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023

作者:燈無蕎麥
死亡像一陣風,像一灘水漬,像那些船上無處不在卻又輕描淡寫的東西,悄無聲息來過又離開了。留下來的屍體卻是又沉又硬,直直地攤在了甲板上。

  艾格站在這具屍體面前,從圓睜的雙眼打量到僵直的手指,過了一會兒,又用腳尖撥了撥屍體的衣領,看清了脖頸和胸膛。他想起這艘船上的疫病陰影,以及醫生描述過的那些人的死狀。

  ——面色發青,嘴脣乾裂,全身都長滿了塊狀瘡斑,皮膚像是一塊塊枯萎的樹皮,伸出來的細瘦手指活似一截風乾的樹枝。

  海上怪事數不勝數,一半來自水手的酒後吹噓,一半則是隔着遠海的以訛傳訛,除了加萊被扔下海的短短一剎,他還是第一次完整地見到那些描述中的屍體。

  只是這一切的發生不像是巴耐醫生所說的“僅僅半天時間”,這死亡快得只在片刻。

  他彎下腰,碰上屍體伸出來的手指。

  發青乾裂的手指,按了按,一手青褐的渣屑,像是傷痂的渣屑,更像木頭的渣屑——“活似一截風乾的樹枝”。

  空氣裏多了股難喻的氣味,像是腐壞蟲蛀的房梁,或者公墓深處的枯樹。

  與此同時,那股燥熱潮溼的陌生香料味又一次地鑽入鼻子,似乎是克里森衣物殘存的氣味,又似乎是從那種枯樹味裏悄然開出,色.欲的氣息像在凋零又像是在生長。

  這一整道不確定的氣味正在慢慢散進海風裏。

  他看着這具屍體,像在看一本完全攤開的怪譚故事——除了臉部,這幾乎是一棵失去了血肉的人形枯樹了。

  失去血肉的枯樹。

  這個念頭冒出腦海,讓他在夜風裏一動不動站了足有半刻鐘。屍體青腫的面龐僅存着一點血肉,圓睜的雙眼與夜空直直對望,依稀可見死前那一秒的茫然。空氣是陰沉而凝滯的,憧憧燈影裏彷彿存在其他的眼睛,和他一起凝視着這具人形枯樹。他從屍體邊走到了船舷旁,回過神來,手掌下的船舷鐵皮一陣冰涼。

  ……這可不是疫病,許久之後,艾格心想。

  隔天一早天氣陰沉,太陽像是隔了層灰紗藏在船帆上頭。

  窗戶開了半扇,起牀後的巴耐醫生正在拿涼水擦臉,卻怎麼也沒法洗掉滿臉疲倦。

  “伊登呢,你怎麼一個人過來了?”老人聲音沙啞。

  艾格沒回話,把眺望的視線從窗外移開,照例打量起老人的面色。

  “睡得不太好,對嗎?”

  老人嘆氣:“在船上,安眠實在是件難事。”

  “做噩夢了嗎?”

  “噩夢……也許。但比起噩夢,更擾人的一直都是那些清醒時的東西。”

  窗外是一通能把整艘船吵醒的叫喊聲與腳步聲,這嘈雜開始於起霧的清晨,醫生來到窗口,聆聽甲板動靜的樣子十足喫力,人老之後,最先開始不好使的往往總是耳朵。

  “大概每一個老人在黑暗的睡前都避免不了胡思亂想,一閉上眼睛,我就沒法不去想那些事情。”他細數着攪人安眠的事,“壞天氣,壞消息,藏在夜晚裏的暗礁,這艘船上接連的怪事,還有——”他眉頭愈發緊皺。

  “還有樓下傳來的水聲?”

  艾格記得老人上一次說起那聲音的樣子。

  “水聲?”巴耐醫生像是被突然提醒了似的,“沒有水聲,倒是你們兩個的聲音。”

  他手掌抵了抵額頭,“你們倆個——我們好像談過這回事,艾格。少點好奇,離那條志怪動物遠一點,我以爲你差不多已經答應了我?現在那動物依舊需要餵食和換水嗎?人人都說它不需要喫喝與照管,他們已經不再主動進入那個艙室,我打聽過這個。”

  “可是我能聽到,你們就在樓下。每天晚上你都進門了,是嗎?你進了那條志怪動物的地盤。”

  “我聽的到,恐怕你還在裏面留了不短時間——嘎吱一下的推門聲,嘎吱一下的關門聲,銅鎖的摩擦聲,那些聲音就像響在我的心臟上。”

  窗口望去,樓下甲板是隨處可見的水跡,潮溼的深色像舵樓投下的影子,一大灘一大灘的,分不清是從水艙裏溢出還是正要蔓進門內。

  艾格望着那些水跡,“昨天晚上也有開門聲嗎?”他問。

  “每天晚上!別想躲過我的耳——”話音陡然一停。

  老人家似乎纔想起來,昨夜他們不曾值崗,這還是他奔忙換來的輪崗結果。他出神了一會兒,才喃喃道:“昨晚不是你們……開門的是另外兩個?他們也去給人魚換水餵食了?”

  誰知道呢。艾格回想,很確定他來時沒見水艙前有半點人影。

  “我怕是老糊塗了。”醫生拍了拍腦門,“不是你們。”

  這樣說着,他緊皺的眉頭卻沒有半分鬆快。憂慮在各人臉上的呈現都不一樣,在伊登臉上,那僅僅是一種直白慌張的情緒。然而憂慮一旦來到那代表歲月與風霜的皺紋間,彷彿就變成了一種沉甸甸的、寓言一般會訴說的東西。老人望着快要消散的晨霧,那裏面有更多的嘈雜聲在涌出。

  “船尾到底發生了什麼?我感覺不祥……艾格,我們去——”他沒能說完,霧中奔出的兩道人影像是應召他的預感而來。

  伊登是跟在那兩名船員身後進入船醫室的,破門聲哐當一下大響,這個向來躡手躡腳的棕發青年大概從沒用過這麼兇狠的推門方式。

  “克里森!克里森他——”

  他大喊,那聲音能從舵樓窗戶竄到桅杆頂上,響亮得像報災的撞鐘。

  克里森的屍體被發現於凌晨換崗時,每一個路過船尾的人都撞見了那具屍體,恐慌和消息一起口口相傳,直至此刻,晨霧消散,光亮大白,死人的事情也已經傳遍了整艘潘多拉號。

  目送兩名船員急匆匆帶走巴耐醫生,艾格背對着伊登,心不在焉地聽那哆嗦的聲音滔滔不絕。

  他拿出兜裏的東西,轉動着看了一會兒,光照下,那是一截手指大小的枯枝。

  昨天夜裏他在屍體旁邊坐了半宿,聞着所有氣味被海風帶走,看着死屍特有的陰翳灰膜爬上那雙圓睜的眼睛,再沒有看到其他變化。他沒忘把那個凌亂的角落恢復原樣,木箱一個個擺回原地,沾有血跡的沙袋則扔到舷外,又將屍體拎到了一段樓梯口的光亮處細細看了一通。最後他折下了屍體一根手指放進了兜裏,咔嚓,斷裂處無血無肉,詭異一如脆弱枯枝。

  一整夜沒閤眼,他感到有點犯困,算算時間也該到呵欠不停的時候了,卻沒有半點想回去睡覺的念頭。

  等到伊登喝完兩杯水,終於在桌前坐下,正要繼續第三次對屍體語無倫次的描述時,艾格打斷了他,轉而讓他講講加萊被撈上來的屍骨。

  “……我記不得了!別讓我回憶那屍體的樣子,我現在滿腦子都是克里森的屍體!你問加萊幹嘛?”

  伊登扒拉了一下頭髮,腦袋看上去已經完全失去了傳達訊息的功能。

  “老天,放過我吧!一具又一具的屍體,疫病一直沒離開這艘船對嗎?我想過各種各樣的海上死法,但我可從來沒想過這一種,更沒法想象死後被魚啃成加萊那樣子,骨頭上全是獠牙印子,半邊臉蛋像樹皮一樣裂着——”

  “氣味呢?”艾格繼續問,“加萊屍骨的氣味。”

  “我不記得了,他在海里泡了那麼久!死魚的氣味,死木頭的氣味,和克里森一樣的氣味,總之就是死亡的氣味!”

  伊登只想大呼這艘船到底是怎麼了,爲什麼每個早晨都要從一具屍骨開始!

  “你不知道克里森的屍體有多可怕,他比撈上來的加萊還要可怕,壓根沒人敢上前碰一碰他!大家都說他被加萊的屍骨傳染了,他鐵定是被那屍骨傳染了。怎麼會有這麼邪惡的疫病?他臉上全是青紫,像是死前被人狠狠揍了一頓。他看起來死了得有七八天——不,一個月,他整個人都幹成了一具木頭!可他昨天前半夜還在我們邊上的吊牀打鼾。”

  說着,他突然想起:“昨天晚上你去哪兒了?我好幾次醒來都沒看到你。”

  “和克里森閒聊。”

  “別開玩笑了。”伊登整張臉都抖了一下,“接下來你是不是要告訴我,你和死人握了個手。”

  艾格沒應聲,搓掉一手青褐的渣屑,把枯枝放回了兜裏。

  伊登只是諸多陷進恐懼裏的船員中的一個。船員們戰戰兢兢,若此時給他們一塊舢板,許多人也許就將跳船而逃。

  一整個上午,前來舵樓問診的人就沒斷過,滿是草藥味的艙室彷彿成了什麼可以祈求祝福的教堂,直到船醫被派去檢查那具屍骨的消息傳開,舵樓才漸漸失去人跡。

  中午過去,巴耐醫生也沒回來。平復了半天心情,伊登茫然地在空空的室內轉了幾圈,最後終於給自己找上了一點事,提上一大桶麥酒,回去打掃艙室。

  他走下樓梯的時候,正好與一個同樣提着木桶的人擦肩。

  與其他面帶愁色找來舵樓的船員不同,那人腳步不慌不忙,琥珀色的眼睛目不別視,一身異域裝扮輕盈質樸,又與整艘船格格不入。只是他胳膊纖細,兩隻手腕提着半人高的木桶尤爲喫力,爬了一半樓梯,不得不放下木桶稍作歇息。

  他在樓梯中間站了有一會兒,肩膀一動不動,垂着腦袋的樣子像是在發呆。

  太陽已經出來,甲板上看起來就快像每一個海上晴日了,日照之下,木門前的水跡逐漸蒸發。

  艾格掃了眼僅存的一灘水,再移目去看,便發現樓梯上那人的視線落點和他一樣,始終就在那灘水跡。

  漸漸地,樓梯上的人眉頭皺起,臉上掛起了一點和其他船員相似的不安。

  隨後他擡起頭,彷彿對那道自上而下的打量早有察覺,直直朝窗口唯一的人影看了過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像某種直白清亮的淺池。

  艾格望着他兩隻手再度提起木桶,一對枯枝鏈子從那瘦巴巴的小臂滑落手腕,記起昨晚纔在克里森口中出現過的名字,雷格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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