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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讓潘多拉號的船員在這艘船上選擇一個最害怕的地方,一天之前也許會是關着人魚的水艙,而人魚離開後,大多數人心中的禁地大概只剩下這間擺滿刑具的艙室了。
侍從們從船長室的樓梯上走下,路過門外,腳步卻在刻意繞遠,燈光更是避開了這扇窗。
不得不說,它挑了一個棲身的好地方。從門邊來到窗口,艾格望着窗外心想。
自疫病在船上出現,事務長的艙室從未熄過燈,一盞油燈往往會亮到天明。這會兒窗口漆黑一片,對於行動習慣像戒律一樣嚴明的事務長來說,算得上是反常之事。
路過的那幾人頻頻轉頭,也許已經心生納悶,卻沒一個敢上來問詢情況。
目送船員們遠去,艾格留了半扇窗依舊開着。
屋內堪稱空曠,牆上刑具高掛,地上水痕遍佈,海風吹進來,黑暗裏盡是森冷之感。長長的魚尾停下滑動,那曳地的水痕便也跟着停止了。
待在桌旁,人魚安靜地望着窗邊人轉過身、四處打量,望着他走過來翻找櫃子、找出火折,又走過去點燈,燈光慢慢灑滿背影的肩膀。
魚尾向後盤旋,尾鰭收攏,它整個身軀退靠在陰影裏,彷彿這間艙室在黑暗駭人的同時,還是一個多麼窄小、不夠人類邁步四顧的地方。
幾盞油燈通通點亮,不一會兒,屋內一覽無遺。
回過頭,艾格看到了人魚背後桌上的餐盤還沒收去,整齊的刀叉擺放在那兒,桌面有水跡,椅子上有水跡,牆角那隻珠光寶氣的木箱大敞,箱子底下也有魚尾擺過的水痕。
一切跡象都在表明,這條動物在這間艙室裏比想象中的更加坦然自若。
“比起之前的水池,你好像更滿意這個地方。”艾格來到了牆角的寶箱邊。
人魚臉頰偏側的樣子似要搖頭了,停頓一瞬,又點了點頭。
艾格看去腳下,這滿滿一箱金銀珠寶大概是事務長這趟航程的所有收穫,裏面有明顯翻動過的痕跡。艾格想到了之前它拿在手裏端詳的那顆寶石,人類的財富也能吸引這種動物?他撿起地上打開的金鎖,掛回箱子,接着從層疊的金銀裏瞧見了一抹銅色。
看了一陣,艾格把一把銅製的轉輪火.槍從裏面拿了出來。
與其說是武器,這更像是把單純的藏品。從槍管到槍托,花紋纏繞,雕刻精美,唯獨沒有彈丸和火藥的痕跡,甚至還缺了點零件。艾格繼續在箱子裏翻了翻,找到了缺少的那些轉輪與鋼釘。
無論多麼久違,沒有人會對自己從小到大的玩具手感陌生,比了比轉輪的大小,他組裝起這把缺件的火.槍。
“如果想在這兒多待一陣,以後的晚上最好保證這些燈都亮着。”擺出一地金屬零件,他一邊告訴屋子另一頭的動物,“原來屋主的習慣都被人牢牢記着——早中晚三次,用餐時會有人按時來敲門,隔天一早他們拿走的餐盤得是空的。屋子裏的氣味得帶點酒精,地上不能全是水,人們用抹布擦地而不是尾巴。”語氣多少有點漫不經心的,因爲他並不確定人魚對這艘船觀察了多久、瞭解多少,這鳩佔鵲巢的一幕又是否有所預謀。
說着他裝完這把槍,轉動着看了會兒,擡起頭。
人魚正端着一隻餐盤,停在五步遠的地方望着他。
確切的說,那雙灰眼珠一直在望着角落人影低頭擺弄火.槍的樣子。
艾格沒有注意到它是什麼時候從桌邊離開的,更不知道它停在那兒看了多久。
他望去它手中的餐盤。
人魚已經慢慢移來,把這隻餐盤放在地上,擺到了他面前。
盤子落地無聲,它收回手,接着又退後一點距離,只留半截尾巴從背後繞到身前,尾鰭碰上盤子的邊沿,輕輕將餐盤朝他推了推,一雙眼睛在他臉上自下而上地凝視。
這堪稱斯文的一舉一動間,不由自主地,艾格想到了自己把餐盤擺到水池前的那幾次餵食。
聞到一點檸檬汁與迷迭香的味道,他才認出盤子裏那條東西是什麼。
一條銀鮭魚。
並非船員們都在喫的生魚片與魚乾,也不是廚艙的日常餐食,而是撒了香料的、新鮮煎烤過的銀鮭魚,大概只有這座船首樓裏的人開口才能向廚艙點來的一盤魚。
艾格對着地上注視了一陣。
他不難想像這盤魚的味道。曾幾何時,這是一種在海上撈到會令舷邊所有水手喜上眉梢的魚,也是一道出現在餐桌上時他次次都會伸去刀叉的菜餚。
然而他卻很難想象這條海底的動物會向廚艙點上這樣一盤烹飪考究的魚。
手裏的槍放回箱子,他拿起地上的餐盤,擡眼,看到對面的臉屏住了呼吸。那模樣不像是在等候一個人面對送餐的反應,倒像是在堤防一個人踩上一個陷阱。
“一般來說。”他頓了頓,從地上站起,“屋子裏有桌有椅的時候,人類不會在地上用餐。”
他將餐盤端回了桌子,在桌邊坐下的同時,拉出另一張椅子,朝人魚拍了拍。
人魚坐上桌邊。艾格看着它——它。或者該說是“他”?後知後覺地,他意識到這口吐人言的交談對象已經不是一種完全異己的動物了。
桌面遮住那條魚尾,乾透的長髮蓋住鰓片,乍一看去,那模樣幾乎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男性人類了。
艾格看着他撿起桌上的刀叉,先是對那片銀光細細觀察了一陣,又拿手指碰了碰餐刀不算鋒利的邊緣,而後把這幅餐具慢慢擺到了他面前。緊接着是水杯、果盤,一一向他推來。
甚至還是一個彬彬有禮的人類。艾格拿起一個果子心想。
有那麼一會兒,艾格在思索這動物在海面之下的經歷,想象他透過海水向一艘輪船投去觀察的樣子。人類的語言需要通過人類的交談習得,一盤菜餚、一道命令,諸多人類之事也得通過觀察來獲知。這種動物在茫茫大海尋找食物的過程中,對海面之上的窺探與瞭解大概遠比想象中的更細微、更深入。
燈影之間,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一旁那雙灰眼睛,安靜的視線停在自己的臉上,停在自己拿着果子的手上。沒人會懷疑這個距離內的所有舉動都在被那雙眼睛一絲不漏地觀察着。
一切都是更細微、更深入的。
正如尋常獸類只知飲血食肉,而他們知道如何穿透血肉的表象,探得人心深處的部分。恐懼。
快要拿到嘴邊的果子放下,手掌換了個方向,艾格把果子給他遞了過去。
這間艙室的水果無疑是整艘船最新鮮可口的一批,和人魚之前喫過的那些並不相同。而他接過這隻果子,咀嚼,吞嚥,慢條斯理的模樣一如既往。
然而不管是酸澀還是新鮮可口,那都不該是人魚食譜之內的東西。
艾格看了會兒他貌似津津有味的模樣,問:“嚐起來是什麼味道?”
一點鰓尖從髮際冒出,人魚朝他的眼睛看了過來。
沒等對面有聲音發出,艾格拿走他嘴邊的半顆果子,放回了果盤。
沉默兩秒,他繼續問:“人類的恐懼是什麼味道?”
一瞬間,燈影裏的動物止住了所有動作。
以恐懼爲生的動物會竭力向人們藏起自己的食譜嗎?
必然會的,就像巫師會向人們藏起每一滴用於施咒的鮮血,那是賴以生存之物,也是隱祕的致命之物。
恐懼。艾格看着這張凝固在影子裏的臉。
食物自然是食物的味道,飽腹的,鮮美的,令人垂涎的,根植於本能的味道。
與此同時,難以控制地,他在想象那樣一場進食——海底是相同的永夜,薩克蘭德有一條人魚,那麼,在那座被恐懼詛咒的、名爲加蘭的海島之下,在那場積年累月的陰謀裏,是不是還藏着那樣一條飢腸轆轆的動物,吞食了島上的所有恐懼,巡視過他遍佈紅珊瑚的領地?
迎着這陣突來的打量,人魚的鰓片在一點點豎起。
極度的寂靜中,伴隨着那種一瞬不錯的凝視,緊繃之意在逐漸從那片鰓尖遍佈上他的肩膀。此時此刻,也許任何一個人都該生出一點警惕,與這條食譜被揭穿的動物拉開一點距離。
而那雙一動不動的灰眼珠似乎也在全神貫注地留意——或者說戒備對面出現一個退避的動靜。
然而長久的沉默過去了,四目相對間,這是一個比眼下沉默還要毋庸置疑的事實——灰眼珠映出的紅髮碧眼始終坦蕩而平靜。
直到一隻蹼掌碰上膝蓋,艾格才低下眼睛,發現面前的動物已經離開了椅子,魚尾撐着上半身,尾鰭比椅腳更近地貼在靴子邊。
蒼白肩膀一寸寸向上擡高,透窗而過的海風吹過這片燈影,吹得那鰓尖顫抖了一瞬。
“……恐懼。”終於,人魚開口了。
但這是沒有發出聲音的一句。他說起恐懼,說起食物,彷彿這是一個多麼不受控的字眼、落地時會嚇跑這片平靜,他等候了一陣,才緩慢繼續:“……恐懼……的味道。”聲音本身已經低如耳語,可那震動的喉嚨還是在放低音量、放輕語氣,他告訴他:“……不同的人,相同的味道。”尖銳的鰓影和低緩的聲調一起湊近,“……恐懼……沒有味道。”鼻端在空氣裏似有一記輕嗅,“……沒有。”
湊近的臉來到了他的肩膀前,人魚停下了聲音,剩下的所有動靜僅僅是一個放得更輕的嗅聞。
他嗅了嗅吹過他側臉的海風。
呼吸藏進了風裏,十足隱蔽的。然而距離如此之近,比起這模糊的喉音,艾格更清晰的感受是這陣嗅聞。他總是在嗅來嗅去,也總是在一動不動地觀察什麼。
嗅什麼?觀察什麼?
……恐懼?可艾格知道自己身上沒有任何恐懼。
海水的氣味愈發濃郁,艾格往後靠去,偏頭看着那道緊緊懸停的蒼白喉頸。
“我聞起來像在恐懼?”
眼前的喉嚨幾度滾動,似飢餓又似剋制,讓人相信那是極其艱難之下才掙脫出來的一個字眼:“……你。”人魚說。
許久都沒有回答。接着,像是在尋找這問聲的解答,那屏息的鼻端循着看不見的蹤跡,在平靜的肩膀上徘徊片刻,繼續向他的鬢角湊近。
膝蓋泛起一點癢意,是一縷長髮落了上來,在滑動。艾格伸出手,繞過那直直的脊背,握起了這縷黑髮。
他當然沒有任何恐懼,這條以恐懼爲食的動物卻好像找到了一個已經半揭的餐盤,微不可察的呼吸逐漸變成斷斷續續的輕嗅。
沒有人應該放任這樣一個把人類當食物的獸類靠近自己的脖子。
這算是危險嗎?如果是危險,可那兩道尖銳的鰓正緊緊貼着黑色髮際,包括呼吸在內,所有的動靜都緩慢可控的、輕之又輕的,是這動物一貫的模樣。
如果不算危險,可那呼吸還在繼續貼近,靠在椅背上的肩膀有多麼平靜,這不斷貼近的距離就有多麼岌岌可危。很快地,斷斷續續的輕嗅經由一秒的絕對靜止,發出細小的顫動,變成了一記明顯的、長長的嗅聞——
就在這氣息清楚碰上耳廓的一瞬,艾格偏開臉,本能比大腦更快一步地將手裏握着的黑髮拽了下去。
整張臉猝不及防被扯離原地,人魚鰓片從髮際掀起,來不及收回的呼吸頓時變成急促喘息,脖子瞬間仰成了緊緊的一道弧。
又好像剎那間已經明白髮生了什麼,那張臉頰在抽動的同時已把鰓片扯回,他渾身上下的蓄勢眨眼變成了牢牢的控制,在背後的手更用力地扯動那縷頭髮之前,先一步壓下了豎起的尾巴。
瞬息之間,空氣完全靜止。
隨後,人魚擡着臉,回視頭頂的綠眼睛,維持着這個被扯離的姿勢,慢慢地、以確保對面能察覺的速度,讓肩膀沉下了一寸。
過了片刻,又是一寸。
紋絲不動的平靜回來了。
只剩被海風吹動的燭光在那雙灰色瞳仁裏不停閃爍。
艾格卻始終沒有鬆開握着頭髮的這隻手。
咫尺間若有若無的氣味依舊在浮動。他對着這雙灰眼睛注視了一陣,等到那裏面的閃爍平復,才湊上前,停頓片刻,同樣在那仰起的額頭前聞了聞。聞到了海水的氣味,鹹澀發苦,也聞到了這陣隱隱顫動的呼吸,眨眼已全部收斂,找不到半點蹤跡。
“友好的。”他說,手指滑到髮尾,再度握住,“我們是這麼互相看待的,對嗎?”
沒有點頭,更沒有搖頭。
人魚像被固定在了這個距離內,更像是仍舊被固定在剛剛那一扯裏。
友好的。他也無需搖頭或點頭。
無論他本身是怎樣一個危險的動物,上船以來又帶來了多少恐懼,但這會兒他們平靜地待在同一屋檐,那盤精心烹飪的魚還擺在桌前,這把頭髮不掙不扎地握在他的手裏,魚尾靜止在地。
一切彷彿表明:友好的。
友好的。但你不能指望這樣一條動物是完全可控的。
大半個夜晚過去了,窗外,舵樓二層投下的燈光早已熄滅。
艾格不難想象從船頭望去前海的圖景,霧氣,黑暗,巡邏之人戰戰兢兢,每一個深夜,這艘被恐懼折磨着的輪船都在這樣艱難地向前航行,彷彿隨時都可能在下一場怪事裏停擺。
在小島碼頭上等到這樣一艘船需要多久?一年、兩年、三年……那實在是一個漫長等候。他設想過一株紅珊瑚,設想過一把記憶裏的仿槍,做好了見到一切久遠之物的準備,卻未曾設想過這樣一條動物。
艾格鬆開手中長髮,手指離開那把髮尾時,人魚像是終於回過了神,一隻蹼掌擡起,在他膝蓋前停了一陣,輕輕放了上去。片刻後,蹼間手指蜷動,又慢慢伸向他搭在腿上的手。
一刻之前,那隻蹼掌本來就放在那裏。
“不要再做奇怪的事了。”艾格說。
人魚摸向那隻手的動作頓時停住了。
“接連不斷的噩夢、屍體,你把所有人都嚇得不輕,這艘船上的恐懼已經夠你吃了,不是嗎?”話雖如此,他卻並不瞭解一條人魚的食量。
“夠你喫嗎?”
人魚的上半身靜在那裏,依舊沒有應聲,朝他仰起的脖子也半分未動,視線像是被綁在了面前的臉上。
過了一會兒,啪嗒,這響聲是尾鰭輕拍了一下地。
什麼意思?艾格當然不懂他尾巴的語言。
“點頭,或者搖頭。”他用腳推了推地上的尾鰭,“是,或者不是。”
人魚摸到了他膝蓋上的那隻手,對着指尖的動靜等待了片刻,指尖一片平靜。
友好的。他像是在說,慢慢握起這隻手,點了點頭。
艾格低頭看了眼,沒抽手。
“這艘船需要繼續航行。”他跟握手中的艙室主人打商量,“正常的航行,你明白嗎?”
人魚摸過握住的手,手指碰過硬繭、掌紋,伸入指縫,把這個任由觸碰的部位舉到了臉頰邊,嗅了嗅這隻手的骨節。眉弓之下的陰影隨着低頭變深,鼻端下移,又嗅了嗅露在袖角外的手腕。這一刻,沒有人能比這條動物看上去更好商量了。
他再次點了點頭。
第42章
一整個上午,船頭那間艙室的門窗緊緊閉合,船員進出的動靜卻不少,端走一個空掉的餐盤,送去一個新餐盤。
過了一陣,又送去了三桶清水。
遠遠地,艾格看着船員低頭進去,又低頭出來,注意力時不時飄去船頭,心想比起清水,那動物更需要的也許會是三桶海水。
中午時候,送完餐,又有幾人從底艙搬出一個掛鎖的箱子送了進去,艾格認出那是武器庫獨有的青銅箱,上面還裹了層火.藥專用的防潮焦油布。
有點摸不清那動物的意圖,好奇——或是爲了研究人類的武器?偌大一個艙室,他彷彿可以想象他拖着尾巴一會玩玩水,一會又翻翻寶箱的模樣——倒確實比待在水艙時更愜意。艾格望着搬去武器的船員離開船頭,又想,他最好不要弄出一聲槍響。
然而無論那間艙室裏發生了什麼,哪怕是一聲槍響,只要事務長沒有出現在人們眼前,相比前兩日血淋淋的刑訊,似乎所有動靜都能被稱上一句風平浪靜了。
對於整艘船來說,這無疑是如釋重負的一天。
沒有了人魚,沒有了屍體,沒有了刑訊,甚至沒有了一整晚的噩夢。不止伊登一人告訴艾格自己終於睡了一個好覺,一大早開工的水手們都在相互問候好天氣與彼此臉上的好精神。
站在船醫室的窗口傾聽甲板,海浪與鳥鳴裏時不時傳來一陣談笑。
當雷格巴邁進門檻的時候,艾格最先察覺到的是一股香料味,而不是他的腳步聲。
巫師的動靜仿若遊魂,臉色也仿若遊魂,整個人萎靡得與甲板衆人格格不入,像是被這大好晴日單獨拋棄的那一個。
他掛着兩個發青的眼圈,不聲不響坐到空無一人的桌邊,先是翻找出船醫室的安神藥粉,又對着窗邊的背影閒談了一陣天氣、抱怨起自己一整晚連續不斷的噩夢。
彷彿完全忘了昨晚那場不了了之的談話。
等到艾格聽了長達五分鐘的自言自語,察覺到他依舊沒有停下話頭的意思,回頭給去目光,雷格巴才揉着自己額頭,停下了話音。
隨後他擡起臉,用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注視了一陣,遲疑道:“……是恐懼,對不對?”
巫師沒有等他回答。
手臂在桌底動了動,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東西,放到了桌上。
那是一截鮮紅的珊瑚枝。
“從船長室順來的。”他說,“除了一株成人高的紅珊瑚,那商人的抽屜和櫃子裏還擺着不少這樣零碎的珊瑚……有的是從商市收購,有的是從夏季海島下挖採來。不過,那商人從來沒有提起過那最大的一株的來歷——”
說着,他觀察起窗邊人的神情,彷彿想在他臉上找找那紅珊瑚的來歷,或者直接問上一句“你知道嗎?”但他觀察了幾眼,只道了一句:“紅珊瑚能讓行船遠離噩運,在風雨無常的海上,人們向來相信這些。”
艾格走過來,拿起了這株珊瑚。
雷格巴從他拿着珊瑚的手,看向他連眉頭都沒動一下的臉。
“……詛咒。”他欲言又止,“這珊瑚,跟你身上的那個詛咒——”
“是恐懼。”艾格說,把這支紅珊瑚收到了兜裏。
雷格巴愣了愣,沒料到他就這麼一口承認了。
他張開嘴巴,又閉上,有一陣沒吭聲,只是拿一雙眼睛打量着這個坦承詛咒之人,回想起他一直以來再正常不過的言談舉止,越是回想,神色越是古怪,像在看什麼未曾見識過的物種,或是發現了斷腿之人行走之類的離奇之事。
巫師自認對那詛咒十足瞭解,他想象一個身負詛咒之人——無需想象,他也算見識過被詛咒折磨着的人——沒有一具血肉之軀生來完全無慾無畏,越是抵禦就越是在感知,越是快麻木就越是敏銳,從人之天性裏剝離這些東西,大概是比割肉剔骨更困難更狼狽的事情。
“說實話,我想象不到……”他持續打量着走向窗邊的背影,還有人真的能成功抵禦恐懼?他開始默算那消失之島出事的時間,四年?五年?
“……那時候你纔多大?”巫師的聲音更像是在對自己說話,“這兩種詛咒裏,恐懼無疑是比色.欲更難辦的一種……”哪怕身負詛咒的人得知了這種詛咒致命的關鍵,通過經驗與磨鍊控制住了自己的本能。哪怕他真的天賦異稟,讓這種違背天性的控制持續了數月、數年……但在最開始的時候,毫無防備的時候——
“照理來說……照理來說,沒有人能從詛咒之下倖免。”
沒有人能倖免。艾格在他納罕的目光裏走回窗邊。
爲何倖免的疑問並未像以往那樣冒出來。他曾走過那座城堡的每一個角落,比誰都明白巫師此刻所說——沒有人。
雷格巴跟來了窗邊,他把手肘撐上窗框,神色遊離了一陣,時不時瞥兩眼身旁的倖存之人,依舊陷在這陣苦思冥想裏。
“……我要找的那個人——”他突然說,“那個巫師……”
曾經篤定過所尋之人已不在人世、指控過那人的卑劣與偷竊,這會兒他猶豫半晌,語氣裏卻冒出了一點不確定,像猜忌又像是希冀:“他在那場詛咒裏……”
“他的名字。”艾格說。
“什麼?”
“你要找的那個人,他的名字?”
雷格巴看了過來:“那人向來化名一堆。”像是生怕鬆口的人想不起來這位故人,他又說起更多,“這世上知道他真名的人大概比知道那種詛咒的人還要少,狡詐和欺騙是那人的天性,他一直說每個巫師都應該藏好自己的名字。如果他朝你說過那些詛咒的故事,你應該不會忘記他的口音,和我一樣的口音。除此之外,那人最喜歡的地方是妓院和酒館,最常蹲的地方準是賭場和監獄,他喜歡穿得花花綠綠,喜歡炫耀一些巫師的小伎倆……”
……還喜歡假扮醫生,喜歡撒謊,喜歡講些嚇唬小孩的巫師故事。艾格在心裏應聲。
然而異域巫師一直以來的故事卻並非欺騙,最後講的話並非謊言,那是徒勞的一聲大喊——恐懼。
他告訴過他,是恐懼。
“尤克。”他告訴身旁的巫師,“他最後使用的名字。”
“……啊。”
雷格巴聽出了他的用詞:“……最後。”
“最後。”艾格說。
巫師的接話異常平靜,又像是有點茫然:“最後……他也成了一株紅珊瑚。”
沒有人可以在這種詛咒裏倖免。
積年已久——又彷彿是突如其來的故人惡訊讓窗邊的沉默持續了一陣。
巫師鬆開握在窗框上的手。他看了看遠處的海面,又看了看底下的甲板,收回漫無目的的目光,轉身走往了門口。
似乎是要踏出門檻了,但他在門邊直挺挺站了半晌,又回到桌邊,坐了下來。
“尤克。”許久的寂靜後,他說,“那是他原本的名字。”
艾格回頭看他,手指在摸過兜裏的紅珊瑚。
再開口時,巫師沒有像往常那樣詢問怎麼進入消失之島,也沒有詢問故人的遺物所在。
“我原本以爲——本以爲你們島上的這場詛咒裏有他一份,他是最瞭解這種咒術的人。”他一雙眼睛從門外移去窗邊。
“你知道這場詛咒是誰幹的嗎?”
窗邊沒有應聲。
這樣問着,巫師也沒有指望任何應聲。他已經知道在這之前,被詛咒的人除了明白恐懼與恐懼的後果,甚至不知道詛咒的真正來源是一隻神祕動物。
這是絕對隱祕的咒術。
人們不會知道自己的血什麼時候流到了巫師手裏,不會知道自己已身中詛咒,不會知道致命之物是什麼,更不會知道一隻藏在森林或大海里的神祕動物。
在這艘船上,這片異域的大陸上,唯一的異域之人也許已經成了最瞭解這種咒術的人。
“尤克出海的時候,曾以爲自己能找到一條屬於大海的神祕動物,把這種詛咒完全摸透。他偷了我半把樹精的頭髮,說那是預支的報酬——爲幾年後他會分享給我那份隱祕知識。”
說起故人,再多的不愉快也已煙消雲散。雷格巴靜了幾秒,才繼續道:“事實上,我始終覺得我們知道的已經夠多了,巫術有巫術的禁忌,所有事情都有個探知的底線——和海上的習俗不一樣,我們那裏並沒有‘鮮血是不祥的’這種說法,在習慣用鮮血進行祭祀的森林裏,人們遭遇到這種詛咒的情況不在少數。”
“一遍又一遍的遭遇中,樹精的祕密被一一挖掘,習性與弱點曝露得越來越多,神祕動物逐漸開始避開人類——從來都是這樣,掌握着知識和工具,成羣結隊的人類總是試圖走向主宰者的路——事情開始發生變化,獵物不再是完全的獵物,獵手也不再是完全的獵手。雖然這依舊是危險的事,但越來越多的巫師開始主動追尋起那種動物。”
艾格靜靜聽着。聽着那未曾見過的森林動物,腦中想的卻是佔領了船頭艙室的那條大海動物。知識與工具並非人類的專屬,那條對人類沒有半點躲避的人魚也能說上幾句人言,將一把餐刀用得有條不紊,他甚至已經搬了箱火.槍進屋。
若人類真想獵取那樣一隻動物,大概遠不止“危險”的程度,他看到巫師始終摸着手上的樹枝鏈子。
“爲了那最有價值的部位——一把頭髮?”
“一把頭髮——”雷格巴看了手上枯枝一眼,“多大的利益冒多大的風險,一把頭髮並不值得巫師冒這樣的風險,不是嗎?”
他又說:“多大的利益也讓人們作多大的惡。一場詛咒——無數人的性命,這樣的惡行能換來的東西——一片能換金子的香料樹?一堆能帶來好運的紅珊瑚?不。”他搖了搖頭,“當然不止這些。”
第43章
“我和尤克是在一場祭祀裏發現了這種詛咒最大的祕密。”
這樣說着,巫師又是斟酌了好一陣。
“你聽過那種祭祀嗎?”他問,“人們把鮮血滴入瓦罐,通過祭司的手呈上祭臺,以祈求神明的祝福。”
艾格聽過,卻並沒有見過。
無論他自己對流血是多麼不忌諱,但海上的人十個裏有九個都認爲鮮血是不詳的,祭臺上人們更喜歡擺一些牛羊家畜。
“那是森林裏再尋常不過的一種祭祀,沒人會想到這種祭祀會招來一隻神祕動物。”
“起先,我們以爲吸引那種動物的僅僅是人類的鮮血,巫師們已經發現——那種由鮮血聯結、會產生詛咒的色.欲和它們平常食用的色.欲是完全不同的,就像……”他思索了一瞬,“就像人類的食物有味道的差別。”
“如果說尋常的色.欲是寡淡無味的,那麼,那種會令詛咒生效的色.欲對於它們來說,也許就是無上美味。”
“獸類最激烈的欲求不過就是一口食物而已,不是嗎?逮着機會,它們將嗅着血腥過來,把每一個人都變成香料樹。爲此我們納悶了很久,要知道,照森林裏祭祀的頻率和習慣,我們走過的地方早該遍地都是香料樹了,遇到的樹精也不該僅有那麼兩三隻。”
然而事實上,哪怕這種詛咒在森林裏稱得上常見,那也僅僅是相對大海而言。
神祕動物至今仍是人們口中的傳說。
“後來我們發現,強大的咒術總是伴隨着各種各樣的禁忌與條件,這種法則同樣適用於一條志怪動物——詛咒的能力對它們來說,也許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無所顧忌,甚至……每一隻志怪動物從誕生到死亡,僅僅只能施展一場那樣的詛咒。”
巫師盯着手上的樹枝,回想的模樣讓人相信每一句話都是親眼見證。
“它們也並非拿到鮮血就能施展詛咒,大多數咒術往往會需要一個儀式。”
“而那一場祭祀裏,把它們招來的除了鮮血,確實還有另一種東西。”巫師告訴他,“那是祭司對祝福的祈求。”
艾格看着他:“祝福。”
“沒錯,祝福。”
巫師重複這本該寓意美好的字眼,語氣裏卻有着和道出“詛咒”時如出一轍的顧慮。
他說起那場祭祀:“老祭司背叛了那一場祭祀——疾病纏身,半隻腳踏進棺材,他或許已經失去了信仰,又或許被衰老和病痛折磨得不得不求助信仰。他捧着所有人的鮮血,念出的禱詞卻不是村子的風調雨順,而是自己的長命百歲……我猜哪怕是信仰最堅定的時候,那祭司也不曾幻想過這樣一種結果——”
“有隻樹精拿走了所有人的鮮血,接着,它通過鮮血詛咒了整個村子,也通過鮮血祝福了那個老祭司——他的祈求成功了。”
“村子裏的人變成了一片香料樹,唯獨他重獲新生、長命百歲了。”
艾格與巫師對視。
隔着半個屋子與透窗的日光,彼此的聲音無比清晰。
“這是詛咒能換來的東西。”他說。
“這是詛咒能換來的東西。”雷格巴肯定着。
卻好像希望這個事實還有懷疑的餘地,“我們發現了這個祕密……緊接着又有幾個巫師察覺到了這個祕密,這……足以引起瘋狂的祕密——”
“也許那種動物身上最強大的不只是詛咒的能力。也許在詛咒一羣人的同時,它們還會祝福一個人。也許人類變成一株香料樹的同時……那種能讓老者重獲新生、讓病者頑疾自愈、讓一具血肉之軀超越自然之力的巫術……也是存在的。”
“那確實像一場祭祀。”他陷入回憶,“沒有神明,沒有惡魔,有且僅有一隻志怪動物的祭祀——人類向那種動物獻出鮮血,獻出那些被詛咒的生命,獻出那些人最尋常不過一口色.欲……”
“……可以換得一個降臨己身的祝福。”
他停下了話音。
又似乎還有無數未竟之言留在這句話裏,一雙眼睛往窗邊身影投去了注視。
那是輕易就能讀懂的未竟之言。
一個傳說中的、超越自然之力的祝福——天平的一端是那樣一個祝福,另一端是無數人的生命。大概只有在最老套的童話故事裏,人性的天平才從來不會搖擺傾斜。
如果知道了這個祕密,如果有那麼一個機會擺在眼前——事實是追尋鮮血與那種動物的腳步再也沒有停歇。
巫師沉默的注視裏,窗邊人的眼睛已經從屋內移向了窗外,不再是傾聽的樣子。
他像是再平靜不過地接受了這個祕密,接受了這場詛咒背後可能存在的一個圖謀。
這場詛咒背後有多少圖謀?
一個祝福。艾格望着窗外一隻來回踱步的海鷗,感到這祕密的冗長和陳舊,像千篇一律的童話故事那千篇一律的反面。
一個祝福。一頓美餐。財富與權利。一種能帶來財富與權利的武器。這世上有多少張嘴巴就有多少種欲求,如果將那些欲求一一探究,那註定是一個乏味的、費時的、永遠重複的過程。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對這個祕密發表任何看法。
雷格巴同樣沒再繼續談論這個祕密,他想告知也並非是這個隱祕本身。
“……無論如何,你倖存了下來。有人從一場詛咒裏倖存了。”他加重了語氣,“所以,對於那個巫師和那條動物來說,這場交易還沒結束——它的詛咒還沒完成,他的祝福也沒完全獲得。”
一整座島嶼的詛咒,降臨於那樣一個家族的詛咒,多少時間?多少籌謀?古老島嶼覆滅的全貌不得而知,唯有經驗在告訴巫師,獸類不會放過嘴邊的每一口食物,準備了這場詛咒的人也不會輕易放棄那個祝福,事情也許就差一步——卻還沒有結束。
“也許海上遠比想象中的危險……如果有那麼一些人在尋找倖存者,他們的目的不會只是寶藏,也不會只是倖存者的徹底滅亡……詛咒就在你的身上,你知道他們想要什麼——”
——你身上的恐懼,最後一份恐懼。
巫師想提醒,卻在這一瞬忽而停下了話音。
恐懼——那是未知巫師的企圖。然而在這之前,那首先是身負詛咒之人必須時時銘記、時時抵禦的東西。他無需提醒。
望着窗邊無動於衷的背影,巫師繼而想到了他剛剛一口承認詛咒的模樣:是恐懼。
儘管已經談論過不少隱祕,但顯而易見,兩人之間還遠遠稱不上信任。巫師甚至懷疑在這種鉅變下倖存的人是否還會擁有信任。
然而他向他承認了這個致命之物,“是恐懼”,像在道一聲事不關己的招呼。
色.欲的引發可以施加手段,恐懼同樣。
如果說身負詛咒的人已經掉進了一個四處刀刃的陷阱,那麼,把“恐懼”告訴一個並不信任的巫師,無疑是在這陷阱裏再添了一把可以從頭頂準確扎來的利刃。
什麼樣的人會不在乎周身刀刃是多是少、是遲鈍是鋒利?巫師出神心想,那必然是銅牆鐵壁之人。
窗邊的身影平靜、清晰,猜測中的險境似乎並不存在。巫師透過那唯一的背影,望進那場已經塵埃落定的詛咒,卻仍舊在爲所有探尋感到迷茫。
他還想知道島嶼爲何消失了,想知道故人的遺物所在,想要問問那一株紅珊瑚最後佇立在了哪裏。他低下頭,一一打量過桌上藥箱裏的東西,那些熟悉的東西:割過腐肉的匕首,盛過鮮血的碗罐,還沒染上鮮血的繃帶……
……他同樣在想象那麼一雙取過故人鮮血的手。
“如果詛咒一直沒有生效,你……”
倖存之人會期望那滿手鮮血之人找來嗎?會想要看清仇者的面孔嗎?巫師沉默片刻。
“你……會想要復仇嗎?”
沒有應聲,當然沒有應聲。倖存之人有多稀少,那探尋的路就有多麼艱難,這詛咒有多隱祕,背後的人藏得就有多深。
最可怕的不是復仇如何無望,而是你壓根不知道仇者的面孔。
“……尤克信任過你。”
再開口時,巫師似乎是想敘舊,可他說了一句,就再度陷入了沉默,毫無頭緒的樣子。
“他信任過你……否則不會告訴你那個咒術的故事。他再怎麼喜歡炫耀巫術,也不會把那樣一個禁忌的咒術隨便說出口……他總是把名字藏得比錢包還嚴實,他也信任過你們那座島。”
他對着那藥箱看了許久。
一整個島的詛咒,就是一整個島的鮮血……森林裏的巫師能夠不知不覺拿到人們的鮮血是因爲祭祀,那海島上的呢?
“……他比誰都深知鮮血的忌諱,生病時,他不會讓任何一條水蛭碰到自己,受傷後,他會燒掉每一條繃帶,他不會參加祭祀,他注意着自己每一滴鮮血的去向……我沒法想象……如果真有那麼一個人,我沒法想象有誰能夠拿到他的血,到底——”
巫師的話音忽地停止。
停止於門外響起的一道腳步聲。
微弱又遲緩的,輕一步重一步,獨屬於年邁之人的步伐來到了門邊。
木門推開,被船長召去了一上午的巴耐醫生回來了。
屋內的交談徹底結束。
雷格巴帶着兩包安神藥離開的時候,滿屋寂靜裏,醫生對着他的背影看了好幾眼。
“看得出來,他睡得不太好……異域來的人大概跟我一樣,很難適應海上風浪。”
老人走到角落,給自己泡起相同的安神藥。他從船長室一路走來,想必已經聽聞了人魚消失的消息,這一回並沒有像以往那麼神色沉重。
照例絮叨了兩句船長不見好的肺病,把藥粉抖進杯中後,他的話題重又轉回剛剛離開的人身上:“一個異域來的年輕人——說來你又要厭煩了,他讓我想起尤克。”
艾格坐回桌邊,漫不經心應着:“誰?”
醫生對他的記性見怪不怪。
“城堡裏的醫生,我原來的助手。和剛剛那個年輕人差不多的口音,差不多的裝扮,喜歡在手腕上編樹枝,不記得了嗎?”
老人陷入回想,露出了一點笑意。
“奧,你好像一直不太喜歡他……他總是給你開最苦的藥,又總愛把你的繃帶打成像蝴蝶一樣的結,甚至還偷過你的火.槍拿去換金幣……仔細想想,他確實挺惹孩子討厭的。你嘴上說着不跟他計較,卻不知道自己每次假裝原諒的時候耳朵氣得有多紅——”老人搖着頭,一邊端着杯子轉回身。
帶笑的話忽地停下了。
“那是什麼?”他問,喝了一口杯中藥水,看着艾格從兜裏拿出來的東西。
“紅珊瑚。”
“哪來的?”
艾格又盯着這片紅色看了一陣,才道:“撿來的。”
最容易的謊言由沉默構成,不得不開口的時候,越少的字句是越好的選擇。
“撿來的?”醫生疑惑了一句,卻並非在懷疑那是謊言,“從哪兒撿的?”
艾格沒有應聲。
醫生也沒有追問,只是建議他把這支珊瑚放在船醫室。
“下午我讓人去問問,丟了這支東西的人肯定急着找回來,如果哪個船員帶着這樣一支紅珊瑚,那他大概是把它當作了護身符。”
他喝完了一杯安神藥,又道:“說起來,船長室的紅珊瑚也不少……紅珊瑚能讓行船遠離噩運,海上的人都信這些……也許我也該去向船長討要幾枝,讓你們放在身上,紅珊瑚不止能庇佑行船,還能給孩子帶來幸運,保佑你們免受疾病和噩夢的侵擾。”
艾格等他說完了這迷信的一通,才敲了敲桌上藥箱,道:“你是醫生,不是巫師。”
他並不是第一次這樣提醒。
醫生不再說了,慢慢搖了搖頭:“你一向不信這些。”
“你卻開始迷信那些。”
醫生沒有否認,只是走向角落,又拿出一罐安神藥粉,嘆了聲氣。
那是一種熟悉的嘆氣。
老人彷彿快被時間擊垮了。小島上日復一日的等候裏,消失之島遠在天際,海上怪譚越傳越廣。老人逐漸聲稱懷疑,懷疑自己堅信的真理。
又開始聲稱相信,相信那未知敵人的危險莫測,相信那不可對抗的神祕之力。
聽着這一聲嘆氣,艾格在望向這截紅珊瑚,他已經把它放到了藥箱裏。
試圖從這片紅色上找到半點幸運的象徵,但他什麼都沒找到,摸起來只是一截冰冷的石質,看起來也只是一個僵硬的形狀。
像手指。他出神地想。
巫師不了了之的一段話似乎還留在這個屋裏——你想要復仇嗎。
艾格擡起頭,看向那佝僂背影。
他試圖回想一些復仇的故事。
諸多故事曾由老人向他娓娓道來,包括復仇。童話故事總有各種甜美外衣,正義總會戰勝邪惡,結局總會美好如初,連仇恨都好像是溫情脈脈的。
想來想去,他真正見識過的仇恨,似乎只有一頭森林裏的獸類。
他曾宰殺過一頭灰狼。
隔天回到那血跡未乾的地方,看到血泥被利爪刨了個徹底,而密林一頭傳來了聲聲淒厲狼嗥。母子,伴侶,他猜想過死去的狼和那一頭狼的關係。
那是一種銘記喪親之仇的動物,也是一種懂得判斷獵物的動物。仇恨已經讓它四處留下血色爪印,可它能夠判斷人類回視的眼神,能夠判斷人類的體格與武器,於是它僅僅是潛在密林深處,日復一日,從暗地裏投來一雙死死跟隨的猙獰眼睛。
他曾一遍又一遍走過樹影幢幢的深夜密林,用脊背感受過黑暗裏的虎視眈眈,偶爾他順着地上的爪印,回視遠處那雙幽綠的獸瞳,會認出那種東西:
仇恨。
是刻骨的仇恨。
咳嗽聲開始從屋中升起,斷斷續續的,虛弱得像燭火。讓艾格想起頭枕手臂,睜眼望着診所屋頂,隔着一堵牆壁聽過的那無數個小島深夜。
偶爾他分不清那是恐懼的幻境還是真實之景——他感到陰影中有條巨大的水蛭一直蜷在那裏,蜷在逝去的島嶼上方,黝黑泛光,是食飽鮮血的樣子。
可他閉上眼睛,又睜開眼睛,轉頭看去——陰影中並非可怖水蛭,而是那樣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
慈祥,溫和,美德遠近聞名。那些割過腐肉的匕首,盛過鮮血的碗罐,還沒染上鮮血的繃帶,就在他手中的藥箱裏。
醫生老了。
老到再平和的深夜也不能有場安穩覺。老到需要人時時看候,才能確保他沒有一腳踏進那永久的安眠之所。
艾格枕上椅背,睜眼望向頭頂,天花板底下是咳嗽終於停歇的寂靜。一聲疲憊的呵欠響起,屋內的人喝起了第二杯安神藥。
“睡得不太好,對嗎?”
一如既往地,他聽着那些聲音問道。
第44章
顛簸的海浪,鼓譟的風帆,年邁體虛,腰痠背痛,太多的理由可以用來解釋一個老人日復一日的不得安眠,也許是這一上午聽過的毫無意義的閒話已經夠多,這一回艾格沒再仔細去聽。
離開船醫室,拿麪包屑餵了會兒海鷗,無所事事地在甲板閒逛了一下午,入夜後他照舊睡了個好覺。
他本不應該在半夜醒來。這是個再安穩不過的晴夜,睡夢沉得像掉進了海底,艙室裏也沒出現任何能攪到安眠的動靜。
然而大腦卻像是對這種甦醒並不陌生,在眼睛睜開的同時,所有意識也分秒不差地回籠——那一道視線僅僅隔着半個屋子的距離,有的時候,後頸皮膚上的感官往往會比耳朵或眼睛更敏銳。
枕着手臂,他沒有動彈,移目去看地上的爬梯影子。
悄無聲息地,一條魚尾正在往爬梯上方收去,若這會兒他沒定睛細看,鐵定會以爲那只是風吹吊牀時的一陣眼花。
眼瞧着那條尾巴的影子一點一點消失在了通風口,活像一隻從人類廚房偷食的動物鑽回了洞穴,艾格這才翻身看向空蕩蕩的爬梯,閉眼靜躺兩秒,伸腿下了地板。
一條魚尾巴在地上能溜多快?他從通風口探出肩膀的時候,那正在後撤的身影甚至還沒轉過身,擡起來的灰眼珠清晰地暴露在了夜色裏。
“你又來了。”
沒等地上的黑尾徹底縮走,艾格伸出一隻手,準確抓住了那截尾巴。甲板溼滑,魚尾比甲板更滑,他稍一使勁,人魚的手肘只來得及發出一聲撐地的悶響,眨眼就被連尾帶頭地拖回了通風口。
蹼掌壓出一連串滑痕,人魚從甲板仰起上半身,目光與呼吸齊齊撞上通風口擡起來的面孔。一瞬間艾格聞到了他披散下來的長髮,髮絲都已乾透,沒有水滴,更沒有氣味。他順手摸了把底下爬梯,同樣不見溼潤。如果不是他本能警覺,碰巧醒來,這倒是一次徹底不留痕跡的造訪。
“你瞧見過人類在水裏撲騰的樣子嗎,會覺得他們不夠靈活嗎?”他把逮到的這截尾巴遞出去,遞到這位不速之客的眼皮底下,“跟人類見你在地上用尾巴跑路的模樣差不多。”
而被逮的不速之客維持着撐地不動的姿勢,有那麼幾秒,他目光完全避開了眼前尾鰭,好似這垂落的柔軟之物不是自己身上的一部分。
可即便如此,他神情裏也找不到半點閃爍或被抓應有的慌亂,若此刻他開口說一句碰巧路過,說不定艾格會點頭相信。那雙灰眼珠先是看了看握着尾鰭的一隻手,又看向扶在黑鱗上的另一隻手,他似乎是想動一動這一整條尾巴,但眼睛來到人類擡起來的臉上,就再也沒了半點動靜。
就着昏沉夜色,艾格掃視那張看不出情緒的臉,認出了這種一動不動的凝視。他顯然不是碰巧路過。
“大半夜的,你又來這裏幹什麼?”
艙室裏,另外兩個吊牀傳來的鼾聲不絕於耳,艾格臉上同樣殘存睏意,好端端一場覺,沒人樂意睡到一半莫名醒來。
人魚凝視那一雙睜開不久的睡眼,又看向他掉了顆釦子的衣領,端詳他渾身上下亂糟糟的褶皺。每一個從吊牀裏下來的船員都是這樣,吊牀狹窄,麻繩粗糙,再平穩的躺姿,都免不了睡得像被身底麻繩捆了一遭。
凝視從領口滑到鬢角,明明才一個白日沒見,那雙灰眼珠來回細看的模樣,卻彷彿眼皮底下是一個多麼久違的面孔。他甚至伸出了一隻蹼掌——那是看着看着,就不由自主伸出來的一隻手——睡亂的幾縷紅髮支起在夜風裏,他觀察着底下的神情,蹼掌在半空停留兩秒,碰上了翹得最高的那縷髮梢。
艾格擡起眼皮,只看到一隻蜷起手指的蹼掌慢騰騰收了回去。彷彿有道觸感在頭頂摸了一瞬,但那輕微得像風吹一樣難察。
他與那雙半天沒眨一下的灰眼珠對視。
等了片刻,沒等到他的開口應聲。
他已然見識了這條深海動物諸多行徑的古怪難解,別說半夜窺視一間人類艙室,要是哪天他坐到白天衆目睽睽的桅杆頂上,他好像也不會太過驚訝。艾格鬆開手裏的尾鰭,手裏的尾鰭卻沒鬆開他的手腕。
他低下頭,順着寸寸黑鱗看去,這才發現這條魚尾跟以往細微的不同,黑鱗暗沉,尾鰭也不見以往的柔軟溼潤,讓人想到魚類曬過後的缺水樣子。
他又仔細摸了摸,鱗片一旦緊繃起來,觸感則更顯乾燥僵硬。
船頭艙室應有盡有,和以往不同的大概是少了個裝滿海水的池子。從昨夜上船開始,這條魚尾就再也沒有出過那間艙室,算算時間,也得有一天一夜了,一條深海的魚該離開海水這麼長時間嗎?艾格摸着這把魚尾,望去船頭。燈光在遠處隱約閃爍。
天都快亮了,他想。隨後他鬆開手,從爬梯來到甲板,站起身道:“起來,去你的艙室看一看。”
走了兩步,沒聽見動靜,回過頭,人魚正在朝他直起身體,地上的黑尾卻不見動彈,小半條依舊垂落在通風口。
見他看來,尾巴往前動了動,蒼白肩頭就快要碰上他的手肘。被發現行跡,被逮住尾巴,自始至終不見他有半點心虛,此刻挪着魚尾跟不上來的樣子倒是露出了一點困頓。
艾格上下掃了他一眼,收回了剛剛遞出的一隻手。
伸出去的蹼掌落了個空,人魚仰頭看他。
“我先走一步。”兩隻手放回兜裏,艾格邁開腳,靴子離開前碰了碰地上躺着不動的尾巴,“怎麼過來的,怎麼回去。你慢慢來,回到船頭正好可以瞧一眼前邊升起的太陽。”
人魚原地靜立,注視面前背影。背影在和腳步聲一起遠去,注視很快變成了眺望。半晌,魚尾滑過背後,掃落支起來的艙室頂板。通風口啪地蓋上,隔斷了底下連綿鼾聲。
尾鰭繞去身前,摸了摸地上剛留下的靴子印記。隨後他直起身,沿着一個接一個的腳印,慢慢跟了上去。
靠近船首樓,才發現二樓的船長室窗戶還透着光。且那亮度不是睡前會忘關的光,那可能是老眼昏花者在地上找一根針纔會亮起的燈盞數。
走過甲板上的燈光邊緣,艾格停在了屋檐底下。
他想到了晚餐後船長侍從到船醫室的傳召。提上油燈,醫生照例跟隨前往,這之後他有離開船長室嗎?回想了幾秒,答案是他並未留意。在這艘船上,人人都知現任船醫自打被強綁上船,兩條老腿一天要跑七八趟船長室。無論白天深夜,他得像勤懇水手照料暴雨裏的風帆那樣,寸步不離地照料這艘船最重要的病人。
靠在門邊,艾格聽了一耳朵樓上動靜,聽到了幾聲模糊的咳嗽。分不清是來自一個老人還是一個病秧子,又或是兩者的此起彼伏。
他沒再細聽,推門進屋。
粗粗一掃牆角,裝着清水的三個桶與兩個木箱並排而立。掀開水桶看了看,只有一桶水有用過的痕跡,用了小半桶,剩了大半桶。艾格想起了海魚放進淡水、不出半日總會奄奄一息的模樣。
他徑直找去屋內的盥洗室,拖出一個寬大浴桶,又找了把繩子和一個空桶。隨後他避開燈光,到黑漆漆的舷邊打起海水。來回間他沒有發出太大的聲響,樓上樓下僅隔了薄薄一層地板,疾病纏身的船長可能壞了肺、壞了腿,但沒人說過他還壞了兩隻耳朵。
人魚悄然出現在門口的時候,浴桶裏的海水還沒打滿,東邊的太陽更沒升起。半刻鐘,艾格回頭看他,倒是比想象中的快多了。
第45章
最後一桶海水拎回來,關上門,艾格看到屋裏的人魚正立在浴桶旁,一隻蹼掌伸進去碰了碰水面。
浴桶不到半人高,一眼就能看到桶底,但他朝着桶內瞧來瞧去的模樣直讓人懷疑那是一個長滿了花的池塘。
地上的半條魚尾環抱着那隻浴桶,慢騰騰旋移了半圈。
他沒有進水,首先點起了燈。
拉開抽屜,拿起一個火折,在油燈上取火,手攏火苗,慢慢點燃另一盞。油燈掛上牆壁,人魚側過身,灰眼珠與滿溢的燈光一起照上浴桶旁的人影。
艾格將他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
有的時候,不得不承認這條動物學起人類之舉、用起人類艙室來絲毫不顯違和。他似乎已經把這間艙室摸了個透,燈光下,半空的水杯和航海圖一起擺在長桌,黑色外袍列掛於牆,都是比昨晚更具人氣的模樣。
他甚至拿起一塊帕子,慢騰騰擦乾了自己剛剛碰過水麪的手指。
海水倒完,艾格本想敲敲桶,示意那條仍在屋內遊曳的魚尾進來待着。
卻見人魚穿過半間屋子,去往了另一頭的牀榻邊。
船首樓的睡臥處自然不像甲板下那樣,是幾根繩子拉出來的吊牀,也不像船醫室那樣只是窄窄一具木板,牀帷掀開,露出的牀榻能抵小半間甲板下的艙室。
榻上是一層海豹皮,也許是不久前才從櫃中拿出,在燈下泛着嶄新的光澤。艾格一眼看去,只覺那張牀似比昨日高出了一截,順着最頂上的海豹皮往下看,墊了有四層毛皮?還是五層?人魚撫平那柔軟至極的牀榻邊緣,轉過臉來望他。
他沒有說話,朝他輕輕拍了拍牀榻。
如果那張牀是桌邊拉開的一把椅子,旁邊再擺兩套茶具,他看上去就像任何一個在彬彬有禮招呼客人就坐的屋主了。
“讓我坐?”
人魚半截尾巴輕輕掃過牀前地面,像在掃去不存在的灰塵。他點點頭。
艾格沒動彈,站在原地遠遠地看。
這會兒他又開始懷疑牀邊的動物是否分得清桌椅和臥榻,別說鋪着幾層嶄新的毛皮,就算那裏鋪滿了黃金,他也沒有往一張陌生牀榻上坐去的習慣。他擦淨手上海水,瞥見桌上的空餐盤,心想用人類的餐、住人類的地盤,比巡邏水手還準時的夜半出遊,再加整理那麼一張人類牀鋪,這動物在這艘船大概迷上了什麼奇怪的人類遊戲。
然而不論他想擺弄餐刀還是牀鋪,現在這些總比之前的屍體遊戲要無害。
不再繼續觀察人這間屋子的邊邊角角,艾格轉而望去窗口,離天亮還有段時間,屋外這一撥巡邏腳步聲就快過去,他打算回到船尾,在船醫室的椅子上繼續打會兒盹。
就在這時,屋子另一頭傳來了細微的東西拖地聲。轉過頭,魚尾在動,慢慢地,一個青銅箱被人魚拖到了牀榻邊。
箱蓋打開,艾格正要離開的腳步停住了。
一整箱轉輪火.槍。
商船財大氣粗、處處考究,連武器都帶着藏品般的工藝,箱中冒出的銅與精鋼保養良好,泛着比金銀更引人矚目的冷光。
人魚順着他的視線落點,伸手從箱中拿出了一把火.槍。
格外精美的一把,長僅六英寸,齒輪咬合,筒座鑲嵌,外露的每一個構件都在彰顯機械的精度。
艾格眼睛不由跟隨移動,見那蹼掌握着槍,慢慢放到了那張牀榻上。
柔軟毛皮的映襯下,金屬更顯流光溢彩。
艾格看看牀上的那把火.槍,又看看人魚靜候在那的模樣。一時間誰也沒有動彈。
直到人魚再次從箱中拿出了一疊金屬。
這回是已經拆卸過的一把槍,灰眼睛依舊望着腳步不動的人,金屬零件被一個接一個擺上那張牀榻,井然有序地,像極了誘人餐點一一被擺盤上桌。
隨後魚尾退開一點距離,燈光越過蒼白肩膀,完全打亮牀榻上的火.槍。
隔着半個屋子的注視沒持續太久,用眼睛盤點完一把槍所有熟識的零件,艾格已經挪動雙腳,走了過去。
“……你拆的?”他問。
人魚沒有否認,只是朝他遞出一個描金的槍管,底下魚尾無聲環繞,於是走近的雙腳就停在了長尾與牀榻間。
艾格接過槍管,摸了兩下,人魚遞來了第二個配件,他再度接過,金屬合扣金屬,一眨眼,手上已經開始本能地組裝起這把火.槍。
盯着滿牀金屬望了兩秒,隨後他轉過身,在牀上坐了下來。
身下柔軟凹陷的同時,一種區別於屋外夜風的海水味也在裹上鼻端,那味道本已隨着溼淋淋的魚尾抹遍了這間屋子的所有角落,久聞之後並不易察,可這牀帷間似乎又是另一種濃度。
氣味的沾染密不透風,艾格下意識動了動鼻子,朝身旁瞥去。
一條手臂則擱在他的身側,魚尾橫擺,圍在他的腳邊。人魚席地靠坐,尾鰭在緩慢而小幅地拍過地面,放鬆又愜意的樣子,好像牀邊這塊地板是個多麼舒適的軟塌,不用細聞,也知那披散的黑髮是所有氣味的來源。
見他看來,他隨之擡眼,分秒不差地繼續遞出一個零件。
組裝火.槍的雙手沒有停,而那雙灰眼睛也沒有移開,目光是比周身氣味還要明顯的切膚之感。
漸漸地,艾格的手不由慢了下來,感覺自己不像是在擺弄熟悉的武器,倒像是在爲那雙灰眼睛表演擺弄武器。這節目大概讓一旁的觀看者十足的津津有味。
他停下手,轉而望去地上敞開的青銅箱,裏面更有另外兩把槍被拆得七零八落。
這確實是一個個再熟悉不過的配件,繼而他想起早在一定年紀,每每到手的槍械都已是完整的真槍實彈,這種零件組裝僅僅出現在最開始接觸槍械的時候。孩童控制不了火.藥的危險,又總是摸到一把槍就不放手,於是散裝的零件就成了長輩們打發孩子最合適的玩具。
人魚循着他的視線看向青銅箱,又伸出手。
他把箱子拖到他的手邊,擡臉看來的神情讓人想到昨夜遞出一盤烤魚的模樣,彷彿這滿箱危險的武器確實是一堆任由挑選的玩具。
握着手裏的槍管,艾格不由想起昨天那盤烤魚。
又是食物又是玩具,以及底下這牀柔軟的皮毛,他開始回想在哪裏見過這陣仗。
一時之間,能夠想到的竟然只有安潔莉卡養鳥的場面,乾淨的食水,暖和的巢窩,偶爾還得找點玩具逗一逗它們展翅。非親非故的,一隻不同種類的動物做這些會想幹什麼?
……報答前幾天順手而爲的換水餵食?探索一下人類習性?……養只人類過把癮?
與此同時,聞着周身氣味,那是他自己也不曾察覺的,卻幾乎已被頸後每一寸皮膚記住、下意識就會冒出的一瞬念頭:再一次地,他想到了後頸出現過的那道喘息。
許久不見他的動作,人魚脖頸朝他擡高了幾寸,慢慢湊近,湊近嗅嗅他的手腕,眼睛從側臉繞來,來到他正面的神情。
黑髮再度劃過膝蓋,癢意在這一刻格外明顯,艾格思索着這不知何時消失了的距離,一邊拿起最後幾個零件,組裝好手裏這把槍,撥了兩下轉輪。隨後他擡起槍口,抵上了那片還在繼續湊近的胸膛。
第46章
人魚看向火.槍的表情像是在辨別這種武器,或是在辨別他這個動作。
“認得這東西嗎?”艾格問。
他應該認得,幾日前的那個晚上,他也曾用幻術讓一個槍口朝着虛空放出了一聲巨響。
“……槍。”很快地,人魚沙啞回答,“火.槍。”任由代表威脅的金屬抵住胸膛傷口的邊緣,胸膛被推開了一點距離。
“分得清你拆下來的這些零件嗎?”艾格又問。
人魚一一看過這把轉輪火.槍的部件,從描金的花紋,到鍍銀的蝕刻,從槍托到鋥亮的槍管,像是在細細弄明白這個玩具的討喜之處,看着看着,眼睛就沿着槍管滑到了握槍的手指,人類的手指在勾過轉輪上的細鏈,打開火藥池。
艾格擺弄這些熟悉的零件:“轉輪,擊錘,彈筒,火藥池……”一邊說着,一邊從青銅箱裏取出彈丸,搓了點□□確認乾燥。
上過膛的槍重新擡起,人魚動了動鼻子,火.藥氣味盡在鼻端,他依舊沒有躲避槍口,胸膛平靜起伏,喉頸仰起而袒露,溫順得像在進行一個熟悉的小遊戲。
燭光影影綽綽,灰色的眼珠在透過額前的槍管望着他。
在這種全然信任的眼神之下,似乎扳機哪怕就此扣下,人魚平靜的眉頭也不會皺一下。
艾格不知道自己從哪裏獲得的這份信賴。又想,獲得一個人類信賴最快的方法,或許就是率先交付自己的信賴——無論這條動物看上去有多麼神祕莫測,但他的每一舉一動,幾乎沒有讓他感到過威脅。安全的,寬容的,甚至……可以信賴的。
艾格把槍口移開。
“……不是所有人都把火.槍當玩具的。”以人魚胸口的傷口來看,他同樣是具血肉之軀,也許這條動物有必要謹記,他話音頓了頓,“這是武器,被瞄準後要躲開。”
人魚盯着他的臉,也不知有沒有將這個提醒聽進,臉頰又貼着槍管移來他的手腕。那片收攏好尖銳的耳鰓在人類的手邊輕輕蹭了蹭。
艾格擡起手,槍托按了按這個溼漉漉的發頂,強迫他點了下巍然不動的腦袋。
“就當你記住了。”
一層之隔的船長室,相比樓下蠟燭昏暗,琉璃燈盞敞亮通明。臉色泛青的男人將空藥碗放下,接着,他捂住胸口,劇烈的咳嗽聲打破了一室寂靜。
“草藥的作用有限,你現在更需要的找一個乾燥溫暖的環境,在那裏好好養病。”老人向病人勸道,即使深夜的問診讓年邁的身體不堪重負,他也從未喪失耐心,“海上的氣候會加速舊傷和哮喘,讓你整夜都睡不着覺。”
“而陸地上的乏味會加速衰老。”咳喘平息,伯倫船長緩緩道。
在那張病痛橫溢的面孔上,似乎任何表情都帶着三分刻薄,說話間,他在長桌上展開羊皮航海圖。
老人嘆了聲氣,幾乎溫情的,他踱步至大開的窗戶旁,在那株流光溢彩的珊瑚樹旁停駐。
“原諒我……你這種語氣讓我想到家裏男孩的叛逆,囑託安全的嘮叨需要追着交代上千百遍,一會兒沒看管又帶着傷口回來了,總是漠視醫囑,吃盡苦頭。”
船長巡視羊皮紙上的航線,對老邁醫者的憂思視若無睹。
而老人連綿的憂慮仍在繼續:“更何況,現在他還跟隨我來到了海上,疫病,怪事……人魚,唉,人魚!雖然那動物已經離開,但,原諒一個老人……”說着,他伸出溝壑縱橫的手,緩緩撫向眼前鮮紅華美的寶物。
未經主人的允許,這個擅自觸摸的舉動算的上失禮了,但伯倫船長並未喝止他。
“諒解一位老人的弱懦。”他漠不關心地點點頭,好似想到了什麼,又突然譏笑,“比起海上的暴風雨,柔弱的羔羊更適合在溫暖的草窩乖乖待宰……是這樣嗎?”
在老人日復一日“放孩子們下船吧”的請求出來前,船長鬆口道:“輪船離下一個碼頭還有多久?”他看着航海圖自問自答,“三天。”
“只要他們不是在潘多拉號的事務長面前大搖大擺離開,侍兵們會爲船醫的老鄉行個方便的,哦。”他又擡起頭,與老人對視,“前提是我們叛逆的小羔羊舍得離開他奄奄一息的老山羊。”
就在這時,一聲鳥鳴劃破夜霧,溼漉漉的白色海鳥從大開的窗口飛來,打斷了老人的告謝。
船長室內,一時只聞翅膀的扇動聲。
在兩人的注視下,海鳥着陸在長桌,抖落了一地水珠。伯倫船長從鳥足上取下漆黑的信筒,三步之外,老人安靜旁觀他展開信紙,取出羽毛筆回信,他不再說話,卻也沒有離開。
天光將亮時,艾格打開窗戶,正好看到一隻海鳥從樓上飛出。
長翼白羽,短喙鵝黃,漆黑的金屬信筒在黎明裏熠熠生光。
身旁,人魚的臉略微擡起,目光連着那對翅膀,似乎也在跟隨他辨認這種天空中的動物。
“信天翁。”艾格說。
人魚的注視回到他的臉上,尾鰭輕輕拍了拍地板。
“……信天翁。”拗口的音節,他完整地重複。
“專門捎信的一種鳥。”艾格簡短地告訴他。
人魚在窗口支起手肘,凝視人類在晨風中吐露言語的模樣。
這種直覺不知從何而來,未發一言,但艾格已從他面孔上品出了一點饒有興致。
“人類利用這種鳥類的歸巢本能,培育它們,放飛它們,藉助它們固定的航線,來回傳信。”
“信。”人魚抓住了這個詞,卻並非疑問,露出近似思索的神態。
“一些文字組成的消息。”輪船還未完全甦醒,一切都是懶洋洋的,海風拂過,飄在窗邊的話語也是懶洋洋的,艾格在天氣不錯的早上保有耐心,“人們把遠航船的消息寫在紙上,告訴遠方的朋友,我們的船駛過了哪裏,又將使往何地,它載了什麼貨,逮到了什麼人……”
在人魚幽深的凝視裏,人類眨了眨晨曦裏的綠眼睛。
“而倖存的一隻羔羊是怎麼走上了這艘船,走入了虎口,又是怎麼在一無所知中長大了,長肥了,終於待宰了。”
第47章
一大早的船醫室,“輪船今晚就靠岸了,你們打算離開嗎?”
雷格巴不是第一個對艾格提起這個話題的,巴耐醫生這兩天已多次談及離船的事。
“行李我已經收拾好了,如果你們要離開,記得帶我一個。”說着,他拍了拍自己斜跨腰間的小布包,錢幣一陣叮噹作響。
伊登感到莫名其妙,“我們服役還沒滿一年呢,沒有下船的資格。”這是商船的規定。
“別裝了,我在船長室都聽到了。”雷格巴在船醫室找起藥箱,出發前他還打算把常用的藥都帶上,“船長讓親衛陪船醫下船補充藥材——讓老頭帶上他的兩個學徒,他這樣說——絕佳的逃跑機會。”
“跑?巴耐醫生壓根跑不過商船的衛兵,我們爲什麼要讓一個老人遭這種罪?”伊登瞪着他翻找藥箱,他不太喜歡異域人這股自來熟的勁。
“你又爲什麼要跑?”
當然是換一艘船,前往北海。雷格巴心說,一邊瞥向窗邊。
窗邊的艾格事不關己地剝着一個橙子,雷格巴意識到這位北海遺裔和他現在的兩位同伴——一個看上去不太聰明的大個子、一個看上去不太利索的老頭子——並非完全坦誠。
於是他適當地轉移話題。
“新的夥伴。”他對伊登指了指自己,“新的冒險,換條船開啓全新的旅途,有什麼問題嗎?”
伊登轉過身,不再理他。
“時候不早了,我們去廚艙吧?艾格。”
輪船靠岸,哪怕大多數船員都被管控在船上,沒法去陸地找樂子,對於航行已久的大船來說,這依舊是個不可多得的節日。
伊林港熱鬧非凡,漂泊已久的水手們光是眺望陌生陸地的燈火,聽聽碼頭小販的叫賣,也足夠做上一晚歸鄉夢了。晚餐並沒有安排在船底廚艙,船員們聚在船尾甲板,岸上來的美酒美食依次擺佈,衆人在夜空下舉杯,喝高了的水手大聲吹噓。
“嚐嚐這個,伊林港的特產,一種果汁飲料。”異域人在這種熱鬧裏如魚得水,他端來一個盤子,給兩個鄉下人介紹大港口的特產:足足十幾杯五顏六色的飲料。三人靠在舷邊的角落裏,沒有去甲板上人擠人。
艾格一口飲料下去,下意識皺了皺鼻子。
在這種日子,酒是船上的絕對主角,呼吸間連夜風都滿是酒氣,直讓人懷疑所有食物都在酒桶裏滾過一遭,他舉杯打量這個“果汁”。
“甜的。”伊登一口氣解決後又拿了一杯,他喜歡這個味道,連帶着對粘着他們的異域人也沒這麼排斥了。
“廚艙裏還有,今晚你們可以喝個盡興。”雷格巴說,“不過這種飲料保質期有限,沒法在船上儲存,離開伊林港就再也喝不到了。”說着,他眼疾手快又灌下一杯。
伊登見艾格也拿起了第二杯,印象裏他的同伴很少對什麼食物表達過偏好,不由轉身走向廚艙,“那我再去拿一點。”
目送大個子的背影消失在登梯口,雷格巴喝飲料的速度慢了下來。
“說真的,如果我們要去北海,我的建議是趁早和這位傻大個分開行動。”他話裏話外,一副他們已達成共識的樣子,“伊林港是個好地方,安全,船多,我們爲什麼不下船?”
“我們?”艾格提醒他,他不認爲自己和這個異域人有任何共識。
“不是吧,老大。”雷格巴趴上船舷,“我知道你所有祕密,也把自己的祕密都告訴了你,還有人比我更適合當你的同伴嗎?”
“祕密只有一個人知道才叫祕密,我爲什麼一定要有同伴?”
不遠處的碼頭上,陳列着和潘多拉號一樣的各色船隻,艾格的視線落在那裏。大船與大船之間隔着相安無事的距離,旗幟在夜空下威風凜凜。
“好吧,誠意。”雷格巴對他的拒絕視若罔聞,“我明白你們這裏的人,合作都需要交付誠意,是我的誠意還不夠嗎?”
說着,他順着身旁之人的視線望向碼頭。
“雖然你們不打算下船,但我明天得下船一趟,補充一些……嗯,巫師的材料。”他獻上自己微薄的誠意,“需要我爲你帶些什麼岸上的特產嗎?食物、藥材、武器……或者消息,什麼都可——咦?”
他突然停下。
令他話音忽頓的是碼頭之中一面大船的旗幟,巫師定睛去瞧,不由站直身體。
“我沒看錯吧,德洛斯特的船?”
話落,他不由瞥向身旁之人,從紅髮碧眼平靜的神色裏得出一個訊息——他早就看到了那艘船。
那艘大船旗幟聳立,白底黑紋,一條兇悍的海蛇盤旋而上,乍一看,竟與潘多拉號的船首圖騰有點相似。
雷格巴一時沒有說話。
作爲加蘭海姆諸多家臣裏赫赫有名的一支,“德洛斯特”這個姓氏與他們的族徽,身旁的北海遺裔一定比他更熟悉。
“……德洛斯特是現在北海有名的堅守者,在他們的領主消失後。”察覺到身旁之人對遠處的大船既沒訝異,也沒談論的意思,雷格巴忍不住說,“北海分崩離析,海盜們開始肆無忌憚,商船紛紛繞道,貴族們受不了混亂,都搬去了南方,只剩個德洛斯特在和黑骷髏旗你追我打。”
艾格抿下一口果汁,遠眺燈火通明的大船,對這個傳聞表示傾聽。
“說起來,大多數人都以爲領主消失後,海盜們會像鬣狗一樣把北海分食殆盡。”巫師回憶自己一路上打探過的消息,“但除了混亂,德洛斯特的威能也有不少流傳——傳說海蛇旗所到之處,暴風雨也會跟着降臨,他們在海上如有神助,恐懼的傳說令敵人不戰而降。”
說到“恐懼”這個字眼,巫師好似聯想到了什麼,敏感地皺了皺眉。
“我覺得,最好別讓德洛斯特看到你。”
他思索着說出自己的看法:“據說他們一直在尋找那座島嶼,當然,現在的北海,每艘船都在嚮往那座島嶼——至於他們是出於忠誠,試圖找到他們的領主恢復加蘭島的榮光。還是想找到一張繪有新式火.槍的圖紙、奠定他們在北海的新統治,那就不得而知了。”巫師攤攤手,“一個保命的好習慣,我向來以最大的惡意揣測人心。”
“不錯的習慣。”艾格評價。
“不過,我聽說德洛斯特五年來從未離開過北海,怎麼會在這裏看到他們的船?”巫師敏銳地嗅到一點怪異,“伊林港是有什麼大事嗎?”
“你呢。”艾格沒有爲他解惑,轉而問,“海上輪船無數,你爲什麼挑中潘多拉號?”
雷格巴愣了愣,像是才記起自己來到潘多拉號的原因。
“我當初也是因爲打探到一個消息才找上的這艘船——潘多拉號是爲數不多在北海往返過的商船,你知道的,能從北海出來的船隻可不多,我找了那麼多年,任何有關你們那座島的線索都不會放過。”
說到這,他長舒一口氣:“還好,雖然我沒能在潘多拉號獲得什麼消息,但我在這裏碰到了你。”他舉起杯子,自顧自慶祝,“不可思議的幸運,你不知道我第一次在船長室門口看見你的時候,花了多大的意志力去剋制,剋制自己沒有衝上去親兩口。”
艾格的手本來已經伸向下一杯飲料,此刻聽聞巫師的說法,不由胃口頓失,他轉而拿起了一個黑麪包,味同嚼蠟地墊起肚子。
“所以,不管你們之後去哪裏,請一定要帶上我,拜託,我可不想再找一個五年了。”
巫師瞧着自己認定的同伴無動於衷啃麪包的模樣,不自覺地掂量起全身上下的籌碼——饒了他吧,什麼人能在滿船美食圍繞之下,渾不在意地挑出一個最難喫的黑麪包?這世上還有什麼能討好到他嗎?
最後他遲疑很久,咬咬牙,擼下了手上的一截樹枝。
“看看,誠意——我全身上下最寶貴的東西。”
艾格移目去看,但沒有接。
樹精的頭髮。他想起巫師對這玩意兒的稱呼。
“可別小看這把頭髮。這是從一個承諾過祝福的樹精頭上扒下來的——那是個了不得的祝福,‘傷病消除’,你可以這麼理解它的作用。那個商人對我另眼相待,一直以爲是我的香料減輕了他的病痛,但實際上,我只是偶爾把一截樹枝放在了他的枕頭底下。”
“只要我搜集到足夠多的色.欲,就能發揮出這個祝福足夠的威能,到時候,他如果把這些樹枝佩戴在身上……疾病能緩解到怎樣一種程度我還不確定,也許他可以無藥痊癒。”
艾格聯想到了巫師在船上搞得一連串小動作。
“說來簡單,這是個大工程。”巫師強調自己的艱辛,“樹枝色澤的變化,會告訴你色.欲的蒐集進展,我辛苦五年才做到這程度。”
他向他展示那油光發亮的枝條。
“真懷念以前在陸地的時候,有的時候,我只需要扮個異域舞女在酒館扭扭腰,岸上的活兒可比船上輕鬆不少,你知道我從哪能弄到最濃的色.欲嗎?不是妓.院。”他有些得意的,“是教堂,相比起船上這些人,那些一本正經的神父可大方多了,只需三四個晚上,我的樹枝就能從乾枯到飽滿……”
巫師滔滔不絕炫耀他的偉業。“跑題了,還沒交代你做這一切、需要這個祝福的原因。”艾格想這樣提醒他,但這也不是很重要,並非所有人擺弄巫術都得有個具體的理由。
甲板上傳來不倫不類的歌聲,還有水手們語氣誇張地講述着各種海上傳說,酒一桶接着一桶的傾倒。一個麪包下肚,艾格已覺四周酒氣快要浸透肺腑,他閉了閉眼睛,凝神去聽甲板上的胡言亂語,水手們在講一個經典的海上傳說。
半醉的水手講到有個海怪面目可怖,身上的每個部位都能化成船上的一部分,並且各司其職。
“它的軀體化作黑色的大船,嘴巴變成船長,頭髮化作船醫,鱗片則化成了滿船的水手。”
“嘴巴船長控制不住自己貪婪的本性,今天喫一個水手,明天又喫一個水手。”
“‘夠了,嘴巴船長’,頭髮醫生有天早上勸船長:少喫兩個水手吧,我們拉縴的人快不夠用了。”
“那沒辦法了,頭髮醫生,我還是很餓,今天就從你開動吧。”
輪船在海上迷路後食水不夠,於是人喫人的故事偶有流傳,這個寓言就來源於那些真實事件。講故事的水手拖長了聲調,故作神祕,但那並未給他無聊的故事增添什麼趣味。
來點新的。艾格端着果汁心道,這種程度的他五歲時就聽厭了。
巫師不知他的神遊天外,還在絞盡腦汁地表達自己的“誠意”,推銷的樣子活像一個蹩腳醫師。
“真的不來一個嗎?消災消難,讓你遠離疾病侵擾。”
“這可是一個神祕動物的祝福!就算你現在身體健康,難保以後不會流血受傷呢?如果我和那個商人做交易,你信不信我能把他指揮得團團轉!”
艾格被他的話拉回思緒,走神間,他只聽到了巫師長篇大論的最後一句。
腦子裏過了遍他上船以來的所有行徑,艾格不由目露微妙:“你——”頓了頓才問,“做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是想治好船長的病?”
雷格巴面色比他更微妙。
“我現在很好奇。”他眼神古怪,將他上下打量,發現他這猜測裏不乏認真,他語氣幾乎是讚歎了,“你們加蘭海姆的小孩是聽着什麼故事長大的?羅曼蒂克故事一百則?”他問,“給船長治病?你爲什麼會有這麼甜的想法?”
艾格盯着他看了足有三秒。
去你的羅曼蒂克,他轉過臉:“我小時候只聽過一個故事。”
“什麼?”
“有個巫師話太多,然後他被燒死了。”
雷格巴再度啞口無言了一陣,與此同時,他敏銳地察覺到了他這位“老大”的語氣和平時不太一樣。硬要說的話,那是從“滾吧,懶得理你”到“聽着,我要頒佈法令了”的區別。
視線一轉,他看到了一邊的空盤,“你把那裏的果汁喝完了?”
艾格搖了搖空杯,“果汁?”他味覺沒壞,很明顯這不是果汁。
“相比他們的烈酒,這盤果酒當然只能算作果汁。”雷格巴仔細觀察他的臉色,慢慢張大了嘴巴,“不會吧,這才哪到哪……”
他目瞪口呆,“你不會是……喝醉了吧?”
艾格一點點皺起眉,伸手摸向自己的耳朵,但這只是一個無意義的動作,他當然摸不出自己的耳朵是否變了顏色。他放下杯子,閉眼,又睜眼,他準備離開這個酒氣橫溢的甲板了。
就在這時,伊登從廚艙趕了回來,但他手裏空空如也,“那不是果汁!”他看上去想對異域人揮拳頭了,“那是酒,雖然很甜,但後勁可大了,廚師在我喝第二杯的時候就提醒我了!”
“哇,你揹着我們自己一個人偷喝好酒。”
“壓根不是這麼一回事。”伊登看到空盤,滿心抱怨,“你懂什麼?艾格喝不了酒,醫生說過的,醫館裏的酒精味都能讓他不適。”
“我看出來了。”
伊登伸出手,在同伴面前晃了晃,“你喝了幾杯?艾格?”
“三杯。”艾格說,夜燈下他面色如常。
“還好,不算多。”伊登鬆了口氣,“你感覺怎樣,應該沒喝醉吧?”
“沒有。”
“真的沒醉嗎?艾格?”
他沒再回答了,也沒再看船上的任何一個人,朝着熟悉的路線轉身離開。
“你去哪?”
“睡覺。”
“走反了!我們的艙室在這邊!”
是嗎?但……艾格左右看了看:“船是圓的,哪來的正反。”
啊?……明明是楔形的?伊登想說。
可艾格是那麼斬釘截鐵,質疑一定是種罪過。他只能摸摸腦袋,目送那步伐穩當的背影遠去,“好、好吧……圓的。”
第48章
醉酒的人常言自己沒醉,是這樣嗎?艾格不由審視自己。
安潔莉卡那句話怎麼說的?“如果說世界上有比艾格·加蘭海姆更嘴硬的人,那一定是喝了酒的艾格·加蘭海姆。”
小女孩總是誇大其詞,假使把她放到水手的吹牛派對裏,以她的兄長爲話題,不出三天,艾格便會成爲整個北海身負最多傳說的人。什麼“史上最年輕的黑海盜殺手”“槍.術高手是怎麼練成的?首先他拿火.藥和子彈當飯後甜點。”“如果你們穿梭城堡的夜路被照亮,別懷疑,那是他的美貌在發光。”“海怪,哈,我怕這個?你們不知道艾格專喫海怪嗎?他一口三頭!”她說的是三頭?還是五頭?
艾格因這個回憶的不確定停下了腳步。
……隨便吧,她高興就好。
船舷邊他擡着臉辨認周遭環境,月亮,星空,大海……都是老熟人,哦,還有遠處老熟人的大船,風中的海蛇搖頭晃腦,那纔像是醉了酒的樣子。
他花了短暫的時間,將安潔莉卡吹牛時的模樣分毫畢現地想起,以此來初步判斷自己大腦的清醒。
走了一段路,又後知後覺感到一點熱度,於是解開袖口,把袖管捲到手肘。依舊感覺不適,從輕飄飄的腦袋到沉重的胃,但他並沒有因爲這個擰起一點眉頭。
忍耐是種後天習得的品性,將人從大腦武裝到眼神。他眼神平靜地眺望遠處的海蛇旗。
風,和風裏的聲音像是隔着大霧傳來。
聽不清,應該與他耳朵遲鈍無關,他想去船醫室洗個澡,該睡覺了。也許是這裏太偏僻,偌大一個船頭,僅有一間房亮着盞昏黃的燈,船長去了岸上,還有船醫,侍衛們整隊隨行,只留下事務長閉門不出……事務長?
耳朵確實開始遲鈍,和思緒一起。
直到舒適的涼意撲面,酒氣被熟悉的海水氣味覆蓋,艾格才略微回神,反應過來自己來到了哪裏。
他盤膝坐在地板上,底下鋪着一塊毯子,面前擺着一個箱子,最上面是把火.槍——前幾天隨手拆改的其中一把,還沒裝完。
牽他過來的艙室主人就停在半臂之外,黑髮半乾,魚尾橫擺,側頭凝視的樣子也像隔着幾層燭火。神通廣大的動物在離艙室十米遠的地方將人類找到,那麼理所當然。就好像哪怕他不在船舷邊,而是在海面上、在海底下,在任何地方稍微躊躇方向的時候,他也能隨時出現,再開一扇門,告訴他:你應該到這兒來。
艾格沒覺任何奇怪,他甚至沒對兩人之間過於親密距離作出提醒。他只是環顧四周,將脊背靠上牆壁,有些出神地看着艙室另一頭,心想如果那扇窗戶打開,讓海風吹進來,也許能緩解腦袋的眩暈。困頓讓思緒像燭火,搖搖欲熄。
“變個魔術,你會那個嗎。”他突然開口,“啪一下,窗戶消失的那種魔術。”
聞言,人魚停下了悄然的挨近,他歪頭凝視那泛紅的耳朵、燈光下出神的綠眼睛。
片刻之後,啪一下,是尾鰭拍了地。他轉身打算去開窗。
緊密圍繞的沁涼有絲鬆動,悶熱令人呼吸不暢,艾格抓住一截滑走的黑色長髮,把這一大團水汽留在身邊。
“算了。”他搖搖頭,像每一個和老朋友偶遇的人那樣,再自然不過地寒暄起來,“晚餐大概會持續到半夜,你呢。”
他擡起眼睛打量人魚:“你吃了嗎?”說着,他想起這位朋友的食譜,又爲這個不合時宜的寒暄發笑,“很遺憾,今晚你得餓會兒肚子,水手們蹩腳的故事嚇不着任何一個人。”
今夜沒有恐懼,他告訴他。
“嗯,人類的節日。”他向他介紹。
艙室裏也沒有節日的氛圍。
人魚——這個海里的動物對岸上新鮮的一切似乎毫無興趣。船頭空蕩蕩,無人巡邏也無人守衛,燈火是黯淡的,每一扇窗戶都是緊閉的,儘管打開就能縱覽海面之外的新世界。
不應該是這樣,有哪條魚見過陸地嗎?
“你去過岸上嗎?”艾格問他,又兀自走神半晌。
他擡臉思考的模樣讓地上尾鰭的掀動也停了下來。一把頭髮還被抓在人類的手心,還有這全然放鬆的神態,也得湊得夠近才能聞個清楚。人魚安靜凝視,循序漸進的靠攏並未遭到任何抵擋。
事實上,很長一段安靜裏,艾格腦海是空白的。薩克蘭德,盛夏之島。薩克蘭德,人魚先生,也許應該把他們做一下區分,許久之後他慢慢想到。
他感覺眼睛薰痛,大概是在酒氣裏待了太久的後遺症,眨眼間說話也慢了下來:“可以這麼叫你嗎?薩克。”
人魚的長鰓因熟悉的音節翕動。那張蒼白的面孔似乎是出神了,整個腦袋都停留在了這聲呼喚裏。
“你好像一點都不好奇陸地。”纏繞着黑色髮絲的手指用了點力,重又扯來人魚的視線,“我知道狼——一種陸地的動物,狼只有在捕獵的時候,纔會這樣盯着其他動物,爲什麼總是這麼看我,海里的動物都不需要眨眼睛的嗎?——眨眼,薩克。”他突然說。
人魚睫毛一顫,立即眨了眨眼睛,連帶着一次長鰓的收縮,一記呼吸的抖落。
艾格先是笑了,爲這令行禁止的一瞬反應。
接着又想伸手,去碰那還在顫動的長鰓。對着眼前的類人面孔看了半天,灰眼珠靜而透明。
“沒錯,你讓我覺得……”他停頓,忘記了要伸出去的手,“……讓我覺得我們好像也是老熟人。”
“……就像在哪兒見過一樣。”
他記起在堪斯特島,醫館窗口老是被一隻松鼠光顧,很久之後,才明白自己無意間搗毀過它的葉巢,回憶的過程讓思緒越發遲滯,“……或者我用火.藥炸過你的老家,但是忘了說抱歉?但我沒在那盛夏之島幹過什麼壞事,應該。薩克蘭德是個好地方……你去過岸上嗎?”
“岸上……陸地。”人魚胸膛響起低沉的音節。
艾格繼續看着他。
“海水落時,有一個……”他回望人類,許久,再次眨了眨眼睛,說,“溶洞。”
這聲音讓艾格放下那把頭髮,撐起臉側耳細聽。
“對,海邊有些地方會有溶洞,各種奇形怪狀的石頭,黑漆漆沒有燈。”他閉上眼睛,腦中是人魚好奇湊近的臉——姑且把那時不時湊近嗅一下的模樣叫做好奇,儘管他每一次嗅聞都足夠不動聲色。
“但不止溶洞,陸地比船上覆雜得多,村莊,城堡,教堂,法院……哦,或者你更熟悉那些,恐懼。”靜謐的目光籠罩裏,他幾乎是昏昏欲睡了,“除了你的食物,人類還有很多好東西,恐懼之外的……喜悅,悲傷,憤怒,貪婪。”
“……貪婪。”喉嚨幾番滑動,人魚灰眸印刻眼前面孔。
然後,幾乎是在捕捉到這個詞的同時,他魚尾慢慢滑動,肩膀緩緩擡高,輕之又輕地探出一隻蹼掌。
蹼掌停在了人類閉起來的眼睛前。
如果紅髮碧眼的人類在此時睜開眼睛,看清對面閃爍的灰眼珠,也許會警惕這一段無聲的靠近。
然而在這陣睏乏的等待裏,黑沉夢鄉就快要籠罩,他聞到無限熟悉的海洋味道,宏大而冰涼的,以及悶熱中那陣水汽的舒適,氣味絲絲入侵,將每一寸酒氣安撫。
有截溼潤的觸碰輕輕落上側臉,是手指。他沒有動彈。
燭火已經燃了整整一夜,快熄了。
人魚一隻手掌捧着人類的臉,久久凝滯着,如同一艘正欲探尋的船遭遇了不可抵抗的擱淺。
掌心傳來規律的呼吸,牆上油燈噼啪一下跳動,那手指也就跟着一下彈動。
許久過去,在長久沒被打擾的寂靜裏,終於,蒼白手指緩而輕柔地開始移動,從下頜移到鼻樑,再從鼻樑滑到眼角。一寸一寸,睫毛的影子被探索,有縷紅髮沾上手背……還能更近的呼吸,還能更深入的觸碰。
……貪婪。人魚低頭巡視,嘴脣無聲而念。
就在手指碰上耳朵,還待撫摸的一刻,艾格握住了臉旁的手腕。
他睜開了眼睛,望着頭頂燈光:“……一個關鍵,作爲動物你可能不太懂。”眉頭輕輕擰起,半醒間他的神態幾乎是困惑的,“人類的耳朵不能碰。”
耳朵。艾格想。
一股沒由來的困惑驅散了小半睡意——它的軀體化作黑色的大船,嘴巴變成船長,頭髮化作船醫。耳朵呢,耳朵變成了什麼?
“耳朵什麼都不是,但就是不能碰。”他重複宣佈。
與此同時,他視線下移,自己卻相當不客氣地把手伸向人魚耳畔,他記起他想碰一下那片長鰓。在對方不閃不避間,他打招呼般捏了捏:“鰓片學士。”
又和滿地的黑髮握手:“頭髮騎士。”
最後,他手在地上一陣摸索,摸到地上的尾鰭,撈起來掂了掂,“尾巴。”盯着掌心看了兩秒,認出來了,“尾巴公主。”
掌心裏顫抖不停,終於,與禮儀有關的思緒稍微回籠,“……尾巴公主。”
隨後他閉起眼睛,慢慢垂頸。
一個標準的吻手禮,一觸即離。他親了親這截尾鰭。
第49章
一個足以讚美萬物的海上晴日。
雷格巴被伊登拖出艙室的時候,先驚歎了一下這大好天氣。
“別擔心,喝多了找不到艙室而已,你瞧。”他帶着伊登往船頭走,指着甲板上一路東倒西歪的水手,醉鬼們都在呼呼大睡,“我們要做的,只是從這堆酒鬼裏找出三杯就倒的那個。”
“是五杯,後來我仔細數了數,他喝了五杯!”如果伊登早知這個數,也許就不會讓艾格一個人離開,結果是他也喝多了,醒來才意識到同伴的夜不歸宿。
“老天,五杯!”雷格巴模仿他大驚小怪的語氣,“走吧,這邊,讓我們一起去見見這位足足喝了五杯果酒才倒下的大人物。”
好天氣緩解了宿醉的壞心情,面對異域人的陰陽怪氣,伊登沒作理會。
他迎着清晨的陽光,心想伊林港的早晨一直是這麼燦爛的嗎?明明昨天靠港前,天和海都霧濛濛的。
“這樣的天……至少在甲板睡一晚不會被凍病。”伊登眼睛在四周搜尋,“也許我們得去底下找找他,比起在甲板上昏睡,艾格更可能是走錯了哪間艙室,昨天他是朝這個方向走的,可前面就快是船長室了——”
話音戛然而止,與前面人猛然止步的動作一起。
“……喂,大個子。”雷格巴全身靜止,聲音輕輕,“那裏……快點證明我看到的不是幻覺。”
順着異域人顫動的瞳孔望去,有那麼一瞬,伊登覺得周遭的空氣通通都有了實質,變成了令人窒息的透明海水。
艾格沒在這裏,他可以依賴的同伴不在這裏,天知道伊登擠出這個迴應花了多少勇氣:“是的……人魚。”他聲音更輕,帶着顫抖,“……爲什麼它、它會在這裏?”
異域人明顯比他鎮定很多,好幾個深呼吸後,伊登聽到他連續低喃了三句“恐懼沒有任何用處”,把自己慢慢藏到了高壘的沙包後面。
“……沒錯,是那條人魚,退後,我們先離開這裏……它在幹什麼?”
它在幹什麼?
哪怕這意外的撞見像個悶棍,把人敲得腦袋發暈,但一瞥之間,伊登卻不由冒出了同樣的疑問。
海風溫和,白鳥雀躍,極目望去,此刻天與海簡直美輪美奐,而門窗大敞如無人之地,尾巴漆黑的動物躺在屋內,躺在木桶裏,一隻蹼掌支着側臉,黑髮一半落在水面,一半淌落桶外。
兩道人影的聲音近在咫尺,靜躺在窗邊的神祕動物卻仿若未聞,只是眼睛發直,似乎全部意志都去往了眼神所在之處——它自己尾巴的末端,一片透明的尾鰭。
那尾鰭搭在窗框上,沐浴日光之下,反射着細碎的銀色,是長長漆黑裏最輕盈夢幻的一筆。
它在幹什麼?
“……好、好像在曬太陽。”
“見鬼,一條魚在曬太陽,我沒看錯吧,曬的還是它的尾巴?”迷惑甚至快戰勝恐懼,雷格巴把身體從沙包後探出,“我知道那尾巴挺奇妙的……”但這是什麼詭異的習性?它看上去簡直在爲自己的尾鰭着迷。
後一句巫師沒敢發出聲音,沒人想冒犯到這種可以支配恐懼的大海動物,畢竟,恐懼無處不在,而他並非艾格那樣的銅牆鐵壁。
想到還沒找到的同伴,他不動聲色打量這個空無一人的船頭,“先不管它怎麼會在這裏。”眼睛不由探向屋內,“我記得……之前那會兒,艾格好像和它玩得不錯。”
這低聲的一句話似乎觸發了什麼關鍵詞,人魚聞聲看來。
兩個人類忍不住站在原地屏息。
來自屋內動物的目光似乎沒有危險意味,蜻蜓點水的掃視讓人想到饜足時懶洋洋的猛獸。人們會爲一旁飛過的兩隻小蟲子產生什麼心緒的起伏嗎?那必然不會。兩人同時感到了一種居高臨下的漠視。
“喂,這是我們的船,人類的艙室,對吧?”雷格巴向伊登確認。
“別、別說了,很明顯……現在是它的地盤。”
“噓,小聲,它能聽到——它在聽什麼?”
這原本算是極其微小的動靜,但打盹的猛獸哪怕一個響鼻也足以令觀察者膽顫——那兩片規律扇動的長鰓忽而停下,定睛細看之間,兩人才發現那長鰓從剛纔到現在,一直如鳥翼般微微張開着,銳刺根根豎起,讓人察覺到它始終在凝神傾聽。
很快地,兩人都知道了它在聽什麼。
艾格洗完澡從盥洗室走出來的時候,首先注意到的是大開的門窗,晨風吹過還沒幹透的髮梢,帶走最後一點宿醉的昏沉。
從暗處走到日光裏,他發現了屋外的兩個人,上下掃了眼他們躲在沙包後的模樣,又去看兩人戒備的對象。
人魚整條尾巴蜷在水裏,只露出肩膀之上的部位,腦袋跟隨出來的人影轉動。
那侷促木桶活像個水牢,而偏坐一隅的動物恪守着無人監管的邊界,一成不變的安靜,使得屋外全身緊繃的兩人顯出幾分滑稽。
“艾格!你在這裏!”
伊登語無倫次,手指和聲音一起顫抖,指向那顯而易見的存在,“人、人魚!”
那模樣活像發現了兇案現場的殺人犯。
“站遠點。”艾格點點頭,對如臨大敵的兩個人道,“再近一步就到他的攻擊範圍了,多可怕,擺一下尾巴能濺你們一身水。”
與此同時,他收回擱在水桶邊緣的手,收進兜裏——剛一走近,水裏的動物就貼着手腕開始輕嗅,吐息在皮膚上密密麻麻,艾格握住他的臉,推開他繼續朝褲兜嗅來的動作,示意人魚看向屋外,那裏站着滿臉恐懼的兩個。
“早上好——不如試着和你的早餐們打個招呼?”
人魚盯着那隻手收回褲兜,依言朝屋外分去一點餘光,有截流光的尾鰭劃過水面,一點漣漪被撥動。
忽略屋外越發驚恐的兩張臉,艾格率先去看的是那點尾巴尖。
露出來的一截尾鰭時不時輕拍,搖晃,又按捺至水下,一早上這些微小的動靜就沒停過。好天氣也會給海里的動物帶來好心情嗎?他移目去看外面的晴空和大海。
門窗甚至都被打開了,處境隱祕的動物對撞上其他人可能引發的騷亂滿不在乎。
船舷之外實在是個舒適的晴日,久經航行的水手們尚且需要上岸放風,何況是一條海里的魚。
瞧了眼那條困於桶內的尾巴,“輪船會在這裏停三天,海上天氣不錯,你要不要——”他思索着這個建議,“要不要下海玩會兒?”
人魚聞言,看了眼遠在舷外的大海,肩膀往水裏沉去一點。如果這是個人類,沉默就該表示拒絕了,但艾格話落的同時,伸去了一隻手。
下沉的肩膀倏而停住,鰓尖微微一動,人魚仰頭挨近面前的手臂。
巫師雙腳釘在甲板,眼瞧着他的同伴伸手、彎腰、在那動物貼近時一個利落且熟練的橫抱……不由緊緊閉好自己嘴巴,控制住心裏一聲聲“見鬼”不從嘴裏衝出來。
身旁傳來吸氣聲,是伊登。船舷外就是人魚的自由老家,他們齊齊盯緊了那條魚尾,那條在同伴後腰處猶豫、輕觸、反覆流連的漆黑魚尾,徐徐而動的不明企圖直讓人提心吊膽。
終於,落水聲從舷外響起同一時間——
“見鬼!但凡那尾巴稍微用力!它能把你捲進海里!”
巫師彷彿獲得赦令般,衝到舷邊上,他飛快往海面看去,下一句聲音不由收緊放輕,因爲回到海里的人魚並沒有鑽進水下,此刻正朝這邊遙遙望着呢。
“我敢說……它剛剛就是想把你帶進海里。”
“他。”艾格糾正。
“什麼?”
卷好溼透的雙袖,艾格擡眼看到兩張發懵的臉,“薩克蘭德,他的名字。”
一直到艙室被收拾完畢,水跡清理乾淨,門窗重又緊閉,太陽也從東邊爬上了桅杆最高處……雷格巴和伊登兩人也都沒反應過來這一切。
這沒辦法,只要把腦袋探到舷外,低頭一看——隨時隨地,一條人魚就在那無聲遊曳,偶爾還會冒出半身和人打個照面。像是有根無形的繩子栓在那裏,大海無限遼闊,海面上的動物卻從未遊離船舷陰影之外。
“……所以,昨天你喝醉後究竟發生了什麼?”
不過一個晚上而已,雷格巴覺得他就快認不得這艘大船了。
喝醉後除了睡覺還能幹什麼?艾格懶得回答他這顯而易見的事。
第二天能從一張大牀上醒來而不是髒兮兮的甲板,在他爲數不多的醉酒經歷裏,已算是走運——託“事務長”的福。這樣想着,當手握上船醫室門鎖時,艾格卻不由自主思索起一個問題:昨晚進入那間屋子時,他有敲門嗎?
“事實上,那條人魚從來沒離開過,對嗎?”
聯想到自己從未間斷的噩夢,雷格巴不難得出這個結論。也正因爲這種瞭解,此刻他對今早看到的一切更加不能理解。
“我說,老大,你不覺得奇怪嗎?這麼一條人魚,傳說中的動物,你看看它在船舷邊的樣子——好吧,他,薩克蘭德,聽上去可真是個陽光燦爛的名字——他就在輪船外面游來游去,游來游去!那模樣跟守財奴巡視自己的藏寶庫有什麼區別,你沒想過他賴着這條船——賴着你的原因嗎?”
艾格爲巫師的敏銳側目。
“只有傻子纔看不出那動物對你的關注,更何況……”
雷格巴在桌邊坐下,坐了沒三秒又站起來,全身上下都在演示什麼叫做“坐立難安”。他並不是一無所知的伊登,伊登也被他打發去了廚艙取早餐,所以此刻說起自己的猜測並無顧忌。
“更何況,我可不覺得這種關注是巧合。你知道的,你身上恐懼的詛咒就來自這種動物,五年前的那座島上,有多少人變成了紅珊瑚,就有一條人魚食用了多少恐懼,可別小看動物進食的本能,那條人魚還等着你身上最後一口恐懼呢——它會找到你的。”
說着,他面朝窗外大海的方向,下意識壓低聲音:“又或許,它已經找到你了。”
船醫室的高度讓海面一覽無遺。
遠遠地,艾格能看到巫師想去觀察、又不敢多做觀察的動物就在那裏。
大海與輪船的距離橫亙中間,幾乎窗戶打開的同時,人魚就已捕捉到了窗邊人影,那雙灰眼睛隔着日光安靜眺望,悠遊的黑尾緩緩停下。甲板上有醒來的水手在靠近船舷,感慨着海上的好天氣。他一定聽到了那腳步聲,卻並未躲進海里。波濤層層涌動,光與窗口人影一同落進凝望的灰眸裏。
他又何須躲避?恐懼可以讓人類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海里。船醫室沒有沙果,艾格看了一圈,只能找到一個檸檬。
金黃的果子劃過天空,海面上的尾巴旋移半圈,浪花推出輕而快速的一個擺尾,人魚跟上了窗內拋出的東西。
他去撿那個落海的檸檬了。
直到黑尾消失在海面,艾格纔回應巫師的猜測:“不是這一條。”他只說了這一句,沒有向巫師解釋自己這麼判斷的原因。
雷格巴愣了愣,“這一條”,他注意到他的說法,不由面露狐疑:“所以……你知道詛咒來自哪一條?難道……你還見過另一條人魚?”
艾格沒作聲,若這種動物隨處可見,恐懼的詛咒也不至於成爲隱祕。更遠處的岸線上,城鎮與碼頭間有人影紛紛,而海鳥重複着爭食與飛翔。獵狗咬死人的時候,如果砍下它的腦袋,足以寬慰亡者的靈魂嗎?
“比起作惡的獵狗,更應該被問罪的,一直都是放狗的主人。”
雷格巴聽懂了他的意思,歸根結底,那種動物的詛咒只是人類圖謀的一種手段而已。
他可以想到一百種解密神祕動物的辦法,但陰謀、戰爭,那些從來不曾停歇的爭端,是再來一百個巫師也無法解決的永恆難題。
巫師不再多言了,疑惑卻又回到了原點。
“如果不是因爲你身上的詛咒,這也太奇怪了,我從來沒見過這些動物主動接近人類——那條人魚……他到底想幹什麼?”
巫師苦思冥想間,艾格放在兜裏的手不由觸碰起一串樹枝手鍊。
那是他昨晚沒有拒絕的一串樹枝,放進口袋的一瞬間,想到的卻並不是它“救傷治病”的玄妙功效。
手指停在兜裏,他眼瞧着海里的動物再度露出了水面,蹼掌託着那個金黃的果子細細端詳,有水珠在那蒼白鰓尖微微閃光。
就在人魚鰓尖微動,將要從海面再次擡頭的時候,艾格從窗邊離開,掏出這把頭髮,把它遞到了巫師眼底下。
“看看這個。”
“什麼?送出去的賄賂哪有退回來的道——”
話音驟停,雷格巴眼睛一點點瞪大,他舉起樹枝,反覆翻看了好幾遍,又扭過頭,上上下下掃視他,眼神赤.裸得就像要把人扒光。艾格已經預感到那不是什麼好話,威脅的目光堵不住他飛快的嘴。
“老話講得不錯,喝多了是藉口,鬼混纔是目的。三杯倒的菜鳥?我們都看錯你了”他嘖嘖兩聲,“酒精真是絕妙的助興劑,對嗎?昨天晚上——”
“停。”艾格打斷他,“所以,相比昨晚,它有變化。”
如果這截樹枝一開始的顏色在印象裏足夠清楚,他鐵定不會向大腦長歪的異域人尋求確認。
結論已經有了。
“變化?幫幫忙吧,你知道我要花多長時間、用掉多少昂貴的催.情香料,才能讓它鮮豔成這樣嗎?你得告訴我昨晚那人是誰——上船這麼久,我竟然從來沒有發現過,船上還有這種程度的……”來回踱了兩步,他瞪着這截樹枝,“這種程度的……縱慾之徒!”
第50章
已經到了輪船甦醒的時候,船醫室卻聚集了所有沉默。
雷格巴從對面陷入沉思的神態裏察覺到了這沉默的微妙。
有個畫面微微一閃,憑空躍然於腦海,是今早宿醉之人從船頭裏屋慢騰騰走出來的一幕,半乾的紅髮,還沒扣全的襯衫領,以及旁邊始終跟隨的,一雙隱晦又幽深的灰眼睛。
腦子裏的風暴開始電閃雷鳴,“……不會吧。”他喉嚨發乾道,“難道你昨晚……一直在船頭那間、那間人魚的艙室?”
艾格就在此時擡眼看他,四目相對,持續的沉默令答案不言而喻。
巫師不懂,爲什麼當事人的眼神這麼坦然,沒人能在那坦然到有些無辜的臉蛋上找到半點不堪與震動,就好像這已經發生了不止一次。他幾乎被這鎮定感染了,收起詫異嘴臉,仔細想想,他從森林到海上,浸淫聲色那麼多年,什麼場面沒見過……
“見鬼!這事兒我還真沒見過!那又不是樹精?人魚!瞧瞧你——瞧瞧你們做了什麼?”
艾格因他的大嗓門下意識扭頭去看窗外海面。
老實說,現在的巫師讓他想到慣會小題大作、繼而要開始囉嗦的巴耐醫生,就好像真的有什麼壞事發生了一樣。
他開始不耐煩了:“夠了,這沒什麼。”還是那句,喝醉了能做什麼?敲門——大概是敲了,進屋,聊天,然後睡覺,睡沉沉的覺,拋開這根樹枝的變色不談,至少昨晚再尋常不過。
“聽聽你說的什麼話?”雷格巴更詫異了。
“……”艾格準備下樓了,這個點的底艙應該能有個角落讓他自己靜靜待會兒,也許就不該向異域人掏出那截樹枝。
“那可是獸類,艾格。”邁出去的步子被喊住,雷格巴語氣不乏嚴肅,“不管它們長得多像人類,獸類沒有道德,沒有人性,餓了會狩獵,發.情了就要交.配,一舉一動都由低級慾望驅使——”
“——並且懂人話,耳朵夠靈,行了,動物專家。”艾格打斷他,“就算隔着船,你確定他在海里聽不到嗎”
雷格巴聞言呆住了,有一瞬表情是扭曲的。
他跑到窗邊探向大海後,才略微鬆了口氣:“少來嚇唬我……他沒什麼反應,這麼遠呢,應該聽不到?鐵定聽不到。”
那抹黑尾依舊泊在那裏,屬於人類的半身則露在水上,遠遠地乍一看去,蒼白如同一具海面浮屍。
依舊無法揣測那動物的舉動,巫師注目片刻,暗想他大概在拿眼睛給那顆檸檬雕花,但舒展的肩膀和尾巴幾乎能讓人感到那股放鬆愉悅。
“……似乎心情不錯的樣子。”小心觀察了幾眼,雷格巴收回視線,掩上半扇窗,“話說回來,也不知道這條人魚還有沒有詛咒和祝福的能力……我知道解除樹精詛咒的奧祕可能在樹精的頭髮上,那麼,人魚的詛咒呢?”
“機會難得。”他不由建議,“瞧你們手拉手哥倆好的樣子,不如你去問問他,看看能不能讓他幫幫忙,解決你身上的詛咒?”
自認爲十分關鍵的話題半天沒收穫迴應,巫師回頭,見到門邊的人似乎完全沒聽到他在說什麼,此刻正抱手站在門口,一隻靴子踩在門框,那是一個被中斷的出門姿勢。
“……怎麼了?你在看什麼?”
腳步聲就在此時由遠及近,近得直逼樓下,巫師聞聲望去,頓時,他也消失了聲音。
白日晴風中,伊登幾乎是被一隊士兵架上來的。
“艾格,他們……這些人在找你。”雙手被制在背後,他的表情前所未有的茫然,“……發生了什麼?”
十幾個鐵甲黑袍的人依次止步於這塊甲板,森然有序,個個都不是潘多拉號的常見臉孔。
潘多拉號的船長卻從這陌生隊伍的尾端走了出來。
“什麼都沒有發生,放寬心,幾位。”安撫之言由慢騰騰的語調道來,卻因虛弱而缺乏說服力,他朝黑袍士兵擺了擺手,伊登的雙手很快被鬆開,“是我們的老醫生——他鄉遇故人,即便是在歡聲不斷的海港集市,也算是一等一的好事了,不是嗎?”
他的目光滑過了茫然的棕發青年和警惕的異域人,迎着陽光眯起眼睛,定格於高處紅髮碧眼的身影上。
“雖然那位故人似乎太過熱情又急着敘舊,還沒等老人做好登船做客的準備,就已經把他請去了另一艘船。”
當病懨懨的商人從下方擡起頭,目光相遇的時候,艾格意識到他整個上午——整段漫長的航行都在等待這件事。
“一艘船的距離,潘多拉號的老東家,你們的老朋友——德洛斯特正在等候。”船長擡起一隻手,“跟我們走一趟吧,閣下。”
一艘船的距離,甲板,舷梯,碼頭。
兵器與鐵甲毫不委婉地彰顯着強權,黑袍士兵所過之處,吵嚷集市漸趨安靜,人羣紛紛躲閃避道,沉浸在熱鬧裏的人們缺乏應對意外的準備,按捺住驚慌已經是最好的反應,唯有三兩隻海鷗如尋常一樣,在路邊旁若無人地進食。
走在鐵甲的夾道里,艾格看着一隻海鷗啄食完地面,抖擻翅膀一路向上,這才注意到頭頂的天與此刻的海如出一轍的陰沉。灰雲什麼時候遮蔽了太陽?哪怕海上天氣向來多變,但片刻之前還是大好晴日,這說變就變的天也太過無常。
前路只有短短一段,海蛇旗已近在咫尺。
“到了。”沉默了一路的伯倫船長道,他理了理自己的衣襟,目光落於海蛇旗,“北海來的大傢伙,聞上去難免一股硝煙味,對嗎?”
久病之人的鼻子難免有點毛病,艾格只聞到舷邊的一點酒味,讓人想到昨夜靠岸水手的放縱歡慶。
“如今去往北海的商船裏,十艘裏有七艘會選擇海蛇作爲船首像。”船長步上登梯,“鄉下小島與世無爭,對於在那裏安居的年輕人來說,是不是很難想象這種險境?人們不得不借助德洛斯特的威名,豎一面海蛇旗來應對隨時可能撞上的海盜。”
鄉下小島可分不清海蛇與蚯蚓,艾格沒有告訴這莫名話多的病秧子。隊伍行進緩慢,遷就着一步三咳的人。
“遺憾的是,真正的海蛇旗並非無處不在,一座蛇首像,一點安慰,安慰水手們能在窮兇極惡的北海睡個安穩覺。”
兩側士兵沉默如同空氣,那尊蛇頭雕塑就在登梯頂端吐着芯,和潘多拉號的蛇頭像大同小異。
“親切的小蛇,老朋友了,對嗎?”
艾格與蛇首對視,黑鐵上可見細膩蛇鱗。
“託老朋友的關照,一路都是安穩覺。”
船長不帶任何意味地笑了笑。
“五年前的北海,除了凍死人的天氣,淡得像檸檬水的酒,拳頭總是快過腦子的當地人,還算是個好地方。”他慢吞吞回憶,“那時候我的船首像可不是一條蛇,畢竟,傳說裏,北海的領主家族無處不在,天上飛的,海里遊的,都受到加蘭島的庇護,海域內的每一艘船,海盜們都惹不起,而我能給我的船鑄個安安靜靜的船首像。”他想了想,“比如一朵花,鳶尾花就很好。”
一路走到這裏,他始終未曾正眼看過身旁的紅髮年輕人,此刻更是直言:“沒有套近乎的意思——曾經我還蠻喜歡你們的老家,你知道的,商人樂於在安全的航線來往。”
不是錯覺,艾格感覺他說“蠻喜歡”的語氣比任何一句都要刻薄些。他沒有接腔,在海上,十個異鄉人有九個喜歡談論別人的老家來套近乎。
“海上經驗告訴我們,安全的航線實在不多。和平——令海上屠夫們繞道的那種和平,往往出於平衡,或者絕對的強權。”
高談闊論無人迴應,感嘆聲輕飄飄落地。
“不得不承認,一直以來,北海的紅髮家族都是後者的表率,最古老的傳承,最鋒利的海軍,最精湛的武器……又有誰敢挑戰這權威呢?當傳言廣佈,索菲婭·卡佩已經制造出了最危險最完美的火.槍。”
伴隨兩聲輕咳,艾格本能地回頭看他,無關這番長篇大論,只因他把她的名字念得字正腔圓。
索菲婭·卡佩。
黑髮黑眼的病秧子有着過分瘦削的雙頰,他並不年輕,但蒼白病氣已成這張臉的第一特徵,令人難以判斷具體年齡。他沒有聚焦的眼睛望着前方的舵樓。
“可惜,最容易被火.藥所傷的,往往是一直和這種武器打交道的人。”
那神態不像是在惋惜一個家族的沒落,翹起的嘴角更似諷刺,“而如今,每一片熱鬧的海域都需要這把完美的武器——利瑟爾·德洛斯特就在門後了,看上去你清楚前方的可能性。”
他終於轉頭,看向始終信步向前的年輕人,卻正巧對上了一雙歪頭觀察的綠眼睛。那張病容上譏誚的嘴角瞬間變平,目光的移開更似躲閃,接着,劇烈的咳嗽席捲了這副軀體。
艾格和周邊士兵一起停下,靜等這陣咳嗽過去,暗想醫生說的不錯,這種病情呆在海上無疑是自尋死路。
短短一艘船的距離,他原本並未預設前方的可能性。此刻順着這氣喘吁吁的問題,思緒不由遊移了片刻。前方的可能性?威脅、刑訊、準備好關押的牢房、迎面一顆子彈?……不,老朋友的槍術向來蹩腳,換個說法吧,擦肩而過的一顆子彈。
但這沒必要分享給一口氣就能吹倒的陌生商人。
“要我說,血親尚且不能輕信,又何況曾經忠心耿耿的家臣呢?”咳嗽好不容易平息,伯倫船長卻突然道。
黑袍士兵紛紛側目,這意有所指的一句話令領頭士兵上前了一步。
“就到這裏了,閣下。”冷劍橫在了商人面前。
隨後領頭士兵轉過頭,“利瑟爾大人的意思是想單獨見您。”他對上了紅髮年輕人的臉,下意識低頭,躬身道,“煩請移步前屋吧,殿下。”
艾格感到背後的商人仍舊在注視。
“做客敘舊,還能有什麼?”他回答他,將空空的兩手插進一無所有的兜裏,“鄉下小島窮得一乾二淨,老朋友總不會因我沒帶禮物而大發脾氣。”
門沒有關,他邁步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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