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浩浩旧山河(5) 作者:未知 一盏茶后,沈奚和他并肩而行,走出傅侗文的院子。 傅家下人们都遣散了,各院也都荒废着,自然不像過去有人扫雪。夹道都被皑皑白雪覆盖,皮鞋踩上去,雪塌陷下去,厚得不见黄土。 高墙相隔,北京城内是年关前的喜庆,這裡是凋败后的冷清。 待到正门外,他们等汽车。 傅侗文闲来无事,拂去石墩上的雪,拍拍它,仿佛在說:老伙计,再会了。 “央央自从跟了我,就从未见三哥风光的时候,”他低声道,摘下黑色的羊皮手套,在掌心轻敲着,“可惜了。” “可惜什么?”她轻声道,“可惜我沒见你最风流的时候嗎?苏磬对我說,往日的你和四爷是‘王孙走马长楸陌,贪迷恋、少年游’。光听着,就晓得你少年得意时了。” 傅侗文一笑。 “你笑什么?我背错了?”她不精于诗词歌赋,被他一笑,难免惴惴。 傅侗文摇头:“沒错,只是想到了另一句,也是同一位诗人所作。” “什么?”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他缓慢道,“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同一位诗人做了這两首词,恰合了一位王孙公子的前后半生。 世家湮灭,人去楼空,不似少年时。 也恰合了他的心境。 原先的傅家,门外常年候着三四辆黄包车,少爷、小姐们出行频繁了尚且不够。如今是一辆未见,大门外空空如也。汽车到时,一辆空着的黄包车也正巧路過。 “三爷?”车夫看到傅侗文他们,热情地停下,“三爷要出门?再给您叫几辆车?” “既然今日有缘见着了,就照顾照顾你的生意,去叫吧。”他笑着应了。 对方立马招呼同行,不消片刻,傅家门外停驻了五辆。 三爷来了兴致,万安只好照办,吩咐人把行李搬上汽车后,看着他们先后坐到黄包车上,放心不下地在沈奚耳边嘀嘀咕咕,都不過是吃穿住行的细节。 待他们动身,万安嫉妒地望了一眼培德,长吁短叹地挥手道别。 等他们到正阳门,给代表团送行的队伍也刚到。 傅侗文怕吵闹,躲开送行人群,在一等候车室候车,等代表团全都登车后,带众人从最后一节车厢上了车。這趟火车是为代表团准备的,所以从头至尾的车厢都是经由头等厢改良,分了隔断,做成一個個包厢。 他们的包厢裡,当中一個狭长的木桌,两旁座椅鹅绒铺就,坐下去软绵绵的,一看就是为了抗寒所备。他们六人分两旁,面对面坐着。 起初不觉什么,可开到天黑,车厢温度已经降到了零下十度。 包厢狭窄,活动不便。人不方便动,血脉不畅,更是冷。 沈奚和傅侗文轻声說话,呵出的都是白雾。 “這要到了东北,再到朝鲜,是不是要冻死了?”她轻声玩笑着,递给他刚从热水裡捞出来的白手巾,让他擦脸。 有人扣门。 原来因为太冷,前面两节车厢烧了煤炉子,外交总长让人請后两节车厢裡的人去取暖。 傅侗文因为要引荐小五爷,带他们直接去了第一节车厢,面见外交总长。 他们进去时,周礼巡也在,還有总长的比利时妻子。 “這位便是傅太太了?”总长笑着和傅侗文握手后,望向沈奚。 “您好。”沈奚颔首。 “来,我們坐下說。”总长招呼着,显然和傅侗文、周礼巡都很熟悉了。 总长夫人亲自端茶来,递给每個人,随后笑吟吟地看向培德,询问她的国籍和名字。 培德认真回答着,当总长夫人听完谭庆项的翻译后,立刻笑起来,她直接用德语对谭庆项說:“我来自比利时,正好会說德语,倒也不用你翻译了,”随即她又握着培德的手,亲切地說:“我也是叫培德,真是缘分。” 谭庆项颇为惊讶,翻译成中文告诉在场的人。 大家都因为這种巧合,笑了起来。 “既然這样巧,你就陪她說說话。”外交总长对夫人說。 “好,你们聊你们的正事,我們出去說。”夫人答应着,挽着培德的手,离开车厢。谭庆项不太放心培德的性子,怕她顶撞夫人,忙跟着走了。 他们一走,总长招呼大家坐下說话。 沈奚和小五爷坐在最角落,她面前是煤炉,背后有十数個木箱,装着重要的外交文件。 “你幼年时,曾见過我,還记得嗎?”外交总长问小五爷,“怕是忘了吧。” 小五爷笑着,摇头:“不记得了。” 外交总长看着這位有心入行外交的青年,心生感慨,微笑着說:“当年我入行时,许公为我讲了一件事,關於驻法国使馆的。那时還是清朝末年,我們法国使馆租的是民房,租约到期时房东来收房子,异常愤怒。为什么呢?因为使馆裡从上到下都是烟鬼,房子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后来此事闹得不可开交,在法国丢了颜面。” 他无奈一笑,接着道:“许公讲完這件事,就对我提了三点要求,”他竖起三根手指,“不抽大烟,不碰赌博,更不能去声色场所。今日我给你讲這些,是因为侗文想让你走上外交這條路,那么,我希望你也能做到這些。” “我会做到。”小五爷严肃道。 外交总长沉浸在往昔的回忆裡,难以自拔:“他想栽培我,却不喜拜师结义的旧俗,只是叮嘱属下,对我多加照顾。我的恩师啊……是個有大义的人,培养我是为国家,不是为自己的门生遍天下。” 那個年代容不下太多人。 這位总长话中所說的许公,正是傅侗文一位相熟的长辈,清末有名的外交官员许景澄。 傅侗文年幼时曾和辜家小姐一起受教于他,就连辜幼薇常說的“外交非立时可学,外交人才亦非立时可造”,也出自他。 光绪二十六年八国联军侵华,许公因为反对慈禧旨意,被朝廷处死。 那年傅侗文刚到英国不久,被联军入侵北京和许公被处死的双重噩耗打击,病了半月。 总长短暂地沉默着,傅侗文也安静着。 他伸出手,在烧煤的炉子上,烤着火,眼中有火光。 “我們老一辈這些公使,做的都是丧权辱国的事,签的都是不平等條约,”外交总长看向小五爷,“和日本的民四條约……也就是你们在报上见到的“二十一條”,就是我签下的。就连我的太太也会說,我签下這样的文件,這一生都是对不起祖国的罪人。” 总长的声音很轻。在提過去,提一個沉重的過去。 小五爷不知如何应对。 “在巴黎,我們会一雪前耻。”傅侗文替小五爷接了话。 “是啊,”总长欣慰一笑,“终于等到這天了。” 引荐了小五爷,傅侗文也不想多打扰对方。 他带沈奚和小五爷离开车厢时,几個穿着深色羊绒大衣的男人们已经等在了门外,都是和傅侗文会面過的公使,大家颔首招呼,错身而過。 穿過两节车厢,进了包厢,培德和谭庆项已经先到了。 沈奚刚一坐下,培德就给她倒上热水,推到她眼前,满面笑容。 “她怎么這么高兴?”沈奚小声问谭庆项,“发生什么了?” “总长夫人给她讲自己的婚姻故事,是個唯美的爱情故事,”谭庆项无奈一笑,“小女孩都喜歡這些。” 沈奚被挑起了兴趣:“是什么?讲给我听听。” “你讲吧。”谭庆项懒得重复,丢给傅侗文。 “我不是很了解,”傅侗文敷衍道,“男人们之间鲜少谈這些,這你比我清楚。” 谭庆项沒什么耐心,三言两语讲完,沈奚沒听過瘾,還是催问傅侗文。 磨不過沈奚,傅侗文只好细细地给她和小五爷讲解了一番。 当年這位外交总长入行后不久,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在一次外交舞会上结识了一個成熟女人。這個女人年长他十六岁,爽朗、大方,是比利时名将之女。她在和总长共舞一曲后,两人双双坠入爱河。可按中国传统,娶一個西洋女人是有辱祖先的,所生的孩子更不能进入祠堂,不能入祖坟。当时,外交总长遭遇了不小的阻力,无论从家族,還是从老师许公,或是从朝廷,都受到了很大的反对。可总长痴心不悔,非卿不娶。 最后還是由他的老师奏报清廷,以有助于和比利时外交的理由,让朝廷准许了婚事。 “十六岁?我娘就是十六岁时生下我的,這在中国是隔了辈分的年纪啊,”小五爷震惊, “年纪差太多了,为何……为何会一定要娶?” 傅侗文被逗笑:“世间尤物意中人。” 谭庆项跟着道:“情人眼裡有西施。” 好吧,小五爷情窍未开,仍旧不懂。 众人从這传奇的爱情故事开始,天南海北地聊着,开水一杯杯渥着手,抵抗车厢内寒气。到了后半夜,沈奚和培德把厚衣裳翻找出来,分给大家。 虽冷,但也要睡,否则长途之行,不出三日就会病倒一片。 沈奚让培德和小五爷靠着角落,躺着睡。周礼巡和谭庆项拿起自己的大衣,到隔壁车厢去找地方凑合。大家都累了,沒一会,全都打起了盹。 因为雪太大,车走走停停。 到天亮时,沈奚先醒来,等她去洗手间回来,傅侗文也醒了。 在黑暗裡,她轻轻回到他身边,挨着坐下。 “快出关了吧?”她轻声问。 “已经出关了。”他低声道。 “真的?”沈奚惊喜着,坐直身子看向车窗外。 這還是她头次出关到东北,自然新鲜。黎明前是月光暗淡,日光未现,看不清铁轨两旁的景色。只有一個印象:天是黑的,地是白的。 和离开北京前最大的不同就是,车窗外竟然结了厚厚的冰。 她觉得稀罕,扭头要给他說。傅侗文抬手,制止了。 怎么了? “车在减速。”他低声說。 “是不是到补给站了?”她猜测。 包厢外,同时有了脚步声。 不止是傅侗文,隔壁包厢也有人发现了。傅侗文和沈奚悄然而起,走出包厢。過道上站着三個男人,其中一個就是昨夜去隔壁睡觉的周礼巡。 “怎么回事?”傅侗文低声问周礼巡。 “還不清楚——” 不過两三分钟的样子,车彻底停了。 沈奚从包厢对面的车窗朝外看,铁道边有光,一闪一闪,黑色的人影攒动。 此时,有個年轻男人跑入车厢内,对周礼巡耳语了两句。 周礼巡略微一怔,颔首:“知道了。” 他转而对余下两位先生和傅侗文說:“是日本外务省的人来了,专车已经等在南满铁路上,来接我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