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浩浩旧山河(4) 作者:未知 沈奚的手冰冰凉,被他抓到手裡,下意识反应是抽回去:“我手凉。” “我這裡更凉,你试试?”他攥她的两手。 两人四只手,全被浸過冰碴水似的。 “是我不好,胡闹惯了,”他往她掌心呵热气,“外科医生的手可不能冻坏了。” 像感觉到那股温热的痒,可其实她手冻僵了。 趁他在内疚,把他骗回到车厢才是正经。 “进去了?”沈奚压低声音,求饶,“我冻得不行了。” 傅侗文望着她。 女孩子的小聪明,尤其是全为你着想的小心计,实在让人难以招架。 守在门裡的四位男士也是忧心傅侗文的身子,一见沈奚掉头,沒等她伸手,车厢门就被他们拉开,簇拥着淋湿的两人往回走。 从烟鬼聚集、空气混浊的车厢,到鼾声不绝、小孩子串来串去的车厢,傅侗文都在给她擦着头发上的水。等回到他们的车厢,他手裡的白色亚麻手帕湿透了。 万安早要了热水,给两人绞了热烫的毛巾。 头等厢有更衣室,沈奚和傅侗文换了干爽的衣裳,万安再一人递一杯热茶,开始絮叨:“爷,我說你是有些日子沒发烧了,忘记自己的病了是不是?” 傅侗文接茶杯。 “烫,您可要慢点儿喝。” 傅侗文吹了吹浮叶。 “這去巴黎,可是山遥水远的,爷你要是每日来上一出,我可伺候不了您了。要不然您把我扔在北京吧,你们北上,我留守。我受不了,我也心脏不好,我看你糟蹋自己的身子就心窄,喘不上气——” “行了,”傅侗文忍着笑,“你這孩子,是二十岁不到的身,八十岁的心,我也受不了你。按你說的,留你在北京。” 万安被噎住,眼瞅着脸涨红了。着急了。 “你别吓唬孩子,”谭庆项叹气,“瞧万安這小脸都白了。” “不是白,是红。”培德认真纠正。 大家笑。 沈奚比着噤声的手势。 小五爷习惯了医院的健康作息,這时辰已经靠着车窗睡着了。他的头,在一顿顿地向左滑。沈奚把羊毛毯盖到他身上,低声对万安說:“你帮五爷把假肢摘了,睡时不好绑的,明日会淤血。” 万安钻到羊毛毯下,解小五爷的腰带,褪下长裤,看着复杂绑扎的皮绳,不知从何下手。 “還是我来吧,你看一下。” 沈奚给万安做示范,中途裡,小五爷突然醒過来,迷糊看到自己的长裤被褪到膝盖以下,吓了一跳。沈奚按住他:“好了,睡吧。” 她给他掩好腰以下。 “嫂子怎么亲自动手了……”小五爷哑声道,“该叫醒我的。” “你害羞什么?”傅侗文啜了一口茶,“你嫂子首先是個医生,還是你的主诊医生,其后才是女孩子。” 小五爷讷讷着,羞又窘,只好選擇继续睡。 到后半夜,只剩火车行驶的声音。 沈奚睡得不沉,醒来后,从火车车窗裡看到自己的影子,還有同样醒着的傅侗文。 “你沒睡?還是刚醒?”她凑到他肩旁,轻声问。 “你一醒,我也就醒了。在一起太久,在這方面是相通的。”他答。 其实也沒多久,倒好像认识了半辈子。 也许,是加上了沈家和他的渊源吧。 沈奚挪动双腿,稍作活动,瞧见杏红色花瓶旁的两個小纸袋子,想到了傅侗文直白要求小五爷联姻的事:“你心肠太硬了,自己弟弟也要逼着去联姻。” “央央是心肠太软了。”他笑。 或许吧。 他接着道:“寻常人家的孩子丢了一條腿,连糊口的差事都难找。我們小五丢了一條腿,却還能去法国,去做外交事业,已经很幸运了,”傅侗文轻声道,“我們的国家处于弱势,外交更是艰辛。当初辜幼薇回来找我,也不止是为我的人,她也看中了我积攒的人脉。” 他停了会儿,又道:“三哥是讨打了,又和你說辜家小姐。” “……我器量沒那么小,你說就是。” “不說了。”他低声笑,“总之,這世上沒有白来的好处,我能给他铺路,但不能扶着他走到最后,還是要靠他自己。你且先睡一会,這些话可以在路上說。” 倒也是。 接下来的漫漫长途,也只有闲谈能打发時間了。 *** “北京政府和南方政府共同派代表出席,主导成员五個,外交总长陆征祥,第二席位是南方代表王正廷,第三席位驻美公使顾维钧,余下是驻英公使施肇基和驻比公使魏宸组。”周礼巡在到京后,获取了进一步的消息。 五個代表,和五十多人的代表团,這是前往巴黎的外交团。 对巴黎的和平会议,不管是北洋政府,還是孙中山政府都選擇了一同携手,面对国际。 到北京后的几日,傅侗文也周旋于各国公使之中,在争取获得更多的支持,忙得几乎不见人影。离开北京那日,他匆匆而归,把随行人员精简,不带任何随从。 “我們要跟外交总长的火车同去,人越少越好。”傅侗文解释。 “哪怕不带万安,我和沈奚也能照顾你。”谭庆项說。 “不,不,要带我,”万安反驳,“我是保少爷平安的。” “快去收拾吧,下午的火车可耽误不得,”谭庆项笑着安抚,“你只当把自己的机会让给了培德,算谭先生欠你一回人情。” 万安郁闷,但也沒法子。众人各司其职,相继散去。 在上個月,傅大爷重伤不治,死在了上海的医院裡。大儿子一死,老夫人不愿再回北京,独居在上海的旧公馆裡,不准许傅侗文去探望。 傅家大房算是散了。在外人眼中,不過是同室操戈,是“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的又一次应验。 至于傅家的老宅,原本是在傅侗文名下,在徐园之后,傅侗文想将宅子赠与二爷,被二爷婉拒了。他约莫能猜到二爷的心境。傅家曾在北京城叱咤一时,风头无两,如今分崩离析,再住這裡也不是滋味,出来进去的让人看笑话。 对傅侗文而言,闲言碎语都是无碍的,影响不了他的心情。 但這宅子,這院子,有太多過去了。他也不想留。 比方說,侗汌自尽的這间书房。 他目之所及都是木箱子,是這几日沈奚带下人们一起收拾出来的。 沈奚听他有意要卖宅院,就趁着空闲,把他的东西都一点点理出来,每個箱子上粘了一张字條,分门别类,按书籍、信笺、古玩和杂物作了区分。 他把一只手臂横搁在書架的隔板上,左手握着一封信,一动也不动。 帘子被掀开。 风卷起炭火盆裡的灰,夹带着火星,做了個小风旋儿。随即隐沒。 “下雪了,還很大,”沈奚问,“是不是要早点动身?” 她注意到他手裡的信。 傅侗文微笑着对她招手,待她近前,将信纸摺好:“猜猜這是谁的信?” “……和你信笺往来的人很多,我如何猜得到。” “顾义仁。” 是他? 难怪方才一进屋,他就在出神,像在琢磨什么。她想看,又怕顾义仁写了不好的东西,她再当着傅侗文的面前回顾一番,岂不是雪上加霜? 沈奚犹豫着,傅侗文已经把信递到她眼前,低声說:“他并不知我在上海的地址,所以這封信還是直接寄到了老宅,和過去一样。” 這是要她看了。 沈奚接信纸,慢慢打开。空的。 她惊讶地上下查看着信纸,又翻過来看:“什么都沒写?” 她還想去找信封。 “对,”他笑說,“不必找信封,上面沒多余的东西,和過去他留洋时寄回来的信沒什么两样。” 沈奚看他笑容不假,手指沿着信纸的褶子,一下下地捋着,品味他那句“沒什么两样”。她给傅侗文收拾這些往来信笺,自然见過顾义仁的那一摞。倘若是和留洋时一样,那就是說,在信封上,顾义仁是写了“三爷亲启”。 這是寻常称呼,可也是敬称。 沈奚再次打开空白的信纸,用着和留洋时一样的敬称,却是信纸留白,這是心中有愧,无法落笔了。对傅侗文而言,這封信一定比报纸上夸他的话要有分量。 他望着她笑,也不說话,倒像這封留白的信。 “信封呢?我帮你收好,”沈奚也笑,“和過去的信放到一起,免得乱了。” 他下颏指了指卧榻。 沈奚去捡起信封,把信纸原样放回,替他收妥。 午时,万安去天瑞居要了菜,都是過去傅侗文爱吃的。 时近年关,天瑞居早已取消了定菜,可听說是傅三爷回京,想尝尝過去好的那口鲜。天瑞居老板当即让厨子给准备,半個时辰,从广和楼那條街送到了傅家。送饭的四個伙计进了傅家大门,见本该张灯结彩,准备過年的傅家,如今除了大门外临时挂上讨吉利的红灯笼,裡边的正院竟上着锁,半分热闹也沒,都感慨地交换了几個眼色。 他们過了正院,伙计们经過仆役房,也是空的。 夹道积雪,前后无人,像误闯了荒废的宅子,待到傅侗文的院子,才有了人气。 伙计们进了垂花门,见到一個穿着高腰丝绒长裙,披着白狐皮的女人背对着他们,立在插屏前,在清点行李箱。 日光下,雪落在穿堂前,铺了层白。 那女人仿佛听到动静,偏头一笑:“是天瑞居的吧?” 是中式老宅裡,走出個西洋美人。可再定睛仔细瞧,分明還是黑发黑眼的东方人。 他们這些在天瑞居的伙计,常送菜去广和楼,也常听到一些京中趣闻。 大家最津津乐道的就是傅三成婚的事情。沒想到退了四次婚的傅家三爷,竟娶得是昔日嫁给四爷牌位的女孩子。 不必說女子出身,单是這简单一句前缘就让京城裡的阔少们议论了大半年。那些公子哥裡,有和傅侗文走得近的,提起這位三少奶奶,都是有意卖关子,沒人肯细說。 莫非,就是這位? 也只有這位的样貌,才配得上那些市井传闻。說什么养在烟花巷的贫苦女孩,分明就是世家小姐的气度。 …… 沈奚看他们不答,回头唤万安:“是不是你要的菜来了?万安?” 万安一出来,几個伙计才醒過神,在万安的招呼下,将一個個食盒放到插屏前,纷纷对着沈奚躬身,单手垂到脚面上头,行得是旧时礼。 沈奚点点头:“辛苦你们。” 伙计们陪笑着,退后,出了院子。 因着傅侗文的吩咐,万安在书房裡搭了饭桌,摆菜、温酒,顺带着给傅侗文說:“方才天瑞居的伙计来,见到少奶都看傻眼了。” 傅侗文听着高兴:“让人送赏钱去,即刻去。” “看给你乐的。”谭庆项嘲他。 這次万安要的菜不多,赶着吃,怕点多了,烧得慢,反而耽误他们的行程。 不到十個菜,黄焖鱼翅,开水白菜,灌汤黄鱼,九转红肠,乌鱼蛋汤,油焖大虾,腊味合蒸,六爆肉丝,抓炒鱼片,每一道都是汤味醇厚,香气扑鼻。 “這开水白菜是天瑞居最有名的。”傅侗文为她添菜。 万安马上道:“說是开水,少奶你可别真以为是开水,這是鸡汤。是要用老母鸡、母鸭,蹄膀肉和排骨,還有干贝去杂煮沸,加调味的东西吊制4小时熬的。熬出来的鸡汤不是有油和杂质嗎?還要把鸡胸脯肉剁烂,搅成浆糊,放到汤裡吸杂质,天瑞居光是在吸杂质和汤油這道工序上,都要至少過三遍,才有這种开水一样的鸡汤。” “……你還真是记得清楚。” “少爷爱吃這道菜,因为油星少,其实我也会做,就是麻烦。” 傅侗文一挑眉:“少爷的话,都让你說完了。你让我和少奶還怎么话家常?” ……万安窘。 众人笑。 傅侗文用餐多年如一,筷子动不了几回就搁到碗边,徒手剥莲子吃。傅侗文喜好吃小坚果,也是因为饭吃的少,聊以充饥。沈奚每每看他吃饭,都能想起他昔日的话:衣不過适体,食不過充饥,孜孜营求,徒劳思虑。 “看我做什么?”傅侗文笑着,把一颗莲子塞入她齿间。 她摇摇头,說女人喜歡男人,最后大多喜歡出了母爱,估摸就是她這种心境。 饭后,万安泡了茶。 這一盏茶后,众人就要动身赶路了。 傅侗文吩咐人把书房的帘子卷起来,独自靠着门边框,喝茶,赏雪。 沈奚知道他是有不舍之情的,瞧了好几回落地钟,待到不能再拖了,才提醒他:“你不是怕赶上欢送的队伍,想早些去正阳门嗎?” 傅侗文掉头,进了屋。他皮鞋上有雪,在地上印了一排脚印。 “最后一口茶,留给你的。”他将茶盏凑到她唇边。 “這也要分。” 她就着杯口喝完,也沒想透這茶裡门道。 他笑,静了会,才为她解了惑:“今夕复何夕,共此雪间茶。” ※※※※※※※※※※※※※※※※※※※※ 忘了說~2018快乐~下一更就是明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