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40
日上三竿時,艾格在窗口等到了巴耐醫生。
早在三四年前,老邁的年紀就已經不允許他遠行出診與長時間的夜診,一夜未睡,老人臉色晦暗。
比身體更糟糕的是那滿心思慮,他服了點安神藥,講起這一晚上船長室的混亂,船長的重疾,事務長的歇斯底里。他始終沒有在桌邊坐下,心神不定地徘徊一圈,就開始眺望海平線。
“我問過舵手,最遲一週,潘多拉號就能在伊林港靠岸。”
醫生說着“靠岸”,那愁容卻像是在預告沉船。
“他們會在那裏修整一段時間,請求教會的人過來禱告驅邪,在商市上賣出全部奴隸,賣出一部分香料,賣出——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對賣掉那條志怪動物的事達成共識……我不知道,但——聽着,艾格。”
他又開始來回踱步,“靠岸後你們立刻離開這艘船——我向你保證,冬季之前……不,秋天剛開始的時候,我鐵定就會回來。但你必須得離開這艘怪船了,艾格,這回你得聽我的。”
同樣眺望着海平線,艾格沒有回話。
海風和過往幾天一樣,是面向北方的逆風,這一路的順風與好天氣少之又少,白帆始終半降,他心想那“最遲一週”的靠岸時間恐怕還要打個折扣。
老人家現在脆弱得像個玻璃藥罐,大概受不住任何反駁和爭吵,於是他留伊登在屋內陪老人閒談,自己則提上木桶去了酒艙,船醫室的酒桶昨晚就已空了。
難得的晴日,船員們卻沒有曬太陽的閒情。
寂靜中,那迅疾有序的一叢叢腳步格外響亮——受事務長之命,調查桅杆吊屍的侍從們從清早忙碌到了現在。
那是衆目睽睽下發生的事情,一個接一個船員被帶往囚室接受問訊,看這架勢,大船的管理者似乎不會放過任何一雙眼睛。
每個人都在祈禱那只是一場惡劣的玩笑,誰也不希望這艘船真的成爲一則海上怪譚。
囚室前方的甲板上,船員們稀稀拉拉地分散,沒有訓誡與命令的聲音,但人們的表情卻像是在聽訓。
甲板一片狼藉,匕首,長鞭,鐵鏈……還有大片大片的血跡。
走過拐角,乍見這副圖景,艾格腳步忽停。
比血腥味更先傳來的是慘叫聲。
渾身是血的男人雙手被捆,像下放魚餌一樣吊到了舷外,底下海浪來勢滔滔,那雙懸在半空的腳如活魚掙動,鮮血和涕淚把臉弄得扭曲,一句句討饒聲破碎成斷續的嚎哭。
刀傷,鞭傷,燙傷,沒等艾格看清那血人身上所有的痕跡,撲通一聲,海浪吞沒了這陣血腥與慘呼。
背後,路過的兩名船員同樣停住腳步,避到了屋檐影子下。
“這是在幹什麼?”一人問道。
“刑訊。”另一人顫聲答,“事務長的刑訊。”
入夜之後,消息如驚雷,響遍了整艘船——桅杆吊屍的始作俑者找到了。
“是萊恩!”凱里瞪着眼睛宣佈,“記得他嗎?我向你們說起過那個傢伙,那個和克里森一起裹屍的傢伙——”
“誰?”伊登整個人從吊牀上坐了起來,“他幹了這件事?”
“他幹了這件事,可以肯定——他們清點了索具,每一個人的索具。那天值班的水手個個都能拿出自己的索具,除了萊恩,他怎麼也找不到自己的那副,‘他當然找不到’,他們說,因爲他的索具用來吊起了克里森的脖子!”
“這……是真的?他承認了?”
“他沒有否認,他壓根說不清一切,你不知道,萊恩那個人——你聽過他的糗事嗎?”凱里灌了一口酒,“你應該沒聽過,膽小鬼萊恩,不少人都這樣稱呼他。每遇上一場暴風雨,他的褲子一半是被雨弄溼的,一半則是被自己尿溼的,早在克里森死訊剛傳來的早上,他就已經嚇破了膽,人人都猜他會是下一個染上疫病的人,恐懼把他折磨得不輕。”
伊登感覺自己完全可以想象那樣一個人。我比他好一點,他想,至少他從來沒尿過褲子。
“事務長手下的人找上他的時候,那傢伙的頭腦已經不清醒了,說起話來顛三倒四,他一會兒說自己一直待在艙室,一會兒又說他去過甲板,原因是克里森找他出來喝酒曬太陽——”說到這裏,凱里打了個顫,“無論如何,他看起來就像被什麼怪東西控制了一樣,滿嘴胡話,屍體顯然是他掛上去的——刑訊之前,他們甚至在他的手掌上找到了新鮮的繩索擦傷,要知道,除了拉吊一具屍體,那天甲板上可沒其他重活了。”
“可是……這是爲什麼?他是怎麼——”
“怎麼在衆目睽睽下辦到這件事的,對嗎?”凱里把身體埋進吊牀,“這不好說,趁人不注意的時候?我不在場,也許甲板上的眼睛沒有這麼多。或者……你見過那屍體的樣子嗎?”
就算沒見過,關於屍體的詭異形貌也早已傳遍了整艘船。
“有一種說法是……”聲音降低,變得猶猶豫豫,“你知道,海上偶爾也會出現這種東西……巫術。”
這無疑是伊登最怕聽到的東西。
“……那——那個人,萊恩,他會被送到教會嗎?他現在在哪裏?”
“輪不到教會。”凱里停頓一瞬,“經過事務長的刑訊,他還能在哪裏?”
艾格從通風口下來的時候,屋內正在談論那場持續了一下午的刑訊。
無論如何,刑訊的話題不比怪譚那麼聳人聽聞,說完萊恩,凱里又說起幾個水手被牽連獲罪的慘劇,包括人魚水艙的看守在內,當天下午的擅離職守者歷經一通酷刑,一律被大船的管理者打發到了海里。接連不斷的人命像船上幾盞用盡的油燈,飛快熄滅在了入夜前。
艾格坐在爬梯上旁聽片刻,低下頭,擡了擡腳,就見踩過的橫木上出現了一點血色污跡,哪怕只是在那片刑場邊緣經過,鞋底也不可避免地粘上了血。
伊登因凱里所說的那些死亡呆怔了一會兒。
“爲什麼……”他問,“擅離職守的懲罰不是扣薪嗎?你說過——契約上是這麼說的。”
“奧,契約……潘多拉號的事務長最懂這個。”凱里見怪不怪,“契約上還說,船上最重的刑罰是絞刑,乾脆利落的一種死法,而屍體會被運回你的家鄉,確保你靈魂的安息。但,你也看到了,一刀能解決的事情,他們喜歡劃上兩刀,三刀,無數刀……再把奄奄一息的人丟下去,成爲魚羣的餐點。”
他看了伊登一眼,又看了看坐在那兒的艾格。在這一眼裏,伊登想到剛上船時,這位經驗豐富的水手調侃過他們的話,“大船可不像搖籃那麼溫柔”。
“慶幸吧,這裏不比混亂的北海,商船也比不上海盜船,這些事情你們可以慢慢去發現——有些人就是喜歡這些,酷刑,慘叫,鮮血,很多很多鮮血……在海上,這樣的人尤其不少。鮮血是不祥的,但某種時候,鮮血會幫他們獲得冷靜,抑制騷亂。”凱里張開嘴,一個介於哈欠與酒嗝之間的音節,“那些話怎麼說來着?這世道,人人都幻想遠航,每一艘大船都是一座強權與法度之外的自由島,沒錯,自由,這裏是陸地管不着的地方,因爲每一艘大船都有它自己的強權和法度。”
伊登仰面看着艙室頂上,悶聲道:“我希望事情早點結束。”
“但願如此。”
誰也沒有去熄燈,任由煤油燈在牆上一點點燃盡。
這一晚比昨夜更加靜謐,艾格聽着兩旁的輾轉反側聲入了睡,似乎沒有做夢,又或者做了夢一時也想不起來。
夜深時分,又一次地,他在一陣水聲裏轉醒。
滴答,滴答。
那聲音徘徊在聽覺邊緣,模糊得像在藏匿,他睜開眼睛,通風口的蓋頂大開着,月光落盡艙室,映出吊牀和人影的輪廓,等到眼睛適應這陣光亮,側耳去聽,耳邊只剩海浪與風聲了。
睡意仍在,艾格把落到吊牀外的腿收回,扯了扯身上的衣服,重又閉上眼。
寂靜很快被另一邊傳來的聲音打斷。
“艾格?”伊登聽到他的動靜,像是逮住了什麼,“你也醒了?”
被這急急地一喊,艾格腦子登時清醒了兩分。
“快要天亮了,我猜還有兩小時,頂多兩個半小時,太陽就出來了,你睡得好嗎?”沒等他回答,“你睡得好極了,你是不是從來都不會做噩夢?我能跟你講講話嗎?我有點害怕……我又做噩夢了。”
這像是一段喋喋不休的開頭。艾格沒睜眼,只是翻了個身,把臉面朝向他,示意自己昏昏欲睡的傾聽。
深夜最易引發多愁善感,自從來到海上,伊登好像格外能體會這一點。
“我做了個噩夢。”他靜靜地說,“不知怎麼的,醒來時,我突然想到了在礁石上發現你的時候,想到了那塊淌滿血的礁石……那會兒你也是從海上過來,對嗎?我早該明白這一點……海上就是這麼危險。”
他恍惚又不安地問:“醫生讓我們在下一個港口離開,你會離開這艘船嗎?艾格?”
他的聲音低得近乎自言自語,艾格只聽到他開頭的一句話,他快要再度睡着了。
“……什麼噩夢。”他模糊應聲。
這是個月光透亮的夜晚,伊登轉過頭,能看清同伴雙眼閉闔的樣子。他的睡臉貼着手臂,黑暗像寬闊的牀枕,月光像柔軟薄紗,他睡得安穩又平靜。在這艘深夜的孤船上,伊登心想,若他需要尋找一點能讓人感到寧靜的東西,也許他會選擇看一眼艾格的睡臉。
另一張吊牀上,凱里的鼾聲開始響起,說起噩夢時,伊登的聲音已經平靜了些許,夢裏無非是一些死人,吊在桅杆上的死人,圍在船舷邊的死人,血淋淋行走在甲板的死人。
“噩夢裏的大船真是處處危機,死人們一個個都盯着我們,追趕上來。”他說,“我被嚇醒了,卻不是被死人嚇醒——躲進艙室,躲掉了死人大軍,沒有東西盯着我們了,我以爲安全了,從吊牀上睜開眼睛,卻看到通風口掛下來一條……一條魚尾,長長的,黑色的,比噩夢裏的任何一種顏色都要黑……人魚坐在那裏,坐在梯子上,你不知道夢裏它的臉有多清楚,我忘了我有沒有叫出聲,你的吊牀正對着它的臉,海風還把它的頭髮吹得像一條條的細影子……我頭一次感覺活物比死人更可怕,我被嚇醒了。”
說着他拉起自己的衣服,把脖子縮進了布料裏。
“我睜着眼睛,躺到現在,壓根不敢去看通風口。我們應該關上頂蓋再睡的……你覺得冷嗎?我想去關一下頂蓋,但是,艾格——拜託,你能替我看一眼梯子嗎?”
艾格聽出了他更想說的是“幫忙關一下通風口”。
睜開眼睛,他揉了揉頭髮,下牀來到爬梯邊。
冰涼的海風灌進來,吹上臉,睡意也就去了七八分,摸上梯子,他摸到一手潮溼,掌心傳來比海風更醒神的寒意。
他擡起頭,啪嗒,一滴水落上了臉頰。
“艾格?”見他半晌沒有動作,伊登把頭探出,“怎麼了?”
水珠已經快從下巴掉落,艾格用拇指抹掉這點溼意,退遠一步,視線沿着潮溼爬梯的底端,慢慢看往頂部,通風口之上是無邊的空曠與靜謐。
過了一會兒,他把手指放到鼻端,聞了聞。
指間的水漬很快就被吹乾了,模糊的氣味隱進海風,像苔蘚與泥土的混合,泛着一點腥。那是苦而澀的草藥味。
第32章
甲板上的夜色比想象中的更晴朗。
斷斷續續的水跡伸往船尾,清楚地曝露在月光中,而海風一刻不停,要不了多久,那些水跡就該像大雪紛飛時的腳印那樣消失了。
沿着船舷走了一段,艾格不由想到自己在冬季森林裏跟上一串雪兔腳印的時候。
堪斯特島的大雪伴隨着凜風,眨眼就會把一切掩蓋,在雪地留下腳印的動物往往就在不遠處,跟上腳印,繞過一些灌木叢,很快地,豎着耳朵的雪兔就會出現在白茫茫的視野裏,最好不要靠近,任何一點踩雪聲都能使它們驚慌逃竄。
然而那會兒他其實並沒有打獵的企圖,遠遠看上一眼,大多時候會原路返回,偶爾扔去半塊雪團,看它們驚慌一竄,只是一種打發時間的無聊之舉。
水跡斷在了海風裏,前面那塊甲板一片乾燥。
手放進褲兜,艾格纔想起自己沒帶水艙鑰匙,但他沒有返回去拿,他猜想那扇木門此刻也許還沒關閉。
艙室與舵樓的距離不算太近。
他在很遠處就看見了那片異常——人魚水艙前並不像以往那般空無一人,相反地,遠超水艙看守人數的煤油燈聚在那裏。
強烈的黃色光線幾乎晃眼,像某種刺目的信號。
未等那羣人發現,艾格腳步一轉,往舵樓轉角避了過去。
遠遠的一瞥,不難認出那些人影。
潘多拉號上只有一人戴着那樣一張嚴實的防毒面具——事務長從頭到腳都裹着一身黑袍,他整張臉都藏在面具之後,只露着兩個黑黝黝的眼洞。
十幾個配劍的船員簇擁着那身黑袍,像在簇擁一根黑色的刑訊柱。
艾格不確定他們圍在這裏的意圖,只能看見他們腳下那一堆鐵鏈與鐐銬,每個人的武器都拿在手裏,事務長黑色袖袍擺動時,更是有把銅色短.槍在冷冷泛光。
像是要去對付一支全副武裝的軍隊。
宰殺,放生,或者販賣,他想起這些最常被提及的志怪動物處理方式,不知事務長是否已經跟船長達成了共識,大概率是沒有,否則也不必挑選這三更半夜的時間來到水艙。
談話的聲音未加掩飾,艾格聽了兩句,聽出了他們也是剛剛來到這裏,以及此刻杵在門口的原因——他們沒能在水艙內找到人魚。
“一共幾把鑰匙?”
暗啞的問話像由冷鐵摩擦而出,事務長手裏握着水艙門上的銅鎖,鎖釦已開,昭示出門後動物出逃的痕跡。
“三把。”應答聲顫抖了一下,“都在那些水艙看守的手裏……要、要把他們找來嗎?”
“今晚的水艙看守呢?”
許久都無人應聲,哐噹一聲巨響,銅鎖被甩到了地上。
“三把,六個人,是嗎?”水艙門口傳來嘶聲命令,“現在,叫上巡邏的人,好好翻一翻這裏的每一塊木板,也許這個好消息能幫這艘船留下六條活命——那動物已經徹底滾回了它的海底老家。”
像是再也不被允許開啓一樣,水艙木門緊緊閉合,接着又上了三層新鎖。
事務長率先前往船尾,紛沓腳步緊隨其後,大量的黃色光線搖搖擺擺,轉瞬之間,甲板彷彿擁有了暴風雨之時緊迫又忙碌的樣子。
聽着腳步聲遠離,艾格朝頭頂船醫室的窗戶望了會兒。不出片刻,左右兩舷就會佈滿搜尋之人,若搜尋的隊伍裏沒有那個歇斯底里的大船管理者,迎面撞上倒不算大事,也許他會加入他們,跟着找一找失蹤的人魚,他本就是循着水跡出來的。
到處都是探照燈,艙室一時半會兒回不去,他轉身往甲板中間走了過去,最近的無鎖之門是酒艙。
靠在酒艙旁的木箱後面,艾格聽着搜尋的船員將酒艙翻找了一遍,一無所獲後魚貫而出。
在腳步聲來到自己這個角落之前,他找到燈光探照的間隙,短暫地繞過屋子,從搜查隊的後方躲進了酒艙。
躲藏不算是件生疏的事。更早時候,更北邊的一些船上,躲藏是一件需要隨時隨地準備好的事情,而事情一旦熟練之後,再怎麼久違,做起來也不會生疏了。
找了個酒桶遮蔽的牆角坐下,艾格把背靠上牆壁。
窗口透進來的一束窄光正照在那裏,是冰涼的月白色,或近或遠的油燈黃光時不時一閃而過,搜尋着夜裏可能存在的蹤跡。
他直覺這場搜捕一無所獲,想象了幾秒,沒能想象出那條尾巴藏在大船哪個地方,又覺得以那動物慣有的不聲不響的模樣,藏在哪裏都有可能,海面就在一舷之隔,翻過船舷比爬出水池還要方便,最大的可能是它已經如事務長所願,終於回到了它的海底老家。
酒艙逼仄,強烈的酒精味令他一連眨了好幾次眼睛。聞了聞身旁的木桶,縫隙裏有氣味流出,是杜松子酒,船上最烈的一種,怪不得薰得他腦袋都眩暈起來。不由看向屋子對角,想換個角落坐坐,外面那些人翻找完整艘船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
他打算撐地站起,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一聲門響——嘎吱。
細微的涼風吹進,轉瞬又被酒氣覆蓋,門邊沒有絲毫腳步聲傳出,甲板上的諸多動靜忽近忽遠,通通離這間酒艙隔着不短的距離。
似乎只是風吹開了門。
但艾格等了幾秒,等到了一道更爲輕微的關門聲。
他收回腿,從角落裏站了起來,側耳傾聽的動作很快變成了低頭去看。
深色的木板上,一道影子慢慢覆上了那抹冰涼的月白色。
長髮顯出隱晦的輪廓,肩膀卻清晰如弓影,諸多尖銳從影子邊緣冒出,是鰓片,是手臂上的鰭,艾格認出來了,人魚。
它的影子停在了轉角前,像窗框或木桶之類的屋內死物那樣,半天沒有前移一下。
不清楚它怎麼摸了過來,也不清楚它剛剛又藏在哪兒,艾格聞到酒精味裏冒出了海水的苦澀潮意,乾燥的酒氣很快變成了潮溼的酒氣,大片水跡從影子裏淌過來,幾乎快淌到腳下。
依舊有許多束黃光在窗外閃過,這回不是閃在月光裏,而是閃在志怪動物的影子上,它那處處怪異的影子像一個不爲所動的塑像,它的腦袋一動不動地朝着這個角落。
這情形算可怕嗎?應該是可怕的。
門外危機不定,從來只會待在水裏的志怪動物出現得悄無聲息,它無需要張牙舞爪,只需將身體探過轉角,大概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驚嚇,如果伊登在這裏,艾格估計他哪怕被死死捂住嘴巴,也能僅憑顫抖的動靜招來船上所有搜查的燈光。
但他戰戰兢兢的同伴不在這裏,艾格把後腦勺抵上牆壁,觀察着那意圖不明的影子,於是只剩下彷彿可以持續天亮的寂靜。
細微的動作區分了人魚與那些死物影子——先是頭上的尖銳刺影慢慢消失,他不難想象它兩道長鰓緊緊貼往腦後的樣子,隨後是手臂上的鰭,像爪子或獠牙被收攏,逐一貼伏上那影子的人形輪廓。
水跡停止淌動,除了腰下魚尾收束的模樣,影子的上半身幾乎找不出怪誕可怖的地方了。
慢慢地,它向前伸了過來,倏而又停住。啪嗒,似乎是尾鰭拍了一下地。
如果這是一個類似於敲門的招呼,那大概是失敗的,這聲音輕得幾乎沒法被耳朵捕捉。
這古怪的念頭不是第一次出現——艾格在這熏熏然的酒氣裏側耳去聽,感覺自己所待的角落好似藏了只膽怯的兔子,那跟隨而來的黑影斟酌着每一分動靜,像在確保一個嚇不跑兔子的探身。
與此同時,酒艙外面的動靜卻不像它那樣耐心十足,腳步聲如噼啪驟雨由遠及近,搜尋的船員們不知爲何再次來到了這片甲板。
而那黑影還恍若未覺地停在那裏,艾格不由擡手敲了敲酒桶,給它示範了一個音量合理的招呼,探照的光線閃過窗戶,沒等對方有什麼反應,他已迅速踩過一地水跡——起先他沒有去捂人魚的嘴,反正它從來不曾張嘴發出過聲音,但等到他伸手拖過那截潮溼的腰,把這具緊繃又沉重的軀體往角落一塞,卻不由自主反身捂上了它的嘴——極度的寂靜裏,那突然冒出的喘息猶如巨響,耳畔聽來,幾乎是比呼喊還要明顯的動靜。
“最好安靜。”他警告它。
一記吞嚥飛快滑過那喉嚨,人魚像是在尋找空氣般仰了仰脖子,很快地,沒有任何聲音在發出了,它最懂如何安靜。
然而艾格等待片刻,手上的力道卻半點未鬆,甚至他大半注意力都在從門外轉移到這個角落。
掌心的那張臉,手肘下的潮溼胸膛,所有東西都擠在這片角落——那是一種遠超門外危險的緊迫之意,距離足夠接近,這感受就足夠強烈,手掌底下彷彿有什麼東西需要緊緊按壓,纔不至於在這片黑暗裏彈跳而出,不是聲音,也不是顫抖,過了一會兒,他動了動腿,在酒氣間反應過來,是它的尾巴。
第33章
“剛剛地上有這些水嗎?”一牆之外的聲音在說。
“不記得了……好像沒有。”
“從哪兒來的水?”
“船舷邊更多,是有誰把漁網收上來了?”
角落裏,海水的氣味已經快要淹沒酒精味,艾格看了眼手底下溼噠噠的動物,一滴水正從它的睫毛落到他的手腕上。它潮溼得像是上一秒剛從大海里急急忙跑出,也不知長髮與魚尾在甲板留下了多少水跡。
溼意從每一處觸碰裏傳來,最明顯的是小腿處,那尾鰭已經不再像剛剛那樣緊緊絞纏,柔軟的觸感一動不動地抱在他的左腿。許久都沒呼吸冒出,那鰓片也沒扇動,他稍微鬆了鬆手,一道漫長而顫抖的呼吸出現在了手心裏。它明白門外那些人的搜尋嗎?在害怕被發現嗎?艾格看到它長鰓的影子在跟隨呼吸顫動。
“酒艙檢查過了嗎?”
“早就檢查過了。”
“門口怎麼也有水?”
忽地一下,木門推開,燈光掃進屋內。
“地上也有水。”
“誰把酒桶打翻過?聞聞,這裏都是香噴噴的酒味。”
“好像……還有點其他味道?進去看看?”
艾格轉頭去看地上那灘水,不由皺起了眉。燈光在牆上掃了又掃,三個,他聽出那快要進來的人數。
他沒有察覺到自己手掌按壓的力度在加大,留神門口間,只感覺到了腿上那截尾鰭的鬆動。柔軟的觸感從膝彎滑下,緊接着,自上而下又是一遍,尾尖輕柔而無聲的拍打從膝蓋處傳來。艾格低頭去看那雙灰眼珠,它向他投來幽靜的凝視。某一瞬間,有個念頭一閃而過,比自己是隻松鼠或者兔子還要古怪的念頭:那尾鰭的動靜像極了一雙手掌的安撫。
黃色的光線離開地上的水跡。
“只是一灘打翻的酒——你在怕那動物躲在酒艙嗎?”
“我沒這麼說。”
“要我說,壓根不需要找什麼,沒有門鎖,沒有看守,大海就在那兒,它還會去哪兒?那是海里的動物。”
“是這麼回事。”又是一道光掃過,“走吧。”
腳步聲逐漸遠去了。
搜尋徹底結束時,圓月已經快要消失在大海的最遠處,海平線底下的黎明卻還沒到來的跡象。
夜霧在片刻間已由淡轉濃,事務長帶着一羣人消失在霧中,沒人知道這個興師動衆的夜晚是否令那張面具下的臉露出了滿意的表情。
終於從躲藏處出來,走在回艙室的路上,海風一吹,艾格只覺身上都是一塊一塊的潮溼涼意,手臂,雙腿,胸膛,每一處碰過那動物的地方都得要一會兒才能乾透。
接着他摸了摸後腰,摸到了不亞於小腿的潮溼,記起人魚剛剛落在身後的兩隻蹼掌,卻不記得從頭到尾它懸着的手臂有過觸碰。
停步回頭,連腳步聲都沒有的動物正在從很遠處的夜霧裏跟來。
那半截長尾淌在地上,像束黑色流水。人魚大半身軀豎直而立,他走上十步,它可能才動了三步的距離,不管蜿蜒在地上的魚尾是怎樣一個優雅模樣,那部位也顯然不是爲陸地而生的。
艾格望着它緩緩來到跟前,端詳了會兒它仰着臉、發頂纔到他肩膀的樣子,隨後他從它頸間撈過一縷溼漉漉的頭髮,放到鼻端聞了聞。
離開了酒精的干擾,只剩滿滿的海水氣味,草藥味已經徹底消失。放眼整艘船,沒有一個地方能讓它洗出這身海水味,不難猜測它之前回到了哪裏。輪船和大海,搞不好都是它來去自如的地方。
鬆開這縷黑髮,艾格望向那片沾上甲板污跡的尾鰭。海面就在一舷之隔,它卻拖着這條不屬於陸地的尾巴跟了一路。
“是想來我們的爬梯上坐一會兒嗎?”
聞言,人魚原本正在擡高的脖頸忽然不動了。
那是種不動聲色的停滯,你可以說它是聽懂了,也可以說它只是在判斷這突然出現的聲音。人魚蒼白的臉像船舷外的深海一樣平靜,也像深海那樣可以藏下一切。
四目相對,艾格沒能從它的凝視裏找出半點裂縫。
直到他伸出手,穿過那片頭髮,摸到它僵直的後頸——這一點點觸碰好似擊打,縫隙猝然裂開,兩片睫毛忽地顫了顫,臉上的顫抖來到脖頸,就變成了喉頭的滑動。它把肩膀向他擡高,他的手指於是來到它的脊背。
溼意從指尖的一點變成掌心的一片,艾格彎下腰,另一隻手撈過它的魚尾。一個沒遭到半分抗拒的橫抱。
每一寸繃緊的肌肉都讓這具軀體顯得更加沉重,艾格把它放上船舷,魚尾自船沿流淌到了甲板上。只需稍作後仰,人魚就能背朝海面倒下,但輪船輕微一下搖晃,它的蹼掌就緊緊扣住了船舷。
彷彿是害怕落海的樣子。
沒有一條魚應該害怕回到大海。
夜霧開始圍繞不散。比志怪動物本身更加捉摸不定的是那些伴隨而來的舉動——它來到這艘船的意圖,它回到這艘船的意圖,它一副不通人言的樣子。剛剛歷經一場躲藏,大海就在背後,而現在,它雙手緊扣着船舷。
“聽得懂我在說什麼嗎?”沒等它有什麼反應,艾格低頭撈過垂落的魚尾,“你聽的懂。”
“會聽,會看,會思考,會感受——”黑鱗的觸感細膩而奇妙,細小的顫抖從手掌底下傳來,“還會僞裝,對不對?”
他沒有去看人魚的表情,大多時候,這動物對面部的控制能細微到鰓片的每一根骨刺,他只是望着手裏這把魚尾。手掌裏,魚尾在隨着話音一點點繃緊,黑鱗在無法剋制地輕顫,連柔軟的尾鰭都因完全繃開而彷彿有了鋒利之感。
接着艾格碰上了這片尾鰭。
像是蛇類找到一根稱心的枝幹,那透明軟體登時往手臂纏來,本能般的死死絞纏遇上一截臂彎擡起的動靜,轉瞬又像遇敵般停懸不動。蹼掌扣緊船舷,人魚撐起半身,那是個要落回甲板的姿勢,但沒等它的魚尾挪動一分,艾格另一隻手上滑,一把握住了那尾鰭的根部。
幾乎是同時地,一記快速而大幅的顫抖從整條魚尾溢出。人魚就像尋常動物被捏住後頸那樣,整個凝固在了船舷上。
極度的寂靜中,艾格擡頭去看它此刻的神情,那長鰓不停顫動的臉正在朝他收起所有呼吸。
它並不是一無所知的動物。
啪的一聲打斷了寂靜,有東西從人魚掌心滑出,驟然落地。
視線來到地上,艾格伸腳碰了碰,看清了那是一串鑰匙。
放開了手裏的尾巴,他彎腰撿起地上的東西。哪來的鑰匙?細細看了片刻,相同的鑄鐵材料讓他想到了水艙新掛上的三把鎖。撿來的?剛剛走來的一路,他並沒有注意背後人魚的舉動。
他擡頭看向人魚,它正在盯着自己的尾鰭。鑰匙晃了晃,發出清脆聲響,它慢慢移來目光。
艾格把鑰匙收進了自己兜裏,與那雙灰眼珠對視。
“你回不去水艙了。”他簡短地告訴它。
今晚之前,大船管理者也許只是想讓志怪動物離開這艘船,無論方法。
但如果消失了一夜的動物再次出現,證實它具備躲藏的智慧和意志,又似乎隨時隨地可以從大海登上這艘船,那麼放生這種方式大概已經不能讓人們徹底安心了。
“如果不想被人宰殺或販賣,最好別再上這艘船。”
聞言,人魚的面龐平靜不變,兩隻蹼掌卻愈發緊扣。這是個悄然而緩慢的反應,像是生怕劇烈一點就遭到打斷,它把魚尾貼上船壁,半身微微前傾,要不是面前堵着一個人,這具軀體也許已經從舷上滑回了甲板。
艾格望向它落在地上的尾鰭,那柔軟的部位正在他的目光裏收攏蜷起。
不管它對這艘船有什麼企圖,危險是需要避開的東西,這是任何一個能思考的頭腦都明白的事。
天亮之後,人魚消失之事就該傳遍全船,接下來它在船上的任何一次出現都會成爲危險的源頭,而放在甲板上,兩條腿的人類要想逮住一條慢吞吞的魚尾巴,實在是件輕而易舉的事。
艾格至今不清楚這神祕的動物有什麼神祕手段,但他知道大船管理者的手段——海上的這些事都大同小異,自北海向南,他曾經一路見識,刀劍、鎖鏈、刑具,以及火.槍,人類的工具並不是容易應付的東西,被恐懼折磨着的人和被貪婪控制的人一樣,大概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到時候的危險可不會像肩頭一腳那麼容易忘記,鮮血是種深刻的記憶門徑,往往只需一兩次,再懵懂的頭腦也能瞭解這些規則。
望了會兒霧裏的黑海,艾格開口道:“後面的危險不會只是剛剛那場捉迷藏。”他告訴它,“不是遊戲,也沒有僥倖,出現的傷口會比你現在身上的致命百倍,這是艘危險的船。”
他有心想說些更詳細更唬人的話,話到嘴邊,卻不清楚哪種酷刑更能嚇唬到這種動物,一條條數完大概天都亮了。
“危險。”最後他只是再度提起那脆弱的尾鰭,扯了扯,“懂了嗎?”
第34章
迴應他的是一如既往的寂靜,以及手掌裏這截尾鰭的纏繞。
柔軟觸感十足緩慢,又輕得彷彿隨時可能被風吹掉,在他不閃不避間一點一點地纏了上來,裹住手腕後再也不動。
艾格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擡頭去看人魚的面孔。
忽然之間,他失去了這種篤定,這動物也許什麼也聽不懂。它只是閉着嘴巴,閉着兩道長鰓,用那雙灰色的眼珠凝視着他,好似他講出來的人言不是用耳朵來聽,而是需要用目光來感受的東西。
長久的寂靜過去了,久到他覺得自己身上的水跡已快乾透,彷彿所有意志都去往了這道凝視裏,船舷上的身軀一動不動。
要是把此時的它搬去船頭,艾格忽而聯想,那大概會是一尊恰到好處的船首像。
海上曾有行船以人魚爲船首像嗎?大概是有的,但一定不如此刻船舷上的這一尊切實。如果他有一艘船——他曾經會有一艘船,艾格記起來。在北海那座島上,家族裏的男孩長到十五歲時就該擁有一艘船,他很早就確定好了那艘船,挑選船骨,配製輪舵,用青銅和鑄鐵鋪排火炮臺,他唯獨拿不準船首像。海蛇太過纖細,鷹鳥的使用太過氾濫,鯨魚雕出來樣子圓頭圓腦,不夠威風凜凜。
船首像是輪船唯一的圖騰,是整艘船的象徵,他應該花很多時間慢慢考慮。
艾格擡起頭。
塑像一般的動物坐在那兒。霧氣浮蕩,像是把它從無數傳說故事裏顯露,黑尾,溼發,長鰓。它坐在那兒,就是神祕與恐懼的化身。
奇妙而罕見的圖騰。
打量的視線來到那雙始終凝視的灰眼珠,艾格不再開口了,勸告的念頭也逐一消失在腦中。它帶着未知的意圖來到這艘船,大概還有着未知的手段,不管表現得多麼懵懂溫順,它始終是一個未知的動物。
圍繞不散的迷霧中,唯一清晰的大概只有那雙灰眼珠凝視的樣子,他已把視線移往了深海,側臉卻依舊能清楚感受到那道目光。它一直在這樣看着他。
可那目光也是捉摸不定的。
像是隔着深海從很遠的地方投來,又彷彿近得在貼上額頭,他幾乎皺眉,任何人在迷霧裏不得其法時都會皺眉。從志怪動物上船到現在,他並非對這種落在自己身上的凝視毫無所覺,不管那些舉動是多麼悄無聲息,這一道道目光卻分量十足,次次透霧而出。還有這把纏繞的尾鰭,他低頭注視片刻,又一次地,他幾乎是起了好奇——他明確地在好奇。
……但,醫生那些話是怎麼說的?
指腹摩挲過尾鰭的邊緣,他目視一點尾尖蜷起在掌心——未知需要經過細細的觀察與探索才能判定。如果是以前,如果我們還在陸地,如果你還是那個站在守衛與堡壘後面的孩子——艾格停住回想。
始終暗淡的海平線在霧裏若隱若現,天快亮了。
這會是混亂的一天,他想。
人魚消失,水艙那把被打開的銅鎖卻還在,他並不認爲那苛刻多疑的事務長會忘記過問這事。接下來的每一天都會越來越混亂,每一場睡夢也不會像之前那麼安穩,趁着天還沒亮的功夫,也許他應該回去補上一會兒覺。
望了眼船尾的舵樓,艾格摸出兜裏那串鑰匙,擡手遞還給人魚。無疑它知道鑰匙的用途,巫師有句話說得沒錯,它待在它的地方,水池或大海,任何地方。
只是下一次睡前,也許他們應該在關上通風口的同時掛上一道牢固的鎖,並且收好每一把鑰匙。
鑰匙是暗沉的鑄鐵顏色,人魚沒有接,也沒有看向那串鑰匙。
長久的凝視間,它眼珠上那種動物獨有的溼潤已經消失,只餘一片深邃灰意,除了底下的人類面孔,那雙眼睛像是沒能看到其他東西,包括自己那截越來越緊的尾鰭。
加重的觸感已經快要纏到臂彎,艾格動了動手肘,等了片刻沒見鬆動,另一隻手不由握了上去,繼而拽了下。
人魚隨之壓低肩膀的樣子像是上半身也受了這一扯,然而艾格知道自己力道的不痛不癢,他擡眼看去,它那兩道長鰓已然半張,瘦削左頰因控制鰓部的力度出現了一下細小抽動,有那麼一瞬,他以爲那張臉上會露出見血時的猙獰模樣,但他眼睛一眨未眨間,能清楚看到那半開的長鰓在它低頭剎那就已統統壓回腦後。
它屏住了呼吸,它的脖頸停了片刻,繼續靠近。
依舊是十足緩慢的動靜。
志怪動物湊近人類的樣子彷彿肩上有塊危險又沉重的墜石,它費力抵擋,鰓尖不時輕顫,而墜石底下有張沒有防備的面孔。
一滴水落上了臉,像他摸着潮溼爬梯望向通風口時那樣。
很難說這逐漸拉近的距離裏是否有危險的成分,那蒼白肩線上彷彿蓄着一股巨大力度,又像是隨時可能因任何一點動靜而徹底停止。
他應該按住這截湊近的肩膀,一時半會兒卻沒有動。它想幹什麼?不像是要落回甲板的樣子,沒有人可以爲這條未知動物的諸多舉動做出註解,他出神地想。眼前是一段敞露的脖頸,脖頸上掛下來的一串怪石漆黑無光,視線微微一偏,他看到它連兩隻蹼掌都離開了船舷。
它擡起了手,手指似要伸來臉側,忽地,艾格眼皮一跳——不是因爲這還沒抵達的觸碰,而是因爲一束猝然晃過眼睛的黃光。
他回神扭頭。
這是片無遮無攔的甲板,夜色裏的任何動靜都沒處躲藏,頃刻間,那些人影已經伴隨着一陣急促腳步從霧裏穿出,光束一陣抖晃,晃過人魚漆黑的長髮。
“誰?”恐懼的音調跟着衝破寂靜,“誰在那裏!?”
一行人影猛地停在了夜霧邊緣,原本在地上搜尋着什麼的燈光齊齊照了過來。
艾格擡手擋了擋光,很快看清了人羣前方的事務長,他手裏舉着的一把火.槍。
事情通常都是這麼發生的,翹首等候時它遲遲不來,最不經意的時候偏偏意外出現——或許他們是來找一找這三把丟失的鑰匙,又或許事務長想起自己剛剛漏翻了哪個木箱,無論如何,他們去而復返,他們發現了他,發現了人魚。這下子,混亂的一天已經不用等到天亮。
“不管是誰,離開船舷!自己過來!”聲音尖銳得像是下一秒能開槍。
隔着夜霧,那槍口尚未瞄準,細鏈緊緊纏繞着轉輪,或許還會炸膛。艾格靜靜望着黑暗裏的那把短.槍,卻不至於寄希望於一把火.槍沒有瞄準或炸膛,迎着刺目燈光,他打算走上前,一條蒼白的手臂就在這時完全停上了肩膀。
溼意幾乎讓脖頸皮膚冒出一個激靈,艾格停了停,兩隻蹼掌已緩緩繞過肩膀。
突然出現的人影打斷了他剛剛的出神,卻沒有打斷人魚的低肩湊近,他感到手上的尾鰭終於鬆開,轉而滑向腰側——似乎是個危險的動靜,他本能地想,尾巴一卷,稍一使力,它就能把人裹入海里。手掌不由按上了身旁的船舷,它要回到海里?火.槍還在十步之外,比起他這個人影,那槍口鐵定更先瞄向船舷上的怪影,這種時候它最好回到海里。
金屬武器的聲音接二連三,哆嗦的腳步開始靠近,燈光顫抖,那是人們面對迷霧與未知時無法避免的恐懼——魚尾從腰後完全繞來,一個不含觸碰的圈攏。
緊接着一聲巨響覆蓋了所有動靜。
槍聲。
艾格在第一秒認出這個聲音,也在第一秒就循聲扭過了頭。
他比誰都熟悉這種槍聲,轟隆一下,鮮血,傷口,屍體,各式各樣的支離破碎,眼前所見卻不是熟悉圖景裏的任何一種——那把火.槍泛着寒夜中最滾燙的光,打出了這一槍的黑袍男人再度吼出了一句“誰在那裏”,吼聲卻已經不是朝着這邊船舷。
他整個人面朝甲板中央,槍口指着甲板上漆黑的無人上空。
所有人的武器都指向了那片虛空。
好似空氣裏有張牙舞爪的東西在逼近,火.槍在繼續上膛,裝填彈丸的雙手卻抖個不停,有人在退後,腳後跟惶惶拌上身後之人的前腳掌,噔的一聲驚響,一把長劍完全落地。
……他們像是看見了什麼幻影,詭異情形前,艾格怔怔心想,又像是看不見什麼。
他不知道舉槍的男人看見了什麼——幾個踉蹌快步,彷彿被追趕,黑袍男人跑向船舷的樣子像在逃往平坦之地,那面具上兩個黑黝黝的眼洞朝着海面不斷瞪大,瞪大,腰部猛地撞上舷沿,一具軀體就像一塊翻向海面的舢板——撲通一聲,他跳進海里,大海吞沒了這陣逃竄與呼叫。
像悚然噩夢,像離奇幻境。
……又是一本完整攤開在眼前的怪譚故事。
然而艾格沒有看到接下來的東西。
不遠處的恐懼無聲無形,船舷上的恐懼化身卻在繼續湊近,人魚慢慢低下輕顫的脖頸,漸漸地,比霧氣更潮溼的長髮就落上了肩膀,攏住了視野,一片嚴絲合縫的黑色。
怪譚故事的書頁合上了。
耳畔的落海聲一下接着一下,消失的不像是一條條人命,而是一塊塊無知無覺的墜石,然而不管是人命或墜石,無盡浪濤會殘酷而平等地吞沒一切,那是大海的本來模樣。
睜眼望着這黑色簾幕,他同時感到平靜與戰慄,但那不是自己大腦或心臟的感覺。平靜的是周遭深海與夜色,戰慄的是這具圍上來的軀體,那道下巴懸在頭頂,一條魚尾攏在腰後,它戰慄的動靜像恐懼,像憤怒,他不清楚,又或是比那些還要強烈的東西。沒有人可以爲這條未知動物的舉動做出註解。
……三下,四下,五下,最後一個落水聲消失了,腦中的數數卻沒有停,直到海風吹來一陣透膚寒意,他才反應過來自己還在數什麼。
那是背後傳來的觸感,尾鰭的動作一下,又一下,潮溼的拍撫像無聲水流,緩慢近乎悠長,又輕得不可思議。
許久過去了,這動靜依舊規律地持續着,一下,又一下,好似他直挺挺的脊背是什麼瑟瑟發抖的東西。
第35章
不知從何時開始,噩夢已經遍佈夜裏的行船,恐懼則寫滿了每一雙驚醒的眼睛。
一場噩夢可以承載多少恐懼?
如果遲遲不醒,淺層的符號會引發深處的畫面,黑色種子會汲取混亂記憶的養分,一點點長成遮天大樹。恐懼會召喚恐懼,恐懼會擴大恐懼,恐懼會從每一寸空氣侵入到每一根骨頭,恐懼——
他平靜審視着這場濃黑夢境。
沒要多久,幾乎是黑色潮水涌起的同時,如同重複戲劇裏猝不及防的一環,忽而一切都暗了下來,無盡漆黑悄然化作了一個溶洞。
滴答,滴答。像一個淌着涎水的巨怪嘴巴。
它長久地候在那裏。
或許是因爲水滴聲充滿了撫慰的韻律,又或許是因爲巖壁巍然不動,除了黑暗與潮溼,那嘴巴似乎已不顯猙獰,甚至可說寧靜。
起先他忽略了那道聲音。
夢裏常常會有太多熟悉的聲音,虛假的,已逝的,沒有意義的聲音,他習慣了讓聽覺不用太專心,但等到那聲音從水滴聲裏拼湊出清晰的音節,撫摸一般爬上耳畔,他意識到那是一道陌生的、沒有面孔的聲音。他或許向溶洞口走了一步,又或許只是站在原地摸了摸耳朵,那是怎樣的聲音?在說什麼?在重複什麼?意識回籠間,眼皮上有清晨的亮光。
“薩克……”他想起來,那聲音在敘述一個緩慢的音節,“……薩克蘭德。”
睜着眼睛出神片刻,艾格把脖子靠上僵硬的椅背。
許久都沒做過這樣一個清晰的夢,他恍惚以爲這天亮前的短憩是漫長一覺,耳邊是船醫室窗外的海浪與鳥鳴。醫生睡在角落的牀鋪,垂老之人的呼吸又輕又弱。
薩克蘭德,盛夏羣島。
他開始尋思怎麼會毫無緣由地夢到這個地方,記起了那裏不同於北海的茂盛陽光、繽紛的珊瑚,還有沙灘上的嬉笑。酷寒的季節裏,北海的人們偶爾喜歡南遊,薩克蘭德的一切都是暖洋洋又適合休憩的,他知道上船以來自己睡夢一向平靜,卻不知道夢裏的思緒竟已放鬆到前往了盛夏歡笑之地。明明剛剛纔經歷了堪稱驚心的一晚,不是嗎?望了會兒頭頂的天花板,艾格從椅子上站起。
打開窗戶,天已經完全亮了。
海鷗在散步,晨光遍灑的甲板找不到半點夜裏的陰森跡象,除了那些已經喪生大海的船員,不會有第二個人類知道這艘船發生過什麼,腦海裏無聲的畫面像場幻境。幻境——話說回來,如果離奇之事到最後只剩一雙睹見的眼睛,誰又能證明那不是幻境?
“槍聲……我好像——我夢到了槍聲。”
醒來後的醫生這樣說起他的睡夢。艾格知道等他出門轉上一圈,和水手們談上兩句,馬上就會明白那並非做夢。巨大的槍聲響在第三根桅杆處,足以覆蓋整個船尾,當時就已招來了不少巡邏的腳步聲。
接着他想到了人魚背朝海面落下的樣子。
那不是什麼需要思考的事,幾乎是一個本能的反應——怪象當頭,雖然船舷上志怪動物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已跟隨手臂與尾巴合攏,船員們的落海聲像是與它全無關係,但他能感到平靜的屠戮已然遍佈那片甲板,黑色幻境彷彿可以吞沒任何一個來人,巡邏的腳步聲——越來越多的腳步聲裏,艾格不由拉開它的尾巴,推了推它的肩頭。
人魚落海時沒有掙扎,海浪翻涌間,連水花濺起的聲響都微不可聞。他沒有看清它的眼睛,低頭的一瞬僅僅看到了兩道完全張開的長鰓,像鳥類落崖時陡然張開的翅膀,急促得幾乎有股驚慌之意。魚尾滑過腰側,刮過船舷,他握在船舷上的手能察覺到那截黑尾的顫抖,劇烈得像是尾巴上的黑鱗在被船舷一片片刮下。
站在窗口,艾格摩挲了會兒窗框,視線不由自主去往昨晚的船舷,它似乎確實在恐懼落海,他想,忽而想去舷邊看上一眼。
打斷這些遊離思緒的是醫生。
老人家已經洗過臉,對着海風醒了半天神,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依舊是恍惚的,也不知道他到底經歷了怎樣一個糟糕的睡夢。
“如果不是那聲槍響,這原本是沉沉的一覺。”蒼老沙啞的聲音響在窗邊,講述的卻並非噩夢。
“好長的一個夢。”他說,停頓許久,“我夢到了很多地方,艾格,那些地方……我壓根捨不得睜開眼睛。”他眺望遠處,但那昏花雙眼大概只能看清一片模糊的藍,他說起夢中之地,“城堡的壁爐,開滿鳶尾的庭院,擺滿大船的碼頭,松林和雪山……艾格,我夢到了家鄉,我夢到了他們。”
家鄉——這是個不常提及、卻無法避免的話題,和老人的談話你得時時做好這樣的準備。回憶是條共通的河,年邁之人往往喜歡停在河邊休憩。
“我夢到我比現在還要老,很老很老,老到快要睜不開眼皮,雙腿再也站不起來。藤編長椅和我走前一樣,擺在那間庭院裏,四處都是鳶尾花,藍色的一片,風吹過的時候有點像海浪,是個好夢。艾格,我夢到自己老在了那張長椅裏。”
有那麼一會兒,艾格感覺自己還在剛剛閉眼短憩中,而蒼老回憶的聲音是夢裏的神祕韻律。也許他不該待在這裏等候老人醒來,睡夢會影響睡夢?他想到了剛剛的薩克蘭德——那陽光茂盛的盛夏羣島,他心不在焉地繼續傾聽着。再一次地,醫生提出了讓他離開這艘船的事,他還不知道疫病也好、事務長也好、還有人魚——所有他理當恐慌的事情都已經曝露或消失在了這艘船上,他只是沉浸在自己不安裏。
那是一種積年累月的不安。
“第一年的時候,我希望我們能回到家鄉,我希望那些傳說只是人們的傳說,希望有一隻信天翁能飛進診所的窗口、一片熟悉的船帆會突然出現在堪斯特的碼頭,我希望你的父親母親,所有人——所有人都站在船頭衝我們招手。第二年過去了……然後是第三年,四年,五年……北海已經被海盜分食乾淨。而消失的島——消失的人,他們再也沒有出現。希望……艾格,懷抱希望的等候對於一個這樣年紀的老人來說,實在是件殘忍的事。”
他渙散的眼睛重新聚焦:“有的時候,我們不得不信那些東西,不是嗎?我知道,我相信了,神祕未知的力量,神祕未知的敵人。”他閉了閉眼睛,神態虛弱,消瘦與皺紋總讓人感覺虛弱,“天知道,一個老人所有的願望只剩下孩子們的安全,我僅僅希望你們可以好好長大。”
他又一次提起:“離開這艘古怪的船,艾格,保證自己是安全的,你就算不聽我的告誡,你也得想想——”
艾格停下手裏的推窗動作,聽到他繼續說:“你也得想想大海另一頭的安潔莉卡。”
沉默僅僅持續了三秒,老人一定在腦內無數遍演練過這番勸說。
“……大海那一頭,失散的女孩在等着我們的重逢,不是嗎?她一定像我們一樣在期盼重逢,期盼她囉嗦的醫生老頭和她的兄長。”
“這會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需要耐心,需要等候,也許堪斯特島會來一艘航程正好的漁船,也許是在你長大到——長大到……我不確定,大概是長大到不會輕易流血受傷的時候,一切的前提是你的安全。島消失了,所有人都消失了,但是艾格,我們還可以找到安潔莉卡。”
“……安潔莉卡。”艾格擡起頭,重複。
“你告訴過我,她曾和你一起離島,你們在一艘好心人的漁船上一起醒來,又在薩克蘭德分散。”醫生憶起盛夏羣島,“那算是個好地方,沒有太多海盜與貪婪之輩,住着各種膚色的人,紅頭髮的女孩在那裏也不會太打眼。安全的,你說過。”
是他說的嗎。
……是他說的,艾格想起來:“我說過。”一個謊言往往需要另一個謊言來掩飾。
“所有令人頭疼的孩子裏,她是最機敏的那一個。”醫生或許想微笑,但他的臉動了動,只形成了一個皺紋的波折,“她從小就喜歡盛夏羣島,她會好好長大的,現在一定已經是個笑聲響亮的大女孩了。那裏有她最愛的大太陽,沙灘,各種各樣的小動物,說不定她這會兒也在和我們一樣看着海面,用麪包屑喂着盛夏羣島的海雀,她最喜歡那些鳥兒。”
艾格不知道該不該跟老人一起敘舊,他把視線從海面上一雙滑行的白色翅膀收回,轉而望向底下已經人來人往的甲板。他什麼都沒在想,話語自行脫口:“比起海雀,她更喜歡海鷗。”
“喜歡什麼,討厭什麼,她總是很有自己的那一套。”醫生說,“她最喜歡你,最討厭我這個囉囉嗦嗦的老頭。”
艾格不再開口了。
他依舊看着甲板上的人來人往,看着那些樣貌與裝扮各異的船員,從撈漁網的人看到轉舵的人,從散步的人看到仰躺曬太陽的人。各種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來歷。
大海讓人們的故鄉分明,那個髮色漆黑、皮膚較深的來自陽光更茂盛的地方,那個膚色蒼白、身穿厚厚黑氅的來自凜冬地帶。醫生老了,剛好老到斑紋蓋住膚色,褶皺披上鼻眼輪廓,一眼看去,哪怕是閱歷最豐富的水手,也無從猜測他來自哪個地方。
而他自己——
他以爲自己什麼都沒在想,腦海裏卻已浮出了一張面孔。不是自己的面孔,那是另一張紅髮碧眼——安潔莉卡……安潔莉卡·加蘭海姆。
眼睛在本能地循着白色翅膀的軌跡,艾格望着一隻海鷗從視野裏飛起。如果有人在海上看到了她,如果有人能在海上看到她——他們會猜測她來自哪裏?
她的紅髮和他不太一樣,不是紅銅,是樹莓漿果的顏色,黏在他背後的時候,總會讓人以爲是隻嘰嘰喳喳的赤尾鸚鵡。她比他小了兩歲,闖禍的經驗卻彷彿比他還要豐富兩年。
野外的清晨,她從密林深處的樹上滑下,面對卷着袖子焦急找尋了一天一夜的兄長,兩隻手掌投降似的舉高:“停下,艾格,停在那裏,你看起來要揍我這個迷路的小女孩了。”她能把所有討饒的話說得理直氣壯,“你終於找到我了,但你看看你,非得這麼兇巴巴的嗎?回頭瞧一眼日初,聽聽周圍小鳥的聲音,深呼吸一口新鮮空氣,深呼吸——好好想想,艾格,你得朝我張開手臂,你知道太陽從落下到升起需要多久嗎?一天一夜!這可是一天一夜的分別啊!”再兇惡的表情也不能阻止她撲過來,“我想死你啦,艾格。”
她得來自盛夏羣島。
傍晚時候,艾格一個人來到了船舷邊。
他開始眺望海面。很多時候他都是這樣眺望海面,站在不同的地方,雪山高處,城堡的窗口,熱鬧或冷清的碼頭,最漫長、最百無聊賴的眺望是在堪斯特島的海崖。他熟悉海面之上的那些東西,島影,遠礁,漸遠的海鳥,路過的船帆,還有來來去去的無盡海潮。
海面之下的東西卻知之甚少。
他低下頭,船舷邊忽有水花起伏,人魚——神情平靜一如既往的人魚從海面之下冒了出來。
水痕在從它蒼白的臉上一道道滑下,海水的圍繞中,那長髮與魚尾都是泅不開的濃黑色。當它這樣出現在海面,深邃眼珠收盡波光,背後是無邊無際的海潮,你才知道那是一種完全屬於大海的動物,且不是屬於那種波光粼粼的淺藍海面,得是那種幽深的、全然靜謐的、底下彷彿有黑洞的深海。
但它就這樣從波光粼粼的淺藍海面冒了出來。
清晨與午時過去了,輪船前行了不少距離,它依舊出現在了這道船舷邊,落海前的位置,不差一分一毫。好似從落海到現在,它從沒離開。好似它一直都在。
沿着船舷,艾格開始走往船尾。
底下人魚停了片刻,悄然跟隨移動。他低下眼睛,能看到它的肩膀在海面輕微而緩慢地起伏,水底魚尾偶爾搖擺,那長鰭舒展的手臂忽而動了動——它手裏抓着什麼?
艾格不由多看了幾秒,他僅僅是在觀察,人魚卻好像被船舷上的目光按住一般,先是完全停下移動,繼而落後些許距離,將肩膀與脖頸緩緩下沉。幾乎是小心翼翼的模樣。
那並非是第一次出現的神態,再一次地,艾格想到了獸類對峙時無聲避讓的腳步。是否人類在它眼裏都是膽怯易受驚的動物?悄無聲息間,眨眼五六條人命,它會覺得自己可怕嗎?它好像確實挺可怕的。艾格摸了摸兜,摸出了一個船醫室桌上順來的沙果,他低頭,與海面上那雙快要沉下去的眼睛對視片刻,把果子拋了出去。
人魚的脖頸從水面伸出,手臂飛快一展,撈住了落水的果子,它擡起頭。
看了一會兒,艾格再次摸了摸兜,朝它拋去了第二個沙果。
這回沒等果子落水,黑色長尾在水裏微微一擺,人魚上身後仰同時伸手,優雅又準確地接住了那顆果子,嘩啦,魚尾帶起四濺的水花。
一連串動作結束,艾格望着那條魚尾在海面盤旋一圈又停住,莫名想到了一些訓練有素的動物,他感覺自己幾乎要被這聯想逗笑了。
他也確實笑了。抓好果子的人魚就在此時擡起了腦袋。
隔着上下七八英尺的距離,那雙灰眼珠目不轉睛,水裏的軀體像是在被無形魚鉤拉着,直直冒出了水面,先是脖頸,接着是肩膀,胸膛,兩條手臂。
於是艾格看清了它一直抓在左手裏的東西。
那是一條魚,足有成年男人小臂那麼長,魚尾飽滿,銀色的透明鱗皮看上去脆弱又鮮嫩。
一條銀鮭魚。
背後路過了一連串腳步聲,前往廚艙的幾人在談論終於消失的人魚、在互相詢問一名船員的行蹤。艾格聽見了,猜想那人可能是落海幾人裏其中一個。要不了多久,事務長的失蹤也該被人發現了,不知道這場混亂又將持續多久,他看着停在海面的罪魁禍首。
它可真悠閒,艾格心想,它甚至還去捉了條魚。
第36章
“人魚不見了!”第一個跑來跟他宣佈這事的是巫師。
草草用過晚餐,艾格沒走幾步,就被雷格巴攔在了無人的舵樓拐角。
“你也聽到了,對嗎?鎖開了,門開了,那動物離開了這艘船。”匆忙靠近的人影除了帶來一陣香料味,還有一點酒味。看得出來,這消息讓巫師兩眼放光,如果此時他手裏有杯酒,說不定會舉起來跟他碰一碰以示慶賀。
“海上行船千千萬,我翻來覆去琢磨,實在想不到那動物爲什麼看上了這艘船。多少天沒睡上一個好覺了,我甚至已經做好了離船的準備——當然,我會勸你一起,雖然這很可能是白費口舌。”
他長長地鬆了口氣:“幸運的是它自己離開了,無論如何,好在那動物對這艘船沒有更多的企圖。”
要不是艾格確認昨晚的詭異之事只有自己看見,他會以爲這巫師也已經領略過了人魚的危險,船上那些最極端的“人魚邪惡派”似乎也不像他這麼防備。
艾格瞥了他一眼:“在你嘴裏,好像那動物哪天會把這艘船掀翻了。”
雷格巴看上去想翻白眼了:“在你眼裏,那動物喫果子,搖尾巴,沒爪沒牙,友善得像頭大海里的小麋鹿。”
這會兒他說起人魚來,就和廚艙裏的大多數船員一樣,再也沒有了音量和內容的顧忌:“要我說,所有人都該慶幸它主動離開了——我明白無知者的無畏,然而在這種神祕領域,也許你得聽聽巫師的勸。”說着他環顧一圈,昏暗的拐角無人路過,僅有幾隻孤零零的木箱遮掩。
“我好像還沒跟你說過那動物到底危險在哪兒,是嗎?”
艾格不確定巫師所知跟自己所見是否一致,更不確定他遮遮掩掩的話裏有幾分是可信的,他望着遠處空蕩蕩的船舷,不甚專心道:“說說看。”
雷格巴跟隨他的視線望過去,船舷外是入夜時分的黑海。
“人魚是屬於大海的志怪動物。”這不是他第一次這樣說起人魚,脫口而出時,儘管明確了人魚已經離開,卻還是下意識往水艙那邊看去了一眼,彷彿在忌憚黑暗裏有隻竊聽的耳朵。
“而我從很遠的森林過來,那裏是遠離海洋的內陸,幾乎沒有人魚的傳說。你知道,森林和大海是完全不一樣的地方,但森林同樣神祕遼闊,森林有森林的故事——老人講給小孩,當地人講給外來客——每個地方都有每個地方代代相傳的怪譚傳說。”
這個渾身上下戴着樹枝、與大海格格不入的森林來客停頓了一下,擡頭問道:“你聽過……樹精的故事嗎?”
艾格看向了他。
“那是一種……屬於森林的傳說動物。”雷格巴辨別着他的表情,“和你們海上的人不一樣,我們那裏的人從小聽聞的是樹精的傳說,我熟知那種動物。”
海風吹來拂去,這裏的每一處空氣都是大海的味道。艾格並不熟悉他口中的這種動物,巫師欲言又止,像是要向他講述森林怪譚的樣子,但艾格等了幾秒,沒等到他的後續。
雷格巴又問了一遍:“你真沒聽過樹精的故事?”
“我應該聽過?”
探究的意味來到了巫師的眼睛。對視片刻,艾格轉過臉,他打算擡步離開了。
“森林有樹精,大海有人魚——在巫師眼裏,某些方面來說,他們是相似的動物。”雷格巴開口拉住了他的腳步,“在這之前,雖然我從沒見過人魚,但我一直都知道那種動物的存在。”
“巫師比普通人知道更多,知道藥草、毒物、諸多神祕之物,知道那些傳說裏的志怪動物具備共通之處——我熟知森林裏的志怪動物,以此推測大海上的這種動物。”
他問:“你知道樹精——那種森林動物的食物是什麼嗎?”
艾格等他的答案。
“不是蔬菜果子,不是肉食,不是任何想象之物。”
他告訴他:“是色.欲。”
艾格眨眼,移去視線。巫師站在油燈的影子裏,言談之間盡是香料味,敞開的馬甲露着蜜色的胸膛。
“離奇,古怪,不可思議——並且讓你聯想到了什麼,對嗎?”
海風吹過,突來的笑鬧聲打破了寂靜。
幾名船員一拐彎,猝不及防撞上角落裏對望的兩人,爲首之人明顯認出了雷格巴,視線在異域人好好穿着的褲子上掃了一通,又在兩人之間溜了一圈,昏暗裏那目光的曖昧之意毫不掩飾。
船員朝他們舉了舉手,繞道而走,背影留下一連串輕佻口哨。
目送人影消失在拐角,艾格步出這片角落,踱來了那道傍晚時的船舷邊。
夜裏的海浪一派平靜,海面底下深不見光,他低頭望了許久,那喫果子、捉海魚的大海傳說動物並沒有冒出海面。
它像是離開了。
巫師跟在身後,邊走邊頻頻回頭,像在記憶那幾個離開船員的臉與身形——我嗅到色.欲的味道,更好下手的味道,在這方面,我的鼻子比嗅血味時更靈敏——他曾經這樣說。
就着月色,艾格打量這個異域巫師,他在他的香料味裏皺了皺鼻子,眼睛停上他全身繞着的那些東西——幾天前那些枝條有這麼鮮亮發青嗎?它幾乎不能算是枯枝了。他像在評估未知之物。
“別用這種眼神看我。”雷格巴被看得皺起眉,也不知他誤會了什麼,立馬解釋道,“我是人類,徹徹底底的人類,你該明白人類和那些動物是完全不同的東西。”
說起那完全不同的東西,他卻如數家珍:“我遇到過樹精,不止一隻。我在森林裏目瞪口呆,不比見到人魚時的震撼少——它們同樣長着一副類人的面孔,雙手和雙腳,但它們耳朵尖尖,頭髮不是頭髮,而是一條條鮮亮發青的藤條。”
“和那條愛搭不理的人魚不一樣,它們懂人言,通人性,然而我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一點——那是和人類無法共通的動物,不管是外表還是本性。”
“色.欲。”他說,“人類的色.欲,那是樹精唯一的食物。”
“食慾的本能——這種強大的本能也是那種傳說動物接近人類的唯一原因。”
沿着船舷,艾格開始走往船尾,耳邊浪聲此起彼伏,巫師神祕的異域音律跟在背後。
“正如我警惕人魚——當一種懂人言、通人性的動物把你當做食物——或者說一個擺放食物的餐盤,任何人都應當萬分警惕,更何況那些動物還有着一些莫測的本事,有着超出想象的神祕手段。”
雷格巴把手搭上了船舷,“我至今沒有確定人魚的食物是什麼,又擁有着哪些致命的手段,也許你可以聽聽人們是怎麼遭遇一隻樹精的。”他帶着思索回憶。
“傳說無處不在,又蹤跡難尋,人們得一遍遍地遭遇,才能完全搞明白它們——那種獸類追逐着人類的色.欲,所有的手段也是爲引起人類的色.欲而生,所有的手段更是依靠人類的色.欲來施展。”
陰鬱而潮溼的海風在把衣物與髮絲不時吹開。
“起先是春夢,一場接着一場春夢。接着是冬天裏長出來的綠葉,一棵棵奇異美麗的香料樹,勾引般得、無處不在的氣味。當你腦海裏生出色.欲,只需一點點,那對它們來說就是廚艙大門打開的一道縫隙——它們將憑藉那點色.欲讓你雙眼矇蔽,迷失於幻境,當人們被色.欲完全浸透,它們甚至能完全操縱一個人的頭腦和身體。對於某些口味特殊的樹精來說,人類飽含色.欲的血肉甚至也是一道美味。”
雷格巴望着手腕上的枝條與船舷的摩擦,異域口音讓這些話幾乎是另一種的語言了。
“最可怕的獸類不是喝血食肉的獸類,而是懂人言、通人心的獸類。它們是色.欲的化身,是最善蠱惑之道的動物,它們引誘出你的色.欲,引誘出那平等潛伏在每一個血肉之軀的東西——只要你心生色.欲,你就是它的嘴下羔羊。”
他靜了一會兒,語氣平淡地加了一句:“或許只有最純潔的孩童才能完全抵禦那種動物。”
話音散進海風,艾格在巫師的最後一句話裏停住,停在了船舷邊。
這是他曾經上船的地方,他知道底下的舷壁掛着一道道鐵桿,一個隱蔽的登梯。
他望着夜色裏的黑海,伸手摸了把船舷,一手的溼潤。他低頭看去腳下,水跡一路延伸,又在目及之處斷在了海風裏。
人魚上船了。
“很多東西都是人類的本能,知道了也無法避免,但我依舊輾轉反側,一直在想——人魚——這種大海動物的食物是什麼?”
巫師踩過地上的水跡,腳步沒有發出聲音。
“它想從人類身上得到的是什麼?它所有莫測的手段是爲什麼而生?又是依靠什麼來施展?”
“不是色.欲,我知道,它們並非同一種動物,但那必然是像色.欲一樣,是人類各種感受與欲.望裏的普遍一種。”
順着巫師的話音,艾格不由看向夜色深處。
它上船了,去了哪裏?桅杆的影子隱隱約約,不管它在哪裏,他不難想象出那動物從黑暗中投來一雙眼睛的樣子。
陰影籠罩,像是把它從無數傳說故事裏顯露。它以什麼爲生?又憑藉什麼施展威能?它坐在那兒,就是神祕與恐懼的化身。他已經有答案了。
——恐懼。
第37章
腳下甲板泛着潮溼的光,無意間的落步帶來一記水聲,雷格巴身形一頓,低頭看了看,下意識環顧四周。
海風無形,黑暗靜而深沉,他露出了一點不安。
當你見到了那種動物,直面了那種動物,只需一次,隱隱能感知到那是什麼——巫師臉上還有着連日不得安眠的痕跡,對於人魚的食物,他或許已有猜測,但他什麼都沒說,也不再繼續談論那條離船的大海動物。他退後幾步,靠上屋檐下的牆壁,眼睛卻一直不離船舷邊的人影。
船舷邊的人始終沒有回視,一連串的話像落進了一汪深潭,沒帶來半點漣漪。
“你不好奇嗎?”觀察片刻,雷格巴突然問,“同樣是色.欲,船上的疫病——我的詛咒,沒讓你想到什麼嗎?”
順着水跡逡巡着眼前夜色,艾格沒有接腔。
“我倒是好奇。”巫師說,“你瞭解我的詛咒,知道那種詛咒是以人血作引,知道揹負詛咒後,任何一點色.欲都將致命,知道死於色.欲的屍體會不成人形,卻不知道——這種詛咒最關鍵……也是最難辦的一環是什麼?”
艾格停了一會兒,轉臉看他。
對比之前自始至終的心不在焉,他此刻的注視稱得上耐心了。雷格巴沒有賣關子:“是一隻以色.欲爲食的傳說動物。”
說着,他把手上的枯枝鏈子褪下,遞了出去。
“或者是那種動物完整的一把頭髮。”
寥寥夜燈裏,巫師渾身的枝條冒着桐油的光澤,比起幾天前的乾硬,此時擰在一起的東西像是食用了養分,柔軟,鮮亮,彷彿下一刻會像活物一般扭動起來。
注視片刻,艾格走上前,接過了巫師手裏的東西。
指尖傳來柔軟的熱度,他捻了捻:“頭髮?”
“頭髮,樹精的頭髮,那種動物身上最有價值的部位,也是咒術裏無法缺失的一環。”他盯着那雙垂下來的綠眼睛,“告訴你這個色.欲之咒的人並沒有說過這些東西,對嗎?”
他審視道:“看樣子,你也並不太瞭解巫師。”
艾格擡眼看他。
“也許你不用這麼防備巫師。”雷格巴不閃不避與他對視,“大陸和海洋遍佈着神祕力量,在一株藥草上,在一種動物上,卻不在任何一個人類身上。事實上,沒有哪個人類本身具備什麼神祕力量,包括你們嘴裏邪惡的巫師。”
他坦率說起巫師的手段,坦率得不像是在暴露信息,倒像是在交換什麼:“每一種咒術都離不開那些東西——血液,藥草,神祕之物,神祕的動物。要我說的話,巫師比普通人多一點的不過是一個隱祕的傳承,以及一些珍貴的收藏。”
他拿回了這條鏈子,仔細地套進手腕:“這是我最稀有、最來之不易的一份收藏,你看到了,一隻樹精的頭髮,部分頭髮。”
隨後他抱手道:“另一部份則在我要找的那個人身上。”
艾格看到探究的意味再度來到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這回巫師並不像以往那麼急切地尋求消息。
“我要找的那個人——雖然他卑劣、偷竊,但確實是個本事不錯的巫師,他傳承了我這個的咒術。廣闊大陸上,也許沒有哪個地方會像我的家鄉一樣,一遍遍遭遇那種動物,又住着不少巫師,以至於可以完全揭開那種動物身上的奧祕——這是個危險,但絕對隱祕的咒術,我不知道它是怎麼從那個巫師的嘴裏傳到了你的耳朵裏、傳去了你們那座島上,更不知道他具體說了多少——但是我猜。”巫師注視着他,“那人從來沒有跟你講過傳說動物在裏面的作用,對嗎?”
沒等對面有所應答,他自顧自道:“他必然也沒告訴過你,有些巫師追逐那種傳說動物,狂熱程度並不亞於海盜們追逐火.槍這種武器,區別在於前者是個活物,遠比死物危險。”
接着他狀似回憶了片刻。
“詛咒的能力,也許算得上那些傳說動物諸多能力裏中最危險的一種了……你看到了,我的詛咒並沒有這麼強大,不是嗎?如果那是一個完整的咒術——並非來源於樹精的一把頭髮,而是樹精本身。你不妨想象屍體雙腳化爲樹根、面部皸裂皺起、頭髮變成枝丫——想象那裏出現一棵完整香料樹的樣子。”
“傳播死亡、製造瘟疫……有些時候,人們對巫師的指控也不算完全失實。”他聳肩道,“比起拿着樹精頭髮施咒,大多數巫師當然更喜歡後一種方式——直接找到一隻樹精。”
“巫師騙取人們的血液,無數人的血液,交到那種動物的手裏——他把人類豐盛的色.欲交到了那種動物手裏,沒有動物會拒絕送到嘴邊的食物,不是嗎?邪惡的巫師,飢餓的動物,最好的合作。”
“隨之而來的是一個個無知無覺、揹負上色.欲之咒的人,正如你在船上看到的,每一具屍體臉上的表情都是茫然的,直到下了地獄,揹負詛咒的人都搞不明白,到底是在哪兒惹上了死神的那把刀。”
安靜片刻,雷格巴把目光從舷外深海轉回到對面那道身影上。
“這是色.欲之咒。”他摸着脖頸間最爲油亮的那根枝條,“與其管這種死亡之術叫作色.欲之咒,更多巫師喜歡稱它爲‘樹精的詛咒’。”
說着,他開始尋找傾聽之人的眼睛,但他沒能看到那雙眼睛,始終沉默的背影已經來到了船舷邊,分不清是在傾聽還是出神了。
“聽起來有些荒誕,像那種嚇唬小孩的故事,對不對?”
“但你應該明白,我說的都是真的。”
擡起手,艾格摸到了冰涼的船舷,上面的溼潤已經被海風帶走了。聽着耳畔的異域腔調,他的思緒卻游到了那些真正騙小孩的童話故事。
壁爐火光前,有人道:“兒童需要良好的引導,還需要在深夜有個好夢。”因而所有的道理都是甜美的,死亡和災禍裏沒有恐懼,殘酷得藏在糖衣之下。故事告訴他們,邪惡的詛咒只降臨於該降臨的地方,雪山染不上黑色,城堡永不會坍塌,而勇敢純潔的靈魂能抵禦一切東西。
勇敢純潔的靈魂——勇敢、純潔……慣用的說辭還有哪些?時間久遠,他記不起來了。甲板上,夜裏的油燈已逐一亮起,巡邏的船員來來去去,繞着船尾徘徊了一遍又一遍。故事講得夠長了,收回船舷上的手,艾格轉身步往舵樓。
雷格巴卻沒有就此離開,隔着五六步的距離,他用更慢的速度跟在了他的身後。
路過了一根桅杆,路過了一隊巡邏水手,距離漸漸拉開,艾格聽到背後的腳步也在漸漸遠去。
就在那遠去的聲音快要消失的一刻,雷格巴再度開口了。
“我見過這些年的北海。”他說,突如其來地敘舊。
“沒有了領主的庇護,那裏是最險惡的混亂之地。一直以來,我尋找着那座島嶼,時不時冒出那樣的念頭——島是死的,人卻是活的——人呢?北海在被海盜們一塊塊分食,加蘭海姆的貴族屬臣紛紛逃離,平民任人宰割,就連你母親的家族也免不了一場大火——他們的領主呢,軍隊呢,所有的人呢。”
那問聲裏不含疑惑,他所做的僅僅只是一句句地陳述。
“那裏本該有槍聲,有吶喊聲,四處流傳開來的戰爭故事——任何覆滅都不該這麼無聲無息,更何況是那樣一個家族……可我自北向南一路找遍,僅存的消息只有一個你,你是唯一一個在海上出現過的加蘭海姆。”
空曠甲板上,他視野裏唯一的那道背影在繼續往前,步履規律且漫不經心的。
“昨天晚上,坐在充滿噩夢的艙室裏,我想起來,諸多災禍裏,那種隱祕無聲的覆滅我曾親眼見過,僅僅一次。”
巫師說:“在一個被樹精詛咒的村莊。”
“那是一個歡聲笑語村子。”他將龐大的死亡平平直敘,“詛咒降臨後,那裏成爲了一片空曠無人的香料樹林。”
“我也見過得知自己揹負上色.欲之咒的人。”
依舊是輕描淡寫的語氣。
“那是一種跗骨頑疾般的東西,當人們背上詛咒,春夢——我更樂意管那叫色.欲的噩夢,噩夢與幻境將如影隨形,色.欲的詛咒追逐着他,那是怎樣一種感受?……我不知道,我曾旁觀一切,爲了抵禦色.欲,抵禦死亡,那個揹負詛咒的人做了一件又一件瘋狂的事,他閹割了自己,他戳瞎了能看見幻境的眼睛,他殺害了他的妻子,企圖讓麻木與傷痛搶先佔領自己,他快要瘋癲,卻又不敢完全瘋癲,畢竟瘋子也會擁有色.欲,那是每個血肉之軀都無法躲避的東西。最後的最後,他已經不知自己爲何要抵禦這個詛咒。”
“他依舊死於追逐而來的色.欲,他變成了一棵香料樹。聞香而來的商販將樹林採摘、販賣,換得了一袋袋沉甸甸的錢幣。”
“死亡竟也不是終結。”巫師的語氣似感嘆,“仔細想想……這種詛咒像最完美的瘟疫,不是嗎?那是槍炮也無法抵禦的無形之物,隱祕無聲間,它能覆滅一艘船,一個村子……甚至。”他頓了頓,“一座島嶼。”
像是前面的甲板沒有了通行之路,不知不覺間,兩人都已停下了腳步,停下了所有動作。
艾格在這陣沉默裏回過頭,看向巫師。
巫師的眼睛在等着他的視線。
“你好像不怕詛咒……你把你染血的繃帶丟給了我,‘你試試’,你對我說。”他轉動着手上的枯枝鏈子,斟酌許久。
“昨天晚上——在想到這一切的時候,我試了試——沒有其他意圖,僅僅是試了試,我隨時可以終止施術。”
艾格的視線落向了那把樹精的頭髮,漠不關心的,一如他把繃帶丟向巫師的時候。
“可是沒等我終止它,血液消失,大火燒起,一切在開頭就已結束……咒術失敗了。”
巫師靜靜望了他一會兒。
“森林裏的樹精擁有這種詛咒的能力,其他地方的傳說動物同樣具備。”他說,“詛咒可以是樹精的色.欲,也可以是其他傳說動物的某種食物。每個巫師都知道的一點——同一類型的詛咒會吞食詛咒,詛咒會覆蓋詛咒……一個人只能揹負一個詛咒。”
他注視着那道肩膀,注視着那截側臉,等面前的人擡起眼皮來,他就注視起了那雙深綠色的眼睛。
“咒術失敗在開頭,它告訴了我有且僅有的一種情況——這滴血液的主人身上已經有了一個更強大的詛咒。”
話音逐字落地,夜色裏的綠眼睛在平靜回視。
那是一種牢固而可信的平靜。
他紅色的髮絲、捲起的袖角、凌亂的衣領、未曾好好扣系的襯衫,每一個細微處都在橫七豎八、隨風動盪,但沒人會懷疑那雙綠眼睛裏的平靜。
“詛咒。”巫師緩慢念出這個詞,用他來自異域的神祕腔調。
“你身上的詛咒——不是色.欲,我知道,你聞過我的催情香料,你辨認出了那種香料的異常……你知道詛咒是以人血作引,知道揹負詛咒後某種東西將會致命,知道死於詛咒的屍體會不成人形。你知道那是什麼。”
“腦中的噩夢,眼前的幻境,耳邊的囈語——那感受追逐着你——”
他問:“那是什麼?”
“一直以來,你在抵禦的是什麼?每個血肉之軀都無法躲避的種種感受與慾望裏,對你來說,什麼是致命的?”
隔着五步之遠的距離,巫師端詳着眼前這座平靜的血肉之軀。
那人紅髮,碧眼,脊背筆直,一言不發的側臉是優美起伏的雪色,讓人想到很遠很遠處,寧靜岸島上永遠連着天際線的雪山疊嶂。若曾有故事描繪這樣一個古老家族後裔的英俊與無畏,也該是吟遊詩人傳唱的爛漫歌謠,而非巫師口中的神祕怪譚。
巫師在猶豫。
“那詛咒……會讓你變成什麼?”
他猶豫,又不停試探地:“那詛咒——已經讓加蘭海姆變成了什麼?”
他像是已經不知道說些什麼:“大概——我想,大概是你們海上的東西……海上的東西……一條游魚?一隻海鷗?不,不應該,那麼多人,一整個島嶼,不該是活物,沒有詛咒能有這麼大的力量……一塊礁石?一叢海藻?”
忽然他好似想到了什麼,擡起頭,直直望去了船長室的方向。
“一株……紅珊瑚?”
第38章
是恐懼。
未知的動物是恐懼,接連不斷的屍體是恐懼,人們臉上的是恐懼。腦中的噩夢、眼前的幻境、耳畔的囈語,通通都是恐懼。
他時不時辨認出那種東西,並告訴自己:那是恐懼。
恐懼是種怎樣的東西?
無助者的心跳,軟弱者的顫抖。危機面前,那是從血肉之軀上裂開的一道致命縫隙。瑟瑟發抖時,人人都會希望自己是個不會恐懼的無畏者。
然而它平等存在於每個血肉之軀,區別只在於明顯或隱蔽。
有人天性膽小如鼠,也有人彷彿生來無畏,如果有人曾告訴那個住在城堡裏的男孩:你會恐懼,你將翻來覆去品味恐懼,你會像只懸崖上掉下來的紅毛松鼠那樣瑟瑟發抖地恐懼——比起這樣的鬼話,艾格更樂意去相信松鼠會長出翅膀,相信“世界上還有種未知動物以恐懼爲食”之類的離奇之談。
他幾乎不曾恐懼。
他生來無畏,加蘭海姆所有令人頭疼的孩子裏,他是最膽大包天的那一個。他不怕黑,不怕懸崖,不怕風暴和打雷,松林和雪山是遊樂園,他第一個玩具是把金屬製成的轉輪火.槍,灰頭土臉的一次炸膛後,緊接着他會去開第二槍。
加蘭海姆的男孩得長到十二歲才能擁有出海遠航的經驗,他覺得那實在是個漫長的期限,早在個子還沒船舷高時,他就已試着偷溜進父親的遠航大船,躲在一個酒桶裏聽輪船拔錨起航。他自小聽人們討論海上的東西,暴風雨、暗礁、海盜、戰爭。
他從來不覺畏懼。
有誰會畏懼大海呢?那是加蘭海姆的養育之地,是最自由最廣闊的冒險之境。
孩童因無知而無懼,長大才因經驗而無懼。時隔多年,不經意間回想起來,那本該是他在皮破血流的經驗裏獲得第一個道理——那也該是每一個自認勇敢的孩童最早明白的道理——人人都是一具血肉之軀,有些事情並不會遵循無畏的意志,有些事情得有第一次,一次過後還得有第二次第三次,經驗才能教會人怎麼克服意志之外的麻煩。
比如暈船,比如醉酒。
曾經的男孩藏進那艘遠航大船,曾經的船長——北海領主打開酒艙大門的時候,酒桶裏偷渡者正在對着滿室的酒氣嘔吐,東倒西歪的腦袋上還帶着摔倒磕出的傷,活脫脫一隻落湯的紅毛松鼠。
領主把暈頭轉向的紅毛松鼠從桶裏拎起,已慣有的眼神挑剔,開口第一句是訓斥:“你知道船上對偷渡者的刑罰嗎?”
北海的統治者對他的長子總有各種各樣的不滿意,他火燒的紅髮,深藍眼睛,銅鑄般的方下巴,威嚴目光是比言語更有力的號令,然而除了都是紅髮,孩子們長得更像母親,一點兒也不像他,女孩不像他,男孩也不像。
他揣着灰頭土臉的男孩一路走過甲板,邊走邊訓斥,用他一貫的大嗓門。
那是一艘以展翅海雕爲船首像的輪船,載滿了經驗豐富的戰士,充斥着號令、抗擊風暴、預備戰火的聲音,教訓孩童的話語像格格不入的雀鳥誤入了海雕羣。聞聲的船員開始發笑,笑聲一傳十、十傳百,領主將肩膀上越埋越深的紅髮腦袋一把撥開。
“你在學鵪鶉嗎?”他有千百種挑剔的話,每逮着一次機會,話語就會像齊發的箭矢,扎向男孩那遠超身板大小的自尊心,“你也會覺得自己見不得人嗎?哈,我以爲你已經可以憑藉一顆膽子橫行大海了,你兩條腿不是快得能溜上船嗎,怎麼現在站不穩了?腦袋不是比火炮臺還硬嗎,怎麼埋起來了?”
“對着海面照照你現在的樣子,你最好再掉兩滴眼淚,讓所有人都來看看掛在我身上的這隻洋娃娃。‘哪裏來撿來的’,別人會這麼問我,我告訴他們,安潔莉卡丟掉的,因爲我的女孩嫌棄這娃娃太過軟塌塌。”
渾身力氣跟着憤怒一起回來了,他開始掙扎,卻被一隻大掌捏着衣領提到船舷外邊。領主還在嘲諷不停,另一隻手掰上男孩的臉,讓這個嚮往遠航的不知天高地厚者直視眼前的洶涌大海,而他沒忘甩頭給那手掌惡狠狠的一口。
“現在,我要把這隻暴躁的洋娃娃丟進海里,嘶——你可以去跟下面的海怪比比牙口了。”
他從不討饒,也並不害怕。他遠離陸地,見到了雙腳不可着落的海面,風浪襲涌,他只覺無論輪船如何顛簸,下一次自己定能穩穩站在船頭。暈船是一回事,恐懼又是另一回事。
還是那句話,有誰會畏懼大海呢?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那是一種魯莽的、毫無自覺的無畏。
他從來不畏疼痛與鮮血,所以他好像總是在流血受傷。手中火.槍的威力在隨着年齡的增長而變大,炸膛的意外卻彷彿不在果斷開槍之人的考慮範圍內。他快要有自己的船了,出海的次數越來越多,又總是在暴風雨的天氣裏遲遲不歸。年少的無畏者在用一次又一次的險境丈量恐懼的邊緣,而他的恐懼生來就遠在天際。
皮破血流的事情不在少數,長輩們教授經驗的同時,恐懼竟也成了一種時不時念叨在嘴邊的課程。
“至少你不該一個人出海。”醫生替他包紮在船上暴風雨里弄出來的傷口,“到時候被海怪捲去了,也沒人替你報個信。”
每當巴耐醫生離島行醫,城堡裏替他包紮的醫者通常就會是他年紀輕輕的助手。
比起老人家的溫聲細語,那個渾身異域裝扮、與海島格格不入的助手總會說上一通恐嚇之言,每每還說得煞有其事。
“海怪,知道嗎?海怪纔不管你是誰的孩子,有誰做靠山,它們憑靈魂和血液認人,最喜歡你這種從裏到外都聞起來香噴噴的人類小孩。”
“不信的話,下回你站在船舷邊時低頭看看,然後你終於能發現在你撒歡的大海上,海面之下有道黑影子一直在尾隨。”
“想想看,一頭海怪爲什麼要跟着一個人類?你最好小心再小心,一旦海浪逮住了你,它就會把你拖進海里,拖到海邊的洞穴,先把你養胖,養得白白胖胖,再起把火,架口鍋,放點鹽巴和香料——”
海島上有學士,有醫生,有匠人,來自海上的各種各樣的人,帶着各種各樣的故事。他早已到了不需要牀頭故事的年紀,也早已在那些或離奇或恐怖的怪譚故事裏千錘百煉,他無動於衷,甚至懶得去指出那些故事的重複與拙劣。
“還有鮮血。”異域來的醫生嘆氣,“看看我這滿手的血,我的殿下,你該對疼痛有點敬畏,別把流血不當回事。”
那是一個擅長講述巫師故事的醫生,口音總是帶着奇特的韻律。
“記得我以前跟你講過的那些嗎?要知道,鮮血不止是破皮和傷疤的問題,巫師的詛咒——所有詛咒可都是基於鮮血,一旦你這隨地亂灑的血落到了一個巫師手裏……”他給出神祕又意味深長的眼神,“真有那時候,你還不如選擇躺倒在海怪嘴邊,至少那種死法利落點。”
“島上沒有巫師。”
“這可不一定。”
“你篤定得好像你就是那巫師本人。”
“……話可不能亂說。”異域之人壓低聲音,“否則明天你就得到火刑架上找你正直無辜的醫生朋友了。拜託,多少信一點,看在你老爹幫我解過奴隸鐐銬的份上——一般我不告訴別人這些隱祕的知識。我是在向你提醒詛咒的危險,好嗎?”
“比如?”
“不同的巫師掌握着不同的詛咒,比如你可能會突然全身生瘡、吐血暴斃,也可能一會兒怕冷裹上冬衣、一會兒又熱得脫光衣服,白天畏光、晚上怕黑……最可怕的是——”
他說:“我不是嚇唬你,有的時候,死亡也不會是終結。最可怕的是等你靈魂湮滅,肉.體還會變成一些……一些其他的東西,你不妨想像一下,一棵香料樹,一株紅珊瑚——被販賣,被收藏,總之,一切的開始僅僅是因爲你留了一滴血給巫師。”
“聽起來比火.槍還危險。”
“不一樣。”那人想了想,“人類的血肉之軀可擋不住一次火.藥的炮轟,然而照理來說,詛咒卻可以被抵禦。”
“怎麼抵禦?”
慢悠悠的、騙小孩的那套,“勇敢、純潔的靈魂能抵禦一切。”
“勇敢。”他甩甩手上的傷,“照你這麼說,我得勇敢,我不能害怕,首先就該蔑視疼痛和流血。”
異域之人啞口無言。
“講點好的,別再拿可怕的睡前故事嚇唬他。”每次都會這樣打斷恐嚇的是母親。
在那些黑漆漆的長夜,她提燈從門外走進,拉上天鵝絨的窗簾,點起壁爐裏的火光,確保屋內的每場安眠。是否所有孩子在母親眼裏都是異常脆弱的樣子?她問詢每個講給幼童的牀頭故事,剔除那些黑暗陰森的,留下那些不會引發噩夢的。
當他把鮮血淋漓的傷口遞給醫生,她總在一旁提醒:“輕一點,你弄痛他了。”當他闖禍被父親教訓,她總是不認同地皺眉:“言語是利器,你把他說得眼淚汪汪。”
他從來不覺被嚇唬,也不怕疼痛,更不要說冒眼淚了,然而在母親的柔聲細語裏,任何反駁似乎都是言不正名不順的事。他時時懊惱,以至於決定少闖點禍、也儘量別把自己弄得頭破血流。
所有關於收斂與謹慎的教育裏,她的話總是最有效的一課。去往她的書房的時候,他得藏好每一道新冒出來的傷口。
那是個擺滿金屬零件的房間。
鎖釦,鑰匙,滴答滴答的鐘表,不同制式的火.槍,他能在那裏認全所有金屬。然而進屋之後,最常聞見的氣味卻是花香,來自窗外花田,來自桌上花束,來自屋子主人的袖擺和雙手。
“又受傷了?”她從羊皮紙堆裏擡起頭,一眼就能看出所有,“火.槍的炸膛?”
“一次。”他說,“槍口對面的海盜比我受了更重的傷。”
母親拉過孩子的手,端詳透血的繃帶。
“跟槍口朝向了誰無關。”她搖搖頭,“最常被火.藥所傷的一直是最常和這種武器打交道的人,艾格,你會不斷受傷。”
“我不怕。”他知道那是自己會打一輩子交道的武器。
“我知道,什麼都嚇不倒你,你是最勇敢的那一個。你幾乎快長大了。”她捋順他的頭髮,“但是我會害怕。”
火.槍,最新式的火.槍,一把五歲幼童也能安全使用的火.槍——很難想象那種危險的武器會出自這樣一個花香四溢的房間,就像那些海盜與貴族們——那些真正的海上掠食者們也很難想象,這種帶來了巨大變革、令北海天翻地覆的武器的誕生僅僅是因爲一位母親的恐懼。
人性並不共通,艾格曾想。
人和人之間的距離也許遠大於人和獸類。獸類飽食後常懂饜足,而貪婪之輩永遠在張着血盆大口,人們會背叛,會籌謀,會有漫無止境的欲求。
哪裏有寶藏哪裏就有爭端,所有平靜的前提是這種武器誕生在了加蘭海姆——雪山和冰海教會了人們用最冷酷的方式掠奪,也教會了人們用最堅固的方式守護。他們是冰之羣島的統治,是最無畏而古老的強大家族,海雕飛過的地方會留下加蘭海姆的信,鯨魚遊過的地方將揚起加蘭海姆的帆,人們誇誇其談,宣揚海神無處不在,在人間留下的名字叫做加蘭海姆。
他們可以在任何混亂之地守住每一條岸線的平靜。
城堡一如既往巍峨,海岸一如既往堅固,那個本該平靜一如既往的夜晚始於一場噩夢。
他在黑暗裏睜開眼睛,聽到暴雨打在窗戶上的聲音,自小到大,噩夢屈指可數,更別說冷汗與心悸。他坐在牀上,聽到屋外有短促的尖叫,轉瞬又消失了,他聽到有東西翻倒的聲音,轉瞬也消失了。像還沒睡醒,像場夢境。他下了牀鋪,打開房門,迎上眼睛的是一株紅珊瑚。
一叢完整的、血紅的珊瑚樹。
它足有成年男人那麼高,枝條瑰麗橫生,色彩奪目噬人,不屬於城堡的任何一件擺飾。同樣像場沒睡醒的夢境。
那是最初的恐懼之夢。
恐懼是種怎樣的東西?
無助者的心跳,軟弱者的顫抖。危機面前,那是從血肉之軀上裂開的一道致命縫隙。縫中溢出的黑影將扭曲大腦、血液、骨頭,變化每一寸皮肉——
一株紅珊瑚。
他見到了侍衛的恐懼,他們劍柄掉落。他見到了學士的恐懼,他們揉着眼睛,悚然張望四周。他見到了異域醫生的恐懼,他從樓梯下方朝他奔來,“恐懼,是恐懼!”,他朝他呼喊,朝驚懼的人們呼喊,極力鎮定的神情在徒勞的呼喊中化作一片扭曲的、珊瑚的紅。
恐懼。他握住一個溫熱的血肉之軀,轉瞬掌心一片僵硬冰涼。是恐懼,他扶起一株紅珊瑚,又倒下一株紅珊瑚。他路過了一株紅珊瑚,一株接着一株的紅珊瑚,越來越多的恐懼,越來越多的紅珊瑚,像一場不斷傳染的瘟疫。他走過一條長廊,接着奔跑過一條又一條的長廊,怪譚故事彷彿沒有盡頭,他分辨幻境與現實。
終於,長廊的盡頭,父親走了過來。
領主穿過他怪象遍佈的城堡,肩上有雨水,背後是雷聲,腳步匆匆卻有力。他火燒的紅髮,深藍眼睛,銅鑄般的方下巴,威嚴目光是比言語更有力的號令。若悍然無畏的海神擁有塑像,那該是他的模樣。
他找到珊瑚叢中年少的面孔,手掌握上他的肩膀,輕輕鬆了口氣。
雷雨聲裏,父親說了什麼:“聽着,艾格。”他在說,“事情來得有點突然,就像那些不敢揚旗的海盜在峽灣的埋伏,陰險,但不值一提,你見過這些,不是嗎?只是一點小伎倆,只是一些紅珊瑚。”
“這裏是我們的地盤,是你的地盤,沒有什麼可怕的,你一直是最勇敢的那個,現在也是,對嗎?”
他握緊他的肩膀,手掌穩如磐石,眼中沒有恐懼。
“你的母親在樓上等着我們,安潔莉卡睡在她的房裏,現在,我們要先去找到安潔莉卡,輕手輕腳的。她不是個膽怯的女孩,但待會兒也許需要我們一人給她一個擁抱,告訴她我們在這裏,讓她相信沒有什麼可怕的。做完這一切,我們得去揪出躲在暗處的敵人——看着我,艾格,你幾乎長大成人了,你不需要擁抱,對不對?拿好這把火.槍,給你的武器上好膛。”
死寂的城堡開始傳出零星但沉穩的腳步聲,彷彿噩夢結束前那陣代表喚醒的動靜,真切而有序。他伸手,接過火.槍——
緊接着他們聽到了一聲槍響。
從母親書房的方向。
在後來無數個睜眼醒來的時刻,偶爾他懷疑結束所有長夢的是那聲時時徘徊耳邊的槍響。他比誰熟悉那種槍響——它是那樣一種武器,激烈,致命,響聲赫赫,巨大的覆滅和更迭在那種響聲中發生着。
這是一個怪譚故事,不是嗎?這裏是牢固的城堡,不是嗎?槍聲——那種裝填彈藥、鬆開轉輪,象徵戰爭與人跡的槍聲……又是哪兒來的?
或許是從風雨呼嘯的窗扇,或許是從大開的屋門——花香被血腥淹沒,最後一張羊皮紙從空中落地時,鮮血已然浸透她的黑髮與長裙。
那是從背後穿透心臟的一槍。
最後的時候,領主把孩子的眼睛捂上,但他不知道他的手指已經變成了根根分明的紅。縫隙間望去,珊瑚的紅,鮮血的紅,一大片紅。
詛咒,死亡,藏匿未知的敵人,所有混亂可怕的東西跟隨夜晚一起降臨,不曾讓這個北海統治者動搖分毫。他步履穩固地走近,手掌放上孩子的肩膀——沒有東西能讓他裂開恐懼的縫隙。
但妻子的鮮血可以。
艾格從此知道了恐懼是無處不在的東西。
第39章
輪船行駛海上,時間和距離一樣,常常是會被模糊的訊息,眨眼數十英里過去了,眨眼已經深夜了。像以往每個寒夜一樣,霧氣再次從舷外升起。
艾格擡頭望去,孤島般的大船被夜霧籠罩,所有的景物都是朦朧未知的。
未知——未知讓想象延伸出無數觸角,讓所有故事的畫面栩栩如生。恐懼往往由此而生。
然而再怎麼栩栩如生的故事,重複上十次、百次,任誰都會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沿着伸向霧氣的船舷,他慢慢步往舵樓。
恐懼是同一個道理,噩夢也好,幻境也好,那些跟隨詛咒而來的、無處不在的東西重複上十遍、百遍、無數遍,一次次直視過去,在經驗的撕扯與時間的縫合裏,所有縫隙都能徹底緊閉。
他知道自己心頭沒有任何恐懼。
幻境漸次於霧中浮現,他將所有未知的黑影一一辨認——那靜立如枯屍的東西是最遠的一支桅杆,蛛網一樣密佈欲墜的是縱橫纜繩,幽靈啼泣一樣的聲音是海風,海怪眼睛一樣的光亮是舵樓的燈……緊鎖的水艙到了。
這扇玻璃窗像——像什麼?艾格停下腳步。像一塊需要出賣靈魂來換取答案的魔鏡。
他知道自己現如今沒有任何恐懼,曾經的疑問卻始終懸在那裏。
詛咒就在身上,一直就在身上,不是嗎?曾經的那個男孩也並非無懈可擊,他目睹了滅亡,歷遍噩夢,他分不清現實與幻境。他曾經恐懼。
恐懼重複了十次、百次,想象之中,下一秒出現在身上的東西千篇一律,不需要刻意回憶,那場景歷歷在目——最先變化的是眼睛,而後是手指、雙腳,扭曲自下而上,等到靈魂湮滅,鮮豔的石質會佔據每一寸死亡的軀體——任何一點恐懼過後本該是一株紅珊瑚。
然而他每次張開眼睛,看到的雙手依舊是完整的,他摸上一株紅珊瑚,皮膚在與僵硬石質對比分明,只有他——僅僅是他,仍然是具活生生的血肉之軀。
……爲什麼?
他轉過臉,玻璃上映着自己的面孔,黑暗讓人臉的輪廓模糊不清。窗戶之後,池水空空蕩蕩。
那動物從這裏離開了,艾格想起來。以恐懼爲食的動物。
轉眼它好像又上船了。他望去輪船前方,視線被霧氣阻隔,那未竟的疑問重新冒出,它上船了,去了哪裏?
突然落上眼皮的是一道燈光,艾格擡頭。
船醫室裏出來的兩名船員嚇了一跳,煤油燈晃了晃,照出那是道活生生的人影才穩住。對於多數船員來說,這片水艙一直是個瀰漫不祥的禁忌之地,走下樓梯的時候,那兩盞煤油燈往四周各探了一遍,謹慎得像是要驅清周圍的每一縷陰影。
燈光裏的聲音在向同伴小聲猶疑:“你覺得那動物……真的不在了嗎?”
“事實就是它已經不在那兒了。”其中一盞燈再次朝水艙照了一瞬,“我們最好是相信它已經遠在海底了。”
夜色黑得只能照清三步之內的東西,而黑暗總是讓人胡思亂想。
“如果我說——當然,我不是在怕黑。該死的,可能是周圍太安靜了,一眨眼又起了霧,如果我說……”
“得了吧,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他媽和你一樣,現在只想跑回屋內關好我的艙門,我他媽半點也不想在入夜後的甲板上晃盪,天知道我在害怕什麼。”說着他們已走下樓梯,“這船越來越邪門了,你半夜走過一片墳地時也就這樣了,也許跟人魚沒半點關係,這見鬼的感覺早在第一個死人出現時就開始了。”
艾格與發着牢騷的兩人擦肩而過,等到兩人在餘光裏成爲背影,無意間的一瞥,正在邁向樓梯的腳步停住了。
他注意到了其中一人手裏的東西。
“好吧,就當這裏是片墳地,好歹底下都是活人。”
一張面具在船員手裏晃動着。
那是醫生每隔三天就會製作的、塞着棉花與香料的防毒面具,潘多拉號上有且只有一人需要那樣一張面具。
“也許我們只是被噩夢折磨壞了,又也許——我承認這個,想到要邁進事務長的艙門,我兩條腿已經開始打顫了。”
“誰又不是呢,我至今搞不清楚我每晚的噩夢到底是因爲屍體、水艙裏的動物、還是因爲事務長的那些刑罰——五個人,你肯定也聽說了,他手底下用慣的五個人就在昨晚全沒了。”
“不用想,這會兒一定都成了海底魚羣的大餐,沒人知道他們又犯了事務長哪個忌諱。”
“他渾身上下都是忌諱。”
“所以我們最好從現在開始閉嘴,需要做的事情只有低下頭,舉起雙手,把他的面具遞過去……”
目送船員的背影往船頭遠去,艾格看向了遠處船首樓上隱隱約約的光亮,他心想自己應該沒搞錯那兩人話中的意思。
如果昨夜並非幻境,那黑袍面具的男人應該和他的侍衛們一樣,已經是海里的一具沉屍了。
是幻境嗎?他自問了一瞬,隨後想到了那聲槍響,以及脊背上漫長的尾鰭觸感。
……不是幻境。
船首樓一分兩層,事務長的艙室就在船長室之下,不同於二樓掛滿了雕有蛇身的明亮燈盞,事務長的艙室門口幾乎不見光亮。
等到艾格在船醫室取了一盞燈,來到這裏的時候,那兩名船員正在從事務長的屋內退出來。
他們額頭冒着冷汗,彎腰拉上艙門後,兩人齊齊鬆了口氣。見到前方提燈的人影,他們投來了納悶的眼神,但誰也沒開口說話,只是加快腳步,迫不及待離開了船頭。
這是大多數船員從事務長艙室出來後都會有的模樣。
一切如常。
然而聽着兩人的腳步漸遠,看着那扇隱隱透光的玻璃窗,艾格卻記起了昨夜落海之人身處幻境時的神情。他們在那間艙室看到了什麼?事務長?一切如常的事務長?
……會開口說話、發號施令的事務長?
他沒法得知離開的兩人看到了什麼,只是確信他們所見的一定不是眼前這幅圖景。
透過窗戶,牆上的刑具泛着冷光,那張面具落在桌上,漆黑的眼洞朝着屋頂。相比船長室,這間僅僅擺放了桌椅與睡牀的艙室幾乎毫無人氣,像個未經準備的新居。
角落裏僅有的一盞油燈照着一個大開的木箱,木箱中冒出的一層珠寶則是整間艙室唯一明亮的地方。
而那條拖着黑尾的動物坐在遠離明亮的長椅上,黑髮垂落扶手,連接着地上的陰影,它低首端詳着手中的東西,平靜又專注的樣子仿若是這間人類艙室一直以來的所屬者。
靜謐的昏暗中,艾格看清了它手裏泛着光澤的東西,那是一顆晶瑩剔透的綠寶石。
幾乎是他來到窗口的同時,人魚在屋內擡起了頭。
如果換做是一個人類無聲無息地侵佔了亡者的艙室,又在不經意間被人看到一切,不管如何鎮定,屋內之人或多或少都該出現隱祕曝露後的神態了。
然而此刻盤踞在裏面的是那樣一個動物——巫師的訴說言猶在耳,那是一個無法與人類共通、只屬於恐懼的動物。它追逐恐懼,食用恐懼,它嗅到人們的恐懼,又憑藉那些恐懼讓人們迷失在噩夢與幻境。恐懼會召喚恐懼、恐懼會擴大恐懼,當人們被恐懼完全浸透,它甚至能操縱那恐懼之人。如果條件得當,如果拿到了人類的鮮血,它大概還能製造一株紅珊瑚。
它所有神祕的手段都是爲恐懼而生,在這艘恐懼籠罩的輪船上,所有神祕事情的發生也都該是理所應當。
慢慢地,人魚穿過屋子,來到了窗口。
那張蒼白麪孔清楚出現在玻璃之後,他看到了它一如既往的凝視模樣。透窗而過的視線徐徐滑動在臉上,長久而無聲的注視後,它開始從屋內摸索窗框,打開窗戶,那動作已經足夠緩慢,陳舊的窗扇卻依舊發出了不可控制的聲響。
刺耳的聲音刮過耳膜,在寂靜裏幾乎是驚擾的,它倏而停下,目光停上他的眉心。
那凝神屏氣的樣子讓他有種錯覺,錯覺自己臉上已經有了什麼反應,比如皺眉,比如不安,比如恐懼的端倪,更錯覺他任何的反應都能令窗後的動物停下所有呼吸與動作。
許久過去了,窗戶終於打開,它擡起一點臉,找尋什麼般朝他輕輕嗅來。艾格伸出手,碰上一片翕動中的長鰓。
於是它如預料的那樣,所有的呼吸與動作都停下了。
爲恐懼而生的動物,艾格出神地想。如果人們心生恐懼,那就是它的嘴下羔羊。
鰓片的輪廓鋒利而危險,半乾的觸感和溼潤時不太一樣,柔軟消失,更堅硬了,他摸到一根輕顫的骨刺。沒由來地,他開始設想如果曾經的自己遇到了這條爲恐懼而生的動物——如果他還不識恐懼,如果他還在那個詛咒降臨前的海島,如果是那個男孩碰到了這樣一條動物——首先冒出的是那樣一個疑問:他會恐懼嗎?
這樣想着,手指沿着鰓片來到了黑色髮際。好奇與恐懼是未知的兩面,他知道,或許再膽大包天的人面對未知時都該有一點恐懼。
但它是這樣一種動物,長鰓奇妙,黑髮的觸感也奇妙,像無數傳說的具現,好奇終究會佔據上風,曾經那個聽遍了神祕故事的男孩大概會在觀察之後問聲好,試探着交換一個名字,試探着和它握個手——最簡單的,表示友好的那一套。
忽然地,人魚臉頰向後撤去。
艾格回過神,手指間那片長鰓正在縮回腦後,若那部位是像尾鰭一樣柔軟的東西,這一瞬它也許已經蜷成了一團。他朝人魚臉上看去,那雙灰眼珠正在望着他的手。
他低下眼睛,這纔看到了手指上的血跡,反應過來自己碰上了那根骨刺的頂端。
手背出現一片溼潤,是人魚的一隻蹼掌伸了過來,他沒有動彈,過了一會兒,另一隻蹼掌也慢慢伸來。
觸碰輕而潮溼,兩隻蹼掌合攏了一隻手。
艾格跟着它的眼睛,望向指頭上的那點血跡。
他沒有嗅到血腥味,也不覺疼痛,卻可以想象到那種疼痛與血腥。他已經知道了鮮血可以是親者的恐懼,也可以是仇者的利器,鮮血裏總有諸多不詳。
它呢?這隻並非以血腥爲食、卻每每對血腥都有反應的獸類呢?他朝那雙灰眼珠看去,幽邃的眸光在涌動,哪怕沒有露出可以被人類分辨的神情,這一刻那張臉看起來也幾乎是人性的。
這是一個懂人言,通人性的動物,他想,一邊將手從它掌中抽出。
隨後他低頭,端詳了會兒那雙遲遲沒有收回的蹼掌,伸手在那溼潤的指頭上握了握。
“交換名字後才能手拉手。”鬆開指頭,他告訴它,“人類的規矩。”
記憶裏一句隨口的童言,話音出口,他卻不由看向了窗框後那張聞聲擡起的臉,它會有名字嗎?
寂靜在持續。
無論深夜或白日,寂靜一直是輪船上相對的東西,因爲浪聲與風聲不會停歇,那是大海上亙古不變的韻律。
起先他以爲出現在耳畔的聲音來自遠方的海浪,來自霧氣裏的風聲,來自那種不變的海上韻律,但等到手掌再度被潮溼的五指握住,被緩慢拉過窗框,他看到眼前那截蒼白脖頸在震動。
生疏的,晦澀的,彷彿有道令喉嚨生痛的傷口橫在那裏,若聲音有顏色,夜裏響起的這道聲音應該是褪色的灰。
“……薩……克……薩克蘭德。”人魚說,“名字。”
第40章
傳說里人魚的聲音生來就是一種神祕咒語,能蠱惑人心、編織幻境,使游魚迷亂方向,使行船觸礁沉沒,是深海萬籟裏最危險最美妙的一道。
艾格從遠方的風浪聲裏回過神,回到窗框後的面孔,左手在被那隻蹼掌一點點握緊。
耳畔聲音落地,通用語,耳熟的音節,沒有任何傳說之事發生。
但它屏氣望來的模樣卻像是往大海上放了個自身也無法確定的咒語,此刻正在戒備一艘輪船的觸礁。
傳說向來不可盡信。
艾格辨別着這道嗓音,這完全稱不上美妙的嗓音,任誰都能聽出那發聲的困難與不自然。
四目相對片刻,他眼睛首先探去了那截緊繃的喉頸。
他猜測了一瞬:“受傷了?”
喉嚨滑動間,人魚的眼睛在落向握住的手。
指頭上血跡已幹,掌心上則是一道顯眼的痂,血和痂都是暗紅色的。
它張開嘴,一句話經過長久的凝視才連成完整的音節。
“……受傷了。”對着暗紅色的傷口,它啞聲說。
聲音再度入耳,乍聽起來那不像人言,只是一種低沉的嗡聲震動,其中若有任何含義,在這種遲滯的語調裏,似乎也無法完整地顯露。
順着它的目光,艾格望向自己的手。
一時半刻,他同樣無法分辨它能聽懂多少,又能說出多少。
“薩克蘭德。”他念出這個音節,人魚擡起了頭,繼而微微擡高脖頸,如同任何一個聽到名字被呼喚的生物。
這不是一個陌生的名字,艾格不乏意外地打量着它,“聽起來更像一個地名。”
迎着這陣打量,人魚凝視的模樣同樣像是在一窗之隔的面孔上探索什麼、證實什麼,它凝視着從喉嚨發出那種低沉的震動:“……地名。”它說,分不清否認或確定。
“離這兒很遠的島嶼。”
艾格不難記起這個名字一直以來代表的圖景,盛夏羣島的記憶僅有寥寥一點,卻像那片土地一樣鮮明。
“大太陽,金沙灘,人羣總在和鳥羣比誰更吵鬧——薩克蘭德,一個熱鬧的地方。”
也是和這個蒼白安靜的動物看上去毫無關係的地方,“……你的名字?”
兩鰓微微掀起,人魚擡着頭,偏着臉,有一會兒沒吭聲,只是凝神看着、聽着。
它注視他回想的樣子,傾聽他回想的話,全然安靜地,彷彿這短暫的幾句是多麼曲折長久的一段。直到艾格再度猜測起它聽懂了多少,它才張開嘴巴,漸漸重複起他嘴裏的那些字眼:“……太陽……沙灘……很遠……”沙啞的聲音逐漸用上和他一模一樣的語調,艱難且持續着,比起模仿,那更像是一種耐心十足的品味。
它摸過蹼掌裏始終放鬆的手指,又碰了碰掌心那道傷痂的邊緣。
接着,控制着那凝滯的喉嚨,初次開口的動物慢慢告訴他截然不同的圖景:“很遠……沙灘的下面……沒有太陽,沒有人羣……很遠,是海水,石頭……還有夜晚。”它凝視人類,眼珠靜而深邃,逐字逐句間,那是一種通曉人言、更通曉諸多未知言語的模樣,“海水,石頭,夜晚……沒有聲音。”
……是海底。
艾格聽出來了:“薩克蘭德的海底。”
“海底。”人魚複述,“薩克蘭德……的海底。”
四目相對,比這嗓音更晦澀的,是跟隨而來的想象之景。
海面之上的東西人人可見,然而人們從來無法看見大海深處的東西。在陽光照不到的深海,哪怕是盛夏的羣島,大概也是無垠的寒冷永夜。影子般的深海動物住在那裏。
“薩克蘭德。”他眨了眨眼睛,“那座島嶼是你的名字。”
姓名,地名。
片刻之間,艾格能想到諸多古老羣族的姓氏起源於土地的故事。帕斯頓港最大的商人家族是帕斯頓德,堪斯特島曾經的領主是堪斯伯格,而加蘭島養育加蘭海姆。
以養育之地命名,這在人類族羣裏不算是罕見的事,無論遠行到哪裏,從樣貌到姓氏,一個人身上最深切最無法違背的印記往往是那片故土。
他思索着眼前的動物,“與此同時,那還是你的——”他首先用了這個詞,“家鄉?”
人魚卻對這個詞缺乏領會的樣子,“……家鄉。”它重複,那是和說“太陽”與“沙灘”時一樣的語氣。
“出生的地方,長大的地方。”停頓片刻,他替它加上一句,“巢穴所在的地方,領地。”
“……領地。”很明顯它更熟悉這一種說法,卻還在更緩慢地複述他嘴裏的另一種說法,“……出生的地方,長大的地方……”
像礪石在因摩擦而損傷,清晰可聞地,那嗓音在隨着字句的增多而嘶啞下去。
但聲音沒有停止:“……領地,是名字。”
隨後它仰起臉,將蹼掌裏的手慢慢往窗框內再度拉進一寸,等候他的下一句。
帶着這種徘徊在失聲邊緣的嗓音,自始至終,那都是一種格外專注於交談的模樣,那稱得上津津有味的專注給人一種錯覺,好像人類纔是在交代未知祕聞的那一個,纔是開口說話會令人感到納罕的那一個。
低下頭,艾格看去自己被拉入窗內的手,那隻蹼掌託着手背,溼潤的指頭避着傷痂扣着掌心,一個緊緊的、卻怪異而不得其法的交握。
他感到手指在因長久未動而泛起一點麻意。
觸碰一隻獸類的手爪是一回事,與一個交談對象握手又是另一回事。看了一會兒,他擡起手指,照着正常的握手方式,反手扣去了那隻蹼掌。
人魚低頭看去,陰影裏的鰓尖顫了顫。
掌心貼上掌心,虎口嵌入虎口,停頓片刻,他力度適中地握了握,最溼潤的部分是它指間的蹼。
“薩克蘭德。”鬆開手指,抽回手,他想起那座島嶼與這艘船相隔的海域,“這麼說,你從很遠的地方過來。”
沒等手抽回窗外,人魚蹼掌前伸,再度握了上來。
它有一會兒沒說話,只是一點一點地將那隻始終放鬆的手掌重又拉回窗框,拉到身前。
再開口時,那喉嚨像某種堆滿青苔的蚌殼在被艱難撬開,“……很遠。”它說。偏過頭,停頓片刻,它似乎也在傾聽自己的聲音,可這已經是失去聲音的一句,喉嚨滑動數次,“海上……總是很遠。”
又是幾乎無聲的一句。
艾格視線下移,從它時不時滾動的咽喉,望去胸膛上的那道傷。
“看得出來,一路上危險還不少。”一時間,他想不到海里有哪種危險會損傷着這種動物的嗓子,誤食了什麼東西?有異物卡在那裏?這樣想着,他伸出另一隻手摸向了眼前的喉頸。
人魚注視着那隻碰來咽喉的手,規律扇動的長鰓慢慢貼到腦後。
手底下喉骨完整分明,沒有任何異樣。咽喉的傷本就肉眼無法看見。
“有東西卡在這裏?”艾格問。
人魚的喉嚨再度醞釀起一點震動,應聲的話從胸膛來到嘴邊,它張開嘴。
沒等那嘶啞之音再次出現,艾格擡了擡手,把手背上的下巴合了上去,“點頭,或者搖頭。”
於是人魚閉上嘴,搖搖頭。
很難說清它的注意力是否在這句問話上,它一邊搖頭,視線卻始終跟隨着那隻從眼前收回的手。
“知道自己喉嚨受傷的原因嗎?”
停在手上的視線來到他的眼睛,這回它像是思索了片刻,再度搖了搖頭。
艾格不再詢問了。
越過它的發頂,他看去它背後黑漆漆的艙室。
油燈已經在裏面燃盡,若隱若現的海水氣味從內飄來,那是海上無處不在的一種氣味,理所當然地充斥在輪船每一個角落。
短短半個夜晚,這間大船管理者的艙室已然成爲了這條動物的地盤。
無論它幾次三番賴着這條船有什麼目的,但此時此刻,對於這條渾身掛傷的動物來說,比起需要用爪牙搏鬥的海底,也許這艘被恐懼統治的人類輪船纔是它最從容來去的場所。
只要他對它鳩佔鵲巢的行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艾格看向那截迴歸沉默的喉頸。
“領地是你的名字。”短暫的沉默後,他再次說,卻並非對着一窗之隔的面孔。
視線上移,頭頂是那間擺放紅珊瑚的船長室,他猜測着這種動物共通的習性。
“……人魚以領地命名。”
在海上碰到這樣一條動物的機率是多少?
望着那片屋頂,凝神間他能聽到樓上動靜。那大概取決於大海有多深,有多浩渺無垠。
名字,領地,人們無法看到深海之事,這種動物身上再微不足道的謎團,也曾像深海那樣神祕難解。可他現在知道了,它的名字,它的領地——它的食物,他知道了它們懂人言,通人性,知道了那些神祕莫測的手段,以及那個詛咒裏無法缺失的一環——一隻以恐懼爲食的動物。
碰上這樣一條動物的機率本該像大海那樣渺茫,可他意識到這裏、那裏,這些時日的航行中,那座消失的島嶼上,處處都是這種動物留下的影子。
他長久地注視着窗戶後的這種動物。
那始終仰起的蒼白麪孔陳列在黑暗裏,眼眶陰影裏的灰眼珠幾乎呈現黑色,像寫滿了那些怪譚迷霧的解說。
事實上,它身上也確實能找到那些未知的解說。
頭頂響起了腳步聲,艾格聞聲側頭。
時至深夜,船長室裏依舊有不少侍者來往,忙碌的程度則取決於船長肺病反覆的情況。
開門聲,關門聲,似有腳步要從樓梯上走下來了。
窗口的人魚卻對周遭的動靜恍若未聞。
沉默裏,它握着掌中的手,手指重又碰上了那道傷痂的邊緣,一點一點的觸碰逐漸變成緩慢的摩挲。
艾格聽着耳畔動靜,“鬆手。”
人魚擡起眼睛,鬆了點手指,卻沒完全鬆開。它低頭看了看,又將視線移去一旁的樓梯。鰓尖在黑暗裏一次翕動,像是才聞見那逐漸接近的腳步。
把它擱在窗框上的一條手臂推回屋內,艾格瞥了眼一旁緊閉的艙室大門,“開一開門?”
徹底鬆開蹼掌,人魚從窗後退開,轉身移進陰影。很快地,開門聲傳來了。
請收藏爲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