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18

作者:燈無蕎麥
老人家沒有去找船長,而是找了管理貨艙的水手長。

  怪事發生之後,夜崗和人魚相關的差事本就成爲了人人都避之不及東西。他滿面愁色地告訴他們,現在沒人樂意一直呆在人魚水艙的夜崗,頂多再來兩人輪流值崗。

  他爲這個奔忙了一上午的結果嘆了口氣,卻也無計可施。

  “那具屍骨還在一個廢棄艙室擺着,等着船長下令處理,整個船上的人都很不安。”他說,“我走過那些船艙,像在走過一個被瘟疫席捲的村莊。”

  他說起這話的樣子也像瘟疫村前一棵灰色老樹,他目送兩個年輕人離開,愁眉不展。

  艾格睡了一個好覺。

  醒來的時候,聽到伊登和凱里在聊他們的噩夢。

  即將入夜,牆上未點燈,艙室完全陷在黑暗裏,吊牀裏傳來的聲音有點恍惚。

  “……我夢到有人在洗澡……在一個黑漆漆的水艙,那人背對着我,坐在一個不停流水的木桶。”

  這聽起來像個春夢開頭,但伊登語氣發愣,沒人打斷他的敘說。

  “我叫了那人一聲,我以爲那是熟人,他回過頭……確實是認識的面孔,左臉有道長長的疤,是加萊……他的眼眶不像我在甲板上看到的那樣空蕩蕩,他終於有了眼珠。我也不知道我哪來的膽子跟他對話,我問他要不要燈。”

  “他看着我搖了搖頭,然後我才知道他眼珠爲什麼那麼黑,爲什麼在發亮……我看清了,原來那是一條蜷着的水蛭,它爬出眼角,蠕動到了耳朵裏面,像吸飽了血……”

  “……很多條水蛭從他眼眶裏爬出來,他站起來,木桶裏的水還在不停流,黑水流到我腳邊,我後退一步,才知道那是無數條水蛭。”

  棕發青年縮在吊牀裏,搓着自己的耳朵。

  “……我不該在白天跟克里森討論那種蟲子的。”

  “……”

  好一陣沒人說話。

  “我也夢到了加萊……該死的,我又沒看到那具屍體,死人會什麼要跑來我夢裏。”

  凱里悶聲悶氣。

  “什麼樣的夢?”

  “……他伸着手指——我發誓我沒見過那樣的手指,像我老爹墳上的枯枝,他伸着手,從我的背後,從吊牀底下,從通風口,不停管我要水,要水,要淡水,但船上哪兒有這麼多淡水,我只能給他頭頂倒酒,像給快死的樹苗澆水。”

  “每澆下一點酒,他的皮膚就像碰到了烙鐵,腐爛掉下一塊,澆到最後那個屍體就像融化的乳酪——見鬼,說好的噩夢一醒就會忘呢,我他媽現在滿腦子都是那具骨架。”

  “……醒來我發現自己渾身冷汗。”吊牀晃了晃,“我心臟還在跳個不停,腸胃攪在一起,想吐。”

  “我也是,我都多久沒做過噩夢了……真要命。”另一個也在說。

  艙室裏,墳地般的寂靜持續了足有半刻鐘。

  直到腳步落地的聲音驚動黑暗,一路從艙室中間伸向牆邊,那聲音踩在木板上,一時讓人分辨不出來自頭頂還是地下。

  “……艾格?”伊登嗓音顫着問,“是你嗎?”

  光亮和陰影一起出現在了艙室。

  於是吊牀上的兩人看清了牆上一盞暈黃的煤油燈,看清了燈光下那道寬肩乍腰的背影和流光的紅色亂髮。

  像是瞬間從恐怖故事來到了爛漫歌謠,兩人躺回牀上,齊齊舒了口氣。

  “你有做噩夢嗎?”伊登把臉朝向點燈的同伴,“我感覺我們都被這艙室的空氣悶到了……真不該在睡前提起那具屍骨。”

  聽見他這樣問,揉着脖頸走往廁所的艾格才腳步一停,回頭望向那兩個面色發白、還沒從噩夢裏緩神的人。

  他逐漸擰起眉,腦海裏後知後覺出現了一個畫面。

  他想起來:“……一個溶洞。”

  他又一次夢到。

  “溶洞?什麼樣溶洞?”

  黑色的,溼噠噠的,大概像一個流着涎水的巨怪嘴巴,大概——反正他記得自己沒進去探索,裏面是水蛭的澡桶還是渴水的死人那就不得而知了。

  “像野獸巢穴那種洞嗎?”伊登已經被想象嚇出了顫音,“裏面有加萊爬出來嗎?”

  “忘了。”

  那噩夢——相比起來,也許那不能算是噩夢?夢裏除了一陣接一陣的水滴聲,似乎並沒有太擾人的東西。

  算是個好覺,他無意去細想那滴滴答答的巨怪嘴巴到底朝他流了多少口水,只是打開廁所門,低頭避開門框的時候,他下意識抹了把自己的臉、摸了摸頭髮。

  是乾燥的。

  凱里坐起來,甩甩腦袋:“我得去拿點酒,只有酒精才能打倒我腦子裏的屍體。”

  時間已不早,此時的廚艙大概是最熱鬧的時候。

  “……我們也得去值夜崗了。”

  伊登摸了摸脖子的冷汗,還沒幹。

  又突然想起:“克里森人呢?他不是在發熱嗎?”

  “他同樣在他的噩夢裏。”凱里嘆了聲氣,“他真不該在甲板上亂晃,他被水手長逮住,安排去處理那具撈上來誰都不敢動的屍骨了——誰叫他們認識他呢,克里森原來和另一個水手、以及加萊三人看守同一個貨艙,現在他們兩個在給老夥伴裹屍,聽說他們得拿五層帆布把那屍體包起來,捆上纜繩,掛上沙袋,再次丟進海里……老天,但願這次能讓加萊的靈魂安息。”

  他臉上也不見了酒精慣常薰出來的紅,反倒有點發白。

  “誰都躲着那差事,雖然屍體被海水洗了一遍,被魚羣啃的也不剩什麼了,但那畢竟是個病死的屍體……他最好不要帶上那疫病回來。”

  聞言,伊登感覺夢裏的心慌感又來了。

  推開通風口,凱里把氈帽一戴,在夜風裏罵道:“上岸之前別他媽讓我從酒裏醒過來了,這見鬼的潘多拉號。”

  爬了兩步,這個老練的水手又突然把腦袋伸回來,開口提醒兩個剛上船的新人。

  “你們也是,人魚水艙的活兒,意思意思得了。”

  他說:“現在去那裏看看,看守的人鐵定一入夜就偷溜了,沒幾個人希望那條東西留在船上,包括我們的事務長。畢竟那是個活生生的動物嘛,就算沒有腿,說不定也能像蛇那樣爬呢,哪天它要是自己跑回了海里——嘿,船長一向把處罰的事情交給事務長,只要不是偷竊,沒看住貨物這種疏忽,按規矩頂多扣點兒薪水、挨點小罰,事務長聽了,指不定還要衝你們露個微笑。”

  ……最好的結果是人魚在別人的看守時段自己跑了,事務長也別衝我們兩個偷渡者笑,伊登怏怏心想。

  凱里所猜沒錯,水艙前確實空無一人。

  上了甲板才知外面又起霧了,遠遠的,連本該熱鬧的廚艙也沒有聲音傳來,往人魚艙室走去的一路上,他們甚至沒有見到一盞油燈,巡邏的水手就像是有意避開了這片地。

  海霧飄飄浮浮,伊登望着那扇木門,腦海裏又出現了清晨時分門前的一瞥,那種突如其來的巨大恐慌已經不見,化作隱隱的不安,淌進了細密血管。

  他想跟艾格商量不要進去了,可是想到門後人魚能聽見他的聲音,想到那雙他每每開口喊艾格就會轉過來的灰色眼珠,他連發出聲音這回事好似都很艱難。

  他貼在門口,望着同伴照常開鎖,推門,亮燈。

  屋裏,水波聲與推門聲幾乎同時響起。

  等到燈光完全灑落這個人人都在畏懼的地方,才知同樣是靜謐的空氣,水艙內的波瀾不驚與甲板上的陰影四伏有多麼格格不入。

  水波是無聲的,毫不驚擾的。

  那條來自大海的神祕動物明明上船才五天,卻像是那種久經豢養的家寵聽到了熟悉的腳步,大半胸膛都聞聲露出了水面,灰色雙眼順着來人的雙腿,一路擡至紅色的髮梢,完整將眼前所有端詳過一遍,才略微沉下肩膀,回至一個更無害的水中姿態。

  黑髮飄在水面,它緩緩來到更近的池邊。

  如同一個優雅上桌、等待擺盤的紳士,它望着來人,一隻蹼掌擡出水面,手指和長髮接連搭上池沿,一連串漣漪從身後水面漾開。

  艾格腳步停下之時,門邊的伊登瞥見它身後一截張開的尾鰭小幅度拍打了下水面,又隱沒不見。

  他感恩這個距離看不太清那雙灰色的眼睛。

  如果人魚也能和他們一樣做夢,伊登心想,相比昨天雨夜開門時它的樣子,今晚它鐵定不是從噩夢裏剛剛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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