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部分
楊過長嘆一聲,對陸無雙道:“這件事陰差陽錯,郭姑娘也不是有意害人。無雙妹子,此事今後不用再提了。”陸無雙聽他叫自己爲“無雙妹子”,而叫郭芙爲“郭姑娘”,顯然分了親疏,心中一喜,於是還刀入鞘,向郭芙扮個鬼臉。
一燈道:“楊少俠服斷腸草而身子不損,看來這草確有解毒之效,但爲求萬全,不宜連續服食,等七日之後,再服第二次。那時你仍須自點這四處穴道護住心脈,所服藥草,份量也須酌減。”楊過躬身道:“謹聆大師教誨。”
黃蓉見太陽已到了頭頂,說道:“咱們離襄陽已久,不知軍情如何,我心下甚是牽掛,今日便要回去。過兒,你也一起去襄陽罷,郭伯父想念你得緊呢。”楊過道:“我要在這裏等候我妻子。”郭芙奇道:“你要在此等她十六年?”楊過道:“我不知道,反正我也沒別的地方好去。”黃蓉道:“你在這裏再等十天半月,也是好的。倘若龍家妹子真無音訊,你便到襄陽來。”楊過怔怔的瞧着對面山崖,並不答應。
當下衆人與楊過作別。郭芙見陸無雙並無去意,忍不住說道:“陸無雙,你在這裏陪伴楊大哥麼?”陸無雙臉上一紅,道:“跟你有甚麼相干?”程英忽道:“楊大哥尚未痊癒,我和表妹留着照料他幾天。”
黃蓉知道這個小師妹外和內剛,要是女兒惹惱了她,說不定後患無窮,忙向郭芙橫了一眼,不許她多說多話,說道:“過兒有小師妹和陸姑娘照料,那是再好也沒有了。待他體內毒性全解之後,三位請結伴到襄陽來,拙夫和小妹掃榻相候。”
楊過、程英、陸無雙三人佇立山邊,眼望一燈、黃蓉等一行人漸行漸遠,終於被林梢遮沒。山林中大火燒了一夜,這時漸已熄滅。
楊過道:“兩位妹妹,我有一個念頭,說出來請勿見怪。”陸無雙道:“誰會見怪你了?”楊過道:“咱三人相識以來,甚是投緣,我並無兄弟姊妹,意欲和兩位義結金蘭,從此兄妹相稱,有如骨肉。兩位意下如何?”程英心中一酸,知他對小龍女之情生死不渝,因有十六年遙遙相待,故要定下兄妹名份,以免日久相處,各自尷尬,但見陸無雙低下了頭,眼中含淚,忙道:“咱兩人有這麼一位大哥,真是求之不得。”
陸無雙走到一株情花樹下,拔了三棵斷腸草,並排插好,笑道:“人家結拜時撮土爲香,咱三人別開生面,插草爲香。”她雖強作歡顏,但說到後來,聲音已有些哽咽,不待楊過回答,先盈盈拜了下去。楊過和程英也在她身旁跪倒,拜了八拜,各自敘禮。
楊過道:“二妹、三妹。天下最可惡之物,莫過於這情花花樹,倘若樹種傳出谷去,流毒無窮。咱們發個願心,把它盡數毀了,你說可好?”程英道:“大哥有此善願,菩薩必保佑你早日和大嫂相聚。”楊過聽了這話,精神爲之一振。
當下三人到火場中撿出三件鐵器,折下樹枝裝上把手,將谷中尚未燒燬的情花花樹一株株砍伐下來。谷中花樹爲數不少,又要小心防備花刺,因此直忙到第六日,方始砍伐乾淨。三人惟恐留下一株,禍根不除,終又延生,在谷中到處尋覓,再無情花花樹的蹤跡,這才罷手。經此一役,這爲禍世間的奇樹終於在楊程陸三人手下滅絕,後人不復再睹。
次日清晨,陸無雙取出一棵斷腸草,道:“大哥,今天你又要喫這毒草了。”
楊過有了七日前的經歷,知道斷腸草雖毒,自己卻儘可抵禦得住,於是自點護心的四處穴道,取過一棵斷腸草嚼爛嚥下。這一次他體內毒性已然減輕,疼痛也不若上次那麼厲害,過了小半個時辰,嘔出一口鮮血,疼痛即止。
楊過站直身子,舒展了一回手腳,見程英和陸無雙都是滿臉的喜色,心想:“這兩個義妹如此待我,生平有這樣一個紅顏知己,已可無憾,何況兩個?只是我卻無以爲報。”微一沉吟,心想:“二妹得遇明師,所學大是不凡,只須假以時日,循序漸進,便能達一流高手之境。三妹的遭際卻遠不如她。”說道:“三妹,你的師父和我師父是師姊妹,說起來咱二人還是師兄妹。咱們古墓派最精深的武功,載在《玉女心經》之中。李莫愁畢生心願,便是想一讀此經,卻到死未能如願。左右無事,我便傳你一些本門的武功如何?”陸無雙大喜,道:“多謝大哥,下次再撞到郭芙,便不怕她無禮了。”
楊過微微一笑,當下將《玉女心經》中的口訣,自淺至深的說給她聽,說道:“你先把口訣記熟,練功之時可請二妹助你。這谷中無外人到來,正是練功的絕妙所在。”
此後數日,陸無雙專心致志的記誦玉女心經,她所學本是古墓派功夫,一脈相通,易於領會。漸漸學到深奧之處,陸無雙不能明曉,楊過教她儘管囫圇吞棗的硬記,日久自通。如此教了將近一月,陸無雙將整部心經從頭至尾的記全了,反覆背誦,再無遺漏。楊過也每隔七日,便服一次斷腸草解毒,服量逐次減少。
一日早晨,陸無雙與程英煮了早餐,等了良久,不見楊過到來,二人到他所歇宿的山洞去看時,只見地下泥沙上划着幾個大字:“暫且作別,當圖後會。兄妹之情,皎如日月。”
陸無雙一怔,道:“他……他終於去了。”發足奔到山巔,四下遙望,程英隨後跟至。兩人極目遠眺,惟見雲山茫茫,哪有楊過的人影?陸無雙心中大痛,哽咽道:“你說他……到哪裏去啦?咱們日後……日後還能再見到他麼?”
程英道:“三妹,你瞧這些白雲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離合,亦復如斯。你又何必煩惱?”她話雖如此說,卻也忍不住流下淚來。
楊過在斷腸崖前留了月餘,將玉女心經傳了陸無雙,始終沒再得到小龍女半點音訊蹤跡,知道再等也是無用,於是拔了一束斷腸草藏在懷中,沙上留字,飄然離去。他心總不死,盼望小龍女又回到了終南山,當下又去古墓,但見鳳冠在牀,嫁衣委地,徒增一番傷心而已。
下得山來,在江湖上東西遊蕩,忽忽數月,這日行近襄陽,見蒙古軍燒成白地的廢墟中已新添了些草舍茅寮,人煙漸聚,顯是近數月中蒙古鐵蹄並未南下。他雖牽記郭靖,但不願見郭芙之面,心想:“與雕兄睽別已久,何不前去一訪?”當下覓路赴荒谷而來。
行近劍魔獨孤求敗昔年隱居之所,便縱聲長嘯,邊嘯邊走,過不多時,只聽得前面山腰中傳來呱呱鳴聲。擡頭但見神鵰蹲在一株大樹之下,雙爪正按住一頭豺狼。神鵰見到楊過,放開豺狼,大踏步過來。那豺狼死裏逃生,夾着尾巴鑽入了草叢。楊過抱住神鵬,一人一禽,均是十分欣喜,一齊回到石室。他想離此不過數月,卻已自生入死,自死出生,悲歡聚散,經歷了無數變故,只可惜神鵰不會說話,否則大可向它一吐心懷了。
如此數日,他便在荒谷中與神鵰爲伴,這日閒着無事,漫步來到獨孤求敗埋劍的山崖之前。縱躍上崖,看到朽爛木劍下的石刻:“四十歲後,不滯於物,草木竹石,均可爲劍。自此精修,漸而進於無劍勝有劍之境。”心想:“我持玄鐵重劍,幾已可無敵於天下,但瞧獨孤前輩遺言,顯是木劍可勝玄鐵重劍,而最後無劍卻又勝於木劍。龍兒既說須十六年後方得相見,這漫漫十餘年中,我就來鑽研這木劍勝鐵劍、無劍勝有劍之法便了。”
於是折攀樹枝,削成一柄木劍,尋思:“玄鐵劍重近七十斤,這柄輕飄飄的木劍要能以輕制重,只有兩途:一是劍法精奧,以快打慢;一是內功充沛,恃強克弱。”
自此而後,他日日夜夜勤修內功,精研劍術,每逢大雨之後,即到山洪之中與水相抗,以增出招之力,不覺夏盡秋來,自秋而冬,楊過用功雖勤,內力劍術卻進展均微。知道自己修爲本來已至頗高境界,百尺竿頭再求進步,實甚艱難,倒也並不煩躁。
這一日天下大雪,神鵰歡呼一聲,躍到曠地上,展開雙翅,捲起一股勁風,將雪片吹了開去,楊過心念一動:“冬日並無山洪,雪中練劍也是個絕妙法門。”但見神鵰雙翅捲動之力越來越大,雪花下得雖密,竟沒半片飄落身上。
楊過興起,提起木劍,也到雪中舞了起來,同時右手袖子跟着揮動,每見雪花飄落,或以劍風、或用袖力將雪花蕩開,如此玩了半日,木劍和袖子的力道均覺頗有增進。
這雪一連下了三日,楊過每日均在雪中練劍。到第三日下午,雪下得更是大了,楊過正自凝神揮劍擊雪,神鵰突然揮翅向他掃來。楊過沒加防備,險些掃中,當即縱身急躍相避,但額頭上微感冰涼,已有兩片雪花黏了上來,立時想到:“那日在懸崖之上,雕兄揮翅與我搏擊,令我劍術大進,今日又在和我練劍了。”於是伸出木劍還刺,喀喇一響,木劍與雕翅相碰,立時折斷。神鵰不再進擊,卻翅而立,啾啾低鳴,神色間竟有責備之意。
楊過心想:“要以木劍和你的驚人神力相抗,只有側避閃躍,乘隙還擊。”當下又削了一柄木劍,在雪地中再與神鵰鬥了起來。這一次卻支持到十餘招,木劍方斷。
如此勤練不休,楊過見神鵰毫無怠意,似乎督責甚嚴,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慚愧,暗想:“我若練不成木劍,如何對得住雕兄一番美意?而這番曠世難逢的奇緣,又怎能任他白白錯過?”因此縱在睡夢之中,也在思索如何避招出招,如何增厚內力。練功既勤,對小龍女的相思倒也不再如數月前那麼的心焦如焚了。這時體內情花之毒早已盡解,內力既增,體格日壯,已非復昔日的憔悴容顏。
眼見天寒地凍,已是與小龍女分手的週年,楊過道:“雕兄,我欲去絕情谷一行,今日和你暫別。”於是攜了木劍,出谷而去。那神鵰跟了出來,行到岔道,楊過向神鵰一揖,踏上向北的大道,不料神鵰咬住他衣衫,拉他向南。楊過道:“雕兄,我往北有事,咱們就此別過。”但神鵰只是拉他往南。楊過心中奇怪:“雕兄往日甚是解事,何以此刻如此固執?”苦在言語不通,只得跟着它向南。神鵰見他跟來,便放開口不再拉他衣衫,但只要楊過轉身向北,便咬住他衫角不放。楊過心想:“雕兄至爲神異,拉我向南,必有深意,我跟它前往便是了。”於是消了赴絕情谷之意,跟着神鵰,直往東南方而來。
行了十餘里,楊過驟然間心中一動:“雕兄壽高通靈,莫非它引我到南海去和龍兒相會麼?”想到此處,胸口熱血奔騰,難以抑止,當下邁開大步,隨着神鵰疾馳。不一月間,已抵東海之濱。
他站在海邊石上,遠眺茫茫大海,眼見波濤洶涌,心中憂喜交集。過不多時,耳聽得遠潮隆隆,聲如悶雷,連續不斷。他幼時曾在桃花島住過,知道海邊潮汐有信,每日子午兩時各漲一次,這時紅日當空,想來又是漲潮之時。潮聲愈來愈響,轟轟發發,便如千萬只馬蹄同時敲打地面一般,但見一條白線向着海岸急衝而來,這一股聲勢,比之雷震電轟更是厲害。楊過見天地間竟有如斯之威,臉上不禁變色。
一轉瞬間,海潮已衝至身前,似欲撲上巖來。楊過縱身後躍,突覺背心一股極大的勁力推到,正是神鵰展翅撲擊。他身在半空,不由自主,撲通一聲,跌入了滔天白浪之中,但覺口中一鹹,喝下了兩口海水。
此時處境甚危,幸好在山洪之中習劍已久,當即打個“千斤墜”,在海底石上牢牢釘住身軀。海面上波濤山立,海底卻較爲平靜。他略一凝神,已明其理:“原來雕兄引我到海畔來,是要我在怒濤中練劍。”當下雙足一點,竄出海面,勁風撲臉,迎頭一股小山般的大浪當頭蓋下。他右臂使勁在水中一按,躍過浪頭,急吸一口長氣,重又回入海底。
如此反覆換氣,待狂潮消退,他也已累得臉色蒼白。當晚子時潮水又至,他攜了木劍,躍入白浪之中揮舞,但覺潮水之力四面八方齊至,渾不如山洪般只是自上衝下,每當抵禦不住,便潛入海底暫且躲避。
似此每日習練兩次,未及一月,自覺功力大進,若在旱地上手持木劍擊刺,隱隱似有潮涌之聲。此後神鵰與他撲擊爲戲,便避開木劍正面,不敢以翅相接。
一日楊過殺得興起,揮劍削出,使上了十成力氣。神鵰呱的一聲大叫,向旁閃躍。楊過收勢不及,一劍斬在一株小樹上,木劍破折,小樹的樹幹卻也從中斷截。楊過手執斷劍的劍柄,心想:“這木劍脆薄無力,竟能斷樹,自是憑藉了我手上勁力,將來樹斷而劍不斷,那便可差近獨孤前輩當年的神技了。”
春去秋來,歲月如流,楊過日日在海潮之中練劍,日夕如是,寒暑不間。木劍擊刺之聲越練越響,到後來竟有轟轟之聲,響了數月,劍聲卻漸漸輕了,終於寂然無聲。又練數月,劍聲復又漸響,自此從輕而響,從響轉輕,反覆七次,終於欲輕則輕,欲響則響,練到這地步時,屈指算來在海邊已有六年了。
這時候楊過手仗木劍,在海潮中迎波擊刺,劍上所發勁風已可與撲面巨浪相拒,神鵰縱然力道驚人,也已擋不住他木劍的三招兩式,這時他方體會到劍魔獨孤求敗暮年的心境:“以此劍術,天下復有誰能與抗手?無怪獨孤前輩自傷寂寞,埋劍窮谷。”又想:“若不是雕兄當年目睹獨孤前輩練劍的法門,我又焉能得此神技?我心中稱它爲雕兄,其實它乃是我的良師。說到年歲,更不知它已有多大,只怕叫它雕公公、雕爺爺,便也叫得。”
在海畔練劍之時,不斷向海船上的歸客打聽南海島中可有一位神尼。但數年中問過千百個舟師海客,竟無半點音訊,便也漸漸絕了念頭,心想不到十六年的期限,終是難與小龍女相會。
某一日風雨如晦,楊過心有所感,當下腰懸木劍,身披敝袍,一人一雕,悄然西去,自此足跡所至,踏遍了中原江南之地。
『注:“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一詞,調寄“邁陂塘”,作者是金人元好問,作於金泰和五年,其時楊過之父楊康五歲。』
第三十三回
風陵夜話
大宋理宗皇帝開慶元年,是爲蒙古大汗蒙哥接位後的第九年,時值二月初春,黃河北岸的風陵渡頭擾攘一片,驢鳴馬嘶,夾着人聲車聲,這幾日天候乍寒乍暖,黃河先是解了凍,到這日北風一刮,下起雪來,河水重又凝冰。水面既不能渡船,冰上又不能行車,許多要渡河南下的客人都給阻在風陵渡口,無法啓程。風陵渡上雖有幾家客店,但北來行旅源源不絕,不到半天,早已住得滿了,後來的客商也無處可以住宿。
鎮上最大的一家客店叫作“安渡老店”,取的是平安過渡的彩頭。這家客店客舍寬大,找不到店的商客便都涌來,因此更是分外擁擠。掌櫃的費盡脣舌,每一間房中都塞了三四個人,餘下的二十來人實在無可安置,只得都在大堂上圍坐。店夥搬開桌椅,在堂中生了一堆大火。門外北風呼嘯,寒風夾雪,從門縫中擠將進來,吹得火堆時旺時暗。衆客人看來明日多半仍不能成行,眉間心頭,均含愁意。
天色漸暗,那雪卻是越下越大了起來,忽聽得馬蹄聲響,三騎馬急奔而至,停在客店門口。堂上一個老客皺眉道:“又有客人來了。”
果然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掌櫃的,給備兩間寬敞乾淨的上房。”掌櫃的陪笑道:“對不住您老,小店早已住得滿滿的,委實騰不出地方來啦。”那女子說道:“好罷,那麼便一間好了。”那掌櫃道:“當真對不住,貴客光臨,小店便要請也請不到,可是今兒實在是客人都住滿了。”那女子揮動馬鞭,拍的一聲,在空中虛擊一記,叱道:“廢話!你開客店的,不備店房,又開甚麼店?你叫人家讓讓不成麼?多給你錢便是了。”說着便向堂上闖了進來。
衆人見到這女子,眼前都是陡然一亮,只見她年紀三十有餘,杏臉桃腮,容顏端麗,身穿寶藍色的錦緞皮襖,領口處露出一片貂皮,服飾頗爲華貴。這少婦身後跟着一男一女,都是十五六歲年紀,男的濃眉大眼,神情粗豪,女的卻是清雅秀麗。那少男和少女都穿淡綠緞子的皮襖,少女頸中掛着一串明珠,每顆珠子都是一般的小指頭大小,發出淡淡光暈。衆客商爲這三人氣勢所懾,本在說話的人都住口不言,呆呆的望着三人。
店伴躬身陪笑道:“奶奶,你瞧,這些位客官們都是找不到店房的。你三位若是不嫌委屈,小的讓大家挪個地方,就在這兒烤烤火,胡亂將就一晚,明兒冰結得實了,說不定就能過河。”那少婦心中好不耐煩,但瞧這情景卻也是實情,蹙起眉頭不語。坐在火堆旁的一箇中年婦人說道:“奶奶,你就坐到這兒,烤烤火,趕了寒氣再說。”那美貌少婦道:“好,多謝你啦。”坐在那中年婦人身旁的男客趕緊向旁挪移,讓出老大一片地方來。
三人坐下不久,店夥便送上飯菜。菜餚倒也豐盛,雞肉俱有,另有一大壺白酒。那美貌少婦酒量甚豪,喝了一碗又是一碗,那少年和那文秀少女也陪着她喝些,聽他三人稱呼,乃是姊弟。那少年年紀似較少女爲大,卻叫她“姊姊”。
衆人圍坐在火堆之旁,聽着門外風聲虎虎,一時都無睡意。
一個山西口音的漢子說道:“這天氣真是折磨人,一會兒解凍,一會兒結冰,老天爺可真不給人好日子過。”一個湖北口音的矮個子道:“你別怨天怨地啦,咱們在這兒有個熱火兒烤,有口安穩飯喫,還爭甚麼?你只要在我們襄陽圍城中住過,天下再苦的地方都變成了安樂窩。”
那美貌少婦聽到“襄陽圍城”四字,向弟妹二人望了一眼。
一個廣東口音的客人問道:“請問老兄,那襄陽圍城之中。卻是怎生光景?”那湖北客人說道:“蒙古韃子的殘暴,各位早已知聞,那也不用多說了。那一年蒙古十多萬大軍猛攻襄陽,守軍統制呂大人是個昏庸無能之徒,幸蒙郭大俠夫婦奮力抗敵……”那少婦聽到“郭大俠夫婦”的名字,神色又是一動。聽那湖北客人續道:“襄陽城中數十萬軍民也是人人竭力守城,沒一個畏縮退後的。像小人只是個推車的小商販,也搬土運石,出了一身力氣來幫助守城。我臉上這老大箭疤,便是給蒙古韃子射的。”衆人一齊望他臉上,見他左眼下果然有個茶杯口大小的箭創,不由得都肅然起敬。
那廣東客人道:“我大宋土廣人多,倘若人人都像老兄一樣,蒙古韃子再兇狠十倍,也不能佔我江山。”那湖北人道:“是啊,你瞧蒙古大軍連攻襄陽十餘年,始終打不下,別的地方卻是手到拿來。聽說西域城外幾十個國家都給蒙古兵滅了,我們襄陽始終屹立如山。蒙古四王子忽必烈親臨城下督戰,可也奈何不了我們襄陽人。”說着大有得意之色。
那廣東客人道:“老百姓都是要和韃子拚命的,韃子倘若打到廣東來,瞧我們廣東佬也好好跟他媽的幹一下子。”那湖北人道:“不跟韃子拚命,一般的沒命。蒙古韃子攻不進襄陽,便捉了城外的漢人,綁在城下一個個的斬首,還把四五歲,六七歲的小孩兒用繩子綁了,讓馬匹拉着,拖在城下繞城奔跑,繞不到半個圈子,孩兒早已沒了氣。我們在城頭聽到孩兒們啼哭呼號,真如刀割心頭一般。韃子只道使出這等殘暴手段,便能嚇得我們投降,可是他越狠毒,我們越守得牢。那一年襄陽城中糧食喫光了,水也沒得喝了,到後來連樹皮污水也喫喝乾淨,韃子卻始終攻不進來。後來韃子沒法子,只有退兵。”那廣東人道:“這十多年來,倘若不是襄陽堅守不屈,大宋半壁江山只怕早已不在了。”
衆人紛紛問起襄陽守城的情形,那湖北人說得有聲有色,把郭靖、黃蓉夫婦誇得便如天神一般,衆人贊聲不絕。
一個四川口音的客人忽然嘆道:“其實守城的好官各地都有,只是朝廷忠奸不分,往往奸臣享盡榮華富貴,忠臣卻含冤而死。前朝的嶽爺爺不必說了,比如我們四川,朝廷就屈殺了好幾位守土的大忠臣。”那湖北人道:“那是誰啊?倒要請教。”那四川人道:“蒙古韃子攻打四川十多年,全賴餘玠餘大帥守禦,全川百姓都當他萬家生佛一般。哪知皇上聽信了奸臣丁大全的話,說餘大帥甚麼擅權,又是甚麼跋扈,賜下藥酒,逼得他自殺,換了一個懦弱無能的奸黨來做元帥。後來韃子一攻,川北當場便守不住。陣前兵將是餘大帥的舊部,大家一樣拚命死戰。但那元帥只會奉承上司,一到打仗,調兵遣將甚麼都不在行,自然抵擋不住了。丁大全、陳大方這夥奸黨庇護那狗屁元帥,反冤枉力戰不屈的王惟忠將軍通敵,竟將他全家逮京,把王將軍斬首了。”他說到這裏,聲音竟有些嗚咽,衆人同聲嘆息。
那廣東客人憤憤的道:“國家大事,便壞在這些奸臣手裏。聽說朝中三犬,這奸臣丁大全便是其中一犬了。”一個白淨面皮的少年一直在旁聽着,默不作聲,這時插口道:“不錯,朝中奸臣以丁大全、陳大方、胡大昌三人居首。臨安人給他們名字中那個‘大’字之旁都加上一點,稱之爲丁犬全,陳犬方、胡犬昌。”衆人聽到這裏都笑了起來。
那四川人道:“聽老弟口音,是京都臨安人氏了。”那少年道:“正是。”那四川人道:“然則王惟忠將軍受刑時的情狀,老弟可曾聽人說起過?”那少年道:“小弟還是親眼看見呢。王將軍臨死時臉色兀自不變,威風凜凜,罵丁大全和陳大方禍國殃民,而且還有一件異事。”衆人齊問:“甚麼異事?”
那少年道:“王將軍是陳大方一手謀害的。王將軍被綁赴刑場之時,在長街上高聲大叫,說死後決向玉皇大帝訴冤。王將軍死後第三天,那陳大方果然在家中暴斃,他的首級卻高懸在臨安東門的鐘樓檐角之上,在一根長竿上高高挑着。這地方猿猴也爬不上去,別說是人了,若不是玉皇大帝派的天神天將,卻是誰幹的呢?”衆人嘖嘖稱奇。那少年道:“此事臨安無人不曉,卻非我生安白造的。各位若到臨安去,一問便知。”
那四川人道:“這位老弟的話的確不錯。只不過殺陳大方的,並不是天神天將,卻是一位英雄豪傑。”那少年搖頭道:“想那陳大方是朝中大官,家將親兵,防衛何等周密,常人怎殺得了他?再說,要把這奸臣的首級高高挑在鐘樓的檐角之上,除非是生了翅膀,纔有這等本領。”那四川人道:“本領非凡的奇人俠士,世上畢竟還是有的。但小弟若不是親眼目睹,可也真的難以相信。”那少年奇道:“你親眼見他把陳大方的首級掛上高竿?你怎會親眼看見?”
那四川人微一遲疑,說道:“王惟忠將軍有個兒子,王將軍被逮時他逃走在外。朝中奸臣要斬草除根,派下軍馬追拿。那王將軍之子也是個軍官,雖會武藝,卻是寡不敵衆,眼見要被追兵逮住,卻來了一位救星,赤手空拳的將數十名軍馬打得落花流水。小王將軍便將父子衛國力戰、卻被奸臣陷害之情說了。那位大俠連夜趕赴臨安,想要搭救王將軍,但終於遲了兩日,王將軍已經被害。那大俠一怒之下,當晚便去割了陳大方的首級。那鐘樓檐角雖是猿猴所不能攀援,但那位大俠只輕輕一縱,就跳了上去。”
那廣東客人問道:“這位俠客是誰?怎生模樣?”那四川人道:“我不知這位俠客的姓名,只是見他少了一條右臂,相貌……相貌也很奇特,他騎一匹馬,牽一匹馬,另外那匹馬上帶着一頭模樣希奇古怪的大鳥……”他話未說完,一個神情粗豪的漢子大聲說道:“不錯,這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鵰俠’!”
那四川人問道:“他叫做‘神鵰俠’?”那漢子道:“是啊,這位大俠行俠仗義,好打抱不平,可是從來不肯說自己姓名,江湖上朋友見他和一頭怪鳥形影不離,便送了一個外號,叫作‘神鵰大俠’。他說‘大俠’兩字決不敢當,旁人只好叫他作‘神鵰俠’,其實憑他的所作所爲,稱一聲‘大俠’又有甚麼當不起呢?他要是當不起,誰還當得起呢?”
那美貌少婦突然插口道:“你也是大俠,我也是大俠,哼,大俠也未免太多啦。”
那四川人凜然道:“這位奶奶說哪裏話來?江湖上的事兒小人雖然不懂,但那位神鵰大俠爲了救王將軍之命,從江西趕到臨安,四日四夜,目不交睫,沒睡上半個時辰。他和王將軍素不相識,只是憐他盡忠報國,卻被奸臣陷害,便這等奮不顧身的幹冒大險,爲王將軍伸冤存孤,你說該不該稱他一聲大俠呢?”
那少婦哼了一聲,待要駁斥,她身旁的文秀少女說道:“姊姊,這位英雄如此作爲,那也當得起稱一聲‘大俠’了。”她語音清脆,一入耳中,人人都覺說不出的舒服好聽。
那少婦道:“你懂得甚麼?”轉頭向那四川人道:“你怎能知道得這般清楚?還不是道聽途說?江湖上的傳聞,十成中倒有九成靠不住。”
那四川人沉吟半晌,正色道:“小人姓王,王惟忠王將軍便是先父。小人的性命是神鵰大俠所救。小人身爲欽犯,朝廷頒下海捕文書,要小人頸上的腦袋。但既涉及救命恩人的名聲,小人可不敢貪生怕死,隱瞞不說。”
衆人聽他這麼說,都是一呆。那廣東人大拇指一翹,大聲道:“小王將軍,你是個好漢子,有哪個不要臉的膽敢去向官府出首告密,大夥兒給他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衆人轟然稱是。那美婦人聽他如此說,也已不能反駁。
那文秀少女望着忽明忽暗的火光,悠然出神,輕輕的道:“神鵰大俠,神鵰大俠……”轉頭向小王將軍道:“王大叔,這位神鵰大俠武功既然這等高強,又怎地會少了一條手臂?”那美婦人神色大變,嘴脣微動,似要說話,卻又忍住。小王將軍搖頭道:“我連神鵰大俠的姓名也問不到,他老人家的身世是更加不知了。”那美婦人哼了一聲,道:“你自然不知。”
那臨安少年道:“神鵰俠誅殺奸臣,是小王將軍親眼目睹,那麼自然不是天神天將所爲了。但奸臣丁大全一夜之間麪皮變青,卻必是上天施罰之故。”那廣東人道:“他怎麼一夜之間麪皮變青?這可真奇了。”那臨安少年道:“從前臨安人都叫丁大全爲丁犬全,但現今卻叫作‘丁青皮’。他本來白淨臉皮,忽然一夜之間變成了青色,而且從此不褪,憑他多麼高明的大夫也醫治不了。聽說皇上也曾問起,那奸臣奏道:他一心一意爲皇上效力,憂心國事,數晚不睡,以致臉色發青。可是臨安城中個個都說,這奸相禍國殃民,玉皇大帝遣神將把他的臉皮打青了。”那廣東人笑着搖頭,道:“這可愈說愈奇了。”
那神情粗豪的漢子突然哈哈大笑,拍腿叫道:“這件事也是神鵰俠乾的,嘿嘿,痛快痛快。”衆人忙問:“怎麼也是神鵰俠乾的?”那大漢只是大笑,連稱:“痛快,痛快。”那廣東客人慾知詳情,命店小二打來兩斤白乾,請那大漢喝酒。
那大漢喝了一大碗白乾,意興更豪,大聲說道:“這件事不是兄弟吹牛,兄弟也有一點小小功勞。那天晚上神鵰俠突然來到臨安,叫我帶領夥伴,把臨安錢塘縣衙門中的孔目差役一起綁了,剝下他們的衣服,讓衆夥伴喬扮官役。大夥兒又驚又喜,不知神鵰俠何以如此吩咐,但想來必有好戲,自然遵命辦理。到得三更過後,神鵰俠到了錢塘縣衙門,他老人家穿起縣官服色,坐上正堂,驚堂木一拍,喝道:‘帶犯官丁大全!’”他說到這裏,口沫橫飛,喝了一大口酒。
那廣東客人道:“老兄那時在臨安作何營生?”那漢子橫了他一眼,大聲道:“作甚麼營生?大碗喝酒,大塊喫肉,大秤分金,做的是沒本錢買賣。”那廣東客人吃了一驚,不敢再問。
那大漢又道:“那時我聽到‘丁大全’三字,心中一怔,尋思:‘丁大全這狗官是當朝宰相啊,神鵰俠怎地將他拿來了?’只見神鵰俠又是一拍驚堂木,兩名漢子果然把一個身穿大臣服色的傢伙揪了上來。早一年丁大全到佑聖觀燒香,我在道觀外見過他的面目,這時一看,可不是丁大全是誰?他嚇得渾身發抖,想跪又不想跪。一名兄弟在他的膝彎裏踢了一腳,他撲地便跪倒了,哈哈,痛快,痛快!神鵰俠問道:‘丁大全,你知罪了麼?’丁大全道:‘不知。’神鵰俠喝道:‘你營私舞弊,屈殺忠良,殘害百姓,通敵誤國,種種奸惡情事,快快給我招來。’丁大全道:‘你到底是甚麼人?劫侮大臣,可不知王法麼?’神鵰俠道:‘你還知道王法?左右,打他四十大板再說!’大夥兒素來恨這奸臣,這時候下板子時加倍出力,只打得這奸相暈去數次,連連求饒。神鵰俠問他一句,他便答一句,再也不敢倔強。神鵰俠命取過紙筆,叫他寫供狀。他稍一遲疑,神鵰俠便喝令我們打他屁股,掌他嘴巴。”
那文秀少女噗哧一笑,低聲道:“有趣,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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