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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李自成和貂蝉

作者:冯唐
朱裳妈妈径直扑进胳膊最粗、胸肌最饱满、眼神凶狠凌厉的那個男孩怀裡,声音平和坚定:“带我走吧。”从那儿后,朱裳妈妈芳名飘扬。

  老流氓孔建国說朱裳的妈妈就是他的绝代尤物,他愿意为她赴汤蹈火。

  他說這话的时候,眼望虚空,我已经见過朱裳的妈妈和朱裳,我沒觉得老流氓孔建国事儿逼。我给老流氓孔建国点了一根大前门,岔开话题,和他讨论起昨晚在水锥子打的那场群架。

  我从老流氓孔建国那裡听到有关朱裳妈妈的种种。這些种种往往真伪参半,前后矛盾。

  在我印象裡,所有大人对于他们少年时代的描述都是如此变化莫测,在這点上老流氓孔建国也不能免俗。他们少年时代的故乡有时候是北风如刀,残阳如血,黄沙满天,白骨遍野,吃不上喝不上,地主乡绅不是天生歪一個嘴,就是后天瞎一只眼,像海盗一样用一块黑布包着,而且无一不是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但是有时候却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绿水绕户,青苔侵阶,有鱼有肉有甜点,地主乡绅仿佛邻家大哥,多少有個照应,即使村裡的标致姑娘嫁到外村的时候也会唏嘘不已。无论是哪种情况,大人的角色都是统一而恒定。那时候,他们都還小。他们统一地胸怀大志,抱负缥缈,他们志趣高尚,一心向学,他们习惯良好,睡觉前半個小时不看电视、不看手抄本和其他黄书,喝一杯牛奶(家裡條件不好的喝一碗面汤),跑一千米然后冲凉水澡。他们不偷着抽烟,他们不梦见女特务或是邻村寡妇,他们不遗精,不手淫,他们的****和卵子烂在自己的肚子裡。无论他们现在怎样,他们的過去都是我們现在的榜样。他们說起他们過去的故事,我总是将信将疑。

  老流氓孔建国說朱裳妈妈生在陕西米脂,英雄李自成生在那個地方,玩弄英雄于两股之间的貂蝉也生在那個地方。我沒去過那個地方,如果朱裳生在那個地方,我沒准会去一趟,看看什么样的操蛋地方才能长出那样一個操蛋姑娘。

  老流氓孔建国說他去過。那個地方终日黄沙满天,出门一趟,回到屋子裡,洗完手還要洗鼻孔。无论男女,鼻毛必须留得老长,否则黄沙入肺,得肺气肿,像今天的北京一样。地瘦得要命,天公不作美的时候,什么庄稼也不长,只长大盗和美女。那個地方水缺得要命,为了一口水井,动辄拼掉十几口人命,但是长出来的姑娘却从裡到外透着水灵,肌肤光洁润滑,如羊脂美玉,男人摸過去,滑腻留手,沾上就难放。男人们私下裡抱怨都是姑娘吸干了天地间的水气,如果在村子裡呆长了,不仅水沒得喝,自己的水也会被這些姑娘吸干的。沒有法子,男人只有自己出门找水喝,怕人家不乐意给,随身带上了刀。

  朱裳妈妈出生之前,三個月沒见到一星雨,从地上到树干上到人的嘴唇上全是裂开的口子。出生的时候费了老大的力气才凑够了一盆接生用的开水。孩子生下来,沒哭,大家听到的是一声撕心裂肺的雷声,之后的暴雨下了三天三夜。

  朱裳妈妈四岁时死了爹,十四岁时死了娘,娘死前对她說:“娘知道你饿不死,只是别太对不起良心,善用自己的脸蛋。”還告诉她,她有一個远房的堂哥在北京做工,可以去找找他。第一句,朱裳妈妈太小,听不太懂,但是第二句裡有時間地点人物,她還是明白的。她随便收拾了個布包袱,把家托付给邻居的一個精壮男孩,說去几天就回来,门也沒锁就走了。后来這個精壮男孩为朱裳妈妈看了二十年的门,三十五岁上在锣鼓声中娶了邻村的一個傻呵呵的漂亮姑娘,破了童男之身。

  朱裳妈妈的堂哥有五個饿狼转世的儿子,为了一日三餐甘心情愿承受父亲的殴打与谩骂。堂哥還有一個抹布一样的老婆,她常唠叨她曾是一支鲜花,不是牡丹花也是芍药花,反正是那种美丽鲜艳健康阳光的。全是因为這些個恶狼一样的儿子,才变成现在的样子。這时候堂哥常常会跳出来证明,即使他老婆曾经漂亮過,這些年也被她随着大便拉掉了。堂哥的老婆便秘,每天要蹲进胡同深处的公用厕所和共同出恭的大妈大婶聊一個钟头的闲天,那是她一天当中的最高潮。胡同的公用厕所男女隔光不隔音,堂哥自己上厕所的时候,常常听见他老婆爽朗的笑声。

  朱裳妈妈到来的第一天,堂哥做了猪肉炖粉條,饭桌上他五個儿子看她的眼睛让她感觉,他们希望她也同猪肉一样和粉條一起被炖掉,這样可以多出几块肉,還可以少掉一张吃肉的嘴。以后吃饭的时候,她总是被這种眼神叼着,不吃饭的时候,堂哥老婆的注视让她感觉在被抹布轻轻地抹着。有时候堂哥会找话和她聊上几句,堂哥正在洗菜的老婆便把水龙头拧到震耳欲聋,然后胸襟旷达悠然自得地接受堂哥的一顿谩骂。

  朱裳妈妈的侄子们几乎和朱裳妈妈一般年纪,他们把事物分为两种:能吃的和不能吃的。能吃的就吃掉,他们生吃芹菜、茄子、土豆、鱼头、肥肉。他们把偷来的自行车轮胎剪成碎片,熬成猪血色的胶,涂在长长的竹竿端头。抓来的知了被去了头、腿、翅膀和肚子。剩胸口一段瘦肉,在饼铛裡煎了,蘸些酱油和盐末儿,嚼嚼吞进肚子。朱裳妈妈从来沒在堂哥家听见過蝉声。不能吃的,他们就杀死它。他们花两分钱在百货店买五粒糖豆,一人一颗,仔细在嘴裡含吮,待糖豆完全化掉,他们省下最后一口唾沫啐到蚂蚁洞口,用从垃圾堆裡捡来的半副老花镜引聚阳光,烫死任何一只敢来尝他们唾沫的蚂蚁。

  朱裳妈妈不能吃,也不能杀死,侄子们的年纪還小,上嘴唇的胡子還沒硬,看着朱裳妈妈的脸和身子,小鸡鸡也不会像他们父亲的一样不自主地硬起来。所以他们虐待她。他们不敢让她的身上带伤,他们的爸爸发现了,会加倍处罚他们。他们不怕她告状,因为她从不。于是他们运用想象,让朱裳妈妈在外人看不出的状态下忍受痛苦。

  有一天朱裳妈妈忽然明白,她只有一個選擇,或逃或死,被侄子们搞死或是被堂哥的老婆毒死。终于在一個下午,天上是暮春的太阳,后面是挥舞着木棒兴高采烈的侄子们,木棒上绑着棉花和破布,朱裳妈妈跑出院门。

  胡同口有几個半大的男孩或趴在单车的车把上,或靠在单车的座子上聊闲天,說东四十條昨晚一场血战,着名的混混“赖子”被两個名不见经传的新锐用木把铁头的手榴弹敲出了脑浆子。說刚从街口過去的那個女的屁股和奶子大得下流,应该由他们以“破封资修”的理由把她斗一斗。朱裳妈妈留意過這伙人,其中胳膊最粗的那個鼻梁很挺,眼窝很深,偶然能看见眼睛裡有一种鹰鹫般的凶狠凌厉。天气還不是很热,但是他们都单穿一件或新或旧的军上衣,把袖口挽到胳膊,只扣最下面的一两個扣子,风吹過,衣襟摇摆,露出肮脏的肚脐和开始发育日渐饱满的胸大肌。

  朱裳妈妈跑出胡同口,斑驳的墙皮上画着巨大的红太阳和天安门以及粉笔写的“李明是傻逼,他妈是破鞋”之类。她觉得阳光耀眼,开残了的榆叶梅和正开的木槿混合起来发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味道。天上两三朵很闲的云很慢地变幻各自的形态,胡同口两三個老头薄棉袄還沒去身,坐在马扎上,泡在太阳裡,看闲云变幻。

  朱裳妈妈径直扑进胳膊最粗、胸肌最饱满、眼神凶狠凌厉的那個男孩怀裡,声音平和坚定:“带我走吧。”从那儿后,朱裳妈妈芳名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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