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14

作者:燈無蕎麥
“消失的?加蘭海姆?”

  這是兩個問題,伊登左右張望。

  吊牀光影晃過眼皮,通風口的光與艙室的昏暗涇渭分明。

  艾格這才發現,原來所有人說起這個海上奇譚,樣子都大同小異。好奇和畏懼交織,獵奇的興奮被按捺,語氣得放慢放輕……才顯足夠神祕。

  “消失的意思就是,沒有預兆,沒有聲音,沒有屍體,整片島和那個家族的蹤跡都不見了。大船順着航線與地圖找過去,最好的望遠鏡也看不到半點理應存在的岸線。”

  他曾不止一次聽人用同樣的語氣講過這個故事,繪聲繪色,最近的一次——最近一次也得有五年了。

  那是他找到堪斯特島前的最後一次偷渡,小型商船的底艙離海水只薄薄一點距離,頭頂木板潮溼,吊牀挨挨擠擠。塵埃像是無數浮蟲,在幽暗光線裏伺機欲動,只要他一放開呼吸,那些粘着酒臭、魚腥、帆布等諸多氣味的蟲子就會鑽進總是噴嚏不停的鼻樑裏。

  他睜着眼睛,耳畔聲音也輕得彷彿在害怕驚擾那些浮蟲。

  “……消失了……一整個島?多大的島?”

  “一整個島——我哪知道多大的島,又沒見過。但既然屬於加蘭海姆,碼頭總得有成百大船吧。”

  他感覺到睏意,閉上了眼睛。海水的氣味,酒精味、凍魚味、潮溼木頭味、腐爛沙果味……有個聲音在問。

  “加蘭海姆——是那島嶼領主的名字嗎?還是一個家族的姓氏?我……我好像在哪裏聽過。”

  又有個聲音拖長了在回答。

  “你要是沒聽過,我就該懷疑你們那小島是不是真的鳥都不來拉屎了。”

  話語混進海浪聲裏……是感慨的語氣。

  “我在北方一艘小漁船上做水手的時候,那裏剛學會喊媽媽的小嬰兒都能念出這個姓氏,老人們絮絮叨叨,好像永遠也說不厭那個家族的事——海雕飛過的地方會留下加蘭海姆的信,鯨魚遊過的地方將揚起加蘭海姆的帆,北海那地的人都這麼說。他們誇誇其談,淺信徒在酒館裏拿諸神開玩笑,他們說海神無處不在,在人間留下的名字叫做加蘭海姆。”

  “這也是我唯一知道的紅髮貴族的姓氏,曾經的北海領主、冰之羣島的統治。曾經的——現在那地方亂得不行。海盜的黑旗遍地都是,商船必須繞道,稍微扛不住的貴族都往南方搬了,只剩個德洛斯特在和骷髏黑旗你追我打。”

  猶疑的,納悶的語氣。

  “到底——既然是這麼、這麼——偉大的一個家族……那這種事到底是怎麼發生?一個人都沒有再見過那座島嗎?一個人都沒從島上出來過嗎?”

  “誰知道呢,有人說,他們是被海神召喚了,加蘭海姆和他們的臣民一起去了海底神國。又有人說,那個家族得罪了神明,所以毀滅無聲無息地降臨,但——還是那句,誰知道呢,奇譚不都是這樣的麼,真真假假,分辨不清。”

  “……至於島嶼消失之後的傳說,那更是三天都講不完了。據說有冒險家在海霧裏見過一次消失的島嶼,傳言那裏現在珊瑚林立、寶石遍地,活像一個迴歸了神國的盛夏之島。”

  “也有人說在那島嶼消失之際,島上有人出來過。他們在海上見過流浪的加蘭海姆,不止一個,紅頭髮,小孩子。”

  “但我打賭,那都是貴族商人或海盜們的騙局。那些人繪製了一張又一張地圖,冒險家和傭兵們一次次深入那片戰火朝天的海域,企圖找到那個家族的遺蹟、獨佔島上寶藏。然而他們要麼沉沒在暴風雨裏,要麼迷失在海霧裏,傳說那片海域終日陰雲籠罩,活像地獄入口冒出了海面。”

  “於是又有人宣稱,剩下的加蘭海姆知道島嶼消失的祕密,身負拿到寶藏的關鍵。你知道的,小孩子,那種住在城堡的貴族小孩子,如果真從那消失小島上出來了一個、兩個,不管多少個,他們個個都是紅髮,早該被抓住了或者死了。北海那邊的海盜連紅毛的鸚鵡幼崽都不放過,他們捏死一個小孩子也像捏死一隻小鳥那樣簡單。”

  “……我希望……我祈禱我們這艘船永遠不會遇上海盜。”

  “嘿,這話可不能說出口,最好的祈禱方式是閉上嘴,一句也別提。”

  海風從通風口涌進,寒意襲上半邊肩膀。艾格翻身換了個睡姿,讓擱在繩索上的一條腿垂落下來,搭上底下木箱,臉頰偎進左邊臂彎裏。

  吊牀微晃間,再次響起的話語聲終於很遠了。

  “有點兒冷,起風了。”

  “見鬼,剛剛太陽還好好的呢。”

  “海上的天氣總是這樣,等船再往南一點就好了。”

  “會不會下雨?”

  “有可能。”

  “我得蓋張帆布再睡,你要不要也來一張,艾格——艾格?”

  他一定是睡着了。

  氣味都失去了蹤跡,只剩下皮膚上的寒意,風吹上來的時候渾身不想動彈,他知道自己在一艘新的商船上,一條還算安全的航線,一個還算寬闊的艙室,頭頂通風口會送來新鮮空氣,餐盤裏有食物和清水,吊牀也蠻結實……可他還是感到自己眉頭在一點點皺起。

  安眠總像海上好天氣那樣奢侈,夢境是黑色的。

  他不太樂意睜眼看到那片黑色,睡個好覺,他剛剛這樣提醒自己。

  但這就像場頑固隱疾,越是提醒越要發作。

  他不得已睜開眼睛。

  隨後他看到遠方陰影攢聚,近處海水滴落……一個黑色的溶洞等在那裏。

  像一個淌着涎水的巨怪嘴巴。

  滴答,滴答。

  他仰起頭,抹去落在臉頰的冰涼水滴,不退後也不上前,佇立原地。

  如果將同一個陰森的故事聽上百遍千遍,任誰都會是這種波瀾不驚的模樣。他熟悉這種巨怪,熟悉每一個黑色夢境。

  它們有的時候是利齒般的懸崖,有的時候是毀滅一切的颶風暴雨。

  他熟悉這個巨怪是如何從黑暗裏投來一雙窺視的眼睛,熟悉這些東西是如何危險而引誘,令人渾身疼痛、魂牽夢縈,他甚至知道這些暴雨和懸崖之後會傳來什麼聲音。

  它模仿那些聲音。

  那些遙遠而熟悉的……消失在神祕傳說裏的聲音。

  低沉包容的、溫柔愉快的、或者甜美依賴的聲音。僅僅是呼喚名字,就好像在捏着人的靈魂,攫住心臟與血脈的共鳴。

  艾格,艾格——

  一遍遍地,彷彿只要他邁開腳步,跟隨呼喚,就能到達那珊瑚林立、寶石遍地的傳說之地。

  但——他耗費了很久時間才知道噩夢是什麼東西,那費勁的功夫並不像很多故事裏一句“轉眼多年過去了”那麼容易——每一次,等到他氣喘吁吁地、流着血地越過那些險境……聲音就消失了。

  和故事裏說的不太一樣,風暴之後不是一個好天氣,出現的依舊是那些東西,颶風、暴雨和一腳踏空的懸崖夢境。

  他知道了噩夢之所以叫做噩夢,是因爲它愚弄、卑劣、慣會趁虛而入。他已經不再惱火,不再去徒勞地去奔跑、尋找、讓自己頭破血流。他早就懂得該怎麼佇立原地,回視這拙劣重複的陷阱。

  所以此刻他平靜站立,望着這巨怪嘴巴一樣的溶洞。

  比起之前的風暴懸崖,一個新花樣,他心想。

  像一尊長在溶洞口的頑石,他任由黑暗裏的一雙——也許是十雙、百雙,隨便幾雙眼睛,密不透風地盯着他的脊背。

  他側耳傾聽,不起波瀾,幾乎是耐心地等待着這場蹩腳噩夢繼續,等着那些熟悉的、欺騙的、呼喚名字的聲音再次響起——

  滴答,滴答。

  水聲起先是零落的幾滴,而後連續成片,淅淅瀝瀝。

  艾格睜開眼睛。

  隨後他反應過來,下雨了。

  “艾格,你醒了?”背後角落裏傳來聲音。

  “……什麼時候了?”

  “很晚了,我出去了一趟,天早黑了,外面在下雨。”

  周圍只剩下了伊登一人。艙室封閉得像個潮溼洞穴,油燈把所有孤零零的影子打上牆壁。

  明明睡前還是晴空萬里,海上天氣變換得毫無道理。

  艾格撐起腦袋,靜坐了一會兒,等到寒冷使眼睛清醒,才嚥下最後一個呵欠,踩上木箱,翻身下了吊牀。

  伊登跟了過來,擡頭看着那不停漏水的通風口。

  “你要先喫點什麼嗎?然後我們再去值夜崗,雨衣被凱里他們拿走了,現在還沒回來,他們可能去底艙喝酒了。”

  他語氣猶疑。

  “這麼大的雨,水艙門外又沒有擋雨的地方……我們總不能……總不能待在人魚的艙室裏吧。要不我們再等等,看看雨會不會停。”

  雨看起來不會停。

  突來的夜雨讓水手們晚上不得消停,甲板上都是來往的燈光,船帆兜滿了風,輪舵聲與呼喊依次破碎在風雨裏。

  他們隨便吃了點麪包,喝了點水,穿好衣服來到儲水艙門口,發現門前空無一人。

  窗口沒有燈光,本該等待換崗的船員也不在門內,或許不想進那扇門後躲雨,所以擅離職守,在這風雨天氣,控帆掌舵纔是整艘船最要緊的事情。

  寒風裹挾着雨水拍上門窗,鬆軟發褐的木門已經被水浸成了黑色,比起門外站崗,很明顯進門纔是明智的選擇。

  艾格感到雨水順着脖子一道道地滑進衣領,才記起焦油外套後面有一個連衣帽兜。

  往船尾看了看,廚艙還亮着燈,他對之前那一顆沙果的味道耿耿於懷,帶上帽子,去廚艙再次順了一把沙果塞進兜裏,才嚼着一顆果子回到儲水艙門前。

  打開艙門的時候,艾格感到呼吸一陣泛涼。

  水汽涌來,濃郁更甚甲板雨夜,潮溼之感瞬間浸透衣物。

  背後煤油燈顫抖着伸出,微光讓艙室裏的影子一一清晰。

  有道影子隨着推門聲微微動了動,剛剛摘完帽子的艾格腳步一停……人魚不在池中。

  那個溼髮長垂、腰腹修長的身形靜坐在黑暗裏,手臂撐着地面,魚尾垂落水裏。

  聽聞聲音,它側頭望來,髮絲粘着鰓片,傷口慘白掀起,光亮掃去間,那深陷的眼窩裏落有陰影。

  它坐在那裏,像坐在海霧中的礁石,渾身滴水的樣子彷彿比推門而來的兩人淋了更久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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