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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麒麟汽水

作者:冯唐
他抓朱裳的手慢慢松开,身子也慢慢瘫软到地上。蓝底红花的领带像個吊死鬼的长舌头一样无力地舔着地皮。

  春光明媚。

  亮丽的太阳,懒洋洋的风,风托了漫天的柳絮杨花笑着追人跑。花褪了,早春的叶子嫩得让人心情愉快。爱打扮或是不太怕冷的女生们换上了裙子或是纱质半透明的衫子,走在你前面,迎了光,可以看见身体运动时的变形以及乳罩后袢细长的深色阴影。

  我缩在我靠窗的座位裡,人也懒懒的。望着烦躁的窗外的春,柳絮在飞。想起那句庸俗的宋词:“柳径春深,行到关情处。颦不语,意凭风絮,吹向郎边去。”

  奇怪的是朱裳很少在我的春梦裡出现。在梦裡,朱裳基本上是残缺而模糊的,是一個眼神,一個表情,一缕头发或是伸出的一只白白的手。梦也总是那种黎明时黑夜与白天交接的蓝色。好像什么也沒有說,就像平时两個人也沒說過太多正经话。如果有什么活动,就是走,走来走去。朱裳在,有两三裡垂柳堤岸就够了。“行到关情处”便是走到动情处了。手不必碰,眼不必交,只需两個人慢慢走就好了。有些心思,想不清,分不明。就像這酿在春光中的柳絮。有些心思也不必說出口,也不必想清楚,好在有柳絮。柳絮会带着柳絮一样的心思到她的身边去的,让她一样的心乱、心烦,一样的不明白。

  更奇怪的是,在现实裡,我从来不知道,朱裳是什么,应该如何对付。朱裳成天就坐在我旁边,是肉做的,是香的,但是比睡梦裡更加不真实。我不知道自己在朱裳這裡是怎么了,一点不像我自己。我瞧不起自己。强暴?不敢想。梦?梦不到。像张国栋讲的,“不强暴也找個机会强抱一下,听听群众反应”,却也不知从何抱起。就像维纳斯的胳膊,放在什么地方都别扭。一直想打個电话,在某個风小些的春天的晚上,叫她出来,也不知道找個什么理由,嘴被封住,话都被胃囊消化了。

  放学,我决定回家。我們一块推车出校门,门口有一辆银色的皇冠停着,张国栋后来說是鼠皮色的。朱裳走近的时候,车门打开,两個穿西装的人钻出来把朱裳拦住。我、张国栋、刘京伟的步子放慢,朱裳聊了几句,一脸的不高兴。平时,朱裳虽然不爱說话,但从沒有把不快堆在脸上。

  我停了下来。张小三后来說,他很少看见我的眼睛裡充满這种凶狠躁戾之色。

  那两個人长得满帅。领带也不像是从小摊买的,蓝底红花。张国栋、刘京伟是我见過的长得最有男人味道的男孩,比起那两個人来,還是一眼就觉得嫩得像個青苹果。

  那两個人一脸的和颜悦色。朱裳只是摇头,手死死地插在牛仔裤兜裡:

  “我要回家。”

  其中一個人抓住朱裳的胳膊:“沒事,吃顿饭,唱唱歌,然后我們一起送你回家。挺好的天。好久沒一起玩玩了。”

  朱裳摇头:“我要回家。”

  “是不是功课還沒做完?真是小妹妹。要不然像以前一样,我們先帮你对付完作业再去玩?”那人的手還抓着朱裳的胳膊。

  朱裳摇头:“我要回家。”

  我听到朱裳說到第三遍“我要回家”,把手裡的车摔在地上,我尽量平静地說:“把手放开,人家不乐意。”

  “你谁呀?”

  “她同学。”

  “是么?”拉着朱裳的男人问朱裳。

  朱裳点头。

  “江山代有玩闹出,咱们老喽。”两個男人相视一笑。

  “别废话,把手放开。”

  “要是不放呢?你嘴唇上的胡子昨天第一次剃吧?”

  我下意识地把手伸进裤兜,兜裡放着把弹簧刀。

  這把刀是很早以前从云南带過来的。最近,和我一起受老流氓孔建国教育中的一個小流氓刚把一個呼家楼的小痞废了,自己去河北躲风头了。小痞的发小们纠集了一帮人叫嚣要报复,时常拎着链子锁、管叉之类的在校门口晃悠。我怕找上自己,沒一点准备,就請老流氓孔建国开了刃,老流氓孔建国說钢一般,但是很亮,在阳光照耀下阴é怕人,而且弹簧很好,声音清脆,所以這把刀最大的威力就在于弹出来那一下子吓人。

  现在,我不想吓人。

  学校门口的汽水摊就在一步之外,卖汽水的小姑娘正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欢快地关注着這场热闹。我一步跨到汽水摊,抄起两瓶麒麟汽水,先将左手一瓶砸在自己头上,瓶子在我的头上碎开,血和黏甜的汽水顺着头发流下来。那個人還沒有醒過神来,我已经将右手的另一瓶抡到他头上,更多的血同汽水一起从那人剪吹精致的头发上流下来。他抓朱裳的手慢慢松开,身子也慢慢瘫软到地上。蓝底红花的领带像個吊死鬼的长舌头一样无力地舔着地皮。

  我剩在左右手上的两個半截汽水瓶对着同来的另外那個人,半截汽水瓶犬牙交错的玻璃上夕阳跳动,直指着那個人粉白的一张脸。刘京伟和张国栋已经伸手从书包裡掏家伙。

  “带你的朋友去看医生吧,朝阳医院离這儿挺近的。”我說完,把半截瓶子扔在地上,掏出两块钱递给卖汽水的小姑娘,然后扶起自己的车往家走。朱裳跑過来搀住我的胳膊,我感到朱裳微微靠過来的身子和一种被依赖的感觉。

  “你也上医院去看看吧。”朱裳后来說,她搀住我的手当时碰到我的单衣,她记得我的单衣下面的肌肉坚硬如石。

  “不用,還是一起回家吧。”搀着自己的朱裳沒有太多的表情,身上還是那股淡淡的香。我忽然想,为了這种被依赖的感觉付出一切或是在此时此刻就地死掉,绝对是种幸福。

  朱裳陪我走到四楼,在我的房门外停下来,她随意顺着楼道的窗户向外望了一眼,要落山的太阳将天空涂抹得五色斑驳。下了班的人手裡拿着从路边小摊上买的蔬菜和当天的晚报,面无表情地朝家中走去。胳膊上戴着红箍的老太太们,三五成群,瞪着警惕的眼睛,焦急地盼望社会不安定因素的出现。

  “還是看看医生吧。”朱裳說。

  “不用了。”

  “今天的事,多谢了。”

  “不客气。”

  “那我回去了。”

  “要不到我屋裡坐坐?”

  我察觉到朱裳思路裡明显的停顿,楼道裡开始有脚步声,下班的人陆续回来了。朱裳說:“改天吧。今天心裡有点烦。我不知道。”

  我回到屋裡忽然感觉天地一片灰暗。我走到桌子前,拿起凉杯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水进入咽喉的时候发出了很大的响动,几乎吓了我一跳。拉上窗帘,现实和感觉统一起来,变得一样昏暗。這时候,我听见了一种有节奏的声音。我瘫坐进沙发裡,那种声音单调恼人,头疼得厉害,我听见头部血管的跳动,就像小时候拿一根木棒拨动公园围墙的铁栏杆,如果出神听,单调而有节奏的声音会形成一两個固定的词汇,不同的人可以听到的并不相同,仿佛夏天的蝉声,有人說是“知了”,有人說是“伏天”。我耳朵裡的声音越来越大,节奏越来越快,反复叫着一個名字:“朱裳、朱裳、朱裳。”我听不下去了,头疼得厉害,那声音是从脑子裡面发出来的,就像是颅骨沿着骨缝一点点裂开,互相摩擦着似的:“朱裳、朱裳、朱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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