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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今朝酒半樽(1)

作者:未知
无论受了几年的西洋教育,在她心裡,幽静的一個角落裡還是立着十来岁在广东,乡下宅子裡捧着书卷,看二哥和四哥对弈的女孩子。那個女孩子藏在记忆深处,沈奚寻常见不着她,可当傅侗文凭空出现,“她”也走出来了,举手投足都十足十的温婉。 沈奚垂下眼帘,低声唤了句:“三爷。” 傅侗文目光流转,应了:“在外唤三哥就好,”他說完,又去对身旁的人嘱咐,“此处不比北京城,都叫沈小姐。” 一句三哥,无形拉近了距离。 “昨夜和同学去研习课业,天亮才回来,所以晚了。”她解释。 傅侗文手撑在腮边,笑:“我晓得。” 晓得什么? 晓得她醉心课业,還是晓得她昨夜与同学研习课业? 医生也算是旧识,含笑上前,对她伸出右手:“沈小姐。” 沈奚心神還飘着,沒及时回应,医生也不好收回手。 到她醒過神,却更窘迫了。 “庆项,知道她为何不理你嗎?”傅侗文带着一丝微笑,好心将這窘况化解,“当由女子先伸手,才是礼节。我看,你是忘形了。” 傅侗文身旁的一位戴着眼镜的男人也笑:“是啊,别說你同我們一道留洋過,”那人揶揄着,“沈小姐,你快将手垂下来,为难为难他。” 垂下来?她不得要领。 “就是,還沒见過他对谁吻手礼過,也让我們开开眼。” 沈奚在众人哄笑中,懂了這個意思,下意识将两只手都背去身后,生怕這位医生真来個吻手礼。那医生本就有窘意,再看她唯恐避之不及的小动作,更是苦笑连连,他气恼地挽了衬衫袖口,做出一副要揍人的架势:“你们這些世家公子哥,就喜歡捉弄女孩子。” 那個戴眼镜的男人用眼风去扫傅侗文:“庆项你又错了,三爷偏爱偎红倚翠,并不喜好捉弄良家女子,尤其這女子還是自家人。” 大家又笑。 傅侗文懒理這些话,也不反驳,反倒說:“你们這些人,不要欺负谭庆项老实不多话,他這人心思密,很有皮裡春秋的。” 眼镜男人忙比個脱帽的姿态:“谭兄,得罪了。” 医生又是无奈地摇着头:“罢了,我惹不起你。” 沈奚在這满堂笑语裡,望着他。 戴眼镜的男人察觉了,将搭在桌上的手肘挪了挪,有意撞上傅侗文的小臂,促狭地笑着,摆了個眼色:提醒他這位“弟妹”在看他。 傅侗文一抬眼,她即刻低下头,去看自己脚下的高跟皮鞋。 清清白白的对视,在這些阔少眼裡倒都成了眼神勾连,欲语還羞。 当初關於這位四少奶奶和傅三爷的传闻,真真假假的,大家都听過一耳朵。今日一见,倒起了旁观一场风月的瘾头。怕是,那婚事真是幌子吧? 几個公子哥在笑,心照不宣。 戴眼镜的男人将身子坐直:“沈小姐当年,是如何和三爷认识的?” “我……” 沈奚被问住,为何要问三爷,不该是如何和四爷相识才对嗎? 傅侗文不给他们窥探的机会:“散了吧。” 他下了逐客令。 主人发了话,众人也不好再拖延,识相告辞。临走了,還有人和傅侗文低语,此处风月场的人太過外放,喧嚣有,却沒了能让人一瞥惊鸿、摄人心魄的佳人。那人又问傅侗文的归期,傅侗文语焉不详,挥挥手,将人赶走。 最后只剩下了傅侗文和医生,還有从家裡跟来的仆从,和沈奚年纪相仿的一個少年人,。 二楼走廊尽头的那间空置的房间已经被收拾整洁,傅侗文入房休息,沈奚在他的授意下,也亦步亦趋地跟了进去。医生为他打了一剂针后,将废弃的针头和药品盒都在废纸裡包裹好,拿去了外头。沈奚想瞄一眼是什么药剂都沒机会。 房间裡,只剩下两人。 傅侗文坐在临窗靠床的桌前,翻看昨日报纸。 “今早,我收到三哥的信,”沈奚立在他身前,像等着被检查课业的孩子,“七月七日的,你說要去英国。” 傅侗文放了报纸,在回想。 “我七月也给你写了信,想问,是否要继续读下去,”沈奚幼时荡秋千,荡得高了,心会忽悠一下子飘起来,沒找沒落的,眼下就是這种心境,“你沒回信,我又不能再耽搁,已经选了新的课程。” 她沒停歇地,還想再說。 傅侗文抬手,无声截断她:“欧洲起了战事,倒還沒影响到伦敦,可我怕打久了难离开。于是,先来了這裡。” 沈奚轻轻地“啊”了声:“是听說那边在打仗。” 她就算再幼稚,也不会以为三爷是为了探望她而来。 傅侗文說的這個,报纸会提到,同学也会议论。 祸是从塞尔维亚起来的,德奥英法俄相继都被卷入。当时的她沒有猜到,后来這场战事愈演愈烈。很多年后這场战争被人称作great war,第一次世界大战将傅侗文送到了纽约,送到她的面前。若沒有這场战争,傅侗文怎么会万水千山到了英国,又仓促赴美?自然也就沒有了之后的所有事。造化常弄人,唯独這次,算是好事。 “那你去英国的事被耽搁了嗎?”她问。 “是去治病,”傅侗文淡然道,“到美国也一样。” 沈奚颔首:“来這裡好,這裡的医生也很好。” 又是一句傻话。 两厢安静。 傅侗文垂下眼,将报纸翻到背面,对折,两手握住,认真看起来。 借着台灯的光,她悄悄端详他三年来的变化,又瘦了些,脸更尖了。沈奚幼年腮帮子圆鼓鼓的,娃娃脸,是以更是觉得消瘦,面部棱角柔和的人才好看。当然,三爷的容貌,也轮不到她来下定论。 傅侗文眼不离报纸,忽然說:“今夜九点来這裡,我有话对你說。” 她脱口反问:“今夜?” 傅侗文沒否认。 到晚饭时,婉风和顾义仁才露面。 同在屋檐下這些年,三人都习惯在晚饭时說闲话,今夜却是個例外,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响,都满腹心事,又佯装全然无事。婉风和她关系再要好,說過好多私密话,只是从未提過为何会来照顾她。沈奚也是如此,一是性命攸关,二是怕连累傅侗文。 到八点半,她将手中的笔记翻了又翻,心绪难宁。 九点是個不尴不尬的時間,平日他们都還沒睡。若是被婉风和顾义仁撞上了,怕会误了傅侗文的事。她想到厨房的柜子裡有一包桂圆干,平日舍不得吃,想在考试前用来补精神,可一想到傅侗文不远万裡乘船到這裡,就觉得理应给他用。 正好,也是去寻他的借口。 沈奚沒再耽搁,去厨房找到那包藏好的桂圆干,又找到鸡蛋,按照记忆裡的法子来烧桂圆。锅子烧上水了,她频频看客厅裡的钟,心神在火上,又不在火上,险险将桂圆烧干了。忙活着将烧桂圆倒入碗裡,再看落地大钟,离九点還有两分钟。 垫上布,端着碗,她一小步一小步挪着,上了二楼。 到门外,意外沒人守着。 “三哥。”她压低声音。 门被打开。 竟是婉风。 婉风倒不意外,笑吟吟地从她手裡接過那碗,轻声埋怨:“看来這好东西,你也只舍得拿来给三爷吃了。” 沈奚摸不清形势,沒說话,跟着进了房。 书房内,不止有婉风,還有顾义仁。顾义仁像個晚辈似的,沒了平日嬉笑,规规矩矩立在傅侗文跟前。烧桂圆的味道很快弥漫开,婉风将碗放到桌上:“這是沈奚私藏的,平日不让我們碰,說是用来大考吊精神气。” 傅侗文目光一偏,看那水面上浮着的蛋花:“只烧了這一碗?” 沈奚惭愧:“我不晓得,他们两個也在。” 顾义仁和婉风对视,笑了。 傅侗文沉吟片刻,从容地将碗端起来:“你们三個,都坐。” 那两人沒客气,答应着,将屋子裡的椅子搬過来。 除了傅侗文占着的,一人一個,刚好少了一把。婉风和顾义仁自然不敢坐床,自顾自坐下,佯装无事。沈奚本就因为忽然多出两個人,局促不安,此时面对沒有椅子的情况,更是纠结了,她踌躇着,是否要和婉风拼坐在一起,又怕对傅侗文显得不尊重。 “我出去,搬一把椅子来。”她终于拿定主意。 傅侗文不甚在意,指那张铜床:“坐床上。” 沈奚仍在犹豫,可大家都等着她,也不好多扭捏,還是坐了。 只是挨着边沿,不愿坐实。 在這场谈话之前,沈奚還在猜测,傅侗文和婉风他们要說的是风雅笔墨。未料,却也是询问两人的课业。一问一答,两人很有规矩,沈奚也渐渐听出了一些背后的故事。 這几年来美国的留洋学生,大多是考取庚子赔款奖学金,绝少部分才是家中资助。 說起這個奖学金的来历,顾义仁曾唏嘘感慨過。八国联军烧杀掠夺,到最后却要中国赔钱,当时的驻美公使游說各国,要回了一些赔款。美国指定退還款要用在留美学生的身上,才有了這個奖学金,建了清华学堂,送出了公派的留学生。 顾义仁說這些时,神色复杂,又是为苦读的学子庆幸,又是为曾蒙难的家国悲哀。 沈奚自然猜顾义仁也是庚子赔款留学生中的一员,而婉风作风洋派,更像是家中资助。可在今晚,全被颠覆了。 這两個人,一個是晚清小官家中的小姐,父亲获罪,流放边关,另一個是戊戌时变法被斩杀的志士后代。二人都是受了傅侗文的资助,被送到了這裡。 和她一样,沒什么差别。 或许唯一有差别的是,她因形势危急,索性被三爷安排了傅家的名分。 可傅侗文从头到尾,又沒提到沈奚的身份是掩饰,是保护。他不說,沈奚也只能保持沉默,听着那两人在感慨着受三爷的恩惠,才能有今日的成就。而在婉风和顾义仁眼中,沈奚仍旧還是傅家的四少奶奶。 婉风和顾义仁說完课业,傅侗文用手背碰面前的瓷碗。 “凉了嗎?”婉风问。 傅侗文摇头,问沈奚:“汤匙有嗎?” 沈奚立刻立起身:“我去拿。” 傅侗文手撑着桌子,也立起身:“坐久了,人也乏了。” 于是傅侗文与她一道去厨房,沈奚端了那碗烧桂圆。 婉风和顾义仁认为他们是“自家人”,不再打扰,分别回了房。 灯下,沈奚给他找到汤匙,放在瓷碗裡,递给他。 傅侗文倚靠在干净的地方,用汤匙搅着桂圆干:“上回吃這個,未满十岁。” 沈奚未料到他会和自己话家常,含含糊糊地应着:“我還是在广东的时候。” 傅侗文饶有兴致,游目四顾:“傍晚你說,要吃些中国人吃的东西是什么?” 他竟還记得那句话。 “前些日子买了個锅,想做一品锅,你听過嗎?码放好了食物,从上往下有蹄髈,鸡,還有菜。不過這裡我选读過农学,菜的品种和中国不同,菜也许要挑不同的来煮,倒是肉都差不多,”沈奚感叹,“来這裡才晓得,不管洋人中国人吃的肉都一样,牲畜也一样。” “难道你以为這裡的牛会有六只脚嗎?”傅侗文反问。 沈奚默认了自己的傻气,接着說:“继续說那個,有留学生告诉我這叫大杂烩,他们說在家乡差不多是這么大的锅子。” 沈奚两只手比划着,约莫两尺的口径。 “和炒杂烩差不多?”傅侗文在猜一道广东菜。 “不,我說的這個是水煮的,端上来水還在沸。” 候在门外的少年终于憋不住,硬邦邦地接了句:“我們家乡管這叫‘全家福’,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還能放蛤蜊和鸡蛋,荤素搭配,各地不同,”說完又趁着傅侗文低头吃桂圆时,用她才能听到声音责怪,“三爷早吃過。” 原来這样。 傅侗文早知是何物,却顺着她說下去,還佯装会错意。 沈奚抿了嘴角。 “为何不說了?”傅侗文回望她。 “三哥……” “怎么?”傅侗文偏過脸来,想听清她要說的话。 可就是這個迁就她說话的姿态,将她到嘴边的话又截断了,灯是半明半昧,他的眼也是。 ※※※※※※※※※※※※※※※※※※※※ 看到你们盖的高楼了哈哈,我惭愧,我对字也是個颜控+声控,所以侗tong二声,写着好看读着也好看,意思让它随风而去吧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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