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9

作者:燈無蕎麥
艾格能清楚地看到那雙灰色眼珠。

  他率先掃過的是水池。水面乾淨,無需清理。

  船上所有的食物一一試過,直至今天已經沒人給它投食。可以預見,如果這動物不會因飢餓表現得奄奄一息,短時間內,估計不會再有人用食物弄髒水池,縮在門邊的同伴會爲這件事鬆一口氣。

  他打算離開,轉身的時候,看到了人魚抵在池邊的蒼白胸膛。

  依舊是那道傷口,撕裂的皮肉慘淡掀起。望着這絲毫不見癒合的傷口,他這纔想起,他們還沒告訴水手長,人魚會進食,它吃了沙果,兩個。

  靴子在地板上停了一陣,人魚頰邊鰓片輕柔開合了足有十幾下,而那雙灰色的眼珠望着水池之外紅髮碧眼的人類,始終未曾眨動一下。

  他能清楚看到那雙眼珠。

  溼潤且幽靜的,昏暗燈光下,像片灰色海霧,煤油燈探照着的一片海霧,走上一步,光亮就會往前竄上一分。

  手中的鑰匙放回兜裏,他轉身,跟門邊的伊登商量:“去廚艙給它拿點食物?”

  伊登雙腳不安地動了動。

  他並不希望接替理當由白天值班船員負責的這項工作,可是他也知道,沒有動物不需要進食。他們發現了人魚會喫東西,現在艙室卻沒人投喂。

  他點點頭:“……那你自己小心,別——”他躲着不去看人魚,猶豫提醒,“別拿背後對着水池。”

  “沙果。”艾格繼續道,“幹棗,豆梨,胡蘿蔔,酸黃瓜。”

  再一次地,說着這些水果蔬菜,他想起了那個海面下的黑影。

  “肉食也來一些……生的熟的都來點。”

  如果未曾見過人魚聞見他手掌血味時一瞬扭曲的面孔,他此時也許不會聯想到那日海面下的黑影,他都快記不起爲什麼在船舷上那一晚,他會判定那黑影“擁有獠牙”了。

  他現在知道了,人魚沒有獠牙。

  他同時也知道,對於這樣一個神祕未知的動物,如果它真有什麼致命手段,也許獠牙纔是最讓這艘船安心的一種。

  單獨等候時,夜色完全靜謐,甲板上除了海浪,連風聲都藏在海霧裏。

  門外的景象依舊是那副樣子,像是有什麼可怕的東西會從海霧裏猛然躍出,但等到兩盞煤油燈慌亂相對,彼此才發現對面不過是個人影。

  艾格望着那片海霧,用脊背對着門後水池,體會着那一道緊隨不放的目光。他曾無數次走過冬夜密林,用皮膚感受過黑暗裏野獸的虎視眈眈,熟知被危險尾隨的感覺。

  可等他對着夜霧出了一會兒神,回身看去。

  人魚手肘貼服地板,魚尾靜在水底,水痕在順着它的長鰓、髮絲、手臂上的鰭,順着每一處光滑的皮膚悄然淌下。

  它仰着瘦削下巴、眼珠浸在燈光裏一動不動的樣子,看上去幾乎像只溫順親人的動物在等待餵食或撫摸了。

  遠遠的,伊登抱着一大堆食物走出黑霧,手裏的燈在暗中搖擺不定。

  艾格把餐盤擺到了人魚面前。

  餐盤滿滿當當,得是七八個成年男人的晚餐分量,他不知道他氣喘吁吁的同伴爲什麼對人魚的食量有這種估算。

  人魚的身軀在水裏靜止不動,眼睛順着蹲身之人的手臂,低頭看向了餐盤。

  好似沒見過這些食物般,灰眼珠徐徐滑動,逐一端詳過每一種食物。水果,蔬菜,肉食。

  繼而又擡起頭,眼珠凝在池邊人的身上,更緩慢的目光,逐一端詳過近在咫尺的臉頰。發稍,眼睛,睫毛,鼻樑,嘴巴,停了停,繼續滑至下巴,喉結,乾燥衣領。

  在那雙眼睛探索般的注視裏,艾格敲了敲餐盤,發出一點催促聲響。

  於是人魚目光跟向了敲在餐盤邊沿的修長手指,蹼掌移動,也搭上了餐盤。

  你得允許它好奇,伊登想到艾格的話。

  它看起來可真不是一般的好奇,它都連續好奇好幾天了。他真怕那彷彿黏在了同伴身上的眼珠動着動着會一瞬瞳孔緊縮,那鰓部會猛地張開、臉部會突然扭動,露出讓人膽顫的神情。

  可是它開始進食了,長鰓輕柔合攏,神情也很平靜,看着地上一盤亂糟糟的食物,蹼掌將一個沙果遞至嘴邊。

  “……那些都是凱里給我的,他醉得不輕,把桌上的食物都掃到了我懷裏。”

  見艾格在餐盤裏挑挑撿撿,撥出個空酒瓶,伊登說明起那超量的食物。他坐回了門邊,縮回腦袋,不敢再看人魚,努力讓那溫順的一幕停在腦海。

  “廚艙裏大家臉色都不太好看,所有人都在聊壞天氣和壞心情,聊自己的噩夢,食物剩下很多,沒人管我拿了多少……人人都一副食不下咽的樣子。”

  人魚的進食卻很順利。

  它慢慢地,一個一個嘗過餐盤裏的東西,像任何一個食譜豐富的雜食動物。

  咀嚼和吞嚥都是無聲的,緩慢得讓人懷疑那牙齒是個久未使用的工具,它將土豆生喫,嚥下發爛泛酸的豆梨,品嚐的神情也未露出異樣,甚至可說專注,直讓人懷疑它是否存在味覺。

  但是它記得吐核,每一個果子。

  它看到了肉食,手指掠過,伸向一旁的胡蘿蔔,它沒碰肉食,食譜簡直不能更人畜無害。

  艾格翻了翻餐盤,給它遞去一條魚乾。

  人魚喉頭滾動,未經咀嚼就嚥下了嘴裏的東西。

  尾巴在水裏輕擺,它伸手接過魚乾,攤在手掌注視了有一會兒,才擡起下巴,對上池邊投來的觀察。

  它喫下了魚乾,用的是更緩慢的咀嚼速度。

  接着,他給它遞了一塊鹿肉乾。

  它依舊接過喫下。

  薰牛肉,撬開的牡蠣,而後是生魚片,鱈魚、銀鮭魚,各種各樣的生魚片。

  人魚將肉食一一吃了下去。

  漸漸地,它不再向池邊餐盤看去。

  那帶鰭的一隻手肘靜靜擺在地上,另一隻垂在水裏,肩膀至胸膛的肌理收入水中,哪怕傷口猙獰,它每一次呼吸起伏也是極盡平緩的。它眼睛只盯着偶爾湊來的手指,間或看兩眼頭頂人類的面孔。

  像是在等候他繼續伸手湊來鼻端,默認了接下來的方式是他遞它接。

  像是比起滿滿的餐盤,它更感興趣的是餵食這種玩法。

  餐盤空了大半,艾格往它面前推了推,讓它自己繼續。

  這個安靜的動物似乎總能領略池邊人類的一舉一動,它順從低頭,又拿起一個沙果,重複咀嚼,吞嚥,不疾不徐,重複一個令人心安的規律。

  艾格看着它進食。

  這應該是它上船來的第一頓。

  進食是所有的動物的本能,食譜裏的東西擺到面前,然後遵從飢餓的意志,放進嘴中,嚥下肚裏,就那麼簡單。

  可如果這些普普通通的東西確實在它的食譜裏,在這之前,它又是爲什麼對這些東西視若無睹。

  注意力逐漸從人魚進食的動作上離開,來到靜止水面。他看到水下的漆黑魚尾幽幽逶迤,那黑色似煙似霧。

  腦海裏出現幾天之前那個海下黑影,不由自主地想像這漆黑尾巴跟隨這艘大船遊動的情形,長尾在海里的擺動一定是迅疾大幅的,海洋那麼寬敞,所有魚類在大海里都是這樣。

  又一次地,他幾乎是起了好奇。

  如果它有躲藏與跟船的機敏,又是爲什麼留在這個看守懶怠的小水池。

  人人都有上船的理由。伊登來到這艘船,是爲躲避海軍強徵。醫生來到這艘船,說是因商人強綁。那病懨懨的船長呆在這艘船,說是爲經商與前往帕斯頓港,他自己則說他是跟隨老人而來。

  那人魚呢,假如它會開口,它會怎麼敘說自己跟隨的目的?它會有矯飾的心機嗎?

  人類咀嚼是爲品嚐,吞嚥是爲飢餓,搭上酸澀水果與蔬菜是爲營養。而它呢,它終於喫下了種種食物,彷彿這一切正中它食譜,餐盤將空,又彷彿餓了很長一頓。

  靜謐燈光中,人魚突然停下了餐盤前的動作,像是注意到了頭頂饒有興趣的觀察已然從它的進食舉動上移開。

  它擡起了頭。

  艾格回過神,才感覺到那雙眼睛又來到了臉上,灰色眼珠自下而上地凝視着。

  那隻溼淋淋的蹼掌搭在他的靴子旁,似乎隨時都會搭上靴面,這過近的距離總讓他覺得自己稍不留神,就會一腳踩上。

  如伊登所說,他那隻腳給過它肩膀一記,動物哪怕不記仇恨,也知疼痛,得有一定的流血經驗才能失去對疼痛的敬畏。

  任何動物都該懂得避讓疼痛。

  蹼掌旁那截一直搭在池沿的黑髮已經不再淌水了,泅溼髮絲貼在木板,漆黑泛藍,水澤有光。

  那髮絲的光澤跟人類的不太一樣,更爲輕盈與黏膩,看上去彷彿某種神祕未知的藻類。

  注視了一會兒,艾格伸出手,撈過了地上那段黑髮。

  水聲一響,漣漪就在這時晃開,魚尾在底下似有擺動。

  但他立時瞥去,微光粼粼,水下只剩寂靜。

  手掌能感到一段潮溼,黑色髮絲細密出奇,握在手裏像是一小團輕飄飄的黑霧。繞了繞,比任何絲線都要柔韌的觸感,讓人想到金屬成絲。

  艾格眼睛回到人魚平靜面孔時,它的鰓部剛從張開回到閉攏。

  見他看來,又慢慢掀開,做了一次輕柔小幅的翕動,一小滴水珠從那尖尖的鰓部頂端落下。

  他於是把另一隻手伸向了那奇妙長鰓,是剛剛從兜裏拿出來的左手,乾燥的,綁着白色的繃帶。

  他覺得人魚給出什麼反應都有可能,躲閃入水,發出威脅的聲音,或者張嘴用那不算尖銳的虎牙給他一口。

  設身處地一下,要是哪個陌生動物突然碰上他的耳朵,哪怕只是出於好奇,他至少也得給個恐嚇眼神。

  但人魚脖頸之下的軀體一動未動,長鰓只是靜了一瞬,眼睛就轉向了新換的繃帶。蒼白臉頰微微偏來,是一個往手掌貼靠的動作,鼻端差一點就要碰上緊纏的繃帶了。

  艾格知道這是個能敏銳嗅見血腥的動物,儘管手上傷口已經結痂,那血腥味所剩不多,早已隱進皮膚。

  人魚鼻翼動了動,一次輕輕的嗅聞,眉頭突有一下抽搐。

  在那皮肉削薄、平靜深邃的臉頰上,那一瞬的皺動幾乎是人性的。

  按捺的,壓抑的,眼睛是夜裏的靜謐海霧,就快有什麼東西從霧中涌出來了。

  那是一絲無聲膨起的、勃然欲發的……躁怒?像是——像什麼?他不太清楚,灰色眸光乍閃即隱,難以辨認與體會。有無厘頭的畫面躍進腦海,可能像是個斤斤計較的瓷器收藏家,被摔了只愛不釋手的小碟子。

  也可能像每一隻嗅見血腥的飢餓獸類。

  他以爲它會像上次那樣,將長鰓大開,接而出現一個完全獸類的神情,鮮血能誘出本能,讓大多嗜血動物失去理性。那他也許會丈量一下那鰓部完全張開時的大小和樣子,以及看一看鰓片下的血紅全貌。上一次毫無準備,那一瞬是模糊的,唯有獸類危險嗜血的氣息停留下來。

  但人魚只是閉了閉眼睛。

  血腥讓它本能緊繃,卻彷彿有什麼東西讓它壓抑且按捺,讓它收攏長腮,放出呼吸,危險的黑尾在水中鬆弛下來。

  只是鼻端依舊對着繃帶包裹的掌心。

  它睜開了眼睛,神態迴歸平靜,只需要兩秒。他觀察着心想,它分得清本能和理性嗎。

  手掌在蒼白臉頰邊停頓了有一陣,他看到那長鰓重又打開一點,猩紅鰓肉若隱若現,這才順上它的耳畔,撥過潮溼長髮,終於碰上那片奇異的鰓。

  地上的蹼掌手指飛快蜷了一下,繃直的手背不是小動物的警惕,更像是野獸退讓時的縮爪。

  鰓片比想象中的更薄,數根細細的骨刺撐起這片半透明的薄肉,像扇骨撐起畸異的扇面,潮而滑膩的膜,尖銳又堅硬的骨。

  還有下方的鰓肉,像貝殼裏的猩紅軟體,碰上去,有涎水般的液體,手指離開時,帶出一點黏質細絲。

  水面出現了一圈圈細微的漣漪,手底下動物的呼吸在輕輕顫動,若不是他正捏着這片魚鰓,他大概感覺不到這顫動。

  它的面龐是完全靜止的,整個軀體也是靜止的,呼吸和供人撫摸的長腮一樣,完全停在了凝滯的空氣裏,連黑色髮絲彷彿都是緊繃的,像在害怕驚擾什麼。

  只一雙眼睛在幽深對視,讓人得知它明白是誰的手指在觸碰。

  艾格想起了堪斯特島上,自己窗口的那隻紅毛松鼠。

  他知道怎麼嚇走那隻松鼠,也知道怎麼不驚動它。他知道那種小動物膽怯、驚慌,也知道自己投上窗戶的影子很大,一隻手能捏住它的尾巴,長相對於那雙豆大的小眼珠應該也是怪異不親切的。

  如果想多看一會兒那動物啃松果,他就不能打開窗戶。還得一聲不吭,一動不動。

  望着眼前這張溼淋淋的臉,現在,他感覺在這條志怪動物眼裏,他好像纔是那隻紅毛松鼠了。

  他於是扯了扯手裏的長鰓,力道不重,卻也不輕,剛好扯起人魚頰邊的皮肉,扯壞那一臉像在窗後盯視的神情。

  人魚的呼吸像被撥了一下,魚尾帶起激烈水聲。

  這介於好奇與挑釁之間的舉動讓它本能般地打開另一邊的鰓,又瞬間緊緊閉上。

  卻閉得並不成功,也不用力,因爲另一隻鰓還在那隻纏繞繃帶的手掌裏。

  像是收到了可以打開窗戶的訊號。

  試探一般地,水裏的軀體一點點地擡高,先是半個胸膛,接下來是一整道伸向腰腹的傷口。

  那鰓片繃了足有近十次呼吸的時間。水波無聲,粼粼黃光趨於平靜,慢慢地,一隻蹼掌順着被靴子包裹的小腿,來到曲在池邊的膝蓋。

  蒼白手指虛虛搭碰上膝頭,一動不動,掌下的潮溼卻瞬間浸透了褲料。

  又停頓片刻,溼潤鼻端漸漸高至池邊人的脖頸,人魚臉頰向前湊近,僅僅一寸。

  鹹澀水汽裏,艾格沒能聞到對面有呼吸。

  他目光下落,對上那兩片涌動的灰色海霧。至此他不再覺得自己是那隻紅毛松鼠了,可能是比松鼠還要膽怯的東西——他扯過鬆鼠尾巴的時候,並沒有這麼小心翼翼。

  膝上的蹼掌實實貼了上來,蹼間薄膜黏上衣料。手中的長鰓忽而抖動,痙攣一般。

  他於是發現,這足有半臉長的鰓片並非全部,下方始終蜷着的小半片鰓突然展落,再由細細的骨刺撐開,繃直如鳥翼,將它雙頰皮肉撕墜下扯。

  人魚的長鰓需得緊緊貼伏腦邊,才能保證平靜面部不被扭曲。

  艾格看到了那新出現的骨刺,乍一看幾乎與那柔軟皮肉融爲一體,更短,也更尖細,碰上去必然手指冒血。危險是細小而埋藏的。

  他沿着頂端最長的一根骨刺,摸到收向臉頰的長鰓根部,數過那些骨刺根數。

  一根,兩根,三根……一共十三根。

  他數過一根,手指下滑一點,膝蓋上的蹼掌就往前一寸。

  一個交換,那舉動像是在說,他摸了頭髮與長鰓,它就可以摸摸人類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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