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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燈無蕎麥
第51章

  利瑟爾·德洛斯特並不是一個隔着五年時間還能令人印象深刻的人。

  作爲曾經被放逐的帝國貴族,德洛斯特遠在上個世紀就投靠了北海的自由之地,在雪山與大海的見證下宣誓效忠,成爲了加蘭海姆代代相傳的封臣。

  而利瑟爾作爲現今德洛斯特公爵的繼承人,從小生長於加蘭島,在加蘭海姆的長子出生以前,據說他曾是領主夫人最信任的近衛,更得北海領主親自教導航海術和博鬥術,可以說是城堡裏最受寵愛的貴族之子。

  但艾格對於他此前的風光完全難以體會,印象中利瑟爾·德洛斯特一直只是個跟在安潔莉卡身後的影子,卻不得小女孩的喜愛,後來就變成了跟在他身後的影子——孩子相繼出生,母親將信任的親衛分派,一半派去保護熱衷冒險的男孩,一半派去看住無法無天的女孩。

  “我討厭那條可憐兮兮的落湯蛇,有誰在欺負他嗎?幹嘛總是一副被我揍了一拳的樣子,也不許他跟着艾格,不許!”安潔莉卡的喜惡向來任性,曾直言要把小蛇送離加蘭島,送回德洛斯特公爵身邊,因她討厭他總是低垂的腦袋和受傷的笑容,卻被母親捏着臉教導禮數。

  時隔多年,艾格無法記起那道影子的面貌,不記得他的榮譽,不記得他的宣誓,唯獨記得母親爲女孩的任性之言深感抱歉,還有借他之手、送給小蛇的那把槍——精心特製的一把雙筒短.槍,每一個看到的將士都曾目露羨豔,火.槍使用的麻煩永遠在於每次發射前的裝填彈藥,而一聲槍響、連續的兩發子彈是那把雙筒火.槍最大的特點,對戰中往往會讓敵人猝不及防。

  十步之內,再蹩腳的槍術都能命中對方的心臟。

  一聲槍響,兩發子彈。

  然後,她流出來的血染紅了整間書房。

  人們竟能如此盲目?悲憫一窩海蛇的野心。到頭來誰都沒有小女孩的一雙眼睛看得清楚,逝者的致命傷將陰謀家的面具徑直撕開,而倖存者久久擁抱屍體,不得其解。

  此時此刻,在闊別多年的海蛇大船上,利瑟爾·德洛斯特坐在屋子中央,腦袋不再微垂,神情也不再像過去那樣,彷彿永遠備着一個賠禮道歉。

  他帶着毫無陰霾的笑容迎接來客。

  “瞧瞧商船給我帶來了誰?我得給伯倫送上十箱賞金!整整五年——讚美諸神,讚美大海,讚美幸運之港伊林!我本以爲再也見不到你了,我的殿下。”

  黑髮藍眼的男人站起來,才發現昔日需要屈腰對話的小少年已經高了他大半個頭,門口投下的影子遮住了室內大半光亮。

  “諸神保佑你長大了,過來,過來,讓我好好看看你,艾格。”

  “不必,我臉上可沒畫着剩下的火.槍圖。”

  熱情笑語還沒落地,利瑟爾·德洛斯特的笑容登時被掐斷在臉上。霎時間那張斯文的面孔定格於一個不受控的怪異表情,他眨眨眼,彷彿聽不懂對面拋出的話。

  “怎麼?總不會跟其他海上乞丐一樣,你更想在我臉上看到消失之島的航線圖?”

  語氣像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問好。艾格沒有向前,沒有擡高嗓門,當然更沒有假裝耐心。耐心和賣弄友善是對方的拿手戲。

  “這一點你比我更清楚,德洛斯特,航線在你手上。”

  沉默只持續了短短片刻,利瑟爾的表情慢慢迴歸尋常,重又坐了回去。看似平靜的空氣裏,他將故人的面孔細細打量,“讓我好好看看你”,目光在踐行他剛剛所說。

  “非得這樣嗎,殿下?”

  然後,他溫情脈脈道:“我以爲我們可以先坐下來,喝上一杯來自北海的杜鬆酒,好好敘會兒舊,這些年來,我沒有一刻不在憂心你的流落。”他擡起一隻手,再次要求,“坐下來敘敘舊吧。還有,稱呼我的名,利瑟爾。別太生疏了,久別重逢的朋友不應該互相擁抱嗎?給予友愛和諒解——像巴耐學士常常教導的那樣,過來我這兒,面對面坐下,就當是哄一個老人家開心——”

  這一刻他的語氣格外寬容,每一個表情都在從容彰顯一個事實,他纔是這間屋子的主人,是贏家,是掌控者。他重新微笑起來。

  “雖然老人家不在這兒——忘了告訴你,侍者在另一件屋子裏好好照料他,要我把他請過來嗎?”

  艾格對着那張臉看了幾秒,從挑起的嘴角到興致勃勃的眼睛。人們竟會如此盲目?野心與虛僞明明一覽無遺。

  “你在用老頭威脅我嗎?”他問,一邊找了把椅子就近坐下,和屋主距離之遠明示他對這場做客缺乏興趣,“用他的一隻手?一條腿?還是一條命?”

  “老人家可聽不得這話。”

  “好樣的,我怕極了,就快要二話不說聽命於你了。”他把肩膀靠上椅背,眼睛落在屋外空氣,似乎對話的人也是一團空氣。

  利瑟爾搖搖頭,他年長頗多,此前從未擺過長者架子。

  “看得出來巴耐學士的失職,鄉野小島在你身上留下的印記不少,是那些野蠻人教會了你這麼做客和奚落人的嗎?”他格外和顏悅色,又不乏鄭重地說,“交談時最好看着對方——索菲婭夫人在這兒的話,該訓導你的禮儀了。”

  最窒息的沉默忽然降臨了。

  如果目光的定格有聲音,那徑直轉過來的視線該像一聲槍的上膛。屋子中央的黑髮男人雙手交握,對轉過臉來的客人露出了一個微笑。

  大廳滿布光影,界限如時間一樣分明。陳年舊影裏的那雙綠眼睛曾如寶石的張揚、琺琅彩的華美,是衆望的歸處,所有閃閃發光期盼的映照。但此刻的靜室裏,他紅髮碧眼的面容在無燈的昏暗中難以辨測,那汪綠色更似冰海,似深潭。窗外滿天陰沉,不及深潭壓迫下的暗涌。

  堪稱陶醉的微笑消失了,利瑟爾·德洛斯特的手已經摸向了腰間——那是武器所在的地方。寂靜度秒如年,最終,伴隨一聲嘆息,他的手從槍套上移開。

  “別這樣看着我,殿下。”

  他轉而伸向桌上的酒壺,給自己倒了杯酒,端在手裏,只看不喝。

  “會讓人忍不住猜測,我宣誓效忠的主君是不是在遺憾手裏缺一把槍?好送我下地獄呢。誓言見證下,每一個騎士都會被你的眼神傷到的。”

  “只是在提醒你。”艾格說,背光的臉在陰影裏,語氣是德洛斯特難以想象的平靜,“誓言見證,索菲婭夫人已經被你兩發子彈穿透了心臟。”

  四目相對,利瑟爾眉頭跳動。

  “然後,你把事情搞砸了,處心積慮的武器沒有得手,後悔嗎?追悔莫及——那麼草率地開了槍,還沒確認戰利品的完整。”

  沒有給對方調整表情的間隔,艾格繼續道:“愚蠢——老德洛斯特這樣罵過你幾次?估計像一日三餐那樣準時準點的問候。自大沒用的長子和不完整的勝利哪個更讓他抓心撓肺?倒是忘了送上我的問候,老蛇還健在嗎?”

  “艾格——”利瑟爾重重擱下手裏的酒杯,想開口。

  “謝天謝地,我還健在。”但艾格不打算聽他繼續惺惺作態。

  黑髮男人的每一處表情都令人生厭,他只好注目於他脖子上的一道疤,彈藥的痕跡和刀劍都不一樣,疤痕的位置昭示着海蛇遇到的兇險,也昭示着德洛斯特岌岌可危的權威。

  “不過你得儘快,畢竟這麼些年過去,每一卷羊皮紙又那麼複雜。而我的記性一向不太好,指不定哪天就忘了個精光——”他終於擺出“可以談談”的態度,“說說看,打算怎麼做?”

  利瑟爾·德洛斯特有一陣沒說話,面色晦暗不明。擱下來的酒杯就在他手邊,酒液撒了半張桌,脫去溫文爾雅的面具,此刻他陰鬱看人的樣子倒像是一條貨真價實的海蛇了。

  “別老是說我了,艾格。”他沉聲道,“要知道你纔是這裏的座上貴賓。你大可以相信,沒人比我更關心你的安危了,這一整艘船都是爲你分憂而來。不如我們談談如何爲你分憂?”

  “哦,分憂。”

  “先從睡個好覺開始,怎麼樣?”他取出一個信筒,將薄薄的羊皮紙展開,“聽說你們的船曾經捕到過一條人魚,整艘船開始噩夢連連。”

  “要我說,商船的水手果然軟弱不堪,僅僅幾天的噩夢就讓輪船失控了,那幾個月呢?幾年呢?他們一定不知道持續多年的夢中驚懼是什麼滋味,讓我們談談你身上的——”

  “最好不要。”艾格打斷,先一步表示對此沒有興趣,“詛咒那麼可怕,一不小心嚇到我,你夢中的武器與宏圖大業就要和一株紅珊瑚一起埋葬了。”

  倖存者對詛咒過程與結局的知曉並不令人意外,利瑟爾收起羊皮紙,面色不變。

  “你說笑了,殿下,所有人都知道,你向來是最勇敢無畏的那一個,這些年你慢慢長大,我也從來不懷疑這一點。”

  他說着相信,投過去的眼神卻像是在看一個自暴自棄的絕症患者。

  “但就像索菲婭夫人曾經教導,軟弱並不可恥,再無畏的戰士也有哭泣的權利,不是嗎?這麼多年過去了,故人消逝,家鄉零落,我以爲倖存之人更應該心存感激與珍惜,以後的日子長着呢,還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們去——”

  “我說,你是打算在這裏談判還是發表演說?”

  利瑟爾·德洛斯特的嘴角慢慢拉平,因連續被打斷的說話。

  “你看,我並沒有多少耐心。”

  從進屋到現在尚未超過半刻鐘,但艾格已覺耐心的全部喪失,窗外天空一點點從暗藍變成了深灰,最後一點日光快被烏雲遮蔽。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宣佈“可以談談”的時間短暫地結束了。

  “我就在這裏,你的船上,接下來你得儘快盤點一下你的籌碼了。”

  說完,他沒再看對方一眼,徑直朝門口離開。

  “慢着,你要去哪裏?”伴隨這一句擡高聲音的問話和邁步出門的人影,門口士兵紛紛握劍看來。

  “讓我想想——你的囚室?”

  “怎麼會呢?您是這艘船最尊貴的客人,不是俘虜。”

  “老頭在哪裏?”艾格不再跟他廢話。

  聞言,利瑟爾·德洛斯特哦了一聲,肩膀往後靠去,“你要去找巴耐學士。”他再度笑了,一種看透一切的、憐憫的笑,連帶着整間屋子的氣氛也緩和起來,剛纔的對峙彷彿從來沒有發生。

  “怎麼不行呢?不打一聲招呼將他帶過來,倒是我的失禮了。去吧,侍者爲你領路,去看看他,你最尊敬的醫生老頭。”

  第52章

  他從海上而來,孤身一人,無妻無子,帶着滿肚子的知識和傳說故事。無人問詢他的過往,因爲他老得好像已經在加蘭島活了一輩子。

  漸漸地,他和北海每個老人一樣,雖然常說南方的太陽很暖,西地的酒最甘甜,大海之外還有大海,但鯨落歸海,人老歸鄉。臨終的年紀,最好還是讓他老死在故鄉的冬雪裏。

  故鄉,消失的故鄉,他這麼稱喚那座島嶼。

  這間艙室有點像巴耐醫生在加蘭島的臥室。

  一面書架,兩扇玻璃窗,椅子上鋪着溫暖的毛皮大氅,區別是窗外不見那綿延的雪山與松林。

  艾格進屋的時候,背影佝僂的人正揹着手,透過窗戶眺望大海的另一端。聽見動靜,老人回過頭,見到來人完好無損、神色也如尋常的樣子,好好鬆了一口氣。

  可那口氣就像在積年的廢墟上吹去了一口灰,更大更重的哀緒在他面上揮之不去。

  “看起來像犯了頓心臟病。”艾格看去一眼,“怎麼?故人給你帶來了噩耗?”

  巴耐醫生望着門外牢固如鐵桶的士兵,一時沒有作答。艾格也沒打算聽見什麼答案,他不再爲難自己空了一天的胃,自顧自坐下來用起桌子上的餐點。

  醫生替他倒了杯清水,來回躊躇的樣子像只被捉進羊圈的老山羊。他緩聲講起自己在港口遇到德洛斯特的情景,對方如何出現,如何相邀,又是怎麼彬彬有禮地把他送來了這間艙室,卻拒絕了他想下船的請求。艾格心不在焉地聽着,直到老人開始無意識地將一句話重複多次,估計連他自己沒發現,他比一旁的傾聽者更加心不在焉。

  艾格擱下了杯子,“我以爲你會先問德洛斯特找我敘了些什麼舊。”

  又是沉默。醫生的沉默比他的訴說漫長了一百倍。

  “德洛斯特。”老人停下踱步,“雖然他看上去以禮相待,但是,艾格——”

  似乎在考慮以哪種說辭猜忌海蛇,他停頓了好一會兒,畢竟寬容與友善才是他的準則。

  “但是有些時候,我們得承認,時間會沖淡某些稀薄的情誼,而誘惑能改變人心。你知道的,那些誘惑。消失的島嶼,島上埋沒的財富,還有武器……那種最新的槍械——沒人能保證每一位故人都經得住誘惑的考驗……”

  誘惑改變人心。艾格知道。人們會背叛,會籌謀,人有無止境的欲求。

  “……對於某些人來說,權利的希望像火苗,就剩最後一點。人人都知道北海有巨大的財富遺留,而紅髮的加蘭後裔是關鍵。在故人的大船上,你比在商船時更危險。”

  危險。他同樣知道。所以最後的火苗不可軟弱,茫然與恐懼只能短暫一點。當背叛成立,陰謀生效,海蛇的刀劍曾搜尋過紅珊瑚叢林裏的每一寸陰影,確保島嶼的人跡滅絕。太陽升起又落下,升起又落下,他學會了躲避危險。

  第三個夜晚來臨的時候,倖存者未曾回望背後的紅珊瑚叢林一眼,在自古以來加蘭島從未有過的寂靜夜空下,他解開錨鏈,登上了離島的孤舟。

  “……我們沒法再抱有期待了,德洛斯特告訴我……”

  說着說着,老人的肩膀低垂下去,一個格外沉重的動作,如廢墟的崩塌。艾格看到有皺紋在他的雙手顫抖。

  “事實告訴我們,巫術真實存在……詛咒,詛咒,是詛咒滅亡了島嶼……城堡的花匠,校場的騎士,岸邊的巡邏隊,就連陛下和索菲婭夫人……他們、他們……”顫抖逐漸劇烈,“那些人,德洛斯特宣稱——所有人……諸神在上!加蘭島早在五年前……所有人已經和島嶼一起埋葬!”

  遲到的哀悼。艾格知道,他同時還看見了海的龐大與島的渺小。

  孤舟的漸行漸遠中,是甲板的劇烈顛簸提醒了他應該再回頭看一眼。看一眼吧,內心有這樣的聲音在說。最後一眼,看狂風如何大作,羣星如何泯滅,天與水組成的無盡黑暗裏,似乎大海也在宣告這場滅亡,巨浪層層涌出,涌出、翻滾、崩落,漫天海嘯像是古老咒語的肆虐、殘酷爭端的沸騰,眨眼之間,將島嶼吞得一乾二淨。

  等到風浪平息,他從孤舟上站起,島嶼已在海霧層層包裹之中,再也尋不到方向。

  它迷失了。

  ……所謂神祕怪譚,人力所不能及的詛咒,槍炮也無能無力的覆滅。

  那麼——

  艾格看去對面,從經年盤旋的疑問中挑了個最簡單的問題。

  “它叫什麼?”

  “……什麼?”老人擡起頭。

  “你的朋友?寵物?老熟人?那條詛咒了你正在哀悼之人的人魚,它的名字。”

  完全寂靜的對視中,老人望着這張日日相對的臉孔,眼神還停留在上一秒的哀痛裏。

  “……什麼?艾格?”他茫然問。

  但他不知道這一呼一吸間,他的雙目瞪得有多大,手顫抖得有多劇烈,“你在——利瑟爾·德洛斯特……他對你說了什麼?”

  杯中水溫逐漸變涼,艾格轉動杯底,發覺自己不由自主在盯着桌上那隻老者的手,斑駁的皺紋在隨脈搏一起顫慄。

  “人魚以領地命名。”他靜靜道,輕易制止了老人的所有呼吸,“三十八——或者三十九個?你向我講過的人魚故事。”

  他從海上而來,帶着滿肚子的知識和傳說。神祕故事像迷魂湯,把城堡的孩子的牢牢吸引。

  “邪惡的,善良的,故事裏的人魚面貌各不相同。”

  你們要是活到像我這麼老,也能隨口道出這些故事。老人曾經笑言:因爲故事往往隱喻真實,傳承着講述者的經驗與學識,就像我把酒精和檸檬汁的功效藏在醫者的寓言,甘草和冬盛花的祕密藏在昨天的睡前故事裏——那麼,考考你們,這兩種草藥的妙用是什麼?

  “……那麼,考考你,是在哪一個節日,你講的故事裏有條人魚以領地命名,又是在哪一個壁爐邊,你告訴我有條人魚的尾鰭是弱點?”

  “故事裏還有什麼?你的記性不太好,我也同樣,再想想……它們口吐人言,沒有利爪,沒有獠牙,呼吸並非通過鼻子嘴巴,而是耳鰓。耳鰓是什麼?無知幼童這樣問你。你說,它長着十三根邪惡的骨刺,不可觸碰,碰上去會流血,而流血是再危險不過的事情……十三根。”

  隻言片語,東拼西湊,它們的樣貌若隱若現。故事隱喻着真實,藏匿着講述者的詭計和洋洋得意。

  “你比任何人都更加熟悉這種動物,醫生,卻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們最關鍵的一點。”

  艾格的眼睛從老者的雙手移到他的臉上。

  “人魚以恐懼爲食。”

  “不。艾格。”醫生叫道,“不,是……人魚,那條人魚?潘多拉號的那條人魚!它告訴了你這些?……欺騙!艾格,人魚最擅欺騙!”

  “最擅欺騙——你看看你。老頭,這也是一條真理嗎?”

  事實是他們是否瞭解人魚這種動物完全無關緊要。反駁之言像末路動物遇險時無謂的掙扎,出口後才反應過來這毫無意義。老人如同中槍一樣靠在椅子上。

  天色在隨着時間流逝越來越暗,屋內陰影漸深,艾格取過桌上火折,點燃了一根蠟燭。

  “在想是哪一步,哪一刻,出了問題?”或許是漫長的等待給了他耐心,艾格任由這窒息的寂靜蔓延了片刻。

  “信天翁送來了你的信,你離島的五天後,詛咒發生的第二晚。”

  那獨屬於北海領主家族與旗下屬臣的信使在霧裏遠渡而來,尾羽潔白,帶着加蘭海姆鮮紅的漆印。

  飛鳥不知島嶼的天翻地覆,悠哉棲於熟悉的目的地。倖存者伸出手,一封沾着晨露的、冰涼的信。

  “你講到航行一切順利,海上天氣暖和,第一個港口的人們和想象中一樣友善。你數了數,一路上還需停靠三個港口,最後的目的地是堪斯特島,一座無人問津的小島,在那裏,有經驗的醫者會像傳教士一樣被需要,航行大概會持續六個月。”

  字字句句,都是最普通的閒話家常。

  “每段航線都有加蘭海姆的驛站,那裏養着信天翁,挑一隻翅膀最快的給我們送信……我曾這樣向你告別,然後祝你一路順風。”

  接下來誰也沒再言語,變化的只有老者顫抖起來的瞳孔。

  “不……”老人呢喃,“不。”

  他一定是想起了那一封信與信的目的。確認詛咒的成功?尋找倖存者的蹤跡?這些都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原本微不足道的時間——他本該在離島十天之後才能寄出第一封信。

  十天。那是遠行之人從加蘭島出發,到達第一個港口所需的最短時間。

  “海上的航行常常讓人忘記時間和距離,對嗎?”

  “不……”他失神呼喊,“艾格。”

  艾格離開桌邊,給看上去要喪失呼吸的人留出足夠的空氣。

  “讓我猜猜你是在哪裏寫下的這些謊言?沒有別的地方了,就在島上,你從沒離開。或者是近海,德洛斯特那早已準備好收穫勝利的船上。”老人突然顫動的眼皮給出了答案。

  “哦,看來是在船上。”

  艾格不再看他,對着這張再熟悉不過面孔,他停下觀察,也停下聲討——如果這完全平靜的陳述也算聲討。

  “無論如何,我該感謝你的信並非全是謊言。”

  堪斯特島,那信上說。於是孤舟終於有了目的地。

  森林裏喪親的獨狼會日日尾隨屠夫的背影,而茫茫大海上,被留下的倖存者最恐懼的是什麼?那大概是仇者的遠遁。故土消逝的遠行中,他們是必須握住的錨。

  巫師有句話說的沒錯,怪譚故事先從志怪動物身上找起,所有仇者的蹤跡也該在合謀者的身邊等待。

  “可以回答了,老頭。”漫長的一分鐘過去了,他催促,“告訴我,它叫什麼?”

  沉默持續了那麼長的時間,久到彷彿那喉嚨也和滿臉血色一起丟失了。

  這段沉默裏他也許想了千百種解釋的語言,但所有話到了嘴邊,通通都撞上了屋裏那道無動於衷的背影。

  “……堪斯特。”最終,聲音出口,沙啞如枯枝的斷裂,“它叫……堪斯特。”

  老人的眼角逐漸有了水光,可是乾涸的老眼早已生不出完整的眼淚。

  艾格不用回頭,也知道那是怎樣的表情,他熟悉縱橫皺紋間的那種表情。

  老人常以這種表情懷念消失的島嶼。無數次的懷念中,他無數次說起城堡裏的人,貴族、平民,騎士,花匠……最多的是孩子,以他的年紀,大多數人都算是孩子。

  那矮個兒騎士小托爾是否已經通過了劍術考覈?花匠的女兒一定能照料好他的藥園。沒有人在身邊嚴加看管,安潔莉卡何時才能學會像個淑女一樣行禮?還有他那吊兒郎當的助手尤克,是否終於搞清了甘草和冬盛花的區別?

  語不成聲的話在他喉嚨裏擠出,似回憶,似伏罪,這回說的卻並不是任何一個島上的孩子。

  “……我也曾有一個孩子,孩子,我的孩子。”

  無人問詢他的過往,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因爲他老得好像已經在加蘭島過了一輩子。

  “……帝國海軍把他帶離了家鄉,戰爭和勝利給他帶來了的榮譽,還有勳章,爵位,封地……何等驕傲的年輕人啊……那個孩子。”

  陳舊的痛苦遇上窗邊旁觀的冷眼,老人閉上了眼睛。

  “我花了大半輩子,研究草藥的知識,醫術的奧祕,但——海戰裏的一顆子彈就這麼擊中了他的肺,長達五年的衰弱和病痛,我依舊沒能留住他……我的孩子,他死在了冬天的病牀裏。”

  “被留下來的只是一個軟弱的父親,諸神不能挽救他的孩子,醫術和學識也不能。我不得不去尋找……尋找其他的力量,那種力量,巫術,咒語——人魚、人魚……””……堪斯特人魚。”他戰慄的雙手扶上額頭。“你不知道——我們都不知道,老天,那是怎樣一種貪婪的動物。”

  “一株紅珊瑚不夠,它要十株,百株……一整個島!”

  “堪斯特島走向沒落,飢餓的動物盯上了北海的無主海域,它和德洛斯特相互窺見了彼此的欲.望。詛咒,足夠龐大的詛咒能給人魚帶來力量,那動物不喜歡和平,紛爭和動亂才能滋生足夠的恐懼。”他開始語無倫次,“德洛斯特……人魚……我手裏正好有鮮血,所有鮮血。我還保存着屬於那孩子的水蛭,起初我並不相信那個,可是、可是……痛苦在心裏翻騰了大半輩子,日日夜夜沒個停歇,那天正好是他的忌日,整件事都一塌糊塗——難以承受的罪孽和我的孩子,即便我已經這麼老了,依舊做不好這個選擇。我還在猶豫!事情就那麼發生了!德洛斯特公爵想要權利,他們承諾祝福的生效,事情就這麼發生了……艾格!”最後他求助一般地叫喊。

  無人迴應他的求助,就像無人迴應昔日海島上的紅珊瑚叢林。

  “……水蛭扔進了海里,人魚聞到了血味。”

  “大海慈悲,讓這滴血的主人獲得新生吧,健康完整的新生。”他這樣祈禱。

  巨大的恐慌和如願的神蹟同時降臨了。

  “傳說真的存在……竟然真的存在。”

  “我的孩子——他的屍骨曾葬於大海,時隔多年,就那樣重新浮現於海面,血肉一點點充盈,心跳和脈搏迴歸,然後,他睜開了眼睛。”

  艾格聽着這些,就像隨着年歲增長,每次聽到那些乏味拙劣的怪譚故事。也許這世上再沒哪個故事,能令一個怪譚裏的倖存者大驚小怪。

  “只是……不完整的祝福。他不健康,靈魂也只回歸了一部分……他不記得過往,不記得父親母親,只記得死前的衰弱與疾病,榮譽和勳章,以及那帝國賜予的姓氏——代表榮耀的姓氏……伯倫。”

  伯倫。潘多拉號船長。

  艾格眉頭生出波動,於他的敘述裏心生異樣,念頭卻沒有出口:那商人船長話多得可不像個沒有過往之人。

  “悔痛,無盡的悔痛在事情發生的第二天就開始了。艾格,我無數次慶幸你的倖存。祝福沒有完整生效,詛咒裏還有幸存,太好了,你還在。夠了,這就夠了。”

  “諸神在上,這算是彌補的機會嗎?”

  依舊無人迴應他這可笑的發問,當然不會有。老者祈求而絕望地望着窗邊之人。

  艾格見過死刑犯臉上的神色,冤屈時他們會吶喊,認罪時他們會閉上眼睛,等待苦主的聲聲質問。他呢?那引頸就戮的姿態在等什麼?倖存者一個時隔多年的質問嗎?

  人爲什麼貪婪?爲什麼自私?背叛爲什麼一開始就存在?欲.望和殺戮爲什麼永不停歇?狼爲什麼會追逐血腥?鬣狗爲什麼要對獅子羣起而攻?老鷹爲什麼喜歡折磨獵物?艾格早就停止了此類追問,重複的問題只令人感到厭煩。

  沉默雙眼映照着面前祈求的臉。這一刻他想要的答案很簡單,醫生在船上,德洛斯特也在船上——

  “那條人魚在哪裏?”

  “不。艾格。”陡然從過往裏回神,老人慌張道,“不要去找那動物。”

  “你知道那動物在哪裏。”

  老人卻只顧勸誡:“一個人只能揹負一個詛咒,更強大的詛咒會覆蓋原先的詛咒——就算你身上原有的詛咒足夠牢固。但是艾格,聽我說,最安全的地方本該是堪斯特島,那是被它遺棄的領地,現在德洛斯特發現了,你得去其他內陸——早在事情發生的第二年,隨着堪斯特的強大,它的詛咒就已覆蓋了你原先的詛咒。”

  “人魚對德洛斯特確認過,恐懼的詛咒已經生效了,它的詛咒在生效。”

  ……原有的詛咒。艾格沒有把這疑問道出口。

  聯想來自於這段航行中所有與這種動物的相處,有那麼一瞬,他想到了一雙始終跟隨的灰眼睛。

  “也不要相信德洛斯特。艾格,他不知道解除詛咒的辦法。”

  老人還在勸說,如同這些年他一刻不停的關照。倖存者的安全,那似乎成了他爲自己找到的一條贖罪之道。

  “人魚——它也從來沒告訴過解咒的辦法。只暗示過若它好好活着,恐懼哪怕產生,它也可以控制何時將恐懼進食,控制詛咒是否生效,它可以和人類合作。”

  “但如果它被宰殺——被詛咒者一旦產生恐懼……艾格,沒人可以逃脫,德洛斯特也拿它沒有辦法。”

  艾格一時不知該讚歎哪一位,“聽上去一條魚比你們更懂詭計。”

  “大海從不慈悲,是的……那是海上的惡魔。”

  老人頹然而望,“惡魔豈止懂得人心與詭計?食物令它那麼瘋狂,我見過詛咒不完整時——最後一口食物逃脫時人魚的暴怒,諸神在上……那是人力所不能對抗的力量,擁有控制天氣和風雨的能力,那種動物在海上無往不利。我也無數次猜測過島嶼消失的祕密,今日德洛斯特告訴了我,是那條人魚,堪斯特將加蘭島用海霧層層包裹。”

  “島嶼和詛咒都在它的手裏,德洛斯特打着危險的主意,打着拿島嶼、解咒和……我的安危威脅你的主意,他們想要你交出武器圖紙。”

  艾格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直到老人臉上慣有的關切消失,重回束手無策的惶然。

  燭火在隨着鑽進窗內的風飄搖。

  “分享着這麼偉大的祕密,我以爲你們的同盟牢不可破。”

  到此爲止,艾格已經不再需要他的解惑。哪怕老人張張嘴,似乎還有話要說。他關上窗戶,擡步離開。

  “我知道……我知道這懺悔的渺小。”擦肩而過時,老人低下了聲音。

  幾息之間,時光彷彿在他的臉上再次完成大半輩子的流逝,那滿是皺紋的面容竟然還能更蒼老。

  “很遺憾小島的這些年……這麼多年,艾格……竟然是仇恨讓你長到這麼大。”

  仇恨?確實,又不止於此。

  艾格沒有反駁他,他向來懶得反駁老人。

  船舷之外,比夜晚來得更快的是陰雨,輪船不該在這種天氣出海,他知道,風雨會導致迷失,可他卻從未像今日這般心切一艘船的啓航。因那唯一的方向根植心中,在小島日日夜夜的等待裏都不曾模糊。

  仇恨——哪止於此?那是所有逝去魂靈的安眠,是遺失之鄉的重現。是歸途。

  “睡個好覺,老頭。”最後他這樣道,語氣一如小島每一個太陽落山時,冰冷底色不加掩飾。老者曾憐憫那是孩子遭逢變故後的心防,現在才知這問候裏的累累血債。

  “誰也不差那麼一會兒了,不是嗎?你們都得活得好好的,在德洛斯特找回加蘭島之前。”

  第53章

  德洛斯特的輪船在第一時間向北方駛去。

  不僅僅是因爲北海是海蛇的老巢所在,更因爲掌舵者發現唯有在提到歸鄉時,他目中無人的客人才會遞來一份眼神。

  無慾無求之人是最難攀登的高牆,高牆上終於發現的一把梯子讓全副武裝的攻城者不至於走向極端,採取了更溫和的方式。士兵們被命令不得打擾,似乎也明白自己不受歡迎,德洛斯特沒再靠近客人所在的船尾樓。

  潘多拉號緊隨其後,像個龐大的影子護衛。相較起來,德洛斯特的海蛇號更小,更狹長,巨大的帆,尖銳的船首,那纔是更適合穿梭北海的體型。

  北海多峽灣,航線崎嶇,岩石深處是諸多海盜的藏身之地,一場劫掠隨時可能會在峽灣陰影裏爆發,若非經驗十足且武裝充足的行船,無人敢試探那充斥混亂的海域。

  現如今任何一個想去往北海的人,都不會懷疑海蛇號是那艘最安全最合格的行船。

  在伊林港的岸線消失於海平線時,艾格坐在窗邊,擡臉看起了頭頂連綿陰雨。

  潘多號的船首樓隔着海霧,朦朧不清,只餘一點黃光閃爍在海面上,距離忽遠忽近。雨下了多久,那點光就閃爍了多久。

  天空越來越低,海面越來越暗,雨卻一直沒有停。海蛇號的甲板不曾在這堪稱平靜的細雨中有過晃動,但船員們提起來的心卻從未放下。

  遠離內陸時,這連續不斷的綿綿細雨實在少見,因爲大海的陰鬱往往牽動着風與浪潮,而風浪的動作從無限深和無限遠的地方開始,通常可被人們預知,也從來不會像這般幽靜。

  此時的海面卻像一個生性急躁的暴君轉了性,在興風作浪前學會了蟄伏與耐心。大海壓抑的、不可預知的涌動讓經驗豐富的水手越發提心吊膽。

  “毫無疑問,有風暴在前面醞釀。”

  “這該死的暴風雨到底什麼時候來”

  值班的瞭望者不敢有一絲鬆懈。德洛斯特穩坐船首樓,甲板上的船員卻都在忐忑一場風暴的失控。

  艾格從這不同尋常的天氣裏想到了醫生的一句話——擁有着控制天氣與風暴的能力,那動物在海上無往不利。

  接着,比人魚更先出現在他腦海的,是初登潘多拉號的那個晴夜。那實在是一個印象深刻的天氣,暴風雨的消失毫無預兆,晴夜美景卻又像等候多時。

  他不由思索起醫生提到的另外一句話:你身上原有的詛咒。

  原有的詛咒。比小島覆滅還要久遠的詛咒。

  他隔着雨幕去看海面,但這扇窗高高架起,離海面實在有段距離,雨霧籠罩裏,所有東西都很模糊。

  答案或許就在那條人魚身上,這不難猜測。

  試圖搜索更小時候的記憶,灰色的眼睛,蒼白的臉,類人的面孔那麼奇異,並不是一種會被輕易遺忘的形貌,更何況……原有的詛咒?誰又是那個施咒之人?相應的祝福呢?艾格撐着臉坐在窗邊,半天沒動一下。

  思考很快就沒法繼續了,因爲在這空曠無人的屋子裏,難以控制地,各種遊離的念頭通通走向了一個幾日前的結論——那樹枝色澤的變化。

  他感到窗外的潮意在入侵衣領,接着是水汽、涼意、無法忽視的海水味,風吹過頭髮的一瞬間不自覺地摸了摸臉,是溼乎乎的雨。

  侍衛們就在屋外,面孔個個埋在雨衣兜帽之下。艾格來到了門口,侍衛長轉過臉看他,又很快低下了頭。腰間的佩劍顯示他是一個受過封的騎士。

  “你的名字?”艾格問他。

  “埃裏克……埃裏克·博格聽候差遣,殿下。”

  注意到頭頂目光正停在他腰間的劍上,騎士不自在地動了動手肘,將那把忠誠與榮譽的象徵藏進了雨衣披風裏。

  反叛軍裏的新兵。艾格移開眼睛。

  “我想出門轉轉。”他提出要求,“有雨衣嗎?”

  “當然。”下意識的應聲被吞回嘴裏,“我是說……請您稍後。”他跑向了船首樓。

  不多時,埃裏克拿來了一件厚厚的黑色大氅,雙手遞過來時他低聲道:“利瑟爾大人說您衣衫單薄,而舷邊寒冷,越往北去,天氣會越來越凍人……真的要出去嗎?殿下,暴風雨就快來了。”他提醒。

  “不用跟來。”披上大氅,帶起兜帽,艾格走進雨裏,“俘虜的放風時刻,利瑟爾大人會批准的。”

  尋到一個無人的舷邊地帶時,艾格原本在想如果那條人魚已經離開,要怎麼把他從茫茫大海里找出來。但這是一股沒由來的篤定,與海面對視之時,連他自己也不解這種篤定——那人魚從沒離開。

  一秒,兩秒……沒到第三秒,海面波紋忽生,嘩啦一下,溼漉漉的一張臉從水面冒了出來。

  人魚鑽出水面的一瞬幾乎匆忙,以至於水下的形貌未加收斂,耳鰓猙獰張開,骨刺根根豎起。若水手們看到了志怪動物這張臉與他的雙眼,也許就能知曉那場遲遲不來風暴究竟在哪裏醞釀。

  冷風一吹,艾格率先打了個噴嚏。

  人魚還在擡高的身體微微一頓,接着是尾巴的懸停,伴隨着海里動物這如臨大敵的一瞬,轟隆一聲雷鳴突地在陰雲裏炸響。

  艾格擡頭看了眼天,又望了會兒人魚的臉。那兩道收起來的耳鰓緊緊貼在腦後。

  是噴嚏,不是敵襲。他想對他說,但聲音會招來遠處水手。這聲隱隱的雷鳴卻像敵襲,惹得舷邊水手們奔走相告起暴風雨的徵兆。

  多麼威風,艾格心想。控制風暴的能力。

  他還在走神,人魚對舷邊人影細細觀看間,雨卻慢慢停了。

  雨應該是怎麼停的?雲得散開,風得變小,然後是淅瀝聲響的漸歇,不該這般沒有徵兆,上一秒還在打雷,手捧雨具的船員們茫然看天。

  站在陡然溫和下來的海風中,有那麼一瞬,艾格同樣不知道自己來到這舷邊是爲何目的。手指再一次碰到了口袋裏的樹枝,觸感格外明顯。

  海面上擡起來的臉如往常那樣蒼白靜謐,不見任何起風或放晴的徵兆,又或許那雙眼睛比先前要陰沉些。此刻的大海那麼幽暗,海水襯托下的動物難免會顯陰沉。

  艾格往下拉了拉兜帽,並不能擋住那直勾勾的視線。他轉身離開了舷邊。

  桅杆頂上,悶悶的雷聲開始響起,緩慢低沉的,讓人想到人魚曾經聞見血腥時的沉悶喉音。接着是這段航行裏的所有行徑,連續不斷的噩夢,船員的落海消失,一間艙室被侵佔,還有那隨時可能爬上船、大搖大擺出現的魚尾——饒了他吧,控制風暴。

  艾格頂着悶雷聲又回到了船舷邊。

  分秒不差地,人魚重新鑽出海面。

  噓,手指豎起嘴巴前,他與那雙灰眼珠無聲對視。

  終於,大船上方的陰雲安靜了下來。人魚貼在腦後的兩道長鰓更低地往下壓去,肩膀微微沉入海面。

  好消息是接下來很長一段航行裏,海蛇號沒有被風暴掀翻,當然也沒有任何一個人的艙室被海里爬上來的動物霸佔,一切風平浪靜,早上的甲板甚至很少出現過關於噩夢的討論,就像那條人魚已經乖乖離開。

  但艾格知道他沒有離開,因爲他在閉門謝客的屋中呆了三天之後,肉眼可見地,窗外天空又陰下來了。

  航行沉悶無趣,天氣的變化是水手們眼裏的頭等大事,起風了,落雨了,浪涌打上了甲板,所有訊息透過一聲聲大嗓門傳入窗內——細細想來,控制風暴的能力?艾格沒從這變化多端的天氣裏看到什麼控制的意志。

  醫生的信息不一定全部準確,與其說這種動物在控制風暴,不如說風暴在忠實地遵循他藏在海面下的臉色。

  風暴並不妨礙船行,起初他關上窗戶心想,海蛇號有足夠的經驗應對風暴,雖然航行會變慢,窗外吵吵嚷嚷不停歇,當下也沒有第二艘這樣的船來送他回北海,但——這並不是需要主動探尋才能得出的一個規律,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如果他超過三天沒有去往舷邊,天際就開始電閃雷鳴,大海會對所有經過的行船臭起一張臉。

  海蛇號百無聊賴的客人有了隔三天就要出門閒逛的習慣。

  “俘虜的放風時間。”

  有一天出門時艾格再次對自己說,所以他究竟是誰的俘虜?德洛斯特並不限制他散步的自由,他卻循着固定的路線,每每都要去往那塊固定的甲板。瞭望臺的值班水手都沒他這麼準時準點。

  一路慢騰騰走過去,艾格看看天際陰雲,看看屋檐下躲藏的海鳥,再看看遠處潘多拉號飄搖的船帆,實在沒有別的東西可看了。環顧又環顧,最後他在舷邊停下,如往常一樣,去看陰影裏等候的灰眼睛。

  四目相對,然後,他成了被環顧又環顧的那個。

  隔着一堵船舷的距離,黑尾在隨海波無意識擺動。就像咒語的生效,一線光亮破開厚厚灰雲,浪涌趨於寧靜。

  大海獲得了短暫的放晴。

  第54章

  從船頭低望,這陌生的碼頭沒有船隊與集市,取而代之的廢墟、焦土、黯淡的酒館和警惕的流民,逐漸冷清的岸線告訴靠岸的船隻——北海將至。

  “令人懷念的地方,是嗎?殿下。”

  甲板吱吱作響,利瑟爾·德洛斯特的聲音穿過舷梯人來人往,出現在背後。艾格沒有回頭。

  登岸的士兵在井然有序地補充淡水與食物、清點武器庫存。海蛇號的大副正式接手了潘多拉號的指揮,以應對海上隨時可能出現的遭遇戰,商船蒙塵多年的炮臺解開了重重鎖鏈。

  利瑟爾落在他一步之外,順着他的視線向遠處眺望,眺望這個曾經和帕斯頓其名的貿易大港、所有商船駛往北海的必經之地、鮮花與金幣的自由盛市,阿比瑟港。

  “如您所見,這裏早就不是曾經的樂土了。”

  黑髮貴族露出了憐憫之色,如同每一個慈悲的君主望見他悲苦的臣民。

  “禍亂髮生在第三年,起先是一個海上傳言,有位紅髮少年出現在了阿比瑟的酒館……海上各種捕風捉影的消息一直沒斷過,不得不說,殿下,你和醫生躲了個好地方——爭相趕來的海盜們發現是個假消息,抓走了這裏的大半兒童和女人,燒光了碼頭的商鋪和漁船,又有哪個港口能抵抗聯合行動的海盜呢?”

  不遠處的石灘上還點綴幾艘船的殘骸,破帆正在風裏飄搖。

  “春天快到了,集會的季節,這裏本該聚集了北海所有熱鬧……”

  黑髮貴族嘆息着,去看身旁人的面孔。

  仁慈是所有貴族教育裏的必修課,是美德,更是軟肋。他望見兜帽下紅髮獵獵,縱覽蕭條的綠眸卻如冰封。

  “不需要下船看看嗎,殿下?阿比瑟到了,我們回鄉的第一站。”

  艾格給了海蛇一個擦肩而過的背影,卻並沒有拒絕這個提議。

  他先是回屋用完午餐,而後在諸多士兵寸步不離的跟隨下,走下舷梯,登上了碼頭。

  城鎮處於冬的尾聲,與記憶大相徑庭。

  無需旁人領路,他依舊能對照上阿比瑟的每一條街巷。哪裏是教堂,哪裏是武器鋪,哪裏又是加蘭海姆曾經信天翁盤旋的驛站。沒有目的地,腳步卻也沒有遲疑,一條接着一條街巷,他在被大火燒過的巷子裏看到了貼滿通緝令的石牆,諸多海盜的懸賞高掛廢墟之上。

  隨手揭下了一張,風吹得雜草沙沙作響,艾格在兜帽下偏過頭,捕捉到了藏在巷口的一道目光。

  那是個瘦巴巴的孩童,很明顯的當地人。被陌生人的視線一碰,立馬瑟縮躲回了殘牆後。隔了幾秒,眼睛又從牆後探出,盯着他的臉看了又看,確切的說,盯着他臉頰邊的頭髮看了又看。

  紅髮在其他地方或許美麗,或許張揚,卻並不算特異。唯獨在北海有着深入人心的象徵。

  身後的士兵也都反應了過來。

  “殿下……”始終緊跟在身側的埃裏克上前一步,擋住了遠處的目光,“利瑟爾大人提醒過,海蛇號需要在日落前啓航……天快黑了,這裏並不安全。”

  艾格收起通緝令,聽着巷口孩童的腳步噠噠遠去,沒有再做逗留。

  回船的時候恰逢日落,利瑟爾依舊站在船頭,遙遙朝他躬身一禮。

  船尾樓點着一盞燈,等待着的卻不是和平常一樣空蕩蕩的房間。看到屋內熟悉的人影,艾格瞬間明白了海蛇剛剛掛在嘴角的笑意。

  屋內的伊登轉過頭,與闊別一月的同伴四目相對,騰一下站起來。

  “艾、艾格!”

  艾格停在門口,感到一點麻煩,但心情也不算壞。

  利瑟爾·德洛斯特想要了解他在小島上的五年並不困難,老人與青年,尊長與朋友,卻並不能判斷這些“籌碼”的真正分量。海蛇再搞十次這樣的小動作,惹人厭煩的程度也不上他自己過來在他面前晃一圈。

  在這個精緻寬敞的陌生艙室裏,伊登高大的身影顯得格外侷促。

  “海蛇號的船長,那個黑頭髮的貴族說、說你在船上無聊,讓我過來陪陪你……”他小心翼翼觀察着昔日同伴,躊躇着沒有靠近。

  “你被帶走的那一天,我簡直嚇傻了……那個異域人,雷格巴,他把事情都告訴了我,那些我從來都不知道的,你的家族,你和醫生……你……你們的遭遇。那個傳說中的加蘭海姆,艾格,你、你從來沒有告訴我,我早該想到的……”

  艾格把手中剝好的橙子遞他一半,停止他的囉裏吧嗦。

  很尋常地分享食物,不管是在小島還是在潘多拉號上,兩人都該對此習以爲常。伊登卻愣了愣,下意識雙手捧過,看上去簡直像是要深深鞠上一躬了。

  艾格掃了他一眼。

  “是的,現在,你可以向我行禮了。右手放上心臟,單膝下跪,鑑於你收到的賞賜不是黃金和寶劍,半禮更合適。”

  熟悉的奚落讓棕發青年撓了撓腦袋,難爲情地笑了笑。

  “坐。”艾格沒再看他,朝左手邊示意。

  輕手輕腳拉開椅子,伊登在他身邊坐下,仔細看了會兒他的臉,緩緩吐出了一口氣。

  “不管怎樣,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放鬆下來是一個非常快速的過程,畢竟他完好無缺的同伴就在身邊。吃了兩瓣橙子,四顧一圈,伊登終於想起來。

  “醫生呢?他不在這兒嗎?”

  當晚伊登就見到了彷彿遭了場大病的醫生。來自潘多拉號的新客人被德洛斯特安排到了船醫室。

  通過觀察和異域人說過的話,伊登隱隱意識到海蛇號上並不像表面這般平靜。出於直覺,他不再出門,每天待在艙室照顧着老人,儘可能地不給同伴添麻煩,儘管他也不懂什麼樣的舉動才叫做“添麻煩”。

  很快地,海蛇號的掌舵者也無暇分心於他的客人們了,因爲北海已至,每一次盯梢與轉舵都得謹慎萬分。

  航行從白天駛入黃昏,緊接而來的,比傳聞中的海盜旗更先出現的是一大片陰雲。

  初時所有人都沒發現,等瞭望塔的水手擡頭看見,厚重到彷彿要墜落的雲層已經與暗海連成一片,峽灣的影子埋藏雲間,靜默注視所有渺小來船。

  入了夜的天空不見半點星光,氣壓沉沉,寒風入骨。艾格在前往舷邊的路上琢磨此時的天氣。

  不由回想昨日傍晚見到的人魚。

  最後一面時,海上那張面孔上是平靜而無害的。儘管由南至北,隨着航行時間的變長與目的地的漸近,人魚很少再有放晴時候,但一路上輪船也都是順風,更沒遭遇過風雨之類的極端氣候。明明才第二天,這說變就變的壞天氣,有什麼惹到他了嗎?

  腦子裏還停留着魚尾在船邊巡遊的樣子,以至於艾格踩過一大片潮溼,看到地上的一條巨大的黑色魚尾時,不由怔了怔。

  那魚尾橫在一間倉庫門外,儲物箱七零八落,就像被人在倉促間撞翻。長尾正在往門內縮去,黑鱗的顫抖中夾雜着一下抽搐,劇烈而失控的,如獸類在遭受兇猛的疼痛。

  此時周遭無人,寂靜裏,門內的呼吸聲萬分清晰,混着幾簇沉悶的喉音。

  艾格想到了薩克蘭德在聞見血味時的發出聲音。

  他感到怪異,喊了一聲:“薩克?”

  顫動猝然停止。

  怪異的感受在加深,與空氣裏的溼度一起。人魚沒有從門內轉過來起身,魚尾也一動不動,沉寂的模樣直讓人懷疑那是一個死物、門內也沒有連接着類人的半身。

  三秒後,啪嗒,尾鰭拍了拍甲板。

  似乎是對他呼喚的迴應。

  艾格踩着一大灘海水走近。

  繞過那條沉黑的魚尾,黑色長髮與蒼白的脊背模糊在夜色裏,後腦勺上有豎起的鰓尖。瞧見了人魚異常安靜的狀態,他伸手去扶那道趴地的肩。

  手指收回時晚了一瞬——鰓尖幽光一閃,艾格在瞳孔的收縮間看清了顏色——那長髮與鱗片並非純粹的黑,而是濃到發黑的藍!

  襲來的面孔迅疾如蛇的吐信,電光石火之間,他本可以躲開,但第一反應不是縮手後退,幾乎是在手腕被狠狠咬住的同時,他另一隻手也精準抓去,一把掐住了那血口下送來的脖子。砰的一聲!襲擊的動物被大力摜上甲板,手腕的血肉被死咬不放的牙關扯下一塊。

  艾格踩住底下扭動的腹部,差點被巨力掀開,魚尾還在空氣裏劇烈的掀動,掙扎。膝蓋死死抵住,手掌卡住喉骨。那胸膛劇烈起伏的上半身終於被釘在了原地。

  他甩了甩手上的血,在黑暗裏湊近,這纔看清了這陌生的臉——兩鰓大張之下,眼前的每一絲皮肉都是猙獰扭曲的,血和口水從它的嘴巴流到脖頸,屬於獸的瞳孔縮成針尖,掌心下的喉嚨還在劇烈吞嚥。

  純粹獸性的,不見絲毫理智的,類人的臉。

  人魚,陌生人魚。壓在那截脖子上的手不由收緊。

  “名字。”艾格問,對着這張看起來不可能聽懂的野獸的臉。

  無法掙脫的控制裏,它又是一下掙扎,魚類的彈動是比想象中更巨大的力道,但哪怕蹼爪已經死死摳進人類手臂,脖子上的手腕也沒半點鬆懈。幾下之後,像是終於得知了這掙扎的徒勞,人魚漸漸停下彈動,一雙眼睛泛着幽光盯着他。

  它嘴巴開始張合,長鰓隨着呼吸一收一鼓,斷斷續續發出了模糊的音節,重複的聲帶擠壓中,艾格聽清了那幾個音節。

  ——加蘭海姆。它在對他打招呼:最後的……加蘭海姆。

  剎那間艾格確定了這玩意是什麼。

  堪斯特人魚。

  那條人魚。

  喉嚨的瞬間窒息使人魚雙鰓繃到極致,但魚尾的掙扎還沒再度發出——沒有任何遲疑,咔嚓一下脆響,艾格扭斷了這個脖子。

  底下潮溼胸膛的起伏停了有多久,艾格就保持手臂的施力靜止了多久。

  呼吸、心跳、脈搏,他確認這些一一停止,看着那雙獸瞳渙散失焦。鮮血在順着手腕一滴接着一滴,淌過蒼白髮青的脖子,在甲板上暈開紅色水跡。

  鐵甲與腳步的聲音從遠端響起,慢慢地,艾格站起身,一隻腳依舊踩着這死氣沉沉的軀體。巡夜士兵的燈光照來,晃過了眼睛,他擦了擦臉,準備向來人要把火·槍,能有幾發子彈就對着這動物的心臟來幾發。

  然而就在他偏頭避光的一瞬,地上那截脖頸再度發出咔嚓一聲,溼滑的腹部帶出積蓄的巨力,那是屬於大型猛獸的全力一掙——魚尾和黑髮從靴底溜走的一剎,如同蛇類躥過海藻,敏捷得只讓人看到殘影。

  艾格扭頭之際,在狂風大作裏看到了那條人魚翻過船舷時朝他投來的一瞥。

  它在笑,狡猾的笑容上沾滿了人類的血。

  舷邊的影子快如鬼魅,跑過來的士兵們甚至沒發出任何疑問,只以爲自己眼花。

  “哪來的血?”海風裏黃光擺盪,打亮滿地潮溼,領頭的埃裏克第一眼看到了地上的血跡,緊接着,他上前一步去看舷邊衣袂凌亂的人影,注意到了兩隻死死握在船舷上的手掌。

  “你的手!殿下,你受傷了!”

  驚呼伴隨一聲轟響,巨大的雷鳴響徹天際。

  大海怒濤瞬起,暴雨傾盆而至。

  第55章

  這一夜入睡如預料一樣,並不平靜。

  與詛咒相伴的噩夢令人習以爲常,漸沉漸深的安眠卻使得他警惕醒來。

  耳膜上全是鋪天蓋地的暴雨聲,混沌的轟鳴裏分不清是狂風還是雷響,艾格睜開眼睛,看到由空曠和寒冷組成的一片黑暗。

  好吵,他模糊心想,這船是在往地獄開嗎?

  拉高毯子的時候察覺到了一絲異樣:這樣的暴風雨,海蛇號本該手忙腳亂,桅杆和尾舵離這兒明明不遠,甲板卻沒有聲音。

  屋外沒有人,他意識到。

  準備翻身的動作不由一頓……脊背上的潮溼水意、熟悉的海水氣味,以及原本隱祕在這陰鬱雨潮裏、卻因榻上的一點動靜而泄露的那絲氣息。

  如果不是轉頭的人早有準備,夜半牀頭的這幅景象大概可以媲美任何一個噩夢——深不見底的黑暗中,牀邊的長髮腦袋與暗色完全融爲了一體,尖銳的鰓影猙獰如刃,僅存的微光來自那雙幽幽凝視的灰眼睛。

  呼吸裏全是冰涼水汽,幾縷黑髮甚至垂上了枕頭,艾格懷疑讓自己下意識醒來的不是雷鳴,而是牀邊動物這過份挨近的距離。

  他摸到枕邊那縷長髮半乾,沒有海水在淌落,也不知這不速之客在旁坐了多久。

  “一個建議……薩克蘭德。”艾格閉了閉眼睛,完整喊出這尊雕塑的名字,以示這事的鄭重。

  “進屋之前先敲門?”

  黑暗隔絕了對面的神情,但他懷疑這屬於深海的夜視動物能將自己分毫畢現地看清。因爲下一秒,就有隻冰涼的手掌穿過咫尺間的夜色,就那麼輕輕地、準確地摸上了他的臉。

  艾格困頓的眼皮掀開。

  “……薩克?”他難得有些遲疑。

  “……敲門。”暗中響起了迴應,與窗外暴風雨截然不同的靜謐,嘶啞的音節帶起空氣翕動,“會吵醒。”

  觸碰的手指開始發出細微的顫動,那隻向來進退有度、甚至稱得上小心翼翼的蹼掌徹底覆上人類的皮膚,冰涼與溫熱相貼,輕輕一下撫摸,然後,顫動歸於平靜。

  “……你在睡覺。”頭頂嗓音慢慢道。

  艾格握住懸在面前的手腕,把這隻還在往他眼睛伸的蹼掌從臉上扯離。

  “好極了,人類要睡覺……你還懂這個。”

  還沒徹底清醒的腦子充斥着雷鳴,順手拿這截手背冰了會兒額頭,涼嗖嗖的醒神利器,他總算少了點睏意,“……會把人吵醒的可不只有聲音。”

  暴雨從入夜持續到現在,他確認了這隻蹼掌主人的異常,睜眼觀察幾秒,依舊看不清對面的臉。

  “桌上有燈,去點個火?”

  這一回牀邊卻沒有了聲音。

  兩人手腕皮膚相接處隔着一層紗質布料,白色的繃帶從手掌一直纏至小臂,幽暗難明的目光正落在那裏。

  動作帶來了傷口血腥味的浮動,黑暗放大了所有細微之處。嗅聞聲輕得像從遠端響起,只出現了一息,似乎是被這一下嗅聞所刺,那蹼間手指忽有一下抽搐。

  好一會兒,艾格依舊沒能聽見對面有任何動靜。

  他從正躺變成側躺,面朝牀邊人影,“我見到了你的同類……今天晚上。”夾雜着回想的觀察讓他的語速並不快——除了恐懼,是否血肉也在你們食譜?本想問一句,想起最初人魚什麼都喫的樣子,又覺這種動物有些口味偏好也不奇怪,比如果子。

  比起那條堪斯特人魚,此刻他更想問問那所謂的“原有詛咒”,這些天時不時會思索上一陣,這一條身上會有答案嗎?

  然而沒等他開口,一道裹着電光的雷鳴就在此時炸響。

  剎那間周遭亮如白晝,透窗的光打亮了屋內重重暗影,也打亮了眼前動物的半邊側臉。

  艾格這纔看到兩片耳鰓始終猙獰大張,眉骨、鼻樑,陰影一道深過一道,光亮裏來不及閉上的是如蛇類般豎起的灰色瞳孔。那是一張殺氣騰騰的、絕對獸性的臉。

  原本要說的話一下落回肚裏。

  “……好大的風暴。”艾格再度清醒了幾分,“好大的脾氣。”

  他並不擔心暴風雨,排除這些電閃雷鳴,雨天甚至尤其好眠,然而看這架勢——

  “是打算掀了這艘船嗎?薩克。”

  回答他的是一點點模糊的喉音。

  獸類喪失言語的咕嚕聲很難分辨,低沉的,嘶啞的,因極力的剋制而不顯兇性。

  艾格打量頭頂這尊雕塑的輪廓,伸手,猶豫片刻,拍了拍枕邊的牀鋪。

  黑暗裏的喉音頓停。

  接着,那影子的肩膀一寸寸低下,緩慢伏上了人類柔軟的枕邊,長鰓收攏間隱約有可供撫摸的錯覺——錯覺。因爲海上風暴還在翻騰,絲毫不見收斂。

  但艾格依舊摸了上去。

  觸碰下的鰓片艱難蜷起,骨刺顫抖着縮進發間。

  “有點吵。”他說,一隻手提起這片耳鰓。

  湊近來的呼吸聲也消失了。

  “上岸是因爲現在海里危險?”這是艾格所能想到的異常,輪船駛入北海,堪斯特人魚在這兒盤旋多年。而獸類的地盤一般不容侵犯,就像同一片森林裏不會有兩隻頭狼。

  “這裏是它的領地?”

  枕頭邊的手臂收緊,虛虛攏住人類的發頂。

  “不。”

  一連串模糊的喉音裏,清楚的只有這一句。

  艾格懷疑此刻的動物並不能聽懂太多人話。趴在枕邊的輪廓不動聲色,呼吸被控制得長而靜謐,唯獨面目暴露的一瞬讓人看清了風暴失控的端頭。

  咫尺間全是過於強烈的海水氣味,他偏頭拉開一點距離,因視野的漆黑重新閉上眼睛。感受到凝視如有實質,長鰓規律扇合,雷聲好久沒響起下一道——他似乎平靜了點。似乎。

  於是艾格從枕頭下摸出一個樹枝狀的手環:樹精的頭髮。

  從自己手腕的傷口狀況他得出結論,巫師的小道具應該是有效的。緩解傷病,琢磨着這個效果,他截住快要摸上自己頭頂的冰涼蹼掌,把這個手環套上了人魚的手腕。

  那手腕就像被這細細一截樹枝綁住一樣,懸在了空氣裏。人魚盯着手環沒有動彈。

  “不習慣嗎?忍一忍。”艾格重新閉上眼睛,沒去管他反應。

  停頓幾秒,又睜開眼,慢吞吞道:“你應得的。”……巫師認證的縱慾之徒,“帶着,對傷口有效。”

  這條人魚尾隨一路,就這麼來到了別人的領地,而那道傷口貫穿胸腹,始終不見癒合。

  比起巫師嘴裏所謂的“獸類低級慾望”,很顯然,他更確認的是另一種獸類法則:傷口在對敵險境裏是致命的。

  “……傷口。”

  重複着這個詞的同時,始終半豎的長鰓剪影漸漸壓低,全部貼向腦後。人魚的眼睛停留在手腕樹枝,看了半晌,他湊上去,輕輕嗅了嗅。片刻,又嗅了嗅,隨之而來的是好一陣安靜。

  艾格在靜躺中回神時,冰涼潮溼的氣息已經從枕邊轉移到了他的身側,忽輕忽重的嗅聞在小臂上徘徊不去。

  人魚放下了自己的手臂,轉而嗅起了人類的手臂。

  綁着繃帶的左腕塞進了毯子,露在外面的只剩下右手。袖管捲起,露出來的小臂上同樣有道疤。早已癒合,卻依舊顯眼。

  輕嗅在疤痕周邊走走停停,臂彎的皮膚,手肘的骨節,回到傷疤,伴隨一點點低沉的喉音。

  “傷口。”人魚再度沙啞道。

  “這個跟你的同類無關。”艾格把這隻手也放回毯子,“另一種動物咬的。”

  黑暗裏的鰓尖豎起。

  “是狼。”

  “……狼。”人魚像是在記住般重複,“狼。”

  一邊耳鰓不受控地掀了掀,他接着道:“宰了。”

  艾格擡起眼皮,聽到海洋霸主語氣相當說一不二,也不知是在向誰發號施令。不過相比剛剛的面目,這平靜而剋制的語氣幾乎稱得上和善了。

  “狼通常是成羣結隊出現,宰完一條還有一條。”他提醒海里的動物。

  “一條,一條,全部。”喉音被壓低在了胸膛,出來的是一句清晰吐字,“都宰了。”

  “……行。”艾格點點頭,打了個哈欠,“但是現在,我準備睡覺了。你先找個水桶,把尾巴放進去好好待着,天亮後我們再商量統治森林。”

  黑暗裏或許出現了一個點頭,但能被聽見的只有尾巴的動靜。

  啪嗒,是尾鰭輕輕拍了拍地。

  人魚維持着趴在牀邊的姿勢,再沒發出任何聲音。

  夜幕還在向遠海延伸,輪船是天際暴雨裏的小小一滴,而方寸艙室被黑暗包裹,與雨夜隔絕般的寂靜。

  在枕邊目光一瞬不錯的注視下,被窩中的呼吸逐漸變緩變悠長,微皺的眉心一點點散開、展平。

  許久之後,蒼白手腕上的樹枝被褪下,被持起,靜靜端看半晌,又悄然放回至枕下。

  直到悶雷隱隱,榻上熟睡之人翻了個身,臉孔埋進毛毯,只給牀邊留下了一道背影。

  於是牀邊魚尾慢慢豎起,涌動目光轉向窗外深海。

  不知何時,睡夢再度漸沉,這一回艾格沒再睜開眼睛,儘管他已知曉這沉眠的異常。

  恍惚間他聽見了開門聲,關門聲,浪涌打上甲板,雷鳴乍起又息,風聲、雨聲、海浪聲,所有聲響逐一遠遁。靜默深海連接起雪山與冰海下更沉更深的風暴,飛鳥,游魚,生靈無路可逃,而鼻端隱隱的血腥來自枕邊的手腕。

  他的夢中是熟悉的暗潮翻涌,熟悉的嘈雜尖鳴。接着,一切都暗了下來,所有混亂悄然化作了一個安靜溶洞。

  似有所感地,他開始分清這是兩種夢境。

  一個是噩夢,是恐嚇,是如影隨形的詛咒。而另一個——那溶洞巍然不動,幽深不見盡頭,長久凝望間,像極了某種深海動物眼裏的隧道。

  艾格擡起臉,水滴落上額頭,風從深處吹來。他走了進去。

  第56章

  白天?黃昏?這裏漆黑一片。可以確定的是季節,夏日的溶洞陰涼潮溼,卻沒有寒意。

  當海水漫過小腿,前行的雙腳不由放慢了速度,從腳尖開始試探。

  不算深的水潭,對於幼童的一雙短腿卻是未知的河淵。

  “安潔莉卡——聽到我了嗎?安潔莉卡!”

  涉水的男孩開始呼喚,聲音撞上溶洞的牆壁,彈回來的只有空曠迴音——安潔莉卡,安潔莉卡。

  安潔莉卡不在這裏。男孩悶悶回頭,來路已經消失在了黑暗中。

  記憶的領域,艾格確認了。他知道接下來是什麼。盛夏羣島的溶洞長在與大海相接的地方,水聲幽幽,石形新奇,處處神祕,是膽大包天的男孩早就看中的探險之地。

  男孩沒有離開,而是捲起褲子,用自己的雙腿丈量起水潭每一處的深淺,確認這裏的水深淹不了一個小女孩,深處也沒有暗藏的小路。

  氣喘吁吁的跋涉持續了那麼久,久到黑暗的盡頭終於出現了光。

  溶洞在光亮裏露出隱隱一角。

  那是牆面上巴掌大小的一個洞,洞口嶙峋,天光鑲嵌其中,海潮聲從內涌出,忽遠忽近。

  就像怪譚故事裏一個小小的祕境入口。

  男孩被吸引了過去,走進光的隧道里。洞口有點高,他得爬上一塊石階,踮起腳。

  猝不及防四目相對的時候,洞外的海面正綻放着整個羣島的盛夏。

  鋪天蓋地的光掩蓋了黑髮黑眼的深沉底色,海風藏起了濃郁的血腥,一張蒼白髮青的人臉轉了過來,面朝地盤裏的不速之客。

  誰也沒有顯露詫異。

  而一壁之隔,冒出來的是一雙稚嫩的、好奇的、比太陽下淺海還要淺的眼睛。那兩汪碧綠在日光中泛着絨絨的金,乾燥的睫毛像從未起飛過的雛鳥羽翼。

  幼崽。人類幼崽。

  魚尾撣掉爬上礁石的海蟹,更深地伸進了水裏。

  初次上岸的人魚在灼熱日光裏不適地眯起眼——雙鰓不動聲色藏起,落下來的長髮蓋住兩頰,除了過分蒼白,深海來的異類幾乎可以冒充一個人類少年了。

  紅髮碧眼的男孩絲毫不覺稀奇,視野有限,他最先觀察到的是陌生少年背後無處落腳的海面。

  “你好——雖然你看起來好像不太好。那邊沒有陸地,你是怎麼過去的?”他左右張望了一下,很快判斷,“是落海了嗎?你被困在了這兒嗎?”

  洞內的蒼白麪孔一言不發,青紫嘴脣沒有生氣。

  換鱗期。每一條人魚過渡至成年的兇險階段。肌肉的萎縮與生長在同時進行,骨刺與鰭在變長變硬,鱗片一寸寸剝落,剝出長尾的血肉,深海里的獵殺者聞腥而來,無人的岸上成爲了短暫的安全區。

  隨之而來的是虛弱與飢餓,來自靈魂深處的、致命的飢餓。

  飢餓的動物喉嚨滾動,瞳孔不自覺微微豎起,盯着誤入領地的人類幼崽。

  幼崽開始問東問西。

  你困在這裏幾天了?有受傷嗎?……是當地人嗎?看上去不太像,怎麼不說話,你聽不懂通用語嗎?他擰起一點眉頭,回頭看了看黑暗的溶洞,又轉回來,對上那雙比溶洞更黑的潮溼眼睛。

  “別擔心。”最後,他向那雙眼睛保證,“我發現你了,你會得救的。”

  風和日麗中只有浪聲在迴應,在這種盛大的晴日之下,人們可以相信世間一切邪惡都不會發生,他不知道擅闖是禁忌,言語是束縛,毫無防備的保證將招來不祥咒語。

  “……待……在……這……裏……”

  生澀的音節從洞外傳出,一字一字地命令。

  “你。”

  低沉而渺遠的一句,那是自然生靈裏從未出現過的神祕韻律。

  正要跳下石階的男孩愣了愣,重新踮起了腳,“你的聲音……”思考持續了幾秒,沒有找到合適的讚美,“……真好聽啊。”

  等了片刻,沒等到聲音的再次出現,又問:“你聽過人魚的故事嗎?”

  志怪動物的鰓尖一動,就快要豎起,卻聽對面振振有詞:“安潔莉卡總說如果世界上真有人魚,他們的聲音一定就像拉維爾唱歌的時候,哦,拉維爾是我們那兒最受歡迎的吟遊詩人。但我覺得她現在得來聽聽你的聲音,你會唱歌嗎?聽說盛夏羣島的人都能歌善舞。”

  人魚並不能很好地聽懂幼崽在說什麼,也無意聽懂。但興致勃勃的注視在表明,這裏需要一個迴應。

  “……不。”

  他盯着那雙綠眼睛。

  “好吧。”男孩臉上沒有被拒絕的沮喪,“現在也確實不是唱歌的時候,我得先搞清楚這是哪裏,回去看看地圖,讓搜救船找到你的位置。”

  盛夏羣島的岸線蜿蜒險峻,海面暗礁密佈,眼睛可以到達的地方,換做輪船,誰也不能確定需要途徑的海域有多廣大。男孩顯然很有航行經驗,一切井井有條。

  “……回去的路也得找一會兒,因爲我不熟悉這邊的森林。在這之前,你最好先來點水和食物,你的臉色很差,真的沒受傷嗎?”

  這回人魚聽懂了。長尾在水中擺動,洗淨冒出來新血。他依舊沒有回答。

  人類幼崽主意很大,他當然沒有聽話地待在原地。

  “受傷的話,你可千萬別睡過去。”走之前他再次保證,“我馬上就會回來。”

  幼崽走了,但走不出溶洞。人魚閉上眼睛,靜等返回的腳步。

  漲潮出現在無聲無息間,潭水連接着海的通道,很快地,潮水就會淹沒他的腰,他的肩膀,堵住溶洞的所有出路,最後能夠停留的僅有洞口高地。他會待在這裏。被困住的一天天,由死亡威脅催生出的恐懼能持續多久?幼崽比成年人類脆弱,無法堅持太久。

  食物短缺的季節,海上的人們管這叫儲備糧。

  腳步聲回來了,比預料中的晚了太多。

  綠眼睛重新出現在洞口,蓬鬆的頭髮和睫毛全都變成了溼漉漉的。

  他遊了出去,又遊了回來。

  “怪事,還沒到太陽落山時就漲潮了,你們這兒的大海怎麼不講道理?還好我潛水的本事也不賴。”

  迎接他的本該是志怪動物不再遮掩的長鰓,冷冷的豎瞳,異類有意恐嚇的面貌足夠駭人,但洞口直直伸出了一隻手,打斷了第一幕恐懼的揭盤。

  “先來點果子,附近森林裏只有這個。”

  比兩鰓更先抽動的是鼻子,人魚聞到了陌生的血腥。

  血腥來自包裹果子的手帕,以及幼崽的手掌心。

  “水再漲下去,出去就有點難辦了。森林裏的路也不太好走,泥塘裏面還有水蛭……你知道那種蟲子嗎,我剛剛還被咬了一下,挺討厭的。”

  感受到對面無聲的注視,男孩不由強調:“是討厭,我不是說害怕。”

  聞到了。人魚想說。恐懼,還可以再多一點。

  終於,細小的氣息像石縫裏滲出來的甘泉,僅僅是遊絲般的一瞬,卻被飢渴的嗅覺一絲不剩地抓取。

  “你真的是餓壞了……你……都不吐核的嗎?”

  男孩望着虛弱的落難者將所有沙果一口吞嚥,“不夠的話我再去採,但你最好把核吐出來。”他模仿聽過的長者語調,悠悠嚇唬道,“不然種子會在胃裏長大,撐破你的肚皮。”

  味如嚼蠟的動物擡起眼皮,掀了掀疼痛的尾鰭,慢吞吞吐出了一個核。人類幼崽的笨遊戲。

  “嗯,手帕也得還我一下,那是安潔莉卡的。”說到這個名字的時候,聲調漸漸低了下去,遞出果子的手再一次從洞口伸了過來,“這是她最喜歡的一條,弄丟了就麻煩了。”

  手伸過去的地方半天都沒回應。

  許久之後,先是輕輕的嗅聞遊動在掌心,接着,有道濡溼的觸感舔舐過傷口,被樹皮蹭破的皮膚喫痛一瞬。男孩嗖一下把手收回,疑惑看了看自己的傷口。

  “……安……潔……莉……卡……”

  人魚念出這個名字,雙眼停留於沾染血跡的手帕。那是對血腥的本能探尋,也是對於某種端倪的敏銳捕捉。

  “一個總是亂跑的小女孩,糟糕的是,她現在可能受傷了,手帕就落在森林裏,也許是摔了一跤,也許……最好那個冒失的笨蛋只是像我一樣,被樹枝颳了一下。”

  窄窄一個洞口,不安與憂慮佔滿了整張稚嫩的面孔。

  人魚細細凝視幼崽的神情。黑暗,寒冷,飢餓,死亡……還有泥塘裏的蟲子——和那些東西里誕生的不一樣,空氣裏有絲絲縷縷的恐懼,更隱晦、更深切。太陽的氣息在侵入皮膚,覆蓋深海的溫度,暴曬和飢餓帶來同樣的疼痛。血肉淋漓的長尾開始爲久違的進食微微顫抖。

  “可我到現在還沒看到她……天快黑了,等我叫人準備好你的搜救船,得去森林更深處找她。出門前她還大聲嚷嚷,不要侍衛的跟隨,因爲故事裏說了,遇到危險時虔誠的女孩自己能長出翅膀,變成海鷗飛走——多笨的小女孩纔信這個?希望這次她能好好明白。”

  遇到危險時她會長出翅膀,變成海鷗飛走——冰涼漣漪在漆黑瞳孔裏微微擴散。人類的交易向來如此嗎?幼崽的鮮血,女孩的鮮血,鮮血沒有一絲設防——是的,有祈盼在裏面。

  人魚閉上眼睛,嗅盡最後一絲恐懼。

  如果這是交易。

  詛咒與祝福是與生俱來的本能,就像海上的風暴會被壞心情翻動,揹負詛咒之人的恐懼會被掌控。但——恐懼也沒關係,他暫時不會完全食用他的恐懼。暫時。

  洞內沒有第二個儲備糧。

  幼崽開始忙碌,天黑時離開,天亮時又回來。

  晨間的消息與海鳥的鳴叫此起彼伏:搜救船昨晚就出海了,航海圖上能夠確認這裏的位置,最遲今晚你肯定就會得救。終於找到安潔莉卡了,謝天謝地,她手腳完整,沒有成爲野獸的小甜點。

  然後是再次伸過來的手,“我帶了新鮮的水果和食物,你先來點。”

  起初人魚用眼睛去挑剔那些食物,接着,在洞口另一邊幾乎強迫的分享下,用嘴巴知道了沙果,葡萄、蘋果派、白麪包……以及蜂蜜羊奶。

  對着始終沉默、還時不時閉眼養神的落難者,男孩時時提醒:睡着了嗎?醒醒,你會掉進海里。

  於是落難者只能睜開眼睛,凝神去聽。

  瑣碎的夏日旅行,沒有見過的椋鳥與彩貝,羣島盛產的瓜果,集市的馬戲,劇院的歌劇,人類幼崽並不擅長分享事情,當成是功課一樣,不停發出醒神的聲音,東一句西一句講完旅行,只能講起最熟悉的地方,第一句是自己的家鄉,家鄉在離這兒很遠的地方。

  滿意地看到對面睜開眼睛看來,似乎有點興趣的樣子,男孩眨眨眼,打了個哈欠。

  “等你得救,我們都可以回家了。”

  最後一次離開時,他跳下石臺,又很快爬了上來。

  “對了。艾格·加蘭海姆,我的名字,你呢?”

  安靜潮溼的人影倒映在兩汪碧綠裏,由漆黑與蒼白僞裝而成。微卷的紅髮在額前隨風躍動,金的,綠的,紅的,各種色彩,還有光,細碎的光,一下又一下忽閃在陣風裏。

  長鰓被按捺在發間,深海動物與那雙眼睛一動不動對峙,換來人類一句追問:“嗯?你的名字?”

  於是腦袋微微偏離,眼睛同時移開。人魚看向鱗片斑駁的長尾,用熟練的沉默回答。

  被拒絕友誼,男孩有點不高興了。

  “……好吧,高貴的蚌殼先生。”他抱起雙臂,也別開臉,“那麼,勞駕您再堅持一下,輪船馬上就要到了。”

  但這注定是一場無用功。

  搜救船找對了位置,在空蕩蕩的礁石周邊徘徊了三天,於一個雨夜最終離去。

  男孩回到溶洞,海水已深至腰部,洞中陰暗潮溼一如往常,鹹澀發苦的氣味卻越來越濃,游魚與蟲豸消失殆盡,只剩下最深沉的寂靜。

  黑暗中的一雙眼睛注視那渺小的身影趴上巴掌大小的洞口,悶悶張望了半天,又跟隨那個背影一步一個腳印,慢慢走出溶洞,走進了盛夏羣島的無邊陰雲裏。

  陰雲之後是暴雨,暴雨催生海上的恐懼。

  恐懼——成年人魚的第一次進食位於盛夏之島龐大的礁羣,輕鬆,漫長……索然無味。恐懼沒有味道,被記住的只有鮮血的氣息,靈魂的氣息……人類的氣息相似又迥異。

  揹負詛咒之人對恐懼的致命一無所知。大海無盡深遠,白帆就那麼消失在天際。

  家鄉在離這兒很遠的地方。

  遠方。遠方有多遠?人魚望着夕陽落於遠方,圓月又從遠方升起,如誕生後的每一個月出,漸漸沉入海底永夜。

  寂靜與黑暗是魚尾最自如的領域。人類的眼睛會在深海失色,聲音會在浪潮間消逝,沒有堅硬鱗片,沒法控制恐懼。

  遠方。遠方的大海和此地一樣,危機潛藏於龐大的平靜,每一條游魚都比泥塘裏的蟲子兇惡百倍。而那種沒爪沒牙的幼崽,應該被放進——除了那些堅硬的化石貝殼,海里還有什麼牢固的容器?可以判斷的是如果缺乏看守,十艘輪船中有九艘都會發生偷竊。還有劫掠。

  太陽再次升起的時候,魚尾在海底盤旋了一圈,逆着北方的洋流,尋到船帆的方向,跟了上去。

  第57章

  “海怪,海怪知道嗎?海怪纔不管你是誰的孩子,有誰做靠山,它們憑靈魂和血液認人,最喜歡你這種從裏到外都聞起來香噴噴的人類小孩。”

  “想想看,一頭海怪爲什麼要跟着一個人類?你最好小心再小心,一旦海浪逮住了你,它就會把你拖進海里,拖到海邊的洞穴,先把你養胖,再起把火,架口鍋,放點鹽巴和香料——”

  “不信的話,下回你站在船舷邊時低頭看看,然後,你終於發現,在你撒歡的大海上,海面之下有個黑影子一直在尾隨……”

  迴音、回憶,畫面紛沓而來,艾格睜眼看着頭頂,有一陣沒反應過來自己身處何地。加蘭島上巫師的戲言猶在耳邊,或許是因爲重複了太多次,以至於回憶一字不落。

  他出神地思索起何時何地尤克說過這些?又是以怎樣的表情和語氣?

  窗外是陰天,他從牀上坐起,手臂剛動,就碰到了枕邊的樹枝手環。

  “……薩克?”

  事實上他已經意識到昨夜的訪客不在屋裏。仍然出口的一聲呼喚,自然沒有迴音。

  去舷邊搜尋海面是下意識的行爲。

  他沒有披外衣,天還沒亮個徹底,風迎面而來,遠處與雪山相連的海平線乍入眼簾,艾格認出了這是時隔多年的北海。

  晨霧灰濛濛,像大海沉眠未醒的夢境。

  身後走過一隊接着一隊的換崗士兵,他旁若無人地眺望起遠海,海平線很快染上了日出的光亮。頭一次地,他低頭望向海面,人魚遲遲沒有出現。

  他去了哪裏?

  “遇到危險時她會長出翅膀,變成海鷗飛走”——那隨口道來的一句童言,竟然是所有迷題的答案。詛咒與祝福發生在那麼久遠的時候,盛夏羣島遠隔千里。那會兒他又去了哪裏?

  大海無限遙遠,相遇從來就不是偶然,不受控的記憶在往那些再尋常不過的片段延伸:加蘭島晴日的出海,各種各樣的海上冒險,島嶼迷失之後的那場遠渡,有驚無險的落海,堪斯特海崖上的日日夜夜……每一次與海面的對視突然有了不確定的意義。

  ——然後你終於發現,海面之下有道黑影一直在尾隨。

  “艾格!”

  回過神,艾格看到了伊登湊過來的臉。

  “怎麼起那麼早?昨天雨好大,你也沒睡好嗎?”

  棕發青年久未修理的頭髮有些長了,配上臃腫的大衣,在風裏顯得笨拙又狼狽。有那麼一瞬,艾格想到了自己在堪斯特礁石上睜眼時那一幕。彼時寒冷刺骨,他命令自己睜開眼,透過血與溼透的髮梢去看頭頂,棕發少年也是這樣一驚一乍地湊近:“謝天謝地,這還是個活人!”

  “……爲什麼是那塊礁石?”

  “啊?什麼礁石?”伊登去聽他的低語,在風裏狠狠哆嗦了一下,“老天!這就是北地的海風嗎?怪不得我聽說吹風在這裏也是一種酷刑,你的外套呢艾格?”

  很快,他發現了更嚴重的事。

  “你的手!你又受傷了!”

  很奇怪的事,如果不被指出,他甚至察覺不到傷口存在。艾格順着他的視線去看繃帶,“很嚴重嗎?我是問……”他停頓,“五年前,你在礁石上發現我的時候。”

  尋往堪斯特島的航行當然不會順利,信天翁飛得有多快,關於北海紅髮後裔的消息傳播得就有多快,而海上從來不缺窮兇極惡之徒。在最後一艘圖窮匕見的商船上,他已經忘了受過的刑傷有哪些,卻好像還能記得落海的那一秒,海水沒過頭頂,意識也沉入黑暗。

  “你在說什麼?還沒睡醒嗎?”

  伊登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象一下,但凡我的漁船晚來一分鐘,或者海浪沒有把你推上礁石——爲什麼突然問起這個?”

  漁船與礁石出現得那麼恰到好處,就像詛咒裏的倖存一樣不可思議。小島的人們圍觀海上來的少年,無一不感嘆大海的仁慈。

  “我做了一個夢。”艾格心不在焉道,視線始終沒有離開海面。

  遠處陰雲不見好轉,他感到手腕開始隱隱作痛,傷處在昭顯,與心頭疑問一起——人魚——薩克蘭德去了哪裏?

  “夢?”伊登在冷風裏吸了吸鼻子,“我明白,我也經常夢到堪斯特島,航行中人人都會想念家鄉。”

  異鄉人觀察這片陌生海域的方式往往不是低頭或平視,而是高高仰起臉,頭頂是從未見過的險峻峽灣,伊登不由目露膽怯。

  “現在我們是快到你的家鄉了嗎?艾格。”

  更冷的海,更高的天,更安靜的棲息地——是的,他的家鄉。

  深海萬籟俱寂,於是氣味成爲了唯一的線索。

  鮮血。人類的血。

  鯨魚的血,白鯊的血,同類的血……自然法則古老不變,大海深處諸多血腥,但再沒有哪一種血味,聞起來像人類的血那麼複雜難解——氣味由遠及近,感官涌向無盡中的微小一點,陰雲無端翻騰,永夜再也不得平靜……憤怒、悲傷、喜悅、貪婪、恐懼——世間萬物的謎題都在裏面。

  只要有一滴血落進海里,人魚能在千里之外將其捕捉。

  他停在了氣味源頭處。

  淺海,魚羣,珊瑚叢林,藍髮藍尾的同類蜷縮在裏面。

  人魚的語言陳舊晦澀,流淌在不見天日的血脈裏,長久跟隨行船,模仿海面上的語言,以至於他很難聽到洋流中同類的聲音。

  ——薩……克……蘭德。

  ——停下。

  堪斯特在對話。

  薩克蘭德早已停下,停下追蹤,包括隨之而來的風暴與浪涌,並不是因爲同類的喝令,而是因爲眼睛已經看見。

  看見海面。

  水汽從珊瑚間升騰,潮溼的灰向上涌出,在那裏鑄成濃霧的牆。重重迷霧之中,山脈與島嶼隱約可見。

  目光徘徊在那片島影,人魚對戰慄的同類仿若未覺。

  那是不知從何時開始養成的習慣,從盛夏羣島到北海,自北海延續至堪斯特的日夜——聆聽,觀察,跟隨,從日出開始注視海面,在日落時分思索起人類的恐懼。他不知何時會降臨的恐懼。

  如果有輪船駛過海面,頭頂會暗下一片。如果舷邊人影映上海波,輪廓會被扭成一片片光斑的……一天,一月,一年,人類不以潮水的漲落計時。變高,變遠,變鮮豔,人類幼崽的生長也不遵循鱗片的堅硬變化。

  黑尾不由向海面靠近,人魚已經從漫長過往裏認出——消失的加蘭。他的家鄉,他的來源,他想要抵達的地方。

  “北海從未冒犯,這裏……我的!”

  藍尾同類在質問,對這場無端的追獵,一邊顫抖,一邊發怒。

  “羣島的主人,你的領地在遠方……爲什麼!?”

  領地。轉換成更復雜的語言,出生的地方,長大的地方。

  “……家鄉。”人魚輕聲道,不是對同類的回覆,僅僅是想到了人類的語言,那種詞句由嘴巴和喉嚨發出,落在海里會引起波紋的震動。

  魚尾跟隨波紋緩慢遊弋。

  領地的意義在於本源,人魚所有神祕力量的象徵——就像心臟是所有力量的載體。

  堪斯特放棄了最初的領地,向北海尋找更豐盛的獵物,卻不曾料想過那貧瘠之地有另一條同類的到臨,將最初的領地一點點侵佔。

  被侵佔的初生領地意味着什麼?被吞噬的本源,被蠶食的力量。

  蠶食從多年前黑尾跟隨人類抵達堪斯特時開始,又在他離開出航時結束,藍尾人魚不解這早已被預謀的因果,只知自己失去對抗之力。

  ——“爲什麼!”

  質問的聲音在提高,浪涌跟隨怒聲開始翻騰。

  爲什麼。

  人魚的目光從海面移開,故地的巡遊被中斷。

  他曾把人類從海里撈出,放上那座島嶼邊的礁石。他渾身是血。

  他會死嗎?鼻子將鮮血嗅過一遍又一遍。

  他活了下來。

  大海再也沒有出現過那種鮮血。

  而此刻,再次的聞見伴隨潮涌,無處不在的海水將此地包圍。黑髮黑尾的人魚慢慢下潛,挨近血腥的源頭。

  頭一次地,這麼近距離觀察一隻同類。

  貪婪的動物從未嘗試過收起猙獰的鰓,就這麼爬上了船。低劣的慾望佈滿了獸的面孔,暴虐,扭曲,飢腸轆轆。這一刻薩克蘭德無比清楚地意識到——他看到了它,看到了它們這種動物。徹徹底底。

  一聲嚎叫驟然響徹珊瑚林。

  肩膀被尖銳的石柱洞穿,藍尾人魚開始嘶吼,但恐懼的支配中,砸向珊瑚林的動作不屬於自己,掙扎不屬於自己,唯聲音引起海的震盪。

  “停下……停下!”

  海里的追獵崇尚一擊致命,還能再張開的嘴意味着交易的餘地。

  “爲什麼!?你的目的?領地?獵物?我的心臟?告訴我!羣島的主人,你要什麼!?”

  光亮隨着黑尾的徘徊,被一寸寸遮蔽。血將海水染紅,又消散於洋流,海里的語言開始響起,與平靜的波濤一起。

  “你看過的,聞見的,製造的……”

  “人類身上的……疼痛。”

  那聲音似從更深處涌出,層層疊疊擴散——疼痛……疼痛……疼痛……悠長更像是對故地的敘舊。

  “血肉的味道。”

  “記得嗎?”

  “不會忘記的,你品嚐過。從他身上流出,落到海里……從沒消失的味道。我也聞過,不止一次,過去,昨夜……你的身上。鮮血。”

  “起先是那樣的困惑。”比海水更冰涼的目光垂落,落向同類,“……世上竟有如此疼痛。”

  萬籟歸於寂靜,無知游魚在顫動中迷失方向,恐懼開始爬上藍尾人魚的臉。

  再沒有哪個地方比這片海域更瞭解恐懼。

  “……你應該懂,海嘯來臨的時候,迷霧升起的時候。那是什麼?風還是不夠大,浪不夠高,漩渦那麼淺,是什麼?……憤怒。”

  聲音向底下沉去,黑尾隨着陰影一起下降,下降,到達同類眼前。

  “是的,憤怒。”

  “你想要的——人類……詛咒……那個人類身上的詛咒!”陰影覆蓋上臉,藍尾人魚裏拼命尋找答案,“人類的血肉給你,人類的恐懼給你,我把心臟也給你!憤怒可以平息!”

  主動交出的心臟,意味着主動放棄的詛咒。詛咒裏曾經的贏家一刻不停地繳械。

  “人類不再恐懼,你知道的!那個人類已經沒有恐懼!”

  食物需要出現,才能被爭奪。沒有恐懼意味着沒有爭奪詛咒的戰場,沒有戰場就沒有下一個贏家。交出心臟,那是唯一一種交出詛咒的辦法。藍尾人魚的手臂伸向自己胸膛,蹼爪刺破皮膚。

  “他不會恐懼,就算我死去,你也得不到這個詛咒!羣島的主人,放我離開……我給你心臟!”

  他不會恐懼。

  人魚聽到近在咫尺的宣判,望向那顆被皮膚阻擋的心臟。有遺失的東西就在裏面,卻因從未剖開,幾乎快被遺忘……幾乎。恐懼的味道,他沒有忘記,像石縫裏滲出來的甘泉,細小的,自由的。那是相似的,又是一次比一次更截然不同的。

  他曾經恐懼。

  “心臟?不。”

  如果深海里的動物旁觀過足夠多的故事,譬如此地同類瀕死的絕望,沾沾自喜的交易,知道那些如亙古海潮一樣,永遠在不停演繹的喜悅、悲傷、憤怒、貪婪……也許他會早早知道,那樣一點恐懼,對於一個人類來說是多麼微不足道。

  可是一天、一月、一年……當人魚閱遍行船,已然識得人類永不落幕的戲劇,在深海間嗅到一絲恐懼時,行動卻先一步主宰了一切——詛咒與天性,慾望與飢餓,所有東西交織出的混亂裏,他從海面鑽出,一次次望向魚尾無法抵達的陸地——無論細小的,巨大的,那已成爲了唯一的事實:他在害怕。

  迷霧被風吹散。

  島嶼下的世界開始震顫,魚羣四面八方逃竄,藍髮藍尾的哀嚎漸高,變成歇斯底里的尖嘯。若有人能聆聽此刻的深海,會知大海從無慈悲。

  “還給我,可以嗎?”

  終於,人魚道,伸手朝向奄奄一息的同類。人類的禮儀萬般複雜,殘酷卻與自然法則相通,海底崇尚一擊致命,船上的人管那叫……虐殺。是的,他同意這個。畢露的青筋就那麼伸進薄弱的腹腔,腸子,胃,食管……心臟瞬間破裂,殘軀痙攣不止,最後掉出來的是舌頭,喉嚨一點點被捏碎。

  “你全身上下,品嚐過他血肉的器官。”

  第58章

  橫亙在船長室門口的是一條巨大的魚尾。

  那魚尾定格在一個瀕死掙扎的姿態,沒有頭顱,沒有軀體,斷裂處是海鳥啄食過的慘白肉糜,骨頭泛着透明的灰。

  無人知道它是何時出現在這裏。空氣裏漂浮着死魚和血的氣味,讓人想到輪船上潮溼腥臭的廚房,以及廚師手底下斬完首、刮完鱗、清理好肚腸,並且準備下鍋的每一頓晚餐。周邊船員們面色發白,更年輕的那些仍不住捂嘴犯嘔。

  利瑟爾·德洛斯特站在船頭,已經盯着地上的魚尾看了足足一刻鐘。海蛇號的掌舵者身着單衣,麪皮發青,雙腳被魚尾擋在門檻之內,身體被寂靜的人羣圍在中間。他陰沉的眼珠轉向了正在打顫的一個船員。

  “瞧瞧你的樣子,恐懼?你是在恐懼嗎!?告訴我,海蛇號律令第一條。”

  “恐懼……恐懼是無形的毒,海蛇號需要最無畏的戰士。”所有人的頭都低了下去。

  “很好,看來恐懼還沒喫掉你們的腦子。”他揮退周圍的船員,下令道,“直起你軟掉的膝蓋,去把巴耐學士找來。”

  陰雲持續多日,一直到正午,太陽都沒出來。

  艾格走上船首樓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是躲在巴耐醫生後面的伊登,而德洛斯特負手站在一邊,臉色是從未有過的難看。

  早上醒時一夜無夢,不管是噩夢還是溶洞,照理來說是個好覺,但一整個上午他都在時不時走神。細細想來,自從登陸潘多拉號,每次熟睡似乎都有一個溶洞停留在夢的一角,起先是有意忽略,後來是習慣,而昨晚黑沉的一覺空蕩蕩,彷彿有未知的東西從經年睡夢裏徹底離開了。他換好手腕的繃帶,像前兩天那樣,在天亮前就沿着船尾走了一圈。

  這是人魚不見的第三天。

  一個顯而易見的困境,如果海里的動物不主動冒出海面,茫茫大海,人類並沒有找到一條人魚的途徑。而除了一刻不停的跟隨,大海深處的一條魚又該怎麼定位一艘行駛中的船?

  氣味?人類的氣味?食物的氣味?海風潮溼向西,送來今日大海陰沉欲雨的信息。氣味在傳遞信息。

  “只要有一滴血落進海里,鯊魚會在千里之外聞見。”那人魚呢?他記得薩克蘭德見血時的敏銳。艾格並不確定自己此舉是否有任何意義,但念頭出現的時候,他已經解開繃帶,手指稍稍使力,幾滴鮮血落進了海里。

  回屋時最後看了眼遠方,和昨天、前天一樣,灰色的天,盤旋無序的海鳥,大海長久的寂靜總讓人想到可能會到來的無常。

  動亂髮生在天剛亮的時候,起先艾格並沒有湊這個熱鬧的興趣,直到他透過窗戶,看見了伊登跟在醫生後面急匆匆的背影。

  踏上最後一階樓梯,眼前動亂的源頭一覽無遺。

  接着,他所有的動作都停在了那裏。

  魚尾。一條黑色的魚尾。

  “北海給我們送來的第一個小驚喜。”

  德洛斯特看到了他,神態是控制過後的鎮定,但再怎麼鎮定的語氣也掩蓋不了這裏的血腥氣。

  “很抱歉這點小事的驚擾,既然來了,殿下,你也過來瞧瞧,也許你能認出這條人魚——哦,一部分人魚。”

  “艾格。”醫生遠遠看着他,聲音很輕,“是突然出現在船上的一條魚尾。這尾巴,我們猜測是不是那一條……之前潘多拉號上的人魚。”

  伊登也無措地看了過來,“那條人魚……好像就是這樣的黑尾。”

  不。那黑尾更瘦一點,更長一點。

  “海上應該沒有這麼多巧合,一個月前才發現了一條黑尾人魚,現在又是一條……”

  魚尾從寬到窄,也不該是這樣的弧度變化。兩道側鰭的位置更低一點。

  “很明顯,北海從來就不是平靜之地,海底下多的是我們沒法想象的殘忍。”

  每一片黑鱗都應該更大一些,排列是均勻有序的。

  “這……已經超出了殘忍。”伊登魂不守舍道,“它……它還把屍體扔到了船上,半、半具屍體,原來這種傳說動物也會死……我是說……”

  地上的鱗片早已僵硬,透明的鰭都變得渾濁,扭曲的姿態使它喪失了所有精確的尺度,唯一明確的是,那是黑色的。

  純粹的,不摻一絲雜質的黑。

  “現在,誰能告訴我。”艾格擡起頭,三雙眼睛就這麼看着他,“那條人魚——它是什麼顏色?”

  德洛斯特和醫生都知道他在問什麼。

  “……藍髮,藍尾。”最後,德洛斯特簡短地回答了。

  很明顯,他已經對這條魚尾有了判斷。寂靜籠罩船頭,每個人的雙腳都釘在甲板上,但思緒都在飄向一場難以想象的、未知的捕殺。

  直到一聲啼鳴打破寂靜。

  陰雲下渡海而來的是一隻信天翁,長着翅膀的信使來自不遠處的潘多拉號,隨行的商船每隔七日都會向船隊的管理者遞交航行消息。德洛斯特取下了鳥足上的信筒,第一時間卻沒有閱覽信件,只是招來侍衛,命人帶醫生和伊登去享用早茶。

  侍衛來了,又目不斜視地走了,魚尾依舊留在原地,沒人去碰那黑鱗一下。

  空曠的甲板上,德洛斯特喊住了他最後的客人,對着那背影道:“你看到了,殿下,它的邪惡超出想象。”

  “這次往我們的船上丟條死魚,下次也可以丟個死人,我們不能高估這種動物的耐心。”他嘆了一口氣,狀似溫情道,“允許我的關心,你手上的傷還好嗎?埃裏克他們已經爲自己的失職領罰。”

  “託你的福,傷得比地上這具輕一點。”

  “海蛇號的警戒需要再次加強,看來我們的敵人不止來自峽灣之間,還有海面之下。這裏是它的地盤,事情再也不會像過去那麼輕鬆。不管是出於情誼,還是我們未完成的偉業,請你相信,我並不樂意看到你身上發生任何不幸,況且,我們的故鄉已經近在眼前——”

  而航向掌握在海蛇號的輪舵中,德洛斯特替他的乘客做決定。

  “你需要幫助,殿下。”

  “低下頭,看看你腳邊的驚喜。”艾格側過身,魚尾橫在兩人之間,“它什麼時候被送上了船?”

  “沒人看見,推測是昨天夜裏。”

  “它在做什麼?向它的好夥伴分享捕獵收穫?”

  德洛斯特的臉色並不好看。

  艾格無心觀賞他變化多端的臉色,視線停在他的肩膀,信天翁正在那裏安靜梳理羽毛。天上飛的,海里遊的,他知道自己這幾天總在爲這些走神。此刻也不例外。

  忽然一切都開始難以忍受,氣味,面孔,地上的黑鱗。他冷冷指出:“海盜想要給你腦門一槍的時候,也會先往你船上扔個死人腦袋。”

  “沒錯,這條魚尾確實不是一個好消息。它在示威,這動物喜怒無常,它當然很危險——”

  “且野性未馴,還有點腦子,不是你說兩句大話可以控制。”他頭也不回走下了樓梯,“幫助?等你的魚什麼時候和你肩膀上的小鳥一樣乖巧了。”

  “艾格,要知道它的目標是你。”

  “好消息。”他說,“它會再來的。”

  甲板的變化就在這短短的一早上,除了訓練有素的腳步和鐵甲摩擦的聲音,士兵們沒有發出多餘的交談聲,每個人都佩戴好了兵器。

  伊登在船舷邊來回轉圈,下意識避開那些目不斜視的盔甲,看到同伴下來時候,第一時間就跟了上去。

  “我沒有跟他們去喫早餐……誰能在看到那條魚尾後喫得下早餐!”一直跟到無人處,他才忍不住一股腦發問,滿臉不可置信,“真的是那條人魚嗎!?”

  那條人魚——沒有人可以定言那條尾巴屬於哪條人魚。

  它應該更瘦長,不一樣的弧度變化,不一樣的鱗片大小。尾鰭和側鰭已經僵硬乾透,沒法作爲辨認的細節,但——黑色的。

  艾格停下腳步。

  過了今晚,會是人魚消失的第四天。

  “我上來之前,雷格巴告訴了我你身上的詛咒,和人魚有關的詛咒。”

  “你們剛剛是提到了另一條人魚嗎?就是海蛇號船長剛剛說的那一條?”

  “藍髮藍尾的人魚?這裏原來還有另一條人魚?”

  伊登在不停地問,似乎只有發問,才能讓他在此時莫名的惶惑裏獲得一點呼吸。

  “如果我們抓到那條人魚,你身上的詛咒會有辦法嗎?”

  或許是周邊不停歇的腳步與追問帶來的錯覺,天色比一刻前更緊迫,風也更急促。在前方陰雲與浪潮組成的暗色海域裏,驟雨、疾風、電閃雷鳴,似乎一切災害都可能跟隨夜幕一起降臨。

  直到清晰的白鳥停上高聳桅杆,艾格纔在一聲啼鳴裏擡頭,意識到那些畫面不是預想,而是回想。毫無預兆地,他再一次想到了遍地紅珊瑚的夜晚。腦海裏的畫面開始循環——變化最先出現在眼睛,而後是手指、雙腳,扭曲自下而上,鮮豔的石質一點點佔據每一寸軀體——詛咒。

  “勇敢、純潔的靈魂能抵禦一切。”巫師曾說。

  然後呢?

  “勇敢。”彼時他正伸着手,無視巫師對於流血危險的告誡,百無聊賴地等待傷口的清理,“照你這麼說,我得勇敢,我不能害怕,首先就該蔑視疼痛和流血。”

  異域來的巫師有一陣啞口無言,但那不是認輸。有誰會輸給一個無知的男孩呢?

  “說得好,我最親愛的、勇敢的、無敵的殿下,那麼在我們出海的時候,你忠誠的、軟弱的、卑微的僕人只能尋求您的庇護了。”

  “說人話。”

  “就算我比你高,比你強壯——哦彆氣,微不足道的年齡優勢嘛。”他慢吞吞比劃了一下他們的個子,“懂的東西也比你多那麼多,但我也沒法說自己可以理解所有恐懼。能明白嗎,我的殿下?你博學多才的僕人依然時時害怕,時時膽怯。”

  “害怕……什麼時候?”他對坦言的軟弱投去不解。

  “什麼時候呢?那太多了。”巫師垂下笑盈盈的眼睛,將那隻手上的傷口細細包紮,“夜裏打雷的時候,海上暴雨的時候,在聽到遠方未知槍響的時候,在看到您傷痕累累的時候。”

  答案是無邊夜幕,席捲過每一寸島嶼,恐懼無處不在。他感覺那座看似堅不可摧的城堡又回到了疾風驟雨裏,每一根石柱都巍然不動,縫隙卻在從內部深處裂開。起初沒有人看見,包括他自己。他催動腳步,想要沿着船舷繼續往前,但甲板上的沙袋絆上了腿,一剎那他幾乎踉蹌。

  “小心地上!”伊登握住他的肩膀,沙袋那麼大一個,他在走神嗎?

  “怎麼了?艾格?”

  他緩慢地、茫然地眨了下眼睛。跟着聲音轉過頭。

  “艾格……”聲音和肩膀上的手一起顫抖起來,“……你、你的眼睛……”

  所有東西都在變化中失去了色彩,一點點歸於黑暗,全世界只剩下了一抹紅,刺目的紅,似曾相識的紅。海風吹過脖頸,灌進衣領,寒冷的入侵沒有聲息,慢了很多步,纔在僅剩的知覺裏一點點顯露。

  艾格摸上自己的眼睛,在茫然無緒的黑暗裏反應過來。

  那是紅珊瑚的紅。

  第59章

  伊登從未設想過這種無助。

  從離開堪斯特島,登錄潘多拉號,再到海蛇號,海上的一切離奇都在顛覆他貧瘠的認知,變故,危險,神祕怪譚,下一秒就要沉沒的恐慌時時將他從噩夢裏驚醒。可是,可是,這些時日裏,在這一切發生的時候,他的同伴,他的救生船和安全繩,他伸手就可以抓住的艾格永遠好好地站在那裏。

  像一直躲藏的堡壘被掀掉了屋頂,驚恐一下子滅頂。這是怎麼發生的?他幾乎是魂遊天外地聽從指令,抓着艾格找對方向,一步步來到了屋內。

  他現在要幹什麼?他應該去做什麼?他把他放上椅子,滿腦空白地看着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

  血紅取代了原本的碧綠,與其說那是一雙眼睛,不如說是兩塊瞳孔紋路清晰的血色珊瑚。那顏色不祥而奪目,幾乎使那張面孔顯出一種攝人心魄的非人感。他在呼吸嗎?他還會繼續呼吸嗎?會徹底變成紅珊瑚嗎?伊登想要看得更清楚,又恐懼徹底看清。

  他拿起桌邊的火折,試圖點個燈,雙手卻控制不住地發抖,連續幾下都沒點起一盞燈,油燈和火折一起掉到地上。啪一下,玻璃燈罩在地上碎裂。

  軟弱從來沒有這麼令人憎恨,他站在原地哭了起來。

  艾格不得不從黑暗裏回過神,把臉朝向聲音的來源。他沉默了一陣,聽着抽泣的聲音被壓抑,直至徹底安靜。

  “伊登。”

  “我在,嗝,我在。”

  “我也在,能動,能呼吸。你在幹什麼?”

  室內安靜了兩秒,抽泣聲又大了起來。

  “我在點燈……你的、你的眼睛會痛嗎?看起來很痛。”

  “沒有感覺。”艾格告訴他。

  “恐懼?是恐懼嗎?爲什麼?突然之間——是我剛剛說話太大聲嚇到你了嗎?”他語無倫次地擦着臉。

  紅色總讓人想到血和疼痛,而瞳孔的無光與失焦讓窗邊人影看起來像在迷路,他從來沒有在那張臉上見過這樣的神色。持續的眼淚控制不住,他只能努力收起哭腔,“我們該去找誰?醫生會不會有辦法?德洛斯特呢?該怎麼找到那條詛咒你的人魚?”

  “我能做什麼?我什麼都可以做,就算讓我下海去抓人魚。”

  這大概是他出海以來最勇敢的一刻了,但夾雜着哭泣的勇氣宣言聽起來像是在求饒。

  艾格靠上椅背,一點點摸索過冰涼的扶手,黑暗把所有東西都放慢、放大,空間與距離全部喪失,皮膚和耳朵對背景裏的一切有些無所適從。

  “誰也不要找,我需要一段時間學做一個瞎子。也許四五天。”

  他活動五指,握拳,又張開,確認除了視覺之外,其他感官暫時還在身體的掌握中,“也不需要你下海抓人魚,我想它不缺你這一盤菜。”

  然後他命令伊登,“現在,先從地上站起來。”

  伊登站了起來,聽從指令比亂糟糟的思考容易多了。

  “去盥洗室洗乾淨臉。”

  腳步聲遠去,哭泣終於停止了。

  艾格開始通過聲音判斷周遭,來回一趟,他記住了伊登小心翼翼又沉重的腳步。

  “把壁燈點起,掃乾淨地上的玻璃,然後去櫃子裏找一卷空白的羊皮紙,帶上羽毛筆和墨水,坐過來。”

  伊登一一照辦了。

  室內徹底安靜下來,桌上的燈盞和紙筆好像把這裏變成了一個再尋常不過的陰天午後。

  伊登不認識太多字,只會基礎拼寫,那是在堪斯特島醫館一點點學來的。他將羊皮紙展平,笨拙執筆。艾格說,他記錄,每一個單詞都完成得很慢,但這有序的一切讓他發抖的手漸漸平穩了下來。

  直到文字鋪滿了半卷羊皮紙,伊登纔有心思看了眼自己寫的東西,“我在寫什麼?難道不是在給誰寫信求助嗎?”

  這好像不是信,裏面幾乎沒有他認識的單詞。

  “不。”

  “那這是什麼?”

  “一種火藥的提煉和配比。”

  伊登愣住了,他看看手裏的羊皮紙,又看看艾格。他波瀾不驚的樣子就像在說這是晚上的菜單。

  艾格沒有看他,儘管現在他已經能大致捕捉到近處的視線。

  “記得那種武器嗎?火.槍。”

  伊登先是點頭,然後開口:“記得,好像……潘多拉號的船長給我們看過。”

  “還有一種火.槍用起來比那個更方便,但沒有實物,只有圖紙。打造那種火.槍的方式曾經寫滿了七卷羊皮紙。你正在寫其中一卷,而德洛斯特拿到了其中兩卷——看到頭頂那些山了嗎?”

  伊登還沒來得及爲自己書寫的東西詫異,更來不及思考德洛斯特出現在這句話裏的含義,下意識跟着他的話音擡頭。

  窗外有陰影從高處投下,輪船正在峽灣之間穿梭。

  “我們正在穿過海盜們的老巢之一。”

  這也不是需要看見才能知道的信息,海的地圖在每一個當地人的腦中都拓印過無數遍。

  “像跳蚤一樣,海盜們的據點流動在那裏。如今在北海巡遊的海盜團有多少?大概用上老德洛斯特和他三個兒子的手指頭也數不過來。海蛇號,紅鱗號,尼奧爾德號——德洛斯特家的三艘主艦裏有兩艘永遠躲在老家,剩下一艘率領着五百人的船隊,在躲避和迎戰間猶豫不決……現在,爲了另外五卷火.槍圖紙,海蛇們什麼都可以做,包括下海抓人魚。”

  “那、那我們是要拿這個和德洛斯特做交易嗎?讓他們幫忙去抓人魚?”

  “當然不。”

  “你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這些……這些我聽不懂的東西,爲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伊登莫名不安起來,他無法消化這些話,卻能聽出裏面難以企及的危險,思緒不可遏制地滑向深淵,他放下筆,又快哭了。

  “突然跟我講這些……我不想聽你的遺言,也不想寫遺書。”

  艾格再度無言了一陣。

  他沒再講多餘的話:“你現在唯二能做的兩件事——完成這卷羊皮紙。或者出門右轉,找木匠要點材料,給我打一副合身的棺材。”

  很簡單的二選一,伊登埋起頭,帶着強烈的使命感選擇了前者。

  “不要嚇唬我了,艾格。”他艱難地吸了吸鼻子,“你會沒事的。”

  艾格沒有回覆他,聽着筆尖的沙沙作響變得均勻,不再停頓和發抖。他一隻手撐着側臉,紅色的瞳孔裏印着自己也不知道的窗外陰天。

  “……恐懼是什麼感覺?”

  問題是突如其來的,聲音很低,有別於每一個落上羊皮紙的精準短句,與其說是在詢問身邊的恐懼常客,不如說那是一句自言自語。

  伊登卻回答得很快,這對他來說從來不是難事。

  “大腦眩暈,手腳發冷,胃裏縮成一團……”

  他想說我剛剛就是這樣,現在好多了,還想問你呢,艾格?但擡起頭,卻不由對着窗邊的側臉出神,那又是另一種他不瞭解的神色。

  大腦眩暈,手腳發冷,胃裏……艾格摸到肚子,纔想起來,“餓了。”

  兩個人都是一整天沒進食。

  屋裏就有面包和水果,除非特意傳喚,侍衛們都遵守屋主的習慣,不會主動打擾,但門外鐵甲攢動的聲音一直沒斷過。

  “外面……他們都很忙,不知道在忙什麼。”伊登咬着麪包說。

  艾格耳朵裏最清晰的卻不是人聲。

  “下雨了。”

  他的聲音比打到窗戶上的雨滴更快一步。

  透過窗的縫隙,更多的風聲,濤聲,雨聲,更多的海上動靜不停涌來。聲音離得很遠,卻又無處不在,黑暗也是。

  是錯覺嗎?船行似乎失去了平穩,腳下的世界一直在搖晃。

  “現在是什麼時間?”

  其實才過去兩個小時,黑暗裏,時間的尺度也模糊了。

  “離天黑還有很長一段時間。”伊登說着擡起頭,“……外面怎麼了?”窗外人聲忽而喧囂,他放下了筆。

  “雨有點大,越來越大了……海浪?不。”

  屋內,起先響起來的是杯盞的滑落,然後是傢俱的震盪,那不是錯覺,整個屋子都搖晃起來。

  伊登打開窗戶,拜有史以來最大的變故所賜,現在他面對任何驚嚇都沒有腳軟,堪堪維持住聲音的連貫。

  “好像……是、是海嘯。”

  艾格走出門的時候,感覺自己走進了水的世界。

  撲面而來的分不清是浪涌還是暴雨,這幾乎是甲板上最混亂的時刻,門口的侍衛都加入了控帆操舵的大軍,人聲徹底淹沒在風暴裏,一時間這裏就像是人跡滅絕。

  黑暗隔絕了所有畫面,相似的顛簸讓他想到了那次出海,最後一次從加蘭島的出發。

  孤舟上的世界也曾像現在這樣震顫,海嘯遮天,迷霧升騰,島嶼就在遠方被吞沒。天與海顛倒了嗎?他懷抱這樣的念頭睡了過去,又再第二天好好睜開了眼睛,確認了孤舟方向的正確。

  他知道背後的伊登叫喊了什麼,也知道船可能就要側翻,短短几步路,甲板在傾斜。但這幾乎是本能的方向,手伸過去,掌心尚未碰到船舷,籠罩下來的是比風雨更切膚的一陣潮溼。

  冰涼的魚尾,手臂,長髮,一瞬間貼過來的不能叫做擁抱,是密不透風的纏繞。

  “薩克?”他確認。

  人魚的喉嚨在發出聲音。

  近在咫尺的喉音介於嗚咽和怒嘯之間,伴隨而來的是落在眼睛上的嗅聞。那嗅聞觸碰過血色的眼睛,急而短促,一遍又一遍。讓人想到獸類在重傷後的呼吸,無法控制、也無法承受的疼痛。

  太近了,他不得不合上眼皮。

  魚尾在收緊,足夠近的距離,就足夠感受到這具軀體的處處猙獰,也足夠讓人明白,此時大海暴怒的起源。

  肩膀被攏過去,更多地靠近了海面。

  艾格可以抵抗。一隻手下意識抓住了腰間那把尾鰭,想再喊一聲名字,想問他是不是受傷了,但手裏的鱗片在顫抖,海的嘯聲震耳欲聾,很明顯那再也不是一個撓撓下巴可以安撫的動物。

  他鬆開手,沒有抵抗。

  長尾一卷,然後是短暫的墜落。人魚將人類裹進了海里。

  第60章

  一百英里有多遠?

  魚尾的半日來回,海底與輪船的遙遙相望,海面上下永遠存在的那道壁障。

  又一次地,世界上最劇烈的變故發生在這段距離之間——他在海底,他在船上。恐懼是無視距離的箭,百英里的抵達只在一瞬間。那唯一的、最強烈的氣味被感知着,一切彷彿回到島嶼、時間、大海意志、無數魂靈與肉.體,所有東西陷落的起點——從細微的一縷開始,漣漪四起,暗潮涌現,心臟連結着海的震顫,直至地動山搖。

  人魚又一次嗅見。

  萬千次的疑問組成一波更比一波高的怒潮——鮮血,恐懼,鮮血,恐懼,陸地的族羣竟能如此不知好歹。輪船曾把他帶走,又把他血淋淋地丟下。他們生來得到,理當守護,理當謹慎撫育,卻恐嚇,卻迫害,孤舟流落過無數個日夜。

  現在,大海接住了他。現在,海浪能夠帶走他。他早該帶走他。四面八方都是無阻的方向,可海域的主人依舊難尋此刻盛怒的出口。

  如果非得有什麼必須毀滅,那麼就是現在,就從那艘船,從這雙綠眼睛在船上的失去開始,每一種聲音、每一個面孔都可疑可憎。藍尾的同類該死。所有的輪船都該死。海面上的人類也通通該死。該死的,處處都是傷害,處處都不夠安全,全世界都在對他圖謀不軌。

  海浪的動靜越演越烈,艾格伸出手,摸到了一手的氣急敗壞的喉音。

  他得通過震動的觸感才能確定那是來自喉嚨的聲音,他本以爲那是雷鳴的一種。

  風暴沒有停下,只是遠離了他。

  像一個手腳不能自理的獵物,在背後來勢洶洶的奔襲追獵中,終於被拖進了野生動物足夠安全的地盤。

  艾格被放到了一塊礁石上。

  遠處風浪的肆虐在繼續,輪船的災難難以想象。而災難的源頭——這條人魚卻好像比災難裏的人還要手忙腳亂。先是噴在眼皮上的呼吸,呼吸開始不停移動,接着是伸過來的蹼掌。從臉到肩膀,從手臂到腰腹,潮意不停加重,身體的每一處都在被確認。

  人魚喉嚨裏是比雷鳴更危險的怪響。

  失去對錶情的觀察,他沒法判斷這顆湊過來的腦袋有多近,又是否處在理智的控制下。

  手指摸索着上滑,抵住迫近的下巴,水痕佈滿了冰涼的皮膚,艾格摸了摸,像眼淚。但這位海洋霸主並不是會哭泣的伊登,不出預料,此刻他引發的風暴正讓伊登哭哭啼啼。

  他等了好幾個呼吸,終於等到落在手腕上的氣息變輕,又發着抖變長、變緩慢。沿着不停滑動的喉嚨,手指摸到了長鰓的根部。

  艾格找到了他的耳朵,對着那邊道:“在海上謀殺一個人類很簡單。劫匪先生,你知道嗎?”

  人魚的耳鰓在觸碰下瑟縮起來,有細小的顫抖從這具軀體裏面溢出,又向內部剋制而去。他在竭力安靜。

  “……先讓他在初春的海里遊個泳,再把他帶上一塊礁石,淋着雨,吹着風,聽一條人魚悶聲發脾氣。沒有水,沒有食物,哦,你來之前,我正在喫午飯,今天廚房的麪包烤得不錯。”他感到手掌下這個腦袋的注意力被成功轉移,於是扯了扯這片耳鰓,“……用不了一整天,他就會凍死在這裏,帶着對半塊麪包的懷念。”

  手掌下皮膚的緊繃顯而易見,聽到“淋雨吹風”,半攏的長鰓重新支起,再聽到“凍死”,魚尾掀起了一連串碎石的滾動,如果這是一個長毛的動物,也許這會兒他渾身毛髮都已經豎了起來。

  緊接着一條魚尾圍了過來。

  艾格試圖動一動膝蓋,在魚尾的擠壓下沒能成功。冰涼鱗片每一寸都貼緊。

  很好,這下子更冷了。顯然這不是一個長毛的動物。

  “好了。”他放開手中的長鰓,手卻在收回間被握住,“雨先停一停,什麼都不會發生。”

  他感到了對面的凝視,於是睜着眼睛回望。

  鮮紅的瞳孔將一切都平等收容。

  那裏面除了一個蒼白的面孔,更深處是奔騰的海潮、肅殺的陰雲,還有海鳥的悲鳴。在紅珊瑚脆弱易碎的光澤裏,別說災厄的驚擾,就連一滴雨的墜毀都成了不可饒恕的事情。

  凝視變成了伸過去的觸碰,人魚的手指在睫毛的陰影裏蜷縮起來。

  雨聲漸歇,海潮一波波退遠。

  “風小一點,浪也是。”艾格扯了扯他的頭髮,繼續道。

  三分鐘後,“接下來鬆開你的尾巴。”

  本該最容易執行的一個指令,但尾鰭擡起,又放下,最後是一小塊鱗片輕輕離開了人類的鞋面,不到一寸的移動,魚尾用了足足一分鐘。很明顯,尾巴的意願比暴風雨倔強多了。

  艾格不得不提起大腿上最凍人的一片——那牢牢黏住的尾鰭,往旁邊放了放。

  “海蛇號還在嗎?剛剛那艘輪船。”他問。

  與此同時,他在回想船上救生舢板的數量和位置,確認足夠數量的舢板就在船尾樓旁邊。海蛇號離岸線不遠,後面更有潘多拉號的救援,不管怎樣,長了腿的伊登比滿船的武器彈藥更容易逃生,在德洛斯特眼裏也更有救援價值。

  “……在。”人魚說話了。

  艾格發現耳邊的嗓音並不像之前那樣沙啞彷彿損傷,就快接近記憶裏溶洞外的聲音了。他偏頭納悶,臉剛傾斜過去,就撞上了一片掌心。

  有隻蹼掌一直懸在那裏,躊躇着一個觸碰,於是順理成章輪到蹼掌撫摸人類的臉,“在。”人魚重複。

  “在哪裏?”艾格揚起一邊眉毛,“海面上,還是在海面下?”

  這回停頓的時間有點長,人魚的腦袋有一些偏移,似乎是在遠眺、觀察、認真判斷。

  “……海面上。”他把判斷的結果告訴他。

  “整個都在海面上,還是一半?”出於對這停頓的不信任,艾格沒有把這個問題輕輕放下,“如果只剩幾塊木板、幾根桅杆和一羣人類飄在海面上,那叫船翻了。”

  終於,人魚承認:“……船翻了。”

  沉默。沉默間艾格拉開臉上的蹼掌,擦掉下巴的溼痕,甩了甩滿頭的水,他確定這些水毫不留情甩了對面一臉。

  人魚屏息着,舔掉了落在嘴巴上的水珠。

  他沒能把水都甩乾淨,衣袖潮溼,以至於擦過的臉依舊潮溼,髮梢和睫毛還掛着其餘的幾顆水珠。人魚凝視水珠,湊近嗅了嗅。在一方喪失的視覺裏,靠近沒有聲息,彷彿不會遭到任何阻攔。

  一次,兩次,第三次嗅聞就快落上皮膚的時候,艾格偏過頭,一隻手不容分說地卡住了還在湊近的下巴。

  “我只是瞎了,耳朵鼻子都還在。”

  呼吸一秒不停地收回,人魚的臉試圖後撤,後撤不了,當然也無法前進。然後艾格伸出另一隻手,抓起在大腿旁猶豫掀動、就快要重新貼來的尾鰭,就像捏住任何一隻動物不馴的後頸。

  “接下來是審訊時間。”

  那尾巴也徹底不動了。

  “昨天你宰了一條魚,今天你掀了一條船,好樣的,北海那些半年才搶三條船的海盜團都該來看看你的戰果。”

  事實迎刃而解,兩條人魚,一條是他,另一條是堪斯特。

  “那半條黑尾——什麼時候發生的?”

  “……第二天,早上。”人魚望着他,他的計時方式是從離開船邊、離開他的牀頭開始,“早上……它跑了很遠。”

  “你有受傷嗎?”

  “……它受傷了。”

  “它那不叫受傷了,它是被分屍了。”又問,“爲什麼那條魚尾是黑色的?”

  “黑色。”黑鱗在潮溼的衣料上有輕微滑動,“黑色……是失去心臟的顏色。它沒有了心臟。”

  “都是你乾的嗎?掏了它的心臟?”這是問句,裏面卻沒有太多詢問的意味。

  “……還有鯊魚。”回答並不像前兩個那麼迅速,“魚羣喫掉了一部分……洋流帶走了一部分。它該死。”

  艾格沒有對他的回答發表評價,他點點頭,“行,海上你說了算。”

  隨後他推開一點他的下巴,鬆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皮,上面還停留着潮溼呼吸一遍遍嗅過的觸感。

  “有那麼一兩秒,我以爲那條尾巴是你的。”他突然道,“然後眼睛就變成了這樣。”

  幾秒的寂靜,人魚一直纏繞的尾巴失力般鬆開了。

  風吹過來,他被推走的腦袋沒有動彈。海潮漲起來,漲向礁岸的魚尾,被放下的尾鰭也沒有動彈。這一刻,連尾巴的意志都放歸了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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