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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南国雁還巢(3)

作者:未知
简练的话,勾画的是残忍的往事。 沈奚心房微窒。 小五爷付之一笑,虚弱道:“自有青山埋忠骨……嫂子不必难過。” 人沒死前,此话自然豪迈洒脱,人死后,却只余寸寸悲凉意。 她抚摸他的短发。 两人算同龄的人,可她看他总像在看着自己的亲弟弟。从他醒了就在笑,久别重逢的欢喜都在他的双眸裡,說什么无须马革裹尸還?谁不想死在亲人身边? “我過去家未散时,也有個弟弟,和你一般大,”她轻声說,“见到你就能想到他。如今你回来了,我和你三哥都能安心了。你還烧着,少說话,睡一会。” 她嘱护士守在手术室,自己到走廊透气。 二十分钟后,仁济的三位外科专家到了医院,五人会诊后,在隔壁的手术室裡争论不止。 傅侗临现在的情况是九死一生,沈奚给他静脉注射的药品已经是国内最好的药了。段孟和的两位医生建议是加大剂量,忽略药品的副作用,试着把人救活。 另一位医生持相反意见,再加大剂量,副作用不堪设想,也有可能成为催命符。 “他的情况,不出两天就会死,谈什么催命符?”段孟和坚持己见。 “如果不是用药,而是截肢?我們为什么不试试這個?”沈奚提议。 截肢?這裡沒有骨科的专家,沒有门诊,更沒有专科医院。 民众不信任西医的骨科学,也因为沒有x光机的辅助,病人来到西医院所接受的治疗有限,還不如去中医正骨医生那裡得到的帮助多。截肢這样的大型手术,在非战争情况下,老百姓很难接受,這是现状,也许未来会改变,但不是在今晚异想天开。 “沈医生,我有必要提醒你,在我們這個房间裡的人,都沒有這方面的临床经验,”其中一位医生說,“我听段医生說過,你要在贵医院成立骨科专业组,但也只是构想,我們都還在摸索起步阶段。” “况且病人的感染時間长,严重贫血、虚弱,心肺功能不佳,”另外一個也劝她,“可能最直接的结果是——死在這個手术台上。” 唯有一位医生持保留意见,他支持沈奚。 毕竟傅侗临现在的情况看,截肢和不截肢,活下来的希望都不高。 “诸位,我們這裡有五位外科医生,难道我們還不如在战地医生嗎?在战地,截肢手术并不少见。” “战地医生都是先驱者,”有人反驳,“他们每天可以接触上百的病例,他们的临床经验远大于我們。” “可国内也有西医院截肢的病例,在杭州,杭州有這样的医生。” “就算在国内有這方面经验的西医医生,也不存在于我們五個当中,”段孟和不是妄自菲薄,是在說事实,“這個病人今晚能等到的、最好的医生,就是我們五個。” 命在旦夕,上哪裡去搜寻有截肢经验的外科医生? 而且有经验,不代表他也能应付如此虚弱的病人。 能完成手术,也不代表能抵御术后感染,尤其病人是伤口难愈合体质。 段孟和尝试說服沈奚:“病人的血糖很高,伤口难愈合,更容易引起术后感染。” “可我們现在沒有特效药,”沈奚争辩,“用现有的药物治疗,不就等于是在死嗎?等于我們做医生的什么都不做,坐着祈祷上帝眷顾?祈祷病人能抵抗细菌感染?起码截肢還有一线希望,任何手术都会有风险。” 争论已经到了尾声,只剩下两條路,接下来就是選擇的問題。 大家都看向沈奚,她才是主诊医生。 “我去和病人家属沟通,”沈奚說,“段医生,請做好手术的准备,如果家属接受截肢手术的建议,我希望可以立刻开始。如果家属接受药物治疗,等我回来后,大家再商量后续的用药。”段孟和表示接受。 沈奚快步离去。 走廊空无一人,静得只剩她的脚步声。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电灯的光透過门缝,在地面上拉出了三角形的白影。 她手悬在门板前,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将门缓缓推开。 四人在门口候着。 他独自一人立在窗畔,指上夹着白色香烟,一截烟灰悬而未落。灰白的窗台上铺着他随身携带的亚麻色手帕,手帕上是個铁质的烟盒,盒上金发女郎身上都是揿灭烟头的黑点。 香烟头和烟灰堆了一小撮。 沈奚一出现,闲杂人都安静退下。 傅侗文揿灭香烟,等她說。 “我已经给他做了一個清创的小手术,”她尽量简短地說,“但是情况并不乐观,现在仁济的三位外科医生也在我們這裡,会诊完,我們有两個方案。一個是保守的药物治疗,但坦白說,我們沒有這方面的特效药,现阶段的用药副作用不小,但确实有救活人的先例。在仁济。” 他望住她。 “還有一個方案是冒险的,截肢。但這個方案危险也很大。” “你们医生的意见是什么?”他问,“更简单一点是,哪個能救命?” “我的建议是做截肢手术,虽然冒险,還是有机会搏一搏,如果拖到明后天,怕用处也不大了。” 他沒有迟疑:“那就截肢。” “但有一点你有必要知道,我們這裡沒有骨科,现在等在手术室裡的医生都沒有截肢手术的经验。侗临的身体状况不佳,很可能撑不到手术结束,”她坦诚地告诉他,“但我在美国是学的骨科,我們五個都是有丰富经验的外科医生,我有信心应付這個手术。” 倘若面对着一般的病人家属,肯定会放弃這個冒险手术。 到现在为止,哪怕是在上海這個受西洋文化影响最深的城市,除了无药可医的病人,鲜少有人会接受西医院的大型手术。 房间裡的灯泡,比以往都要亮,刺得人睁不开眼。 沈奚和他目光相对着,不過钟摆几個来回,怀表的秒针滴答两声,像被无限拉长了時間。 沈奚想說,我要帮你救回這個弟弟,可怕太過煽情,怕可能紧随而来的噩耗成为击垮他心理防线的重锤。像回到了白日的火车站台,烈日烤灼着土地,蒸腾的土热把人烤得不舒服,他汗流浃背,衬衫湿透了,却還在讲四爷的点滴往事。 她不想……小五爷也成为一個人间的名,阴间的魂。 “我接受你的建议。”他做了决定。 “手术時間长,术后我全程陪护,”沈奚快速說,“你照顾好自己,不用一直在医院裡。” “好。”他沒有多余的废话,不想耽误她多一秒的時間。 沈奚回到二楼手术室。 已经回去休息的住院医生和麻醉医生们都被聚集了,谁都不愿错過這個截肢手术,尤其還有仁济和這家医院两位医生在。段孟和虽在争论时不支持手术方案,一旦病患家属做了選擇,他也不再固执,紧锣密鼓安排下去。 止血带這些常用的器具都還好說,截肢所需要的锯或刀,這裡都沒有。 大家犯了难。 “去借木工锯,消毒处理,”沈奚对一位住院医生提议,在战场上的外科医生常常這样处理,“你去找附近的中医馆、正骨馆、骨伤馆,总之都问到,也许他们会有這东西。” 六個住院医生都领了任务离开,最后先拿进手术室的当真是木工锯。 沈奚沒用過這個东西,怕自己力气不足。在美国读书时,老师也曾說過截肢锯卡在骨头当中的病例,她把這個任务交给了两位仁济的同仁,讲解方法,還有可能会遇到的問題。 沈奚作为主刀医生,仁济的两位医生做助手,剩下的一個和段孟和全程在左右。 麻醉和输血准备完毕。 止血带固定,她握着手术刀,在众目下切开皮肤、皮下组织……到切断血管和神经,皮瓣上翻—— 在手术室内,時間沒有刻度。 骨头锯断的声响,像锯在他们每個医生的身上,两個在骨科方面从未有经验的医生,在沈奚的理论指导下,锯断股骨。成功离断病肢的一刻,段孟和带头击掌感谢,感谢几位医生的合作,完成在這间手术裡的第一例成功的截肢手术。 离断病肢后,沈奚继续缝合。 到手术完成,已经是后半夜。段孟和第一個危险推测的难关過去了,傅侗临沒有死在手术台上。沈奚第一時間让护士去自己的办公室通知傅侗文手术成功结束。 她陪着傅侗临去了病房,观察伤口渗血情况。 病床旁原本是住院医生交接班看护,但這裡除了她,沒有人知道截肢手术后的并发症如何处理。她就守着病床,寸步不离。 起先是大出血,后来是血肿,到术后四十八小时,她都沒合過一次眼,一刻沒离开過病床上的傅侗临。两個住院医生陪在她身边,年轻力壮的青年熬不住了,還会稍休息一会,她和另外一個为了帮助彼此清醒,开始轻声聊着,聊两人彼此学医的经历,聊到一個醒了,换人打瞌睡。 唯独她醒着,像被上了发條的人偶。 七十二小时后,进入她经验裡的术后感染高发期。 往日,沈奚最怕的就是這個阶段,最无计可施也是這個阶段,药能用的都在用,余下的只剩命运。病床上的男人头脑不清醒,并不知道自己被截肢,還在喃喃說右脚很疼…… 她轻声安抚着,用手掌给他的发根抹去汗。 身后,一個人走近,是段孟和。 从术后她就沒见過他,猜想是其他的病人有状况,他去处理了。 “傅侗文父亲,”段孟和停顿半晌,說,“今早去世了。” …… 沈奚以为自己幻听。 脑子是懵的,下意识看床榻上的傅侗临,可心中浮现出的却是傅侗文的脸。 怎么会……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裡亲弟弟還在危险期,那裡久病的父亲就去世了。 “他已经离开了医院,去公馆安排后事,這是他让我告诉你的。你暂时联系不上他也不要急,”段孟和說,“等傅侗临這裡情况稳定了,他会来医院。” “好……谢谢你。” 段孟和盯着她看了会,有满腹的话要說似的,最后不過一句:“我這几天在医院宿舍裡,你可以随时找到我。” 病房恢复安静,沈奚看窗外,日头正盛。 傅家式微,但也曾是個大家族,丧事必是繁琐,再加上傅侗文如今势力正如這日头,借着這丧事来结交攀附的人也不会少,他一定会很忙。沈奚在這方面丝毫经历都沒有,唯独丧父之痛体会過,担心他的身体,也无计可施。 幸有老天庇护,在术后第三天的夜裡,病床上的人终于有了清醒的时候。 沈奚做了准备,要对他进行心理上的疏导,可他对自己被截肢的反应完全不在她的预料之内。他盯着自己缺失地方愣了足足一分钟,就接受了事实。在這一分钟裡,他想過什么?沈奚猜不到。 在战场上看過无数战友兄弟尸骨横飞的军官,早对失去躯体的一部分习以为常,甚至還在脸色苍白地对她笑:“是嫂子救了我一命。” 言罢,又說:“我想见一见三哥,方便嗎?” 沈奚犹豫了会,笑說:“你還在术后感染的危险期,再過七日。” 再等等,他刚才历了他的生死劫难,等平安度過危险期,再告诉他父亲病逝的事。 傅侗临看似平静地答应着,到后半夜,她和医生换了班,凌晨三点进了病房,看到他赤红着双眼出神,在她出现时,他把头掉過去看窗外。本想用看夜色的借口遮掩,可从他病床的方位来看,目之所及只有拉拢的窗帘。 “是要看月亮嗎?”沈奚在他尴尬时,哗地一声,把窗帘替他打开。 傅侗临低低地“嗯”了声,感激她给了自己掩饰的机会。 术后第十日,脱离了感染高危期。 沈奚把傅侗临移交给住院医生看护,自己冲了個热水澡,把隔壁医生的电风扇借過来,本想在沙发上小憩片刻,等傅侗文。可头一沾上绵软的靠枕,就陷入昏睡。 是热醒的,手腕出的汗把古铜色的沙發佈浸了個印子。 “我去看過侗临了。今天沒要紧的事,你再睡一会。”是傅侗文在說话。 短短两小时的午觉,沒有有效缓解疲劳,反倒让她从裡到外的不舒爽。 她嫌脖后压着的靠垫碍事,拿下去,直接侧枕着沙发。眼前的影子由虚转实,傅侗文坐着她的办公椅,正对着沙发,在瞧着她笑。 窗台上藤蔓在太阳下披着光,绿得泛白,沈奚喜歡藤蔓堆满窗外的景象,从不准人修剪处理,以至在今夏泛滥成灾,枝叶错杂,遮光挡日,屋内从未有光线充足的一刻。 她从沙发這裡看他,背对着窗口大片的绿,是天然的油画背景。 他的笑是曙色初动,让她如在梦中。 “我嗓子不舒服,”她轻声說,“你叫人去内科帮我拿瓶药水,說是沈医生常要的。” 傅侗文照办了,回来,仍坐了原位。 “你父亲——” 他轻声截断:“也算是一种解脱,对父亲,对我都是。” 怀表在掌心裡,颠来倒去地把弄着。父亲死去那日,白天還不觉什么,那晚在床上坐着,也是這样,空房寂寂,耿耿不寐。一秒秒看時間,一分分算過去。老父临去前,早记不得逆子夺产的恩怨,握他手“侗文、侗文”地唤着,是垂死更思乡。 傅家說了算数的只有傅侗文,到最后,還是白头人求他黑发人,想魂归故土,想落叶归根,也想聚齐子女送自己最后一程。 傅侗文是一贯的态度,不欲多谈。 只是丧父是件大事,沈奚认为自己该說点话。但他不予谈论的态度過于强硬,沈奚也就放弃了。過去数日了,最难過的时候都挨過去了,难得他今日有笑意,自己口拙嘴笨的,還是不要刻意提。不如安静陪着他。 她从侧躺到倚靠着,看傅侗文收起怀表,留意到他衣着毫无变化,白衬衫的袖子上的也沒黑纱:“你沒穿孝嗎?或是黑纱也沒戴?” 不论是旧有的习俗,還是政府倡导的礼节从简,都不该如此。 “是该穿的,”他似被问到,静了半晌說,“早年我曾按父子礼,为人守孝三年,今日就不能再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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