癱在地,跟着一腳踩下,就跟要碾死那些好鬥兇殘的北戎軍士一樣將地面搓的嚓嚓直響。
至於大宛爲何不喜北戎卻是無從考證,只是有小道消息傳出,說是北戎的一個神祕民族曾做出過讓大宛的上官皇族不悅之事,所以纔會被大宛人不喜。
由此可見,不管是大梁還是大宛,對北戎都是頗顯微詞,而北戎人也算是長眼色,知道他們自己被兩國不喜,所以也甚少有北戎人出現在兩國國土上;只是沒想到,楚朔無意之間看進眼裏的男童竟然會是北戎人。
落安寧不用擡頭就知道此刻投射在她身上的兩道眼神裏是什麼神情,嘴角扯出一個苦澀的笑痕,流光溢彩的眼瞳裏出現了一抹嘲弄的嗤諷;如果父王還活着,一定會被自己活活氣死;作爲曾經大梁戰場上最棘手兇辣的敵人,父王親自率領的落家軍不知斬殺了大梁多少無辜百姓,爲北戎贏得了多少糧食財物;世事無常,誰能想到,到最後北戎最能征善戰的王爺竟落得一個慘死的下場,唯一的孤女也只能隱姓埋名潛入大梁,在大梁的一座城池中求得一絲生存的庇護。
“我是北戎人。”落安寧再次聲音清脆的重複着,一雙小手狠狠地攥緊,像是在忍受壓抑着極大的痛苦,繼續道:“可是我的家人、族人是北戎人聯合着大梁人一起害死的,我痛恨北戎,更不會原諒大梁。”
說完,落安寧就睜大了眼睛擡頭看向面前的楚朔,在他平靜的眼底,她看到自己含淚倔強的模樣,看到自己慘然孑然的身影。
曾經那個生於富貴之家的落安寧是無數北戎少女羨慕的對象,她會騎最烈的馬駒,穿最美的長裙,偷喝最辣的烈酒;鮮衣怒馬的人生是無數人羨慕妒忌的對象,北戎的王城內經常可以看見她驕傲的揮舞着馬鞭呼嘯而過的身影;可是,當親人慘死,族人被屠之後,留給她的是夜夜無法安寧的噩夢,她的眼睛再也看不到曾經經歷過的幸福,午夜夢迴時,看見的是一幕幕鮮血浸入地面凝結成枯紅色的血痂和族人面對屠殺時絕望悽慘的嚎叫。
父王啊,也許您到死都想不到有一天自己用畢生守護的國家會拋棄你、背叛你,發誓忠誠一生的君王會殺盡您的族人親人,讓你真心以待的百姓會用一張張嫌惡的嘴臉咒罵您;如果您早知道爲家國拋頭顱灑熱血到肝腦塗地的地步之後還是會落到一個這樣的下場,您會不會後悔?會不會怨恨?會不會想要摧毀這個狼心狗肺的民族?
您給女兒取名安寧,卻不知,女兒的人生自您離開後,就再也無法安寧了。
楚朔就像是看不到落安寧眼神中痛苦掙扎,托腮的動作變成了輕輕敲擊桌面的動作,似乎在揣摩着她話中的意思,半晌後,緩緩道:“你的意思是在大梁有人敢跟北戎勾結?是魏天翔?”
落安寧驚歎於面前幼童在聽到她如此慘烈的話後還能保持着令人驚顫的冷靜,他沒有被自己話帶偏,而是堅持着自己的立場,冷靜的分析着她的一言一行;她忽然覺得面前的男孩兒就像一個已經在成長的小樹,看上去脆弱,實則早已根扎深底,見識風霜,讓人不可小覷。
落安寧重新走回來,她並不着急回答楚朔的問題,而是來到房間的一覺現在盛滿水的銅盆前洗了洗手,將滿是泥垢的嘴臉擦拭乾淨後來到桌邊,慢條斯理的喝了幾口茶後,就拿起一塊糕點喫着。
看見落安寧的動作,楚朔並不覺得意外;面前的男童極爲聰明,他應該是知道了他們這場談話會花費很長的時間,所以纔會做出這連番的動作;還真是個心思澄澈通透的孩子。
落安寧吃了好幾口糕點後才停下來,對上楚朔含笑的眼睛,認真道:“魏天翔在盤龍城中樹大根深,我聽說他又是出身於大梁京城的世族大家,可見想要撼動他的地位絕非常人能夠做到;我雖然信你的膽氣,但是你真有把握和能力撬得動魏天翔這塊硬磚嗎?別到時候磚沒撬動,反而崩了自己的牙。”
站在楚朔身邊的呂剛噗嗤一聲沒忍住,幾乎立刻笑出聲來。
楚朔神色淡淡的往呂剛身上一瞥,嚇得呂剛慌忙抿緊嘴脣,再不敢無的放矢;媽呀呀!他自在東宮當差之日起,從來都是看着他家小殿下每天狂拽酷炫的玩弄遊走在各方朝臣之中,今日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敢這樣對他家殿下說話;崩了牙?哈哈!沒事沒事,他家殿下年紀還小,就算是被魏天翔崩了牙,也只是把**牙崩掉,很快就會長出新的牙齒的。
楚朔看着呂剛亂轉的眼珠子就知道這放肆的屬臣一定是在心裏腹誹他,小樣兒,給了他幾天好臉色就真的敢上房揭瓦?好!那就別怪孤不客氣!他可是聽說呂剛有一門未過門的未婚妻,這名未婚妻生的玲瓏可愛、小家碧玉,很是得呂剛的喜愛;等他回到了京城一定會面奏父皇,就說他十分中意呂剛這個屬臣有意將他好好磨練一番好爲將來委以重任做準備,依照父皇對他的寵愛,一定會二話不說的將這個敢腹誹主子的屬臣扔到邊疆徹底打磨;據他的瞭解,但凡是被父皇扔到邊疆的人物,沒個三五年是絕對回不來的;所以他很期待呂剛這個老處男在邊疆軍營中跟着一大幫糙老爺們度過的水生火熱的日子啊!
在心裏將呂剛的未來好好地安排一番後,楚朔就將全部的注意力投到了落安寧的身上;他的猜測果然是沒錯的,面前的男童真的隱藏了極大的祕密,且這個祕密足矣撼動兩國,也讓他找到了對魏天翔下手的方向。
身爲邊陲重將,手握五萬軍權,身肩滿城百姓安危和皇命託付,他竟然敢跟勾結異國?看來翎羽衛查到的消息,也不是無的放矢、空**來風。
今天的收穫,實在是豐盛。
楚朔滿意的笑着,連帶着看向落安寧的眼神都帶了暖色,他知道,能讓眼前這人說出這番話已經是他最大的極限,接下來就算是他再逼問也問不出什麼,既然如此,還不如賣了這個人情,讓眼前之人對自己多幾分好感,或許將來此人還能給自己送來驚喜也不一定。
楚朔招招手,呂剛就忙走上來,擺出任其差遣的姿態。
楚朔看着落安寧雖然蠟黃但難掩秀麗之色的容顏,吩咐道:“下樓去買二十個包子,再讓廚房包兩斤牛肉,四隻燒雞,拿上來送給他。”
落安寧本是沉痛的眼神在聽到這番話後立刻做驚訝狀看向楚朔,在對上那雙稚嫩卻明亮的溫暖眼神時,不知爲何,本是沉重跳躍的心臟卻是快跳了幾下,在她慌忙去捂的時候,又極快的恢復如初。
這種奇怪的感覺讓落安寧有一瞬間的慌亂和不解,但她素來有個優點,就是想不明白的事絕對不會費腦子去拼命去想,該名的時候自然就能明白過來。
呂剛離開後,偌大的廂房中就剩下她們兩個孩子。
楚朔也不再好奇面前男童拼命遮掩的祕密,而是頗爲好奇的上下打量着他衣飾。
眼前的男童很顯然日子過的極苦,一身漿洗到發白的衣物因爲先前的一番揍打更顯襤褸,就那樣空空蕩蕩的掛穿在他瘦小的身板上倒像是罩了一個大麻袋;那幫廚房夥計顯然下手很重,先前因爲有泥垢遮掩還看不到他臉上的傷,待擦洗乾淨後青紫交錯的傷痕暴露無遺,襯着一雙蠟黃的臉,怎麼看都覺得心酸可憐。
楚朔雖然憐惜面前男童的身世,但對他的感情也僅限於憐憫罷了,這世上的可憐之人何其多,有多少人在各種風波中甚至連性命都無法保存,面前的男童雖然招人憐愛,可畢竟他四肢俱全,生命暫時無憂,這要比那些枉死送命的人好上太多了。
是以,楚朔也只是從隨身的行囊中掏出一個精緻的白玉瓶子送到落安寧面前,道:“這是對外傷治療極好的傷藥,一日塗抹兩次,堅持三天,你身上的傷痕就會痊癒。”
看着楚朔遞上來的白玉瓶子落安寧的眼神中立刻迸射出晶亮的火花,那抹亮光實在是太耀眼,就連楚朔都愣了愣;真的很難相信,面前這個飢餓難捱的男童竟然會對食物以外的東西露出這樣歡喜的神色。
落安寧瞅着被楚朔捏在手中的白玉瓶子,她認得這種玉瓶,用來製作這種玉瓶的白玉產自大梁的白嵐山,此山開採出來的玉質通體白透,無半點雜質,更神奇的是具有恆溫作用,所以不少的富貴人家都喜愛購買這種玉質來製成牀墊椅墊,從而起到調節體溫的作用;而醫家更是愛用此玉製成裝藥的小瓶,專門放置一些珍貴藥物。不用說,此刻這玉瓶之中裝置的定是對治療外傷極好的傷藥。
落安寧幾乎是連猶豫都不曾,甚至頗爲急切的一下從楚朔手中接過玉瓶,珍惜的捧在掌心之中,眼神中的喜悅幾乎快要化成水滴出來:“謝謝你。”
恰在這時,下樓爲落安寧買喫食的呂剛也回來了,按照楚朔的吩咐他足足給面前的男童買了一大堆食物,足夠他喫上小半個月;看着面前堆積如小山的食物,又瞅了瞅被自己貼懷放好的玉瓶,落安寧在突逢大變的兩年之後,第一次感受到了被人幫助的暖意。
“這位公子,安寧自落難之後多方受人白眼,更是嚐盡人間悽楚,雖遵從母命要寬和待人,更不可怨天尤人,可是兩年悽楚時光,縱然是安寧再願意聽從母親的臨終遺言,也對這薄涼的人世心存怨憤;今日得公子恩賜食物珍藥,安寧感恩在心,他日若有機會報答公子,安寧定不會退卻半分。”說完,落安寧就大大方方的對着楚朔深深地鞠了一躬,神色不卑不亢,深深要人震撼。
楚朔看着面前的男童在說完這番話後,不緊不慢的收拾着呂剛打包好的食物,待將所有事物都扛在身後準備離開時,又轉過身對着他們二人又是一鞠躬。
面前的男童瘦弱可憐,纖瘦的脊背上揹着一大包看似比他還要重上幾分的的喫食,瞅着他將要離開的身影,楚朔突然開口叫住他:“這個小少爺,不管你身上揹負着多大的血海深仇,也不管你有多恨大梁,但有一點請你記住,在你落難之時,是大梁的城池護佑你平安,也是大梁人伸出手幫助過你;這世上有壞人,自然也會有好人,我看你目光澄澈透淨,言辭舉止皆有乾坤方寸,便知你出身極好,想必也是上過學懂些道理的;待他日,如你長成,無論你作何選擇,都不要牽連無辜。”
呂剛看着說出這番話的殿下,知道殿下此言是有心勸解;殿下定是看出此人將來定是人中龍鳳,害怕他會因爲心底的憤怒和血仇而扭曲了心性,所以才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落安寧站定在門口,一隻手已經扶在門框上,卻是半天都沒有動作,直到她在作出幾個深深地吐息後,轉過頭對着楚朔和呂剛露出一抹清淡的笑容:“公子,今日你之言我會記住,臨走之前安寧多事,糾正一下公子剛纔犯下的錯誤,我不是什麼小少爺,而是貨真價實的一名小姑娘。”
說完這段話,落安寧就對着同時目瞪口呆的那對主僕又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嘎吱一聲打開門,頭也不回的走出房間。
聽着淺淺輕輕地腳步聲越走越遠,楚朔怔在原地半天都沒反應過來,直到那腳步聲徹底消失,纔像是被人控制的機器一樣,木呆呆的轉過頭,看向眼也不眨直直看向門口的呂剛,“呂剛,你聽見剛纔他說的那句話了嗎?”
呂剛訥訥的點了點頭。
“你覺得她像女孩兒嗎?”
呂剛先是搖了搖頭,跟着又慌忙點了點頭。
看着呂剛三魂少了七魄的傻樣,楚朔又轉回頭懶得搭理他;不斷地回憶着跟落安寧相見後的一幕幕,怎麼也想不明白,閱人無數的他怎麼就在這個小丫頭的身上栽了坑,竟然生生將一個女娃娃認成了一個帶把的。
簡直是奇恥大辱!奇恥大辱!
剛想到這裏,楚朔立刻又扭過頭,殺氣騰騰的看着呂剛。
呂剛被殿下滿眼殺氣的樣子震懾到,在意識到什麼時候,忙飛快擺動着雙手再三做出保證:“殿下放心,屬下死都不會將這件事說出去的。”
聽到呂剛的保證,楚朔這才決定饒過這個反應還算迅速的屬臣;他將來可是要做一個超越父皇的君主,這麼丟臉的事如果被第三個人知道,他還怎麼混?!
楚朔磨着後牙槽,白嫩精緻的臉上難得露出一分薄怒:“三件事,第一,查清楚此人現在居住在何處,身邊還有何人,平常時間與誰來往;第二,魏天翔此人有疑,孤要知道他近些年來在盤龍城所有的動靜,大到替大梁出征過幾次,小到他納了幾房小老婆孤都要知道的一清二楚;第三,孤要知道這個自稱安寧的小丫頭片子究竟是誰,她不管是言談還是舉止都能看出是大家出身,北戎雖然氏族豪門林立,但近些年來沒落的大家族卻是極少,從這個方向去排查,孤要知道她全部的身世。”
呂剛知道,這次殿下是真的當了真,這個自稱安寧的小姑娘也算是入了殿下的眼;要知道,在京城中,不知有多少手腕詭譎的大臣想要將自己的女兒送到殿下面前,混的一個臉熟,好爲將來殿下成年後選妃鋪好路;只是那些人縱然手段高明,手腕無數,在殿下面前都從未得逞過。
唯獨只有這個叫安寧的,不過短短半日時光就讓殿下記住了她,真不知是她的幸還是她的禍。
呂剛向來雷厲風行,聽從了楚朔的安排後就立刻得令去辦,只是在快步走到門口時,才恍然察覺這裏不是京城,而是魏天翔的地盤盤龍城;雖說自己是個辦事利索的,但是,殿下此次出京身邊除了他,帶着的剩下兩個人一個是不諳世事的喫貨一個是膽小怕事的閹貨,在這盤龍城中,他人生地不熟也就罷了,甚至連一個得用的幫手屬下都沒有;殿下的三件事都這麼難辦,他該如何下手?
看着呂剛苦哈哈的轉過頭目光悽楚的看向自己,楚朔單手一扶額,無奈長嘆一聲氣,伸手摸到掛在胸前的平安鎖,用力一扯,就將翡翠鑲金的平安鎖扯了下來,在呂剛驚愕的眼神下將鎖頭扔到他懷裏,聲音疲懶道:“拿着它,調集隱匿在盤龍城附近城鎮的翎羽衛。”
呂剛看着捧在手心中的平安鎖,整個人都哆嗦了一下;這小小的平安鎖可是代表着太子東宮的身份啊,翎羽衛向來是只屬於天子的暗衛勢力,普天之下也只有皇上能夠調派;但自太子滿了週歲之後,皇上在將這枚平安鎖掛在太子幼嫩的脖頸上時曾親口說過,見此平安鎖如朕親臨;可見這枚華貴的平安鎖寄託的不僅有皇上對太子的父子之情,更有對他的期望之意。
捧着一個如此燙手的東西,呂剛跑的比兔子還快。
不消片刻,偌大的廂房就徹底安靜下來,除了偶爾從窗外飄進來一兩句小商販的叫賣聲,竟是連半點響動都沒有。
楚朔坐回到窗邊的位置,單手托腮撐在窗欄上,目光遠眺看向不遠處的都督府,神情若有所思。(.就愛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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