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今朝酒半樽(2) 作者:未知 此人此景,是西沉的余晖,是染满天际的火。 沈奚莫名地记起,那夜他出现在烟馆时的情景。 她被绑住手脚,蜷缩在肮脏的地板上,身边就是那個死人。身后是一條大通铺,木板挨着木板,那些骨瘦如柴的烟鬼就是一個個活死人,不留缝隙地挤成一排,握着烟斗在灯火上加热,一口升天,一口入地。有個乞丐在捡包烟泡的纱布,佝偻着身子半爬半行而過,多一眼都不给她。 官员被人唤出去不一会儿,傅侗文走入,看到她。 她還记得,他走了三步到自己面前,弯下右膝,以一种迁就着她的半蹲姿势,去看她的脸:“挨打了?” 這是他此生对她說的第一句。三個字,疑问句。 “怎么?”傅侗文见她這模样,又问。 沈奚一下就回了魂:“你傍晚睡那张床,還习惯嗎?” 這又是什么蹩脚的话。 “還可以。”他将碗搁下,左手撑在陶质台池的边沿,手指自然地搭着,食指和中指在轻轻打着节拍。沈奚留意到了。傅家厅堂,他也是如此用脚打节拍。想来……是不耐烦了。 傅侗文沒有表露丝毫的异样,却已看破了她的局促,见她接不上话,随即又說:“我行李箱裡有几本《the lancet》,明日让人拿给你看。” “《柳叶刀》?”她惊讶。 他怎会收集医学杂志?莫非他過去也是学医的?可又不像。 傅侗文看出她呼之欲出的疑问,先作了答:“他们沒和你提過,我四弟就是学医的?” “是有提過半句。”她记起来。 “哦?”傅侗文微笑低声问,“为何是半句。” “因为,”她回忆当年场景,低声解释,“因为他们怕我伤心,因为……” 他又读懂了她未說的话:“因为我给你的假婚姻。” 她点头。 傅侗文将左手抬起,指向门外:“走吧,我們上楼。” 這一晚的九点之约到此结束。 沈奚以为两人同在一個屋檐下,会有大把時間相处,未曾想,次日他就离开了纽约。倒是将前夜說好的医学杂志留下了,還有一個信封,裡边是巴黎街头的彩色照片。 除了這些,沒留下半個字。 沈奚坐在早餐桌上,和婉风肩挨着肩,细细看這一张张照片。 其中一张,是巴黎街头,一個個房子彼此挨着,沒有丝毫缝隙,像被人摆放好的洋火盒子,共用着同一個狭长的屋顶。只是每個房子外用涂了不同的颜色,白色,浅咖色,深咖色,绛红色。 “你看,他们的店招牌上是有英文的。”婉风指房子上的店招牌。 果然是用大写字母写着旅馆的英文。 沒有去過法国的婉风为看到這些照片而兴奋。 沈奚将這十三张照片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总想在其中看出什么不同。 “三爷昨夜和你又說了什么?”婉风趁机问。 “沒有,”她坦白交代,“沒有什么。” “怎么会,”婉风将下巴压在沈奚的小手臂上,“你们在厨房說了好一会儿话呢,我想下去,又不敢,怕你们在說家事。” 哪有家事,扳着手指头数,也能数得清說了几句。 沈奚不好反驳,笑笑,想把這话揭過去。 “当年我第一次见三爷,就是在离开的船上,他亲自来送我和顾义仁。” 是他亲自送? 沈奚想到自己仓促离开的那日,想见他一面都是妄想。 “嗯,”婉风像在自语,“也不晓得三爷去看老朋友,何时能回来?” 看老朋友? 沈奚发现自己不能再聊下去了,婉风的每一句,都是她不清楚的事。 为了了解的更多些,从不打牌的沈奚竟也堕落了。 从纸牌到中国牌,只要他们有牌局,她就去观望闲聊。渐渐地,顾义仁和她闲谈也会說起了许多事,也是她闻所未闻的。 傅家老爷和大爷是政客,二爷是做学问的,四爷行医。 三爷呢,原本也是做学问,因为有人攀附傅家,赠了许多的工厂和公司的股票。几位少爷对实业都不感兴趣,三爷就用钱从家中兄弟手裡收了所有的股票,又从官银号借了百万白银和几十万的银元,自办了厂子。但這些都不是傅侗文亲自出头做的,自有管事的人,所以這些仅仅是外人知道的生意,不该让外人晓得的,顾义仁自然也說不出。 三爷有钱,人尽皆知,可三爷究竟有多少钱?鬼知道。 “光绪三十年,能从官银号借出這么多白银的,全北京城也只有三爷了。”顾义仁对傅侗文的魄力和手腕都很是推崇,钦佩之情溢于言表。 沈奚听到“光绪三十年”,心被牵动。 她将手裡的纸牌放到桌面上:“我又输了。好了,你们继续,我去看书。” 后来那几本《the lancet》被陈蔺观发现,死乞白赖借走了。沈奚原本舍不得,可一想到陈蔺观也是为了学业,就答应了。 只是将书包裹妥当,给他前,還在千叮咛万嘱咐:切不可弄脏、弄破、弄丢。 日子如此磨蹭着,快要到新的一年。 二楼走廊尽头的那间房间,仍是空着。 从耶稣诞节到新年,学校和公司企业都会放假。這三年,婉风因为受到那些基督家庭的影响,对自己的信仰已经有了动摇,起先受邀是礼貌回应,贪图节日热闹,今年婉风就开始对她說,她也许真的要信教了。婉风說這句话时,還有着顾虑:“三爷……应该不会生气吧?” 沈奚不懂她的意思。 “你忘了,三爷一直嘱咐我們,不要让你和基督家庭走得太近?”婉风提醒她。 “我觉得他這么說的意思,是怕他们太热情邀约留学生,影响沈奚的学业吧?”顾义仁猜想。 “還影响什么?”婉风哭笑不得,“她难得陪我們打個牌,也是‘罪過、罪過’地忏悔。” 沈奚被逗笑:“你们走吧,我去收拾屋子了。” 她一直惦记着走廊尽头那個窗子许久沒擦了,想去弄干净。毕竟那窗子临着傅侗文的房,不能太难看。于是在婉风和顾义仁走后,她端了一盆清水,到二楼去干活了。 她懒得烧热兑进去,盆裡的水冷得刺骨,像浸着大块的冰坨似的。這让她想起在大烟馆,那扇永远透不過光的窗户,被烟熏得黑黄。 那种地方,老板也不会想让他们擦玻璃。 隔着窗子,能看到街对面的店口,金短发的男店员也在玻璃门内,在摘棕树上挂着装饰物。今天是三十一日,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 一辆车驶到店门口,下车的是個黑发男人。 沈奚握着抹布的手停下来一秒,复又用力擦了两下玻璃,想看清入店的那個男人。太像是傅侗文身旁一直跟着的谭医生了。沒多会儿,男人推门而出,果然是他。 那车上的,一定是傅侗文。 沈奚将抹布丢到水裡,端着盆到洗手间去,将脏水倒了,来不及洗干净水盆就丢到了水池下。收收整整,缓了口气,這次再不能像上回那么狼狈了。如此让自己镇定下来,她才将拖鞋换成了高跟皮鞋,去一楼。 可人才走到半途,就听到门口有了争执。 沈奚飞跑而下,看见身着黑色呢子西服的傅侗文立身在厅堂,回身看门口。起争执的是他的仆从和一個青年学生。那青年手握成拳,想要和傅侗文动手,却被少年挡着,身后又有两個中年仆从阻拦,被三人活活困在了门廊间。 “陈蔺观?”沈奚错愕。 “我先不和你說,沈奚,”陈蔺观挣扎着,指傅侗文,“這個人,我要和他說。” 傅侗文单手取下黑色的帽子, 看向沈奚:“你认识他?” “是中国留学生,也在学医,”沈奚声音低下来,“陈蔺观,我信上和你提過。” 傅侗文想是记起了這個人,沒再和他计较:“将人請走。” 他掉转头,上楼去。 “傅侗文,”陈蔺观大喊,“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我父亲煤矿公司的股票都送到你家去了,你和你父亲,不,是你!是你用了手段,让我父亲交了辞职书!你抢走了我父亲的所有公司股票!” 傅侗文脚步未停,甚至面上都无甚波动,和沈奚擦肩而過。 外头有雪,他的皮鞋底踩在地板上,留下数個足印。 少年见傅侗文上了楼,推开陈蔺观,手指几乎戳到他脸上:“你若還想回国,就对三爷客气些!”說完,跟上了傅侗文的脚步。 因为沈奚說认识他,少年经過沈奚身旁,对她也是冷剜了一眼。 沈奚被瞪得沒有脾气,忐忑看了眼楼上。 直到两個中年男人将陈蔺观一左一右拽出门廊,她才回過神来,跑出去。 因为傅侗文用了一個“請”字,中年仆从也沒动粗,将陈蔺观推到街上,作罢。 “陈蔺观,你刚才太過分了。”沈奚低斥。 “你和傅家有交情嗎?沈奚,你竟然和傅家有联系!”陈蔺观马上握住她的双臂。 沈奚无措地看四周,街道对面的店门口,那個金发店员都在望着他们。 “是,对,”她急声反驳,“同你有关系嗎?你有什么权利在我家骂他?” “你是他什么人?”陈蔺观抓到症结。 沈奚被问住。 “傅家一家人非奸即恶,又是北洋军一派!那個傅侗文仗着家裡势力,强要了多少公司股票?你知道嗎?他逼得多少搞实业的人倾家荡产,你知道嗎?” 沈奚听得耳朵裡嗡嗡作响,使劲推他:“你走吧。” 一辆马车行驶而過,驾车的人和车上的小姐都在张望他们两個争吵的人。 她对傅侗文的過去一点了解都沒有,除了救過她,除了资助婉风和顾义仁,沒人给她說過這些话。所以她沒法子替他辩解,可她听得心裡有气:“還有!你记住,lancet就是他带给我的,你平日去看人做外科手术,塞给人家的钱也是他的!” 陈蔺观被她的话压住,脸涨红了,眼睛急得发亮发红。他从怀中掏出了报纸包裹好的杂志,倔强地丢去了地上:“沒想到,你竟是這样的!” 杂志从报纸裡滑出来,落在泥泞的雪水裡。 沈奚一把将陈蔺观推开,将那几本杂志捡起来,头也不回地跑回公寓。 “沈奚!”陈蔺观冲口而出,叫她。 门口的仆从将他拦在外头,绝不给他再进半步的机会。 沈奚抱着杂志,从客厅跑上楼。 到二楼楼梯口时,傅侗文正站在走廊尽头,右手插在西裤的口袋裡,在看窗外。 他端着一副公子哥儿的身架,和那日他的那些朋友一样,看上去对每個人都和和气气,但其实,他们的“和气”是居高临下的,带着看戏人的慈悲和冷漠。 你以为你能入得他们的眼,或许你只是一個任他们品评、看赏的戏中人。 傅侗文听到她的脚步声,回過头来。 离得远,她分辨不出他的喜怒:“方才,对不起。” 傅侗文像不领情:“为什么替别人道歉?” 若不是因为她,陈蔺观也不会认得這间公寓,更不会有今日這场飞来的冲突。沈奚抱着杂志,還在心疼着,不敢让傅侗文看到被弄脏的封面。這是被妥帖收藏在他的行李箱,远渡重洋送到這裡的杂志。海上颠簸,长途风雨都沒让它们有任何损伤。可偏就在她住得公寓门外,如此轻易就被糟蹋成這样子了。 四面楚歌,虽然敌人只有上帝一個,但她觉得此时此刻,全世界在和她为敌。她是被逼退到水边的西楚霸王…… 或者是虞姬……又沒那么美。 “去换身衣服。”他說。 沈奚顺着他的话,低头看,原来衣裳已经被杂志上的泥水弄脏了。 原来,他早看到了脏了的杂志。 她低着头,颈后被压了千斤重,不做声。 傅侗文倒对這個不气不恼,他对外物一贯沒什么情感,更何况只是几本杂志。 “今天不用做功课,是不是?”他问。 “嗯。”她听到自己有了回应。 “我們去過新年。” “去哪裡?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嗎?”沈奚望向他,因为想要弥补刚才的事,愈发紧张,“可我沒什么好衣裳,怎么办?去的地方,或是要见的人对你很要紧嗎?” “去一個,沒人会注意到你和我的地方。”他回答她。 ※※※※※※※※※※※※※※※※※※※※ 作者暂时沒话說咿呀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