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025

作者:燈無蕎麥
也得是五年前了。

  短暫而出神地望了會兒海面,艾格心想,他說起這話,說起這漫長的一通,好像他自己的年紀很大似的。

  然而這也說不準,大海的神祕包括了迷霧、暗礁、荒島、海面下的無數黑影……以及天南地北的人。外表是難以判定的東西,也許他的年齡和來歷一樣捉摸不定。

  艾格已經確定在此之前他們並沒見過,拋出了這些話的人自然不是爲了敘舊,他能感覺到那人在等待着什麼,信心充足的目光直直落在他身上。

  海鳥像是也知這艘船的不祥,都停在遠處礁石上,半天都不見一對翅膀靠近,窗戶外邊再沒什麼可看,艾格來到桌旁。

  他拿過桌子上的仿槍,扣了扣扳機,推了推火.藥池,每一塊金屬都紋絲不動。

  這僅僅是一個精緻模具裏拿出來的仿槍。

  正如異域人所說,它所有的消息都消失在了五年前,流傳下來的僅是含混的傳說,仿槍的樣式也都是不倫不類的。

  沒人知道它的材料、製作,精巧複雜的內部……以及這簡潔古樸、扳機利落的外形。

  它不屬於堪斯特島,同樣也不屬於這艘商船的武器庫。

  艾格不記得酒館大堂中那一張張陰影裏的面孔,卻記得那天碼頭上零星的白帆。暴風雨將臨的天氣裏,自海崖向下望去,港灣中的白帆像一片片藏進巖縫的海鳥翅膀。

  “我那會兒一直在想。”他看着掌心的金屬,像自言自語,“是哪艘船把它送來了島上。”

  艙室的氣氛算得上是平和的,雷格巴觀察他的表情,從他的臉看到他手上的槍,似乎是很滿意這徐徐進行着的平和。

  “這只是個偶然。那個偷竊的船員現在是海里一具屍體,船長親自動的手,種種罪行裏他最厭惡偷竊。”

  艾格不置可否。

  “那是一個偏僻落後的小島。”雷格巴接着說,“紅頭髮,玩槍的——酒館裏沒有第二個人像我一樣瞭解這些,會做出什麼聯想。這也是艘普通的南方商船,船上更沒有第二個人能確認你的身份。”

  他再次看過來的眼神變得意味深長。

  “一個——可能還是最後的一個加蘭海姆在這裏。島上的寶藏、那種火.槍的技術、島嶼消失的祕密——都在這裏,你知道這是怎樣一個危險的消息。”

  艾格放下手裏的仿槍,感覺他說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人人可開的寶箱。

  雷格巴接着道:“但是船上並沒有第二個人知道這消息。”他發現話語似乎不用那麼委婉小心,更直白的態度好像也不會破壞這種平和可談的氣氛。

  “我說了這麼多,特地等了一個你周圍沒人的機會,把這些都告訴了你,只是想表示,我知道你的祕密,但我沒有威脅的意思,我們可以好好談談。”

  外表看上去還是個少年的異域人比艾格矮了一整個頭。他的皮膚是蜂蜜的顏色,得是那種野生的、鮮豔的蜂蜜,胸膛被馬甲半遮,青褐色的枯枝腰帶束着闊腿麻褲,手腕、腳腕、脖子都掛着一圈圈的枯枝鏈子,看起來就像一株品種陌生的香料樹,森林的味道與大海格格不入。

  他纖細的模樣看上去確實毫無威脅,他說着火.槍與寶藏,一直都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而現在,那目光可以說是灼灼的。

  “你想要什麼?”艾格在桌邊坐了下來。

  “我只是想跟你做個交易,不帶惡意的交易。”

  雷格巴說:“我找過你母親的家族,我也去過北海的迷霧,加蘭島消失了多久,我就找了多久的線索。我從很遠的地方過來,你們這兒的人貪婪的嘴臉我都一一見識過,但我不是那些人,不管是武器還是財富,我都沒有興趣。”

  他說出目的:“我只是想找一個人,那人最後的蹤跡就在加蘭島,是死是活都可以——如果死了,那他遺留的東西就在島上,我得找到那東西。”

  艾格迎着那目光擡起頭,“你想知道進島的辦法?”

  “你是從消失之島出來的,怪譚裏的說法真真假假,各種各樣,而你肯定清楚一些別人不知道的事情。”他確定地說,“告訴我線索,我會幫你隱瞞祕密,保證你在這艘船上是安全的。”

  他的眼神和語氣那樣篤定,有恃無恐一般,且這似乎不僅僅是拿捏着祕密帶來的有恃無恐。

  艾格品味了一會兒那眼神和語氣。

  “我把家鄉的線索告訴你,交換你不把我的消息說出去——交易?”他告訴他,“我們這兒的人管這叫威脅。”

  窗外人聲遙遠,屋內交談被壓低放輕,整個艙室可以說是靜謐的。隨着他落下的話音,氣氛還沒冒出一絲平和被打破的微妙,這靜謐中忽而響起了一道水聲。

  像是窗紗被微風拂起,燈影在牆上晃動——幽微的、不驚不擾的水聲。

  一站一坐的兩人愣了愣,循聲向腳下地板看去。

  屋子半明半暗,光亮有多明朗,暗處就有多漆黑,桌椅的陰影壓在木板上,那水聲也像是從陰影裏冒出。

  艾格這才明白醫生的“聽到水聲”是什麼意思,船醫艙室可說是白日裏他呆的最久的地方,樓下卻從未有過什麼動靜。這水聲響在耳邊,似是水池裏出現了一記漫不經心的擺尾,隔着這層樓板,這麼輕微的動靜竟也這麼清晰。

  雷格巴盯着木板看了有一會兒:“它——樓底下的人魚……醒着?”

  “也許。”艾格又想,也可能只是睡覺時翻了個身。

  雷格巴的眉毛擰起。

  “我會幫你隱瞞祕密……”過了一會兒,他說,“但我剛知道這木板隔音那麼差,誰也不知道動物的耳朵有多靈敏,我沒法確定祕密有沒有傳去樓下。”

  這樣說着,他臉上那點不安越發明顯。船員們的不安大多源於未知,而眼前這人的不安卻與衆人不同,帶着明顯的思索意味。

  艾格打量他的表情,“你覺得它能聽得懂人話?”

  像是被他的話提醒了什麼,雷格巴目光一下子來到他的臉上,他注視了片刻那雙探究的綠眼睛。那種確定的、有恃無恐的東西再度來到他的神情裏。

  他沒有回答關於人魚的問題,“我剛剛說這是一個交易。”

  “你經歷過加蘭海姆的消失,你的家族至今還是一個海上奇譚——你知道那些東西的存在。”

  異域腔調是奇特的韻律,像某種咒語。

  “你們擁有古老的傳承,擁有財富,擁有最先進的武器。傳說里加蘭海姆的城堡像雪山一樣堅不可摧,船行像大海的鯨遊威名赫赫,但你也看到了,那些東西真的存在——槍炮也無能爲力的覆滅,隱祕無聲的死亡——神祕的力量……神祕的動物。正巧,我瞭解過一點這些東西,我來自很遠的地方。”

  艾格在他的話裏垂眸,看到了桌子那截沉默的金屬。

  槍炮也無能爲力的覆滅,隱祕無聲的死亡,他無聲複述。手指不知何時伸進了口袋,摩挲過口袋裏的枯枝。拿出來看上一眼,從夜晚到白天,木頭已被蹭出了光滑的質感,他把它放到桌上,堅硬的金屬與脆弱的木枝涇渭分明。

  桌子前,雷格巴的眼睛不由自主落到了他拿出來的那截東西上。他鬆開抱臂的姿勢,兩隻手放進寬大的褲兜,手腕上的枯枝鏈子便也跟着進入了兜裏。

  “我們不在北海,離你家族的怪譚很遠,但是我們現在都在這艘船上——這艘船沒有想象的那麼安全,不是嗎?”他注視着桌邊彷彿在出神的面孔,分不清那雙綠眼睛是在看金屬還是看枯枝,“一條未知的動物,從海里撈出來的屍骨,早在你上船前就有的疫病——”

  他確認了那雙眼睛看的是枯枝。

  “疫病。”他繼續說,“看看今早發現的那具屍體的樣子,很難說那是不是疫病了,對嗎?這確實是一個交易,在這艘怪事頻發的船上,我可以幫你找找那些東西的答案,找找那屍體的死因。”

  他把這說得好像是他家門口的怪事。

  “幫我找?”

  “你不好奇嗎?”

  雷格巴望着他手裏的枯枝,好似知曉這是什麼東西,也無意掩飾自己的知曉。

  “搞清了也能知道怎麼躲開,死亡不知何時會降臨到頭上——每一具疫病屍體臉上的表情都是茫然的。”

  “你打算怎麼找?”

  雷格巴停頓片刻,看了腳下地板一眼。

  他將聲音放得輕之又輕,輕得落不到地板上,才說:“怪事先從志怪動物身上找起。”

  “大半船員都是怎麼想的。”艾格沒有放輕聲音,“你覺得那疫病和人魚有關?”

  這音量如常的一句話響在屋內,聽得雷格巴動作一滯,飛快往腳下再次瞥去。

  他等了一會兒,纔在安靜的空氣裏再次輕聲道:“……畢竟船上未知的活物就只有這一個。”

  不知哪裏來的念頭,在這兩句話之間,艾格眼睛只在對面人滿臉警惕的神情上晃了一瞬,注意力就全部來到了地板下的動靜。

  凝神傾聽片刻,出奇的沉寂,不止水艙,整棟舵樓都鴉雀無聲。沒有任何水聲響起。

  雷格巴已經開始頻頻望向門外。

  艾格同樣望去窗口。

  “你要找的是什麼人?”他問道,像是要談論這個交易的樣子。

  雷格巴皺了皺眉:“我不知道現如今他叫什麼名字,成爲了什麼人。奴隸、小偷,或者走私犯,大概是跟你們貴族無關的人。五年過去,連你們家族的人都沒個消息,我也不指望他還是個活人,我只想進島找到他遺留的東西。”他再次要求,“最好的辦法是告訴我找到那島的線索。”

  找到那島,他這樣說。彷彿那是件多麼輕易的事。

  艾格沒應聲。

  沉默持續了一陣,幾道腳步跑過樓下甲板。

  “船醫隨時可能回來。”雷格巴提醒,“我不會去探究那樣一個學識與小島格格不入的醫生是什麼人,和你又是什麼關係。但你知道,你在這艘商船上現有的同伴——一個老頭,一個總是縮頭縮腦的大個子。”

  “這不是威脅。”最後,他再次強調,“我們下次再談,明天,或者後天,找一個沒人的地方,你好好想想。”

  輕盈的步聲落上地板,艾格的手指摩挲着槍管的紋路。等到握着槍托的左手上傳來一點疼意,他才反應過來繃帶下的傷口,它原已結痂,裂開可能是因爲昨晚抓了克里森的脖子,也可能是搬動木箱時的摩擦,他不太清楚。

  換下來的繃帶仍然帶血,在這滿是草藥味的船醫室裏,他忽而想到了水蛭這種蟲子。

  那是一種藏在暗裏的蟲子,食人血肉也是隱祕無聲的。漆黑蠕動是飢餓的樣子,滑膩泛光是食飽鮮血的樣子。他曾把那樣一條小蟲子細細剝開,試圖找到那躲藏的嗅覺處,不明白它爲何總能聞腥而來。

  “不把桌上的垃圾收拾走嗎?”鬆開指頭,艾格突然問。

  正在離開的雷格巴愣了下,慢慢轉過身。他雙手插着兜,連提來的木桶都忘了帶走,此刻再不像一個侍者。

  桌子上依舊是那些東西,檸檬皮,空掉的玻璃瓶,換下的染血繃帶。紅與白的顏色泛着顯眼的不祥,鮮血在船上是不祥的。

  “還是說,上次繃帶上那點血,已經夠你對我施上一次咒了?”

  雷格巴左腿外側的褲兜皺了一下,那是手指在兜裏的一捏。

  “這位——”艾格視線來到那雙琥珀色的眼睛,“不知打哪塊地方來的……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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