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傅家三公子(2) 作者:未知 戏台是坐东朝西。包厢分列在南北两侧,各有七间。 傅侗文带她去的是视角最好的第一间包厢,裡边原是有三排座椅,早有人按着嘱咐,提前布置過,裡头有一张八仙桌漆得发亮,上头摆着木盒子,不用看,裡头准是麻将。伙计還指东边靠墙的罗汉床,說是专为傅侗文搬来的。 紫檀长案上有盏小烟灯,烟土、烟具全套备妥。 “三爷来的不巧,昨夜梅老板*在的,今夜又去了吉祥园。不過今儿的角也好,戏码也硬,”伙计热络地說,“富连成*”出来的,都不会差。” 傅侗文丢了两块大洋,伙计捡了,躬身告退。 房裡只剩他们两個时,傅侗文将那木盒子打开,慢慢地把麻将牌拣出来。 “今夜你在這包厢裡,我在第二官。会有许多人来,牌局很乱,你要赢,也要输,但是记住两個先生,”傅侗文說,“第一個姓方,是面粉商人,這個人会要输给你四万大洋。” “输给我?我還要收钱嗎?” “对,這個人要问财政部买官,需要我去帮忙,這是要送钱给我們的人。” “好。”她记下了。 沒想到有一日,她還成了受贿的人。 “另外一個姓沈,曾是個大学教授,后来得罪同僚被学校开除。他被人介绍去了另外一所高中教书。這些你要记得,他们会在介绍时告诉你。” 還是個本家。沈奚点头。 “你要输给他十六万大洋。” “筹码有這么大嗎?不会有人怀疑嗎?”十六万? 大学教授每月薪水不過两百大洋,十六万。這是要赚上四十多年的钱财,一夜赢到手裡不会被怀疑嗎? “分几次更麻烦,战事要紧。”他說。 她点头。 “方才那個指鹿为马的,也会留在這裡,”傅侗文笑,“他今夜会要输到卖地。” 那個人?沈奚对那位看似混账的公子刮目相看了。 這救国救民的梦,凡夫俗子有,贵家公子也有。 楼下的戏要开锣,木影壁前的伙计在轰赶着蹭戏的人,卖座的人在倒茶,這裡门票不過,进门一杯茶收钱是规矩。沈奚从窗口看出去,对面包厢裡有個伙计在撑开木窗。楼下头,打毛巾的人挽個竹篮子,裡头卷成一卷卷的手巾,在池子边溜达。 沈奚立在窗畔,有种依山观海的疏离感。 纽约地铁裡呼啸的风,燥热的地下热气,犹在眼前。山水万裡的這裡,像十世轮回归来, 傅侗文在纽约的废弃厂房裡,說他想要中国自己的资本工业,她那时听得懵懂,眼下却想象着,要是在這北京城地面下,也挖出一條地铁路来,上了车的,上了车的有带妆的戏子,贩夫走卒,贵家公子,伙计?卖座的?打手巾的? “你在隔壁,沒医生陪可以嗎?”她记起要紧的。 “不妨事。”他笑。 是在念三字经,回回都是不妨事。 傅侗文喜怒从不形于色的人,欢喜是笑,气恼是笑,难過也笑,眼下亦是在微笑:“只是一会我那间房也要胡闹的,”他低声說,“三哥也是身不由己。” 她“嗯”了声,故作计较:“学夫妇,学爱人,学风流,重重演出,漫道逢场作戏。” 沈奚又想到辜幼薇。挡不住的,吃醋是本能。 傅侗文笑了声,同她脸挨着脸:“倒是会活学活用。” 窗是撑开的,要从下头看,戏台下的人往上看,也只道傅三公子和佳人在窗畔作软语。 他呼吸的热量重了,在她嘴唇上。沈奚头昏了一霎,久违的亲吻在戏楼裡开了局。两個多月沒亲近的两個人,像回到游轮上,在更衣室裡的那一场将吻未吻的回忆裡,是還沒挑明的心思,是前途未补、悬而未决的暧昧。窗外窗内,两個世界。不晓得是不是因为這個地方的特别,她脑子裡尽是当年在宅院裡对他那一跪,她說“谢傅三爷救命之恩”,他說“大义者,不该落得诛九族的下场……” 昔日被救的她,十九岁的她,如今数年后靠在他身上,和他唇齿相偎,水光淋漓。 “逢场作戏久了,心也会乏的。”他在她耳畔說。 他手托在她的脑后,另一只手时而在后背上,时而在大腿上,挪到每個地方都是烫人的要命,最后,握到她的大腿上,使劲往他身下贴上去。隔着裙子、长袜和他的长裤,两人却好似是沒穿衣裳,明明白白的靠在一起。 感官如此清晰。 两個月沒亲近,生疏感徒增。 可也由于這份生疏,又好像初谈恋爱的时候了。他轻吮一下她的嘴唇,她都是天旋地转。心脏疯狂地撞击着,撞得人发昏。 感觉他又轻轻地用下|身撞了一下她的腿,她窘得“哎”了声。天…… 他笑,上来亲她。 从14年7月离开京城,到此时脱困,局势已大不同。他要重修关系網,分心乏力,還有辜幼薇的婚约横亘在两人当中,也实在对沈奚有愧。 “见過捕鱼嗎?”他低声說,“鱼捞出来,摘了钩,扔到篮筐裡去,总是要不甘心地蹦上两下。三哥這两個月就是這样,是离了水的鱼。” 肉体关系骗不了人,亲到会心悸,浑身不得劲,想再近点,恨不得长在一起去。這是鱼回到水裡的畅快,所以才会有鱼水之欢。 他晓得大家都在等自己,甭管今夜有目的、沒目的的,都在候着傅家三公子的牌局。点一炷香,开一局官场现形记,一百四十四张象牙雀牌,哗啦啦一夜搅合過去的上百双手,多少职位、多少金银珠宝,都流向它们该去的口袋。 时辰到了。 只是正到要好的地步,唇齿余香,手下不想停。 他最终還是唤了“万安”,进来的是在楼下解围的男人。男人猜到傅侗文交待過了,再和沈奚寒暄就有了默契。這位公子姓徐,父亲是陆军部的高官,說起来是手握实权的人。他和沈奚聊了两句,便呼朋唤友,不消片刻,就把第一官填满。 傅侗文交待两句后,以“身子不爽利”为托辞,去了隔壁。 一墙之隔,傅老爷的人守着傅侗文听戏。约莫一小时后,那位姓方的面粉商人露了面,进门就给沈奚身旁的公子点了烟:“徐四爷。” 徐少爷“唔”了声,去踹身边人的椅子。 位子上换了人。 “這位,是傅三公子的人。”徐四爷介绍沈奚给行贿人。 话不多說,落座掷骰子。四万的行贿款,半小时收入囊中。 牌桌上走马灯似的换人,一茬又一茬,沈奚和徐少爷也都各自离席,让過位子,到凌晨四点上了,還不见那個大学教授出现。 徐少爷去抽大烟提神时,楼下有人吆喝着,一团白乎乎的东西被掷进窗口。屋裡的小厮接住,打开来是十块热烘烘的手巾。小厮熟练地把手巾分给在场人,裹了十块大洋在布裡,扎好,从窗口丢下去。 不管丢的人,還是還的人,都是力道刚好,不偏不倚全扔的准。 這要多少年的功夫练出来的?她好奇地张望,看那把手巾的伙计继续往别的包厢扔一包包的手巾。看到后头,察觉隔壁第二官的窗户是关着的。 他沒在看戏? 此时,這裡包厢的帘子被打开,這回有人带进来三位卸妆妆的戏子,有個才八九岁的模样,对着几位公子俏生生地行了礼,還有三位先生模样的人,被人引荐着,去给徐少爷行礼。“這三位可都是大学裡教书的先生。” “不算,不算了,”其中一個四十岁模样的先生双手拢着袖子,文绉绉地见礼,“现下只在高中了,過了年,要是皇上平了叛,是准备要回家的。” 徐少爷笑:“家裡头在打仗啊?” “诶,四川的,”那先生苦笑,“不太平啊。” 徐少爷遥遥对紫禁城方向抱拳,說:“皇上有十万大军,蔡锷在四川那一路军還不到一万,以十打一,就算不用枪炮,用拳脚也都稳拿胜券。你且放宽心,蔡锷命不长了。” 众人笑。 沈先生也顺着這话茬感慨,說那蔡松坡真是想不开的人,筹谋着、冒着生死从北京城跑了,一個肺结核的重症病人,转道海上日本、台湾、越南,最后才回到云南老家去,也不晓得是图個什么:“非要将战火引到四川。” 徐少爷笑,沈奚始终在窗边看戏台。 徐少爷斥责說:“下来两個,我和我三嫂要上桌了。你们一個個的也是不开眼,三哥难得交人给我們照看,不想着多输点钱给嫂子,连位子也占了?”說着,一脚踹开一個。 大家這才被点醒,簇拥着,把沈奚强行按回牌桌上。 沈奚推拒两句,不再客气,坐下后,跟着把手放到了一百多张牌面上,搅合了几下。 四條长龙在牌桌四面码放好。 徐少爷烧烟到半截上,倦懒地打了個哈欠:“几时了?换大筹码,提提神。” 下人们手脚麻利,說换便换,沈奚手边上的象牙筹码翻了十倍。 一位小公子受不住大筹码,让了位。 徐少爷递了两粒骰子過来:“嫂子来。” 沈奚接了,投掷出去。 两個白底红点的骰子在绿绒布的桌面上滴溜溜地打着转,象牙牌彼此碰撞的哗哗声响,听得久了,有了末世狂欢的味道。数年未闻這穷奢糜烂的烟土香气,被這包厢裡烟雾缭绕的空气浸染的神经疼。 到凌晨五点半,沈奚手边上的筹码少了一半。 她心算够数了,下了牌桌,拜托徐少爷的小厮去隔壁看看傅侗文,小厮出去沒多会,再掀帘子进来的正是被关怀的本尊。傅侗文眼底泛红,带了七分睡意,披着西装外衣走进包厢,脚步很虚,四下裡的公子哥都笑着招呼:“三哥难得啊,這时辰了還在?” 都以为傅侗文已经离开广和楼,去附近的莳花馆睡了。 傅侗文低低地应了,接過小戏子递来的热手巾,把手擦干净。万安搬了個椅子在沈奚身边,他坐下,倚着椅背,手臂撑在沈奚的背后头,笑吟吟瞧她的牌面:“尽兴了?” 沈奚将一张牌在掌心裡,翻来覆去地握着,闻到了酒气,郁郁看了他一眼。身不由己也不能吃酒,這下回去谭庆项要把两人骂個狗血喷头。 心脏病還喝酒…… 她心中浮躁,为他喝酒的事,不想理他。 傅侗文迁就地对她笑,一双眼浮着水光,紧瞅着她,落在旁人眼中是真的一副心肝都捧给了佳人。傅家三公子真是着了道了。 楼下头,正唱到桃花扇那一场花烛夜:“春宵一刻天长久,人前怎解芙蓉扣。盼到灯昏玳筵收,宫壶滴尽莲花漏……” 傅侗文眯着眼,细听着:“你仔细听一听,全是三哥心裡的话。” 屋裡头的人人在笑。 這广和楼定下不让女子来戏楼的规矩,也是因为戏词裡多有這样那样的风雅下流话。 有個年纪轻的少年,還有意问那小戏子:“诶,這戏你师傅可教了?学着唱两句,就刚刚那两句。” 傅侗文似笑非笑,抬手,告诫地指着那人。 那人忙作揖,不敢造次。 徐少爷推开手上的牌:“三哥這是害相思病了,都散吧,去陕西巷。” 說着,一個小厮匆匆掀了帘子,对徐少爷耳边低语,递了张名片。 徐少爷不悦地蹙起眉头,把那名片扔到牌桌上:“這屋裡有什么人不打听打听?” 话音未落,有两個带着枪的军官走入,一老一少。两人都谦卑地对屋裡众人說:“各位公子,叨扰了。” 年岁大的那個显是和傅侗文打過交道,特地還问候說:“三爷。” 傅侗文记起這個是三年前在府上,见過的那個总统府警卫军参谋官。一面之缘。那日他收到宋教仁被刺消息,心中郁郁,這人偏撞到了枪口上,所以留有印象。 徐少爷笑:“听說你们在楼外头守了大半宿,专等我們的?” 那人赔笑:“不敢打扰诸位雅兴,是要等牌局散了,才进来问候一句,顺便拿個人。” “拿什么人?”有人问。 “滇军的人,是叛军。” 沈奚心头一震。该不是……沈先生? 参谋官趁着這些贵公子都沒回话,忙让跟在后头的兵进来。两個兵环顾四周,瞅准了屋子东角的三位教授。眼看着他们走過去:“你。”指得是沈先生身边的年轻人。 幸好不是他…… 沈奚捏着牌的手,松开来。 两個大兵不由分說,捂住那人的口,扭住手臂。年轻人发不出声,支支吾吾的喉音闷闷地传到耳朵裡,听得沈奚心裡发慌。人被扭出去,凌乱的脚步声下了楼。 “傅三公子,徐公子,列位得罪。”参谋官再躬身,要倒退出去。 有人嗤地笑了声。 在罗汉床上抽大烟的男人撑起身子:“今日是三哥办的局,你一句得罪就想了事?” 徐少爷一打眼色,两個小厮把门关上了。 年纪轻的军官要摸枪,手刚按枪把上,被参谋官劈手夺過去。枪要真拿出来,這话就說不清了,這裡头的人哪個沒带枪?這些少爷们脾气真上来了,谁掏出枪把他们毙了都有可能。左右這裡都是聚众在一块胡闹的兄弟,最后肯定是互相兜着,不了了之。 “各位爷,我也是身不由己。”那参谋官告饶。 又有人笑。 “三爷,您是個讲道理的,您给小的說一說。”不得已,他去看傅侗文。 傅侗文微欠了下身子,万安替他把西装往上提了提,在肩头上妥善披好。他风度一贯好,在喝醉时也维持得住,心平气和地同那個“旧相识”說:“我原本也只同女人讲道理,眼下喝過酒,却连和女人都懒得讲了。” 楼下,戏文唱得是金陵玉树、秦淮水榭,此处却是济济京城,赫赫王侯。 *梅兰芳。梅兰芳第一次登台是在广和楼,唱的是《长生殿》,扮的是织女。 *富连成:歷史上规模最大、造就人才最多的京剧科班,和广和楼合作三十余年,造就大师无数,也成就了广和楼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地位。 ※※※※※※※※※※※※※※※※※※※※ 我作息有点奇怪,每天下午两点多才睡醒,所以一般更文都是晚上。上半個月见我下午更文是因为那阵子我在美国出差= =所以换算回来时差……其实還是晚上更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