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沉酣戏中人(1) 作者:未知 冬天過去,她开始上课以后,傅侗文也开始了他在美国的社交活动。 她每月能见到他一两次,偶尔会问到她的课业。一问一答,总是他說的多,她答的少,反倒是顾义仁和婉风和他說的话多些。三月的一個周末,傅侗文留宿在公寓,這天他精神出奇地好,在客厅和他们一起喝下午茶,大家讨论时事,說实业救国,婉风忽然问到傅侗文常去八大胡同,是否见能让蔡锷为之倾倒的小凤仙? 傅侗文笑笑:“未曾有幸。” 对传闻中的“肆意用情”,倒是从不辩解。 他将视线落到她身上:“怎么不见你說话?” 她一不留意时政,二交际圈小,不像婉风和顾义仁,可以這么快交流到国内的消息,实在沒谈资,只能端起茶壶:“我去给你们添水。” 等到她将茶壶端回来,顾义仁正立起身子說:“义仁必当终其一生报效家国。” 突如其来的表忠心,像在告辞。 果然,傅侗文的回答应证了她的推测:“保重身子,万事都要想到,‘留得青山在’這個道理。” 顾义仁慷慨激昂:“三爷放心!” 沈奚這才觉得烫手,将茶壶砰地放到了桌上,掌心都烫红了。顾义仁和婉风都笑来,婉风拉住她的手,揉搓着:“就是怕你舍不得,我們今日才說。” “你们?”沈奚更是错愕。 “是我們,”婉风笑了,“我們结伴一道走。” 沈奚憬然,难怪他会回来,要和众人一叙。 顾义仁对傅侗文的尊敬是打从心底的,临行前這一夜,喝了個不省人事。傅侗文被他的情绪感染,饮去数杯,沈奚默默给他满杯的次数,到第四杯时,傅侗文察觉了,望過来。 沈奚立刻别過头,去看墙壁上挂着的钟。 “看什么呢?”婉风小声问。 “要送他上楼去嗎?醉成這样,明日如何登船啊?”沈奚耳语。 “你去好嗎?”婉风用的手腕轻轻压在她的后背上,求饶,“我想和三爷单独坐一会儿,”话未說完,又将身子转過来,面对着沈奚,“求你了,我明天就走了。” 单独坐一会儿? 沈奚懂了她的意思,女孩子之间不用說穿的那层意思。 婉风喜歡上傅侗文了。什么时候的事?也许远比她认识傅侗文還要早。 “求你了。”婉风声音极低。 沈奚食指指尖下意识滑着桌子,碰到盘子边沿,冰的。 “我去叫人来,扶他上去。”沈奚妥协了。 她发现,离开這個饭桌的艰难程度远超她的想象,以至于跟着傅侗文的那個少年架起顾义仁,要求她打一把手时,沈奚還在走神,魂不守舍。 顾义仁到楼上大吐特吐,暂解了她的胡思乱想。 她跟着收拾,到擦干净地板,看到床上叠得齐整的白衬衫,還有一條深蓝色的针织领带。這应该是他准备归国的“戎装”了。而自己呢?還有一年,两年?還是更久? 顾义仁在床上翻了身,嘴裡咕哝着什么,沈奚凑近听,在說桥梁土建。 她将棉被摊开,盖在他身上:“再见吧,顾兄。” 顾义仁自然听不到,梦中和周公诉衷肠,表着建造大桥的心愿去了。 沈奚坐在床边沿,看床上的一块表,過去一小时了,還沒动静。 她想下楼怕撞到不该撞见的,可坐在這儿也踏实不下来。她两手撑在身后,挺直腰杆,舒展自己的腰肌,配合着顾义仁,开始背诵《黄帝内经》。虽学西医,但她笃信老祖宗的东西,所以任何中文的医书也从未放過。“总会有用。”這是她常有的论调。 “心移寒于肺,肺消,肺消者饮一溲二,死不治。肺移寒于肾,为涌水,涌水者,按腹不坚,水气客于大肠,疾行则鸣濯濯如囊裹浆……” 门被扣响。 沈奚停下,身后的男人還在讲着他的毕业论文。 开了门,是婉风。 婉风双目泛红,在看向她时,像有隐含的一番意思。 “去吧,去三爷那。”她低声說。 去傅侗文那裡? 沈奚错愕,沒等发问,婉风已经将双手握住她的:“這一别,山高水远,你要好好照料自己。明知学海无涯,读不完,慢慢读。” “這才三点,道别太早了,”沈奚低声回,“明早我送你们。” 婉风淡淡笑笑,颔首。 她离开,可還觉得有什么不对。說不清,道不明的。 顾义仁的房间在一楼,她出来时,厅堂的灯灭了。 开关在大门边,她懒得再去,摸黑爬楼梯。 夜深人静,高跟鞋的鞋跟落在楼梯上,有响声,听得让人心焦。她索性踮起脚跟,快步跑上去,一路到了傅侗文门外,驻足。 门虚掩着,她想从缝隙看一眼,沒有用。 只得硬着头皮:“三哥。” 无人应声。 沈奚轻轻推门,看到傅侗文背对着门,正穿西装:“关上门。”他說。 沈奚反手将门关上,望着他的背影。 傅侗文說:“今日是告别夜。” “嗯。”她明白。 “看你的样子,也很伤感?” 沈奚再点头:“大家都是,尤其……婉风,我想她最舍不得三哥。” 她觉得這话說得再平整不過,可傅侗文却忽然回身来看她。不言不语的,竟让她心虚起来,窗外刷刷落着雨,从她這裡看,能见到雨滴斜砸在玻璃窗上的一個個印子,密密麻麻。 “你以为,方才她和我說了什么?還是做了什么?”傅侗文忽然笑问,“是不是只要我和一個女孩子共处一室,总能让人去误会?” 沈奚再次惊讶于他读心的本事,讷讷道:“并沒有。” 虽然這是一句假话。 傅侗文饶有兴致地笑着:“我說告别夜的意思是,我该离开纽约了。” “你要走?和他们一起回国嗎?” “不,我利用了他们,其实要走的是我。” 傅侗文用最简单的话解释,他因为不想与人合作鸦片生意,惹了点麻烦。所以他现在必须走,用顾义仁的身份走。此行隐秘,他带来的仆从都不会跟随,包括那個少年,也会按照他原定的旅程去加利福尼亚的伯克利分院,去拜访他的一位老朋友。 而顾义仁和婉风也要离开,過了今夜,這裡将是一個空置的公寓。 他轻描淡写,好似在說他要去踏青,从北京城东到城西。 可這是匆匆潜逃,远渡重洋,三個多月的航程。稍不甚就会要了人命。 “只有你和谭先生?”沈奚急匆匆问,“這怎么可以。” 他反而笑:“這怎么不可以?” 傅侗文从书桌上的杂志裡,翻出了一张支票和一张名片:“叫你来,只是想說抱歉。你们三個都会被安排离开,沈奚,日后沒人再照料你了。” 他走到她面前,将支票递到她眼下:“你去加利福尼亚,换一位导师。” 天高海阔,他在和她告别。 沈奚低头看名片上的名字,很有名的一位学者,所以他刚来时,婉风說他去“探望朋友”,难道就是早为她做了另一手的安排。 “骨科的。”他說。 沈奚手有千斤重,抬不起,摇摇头。 她不是三年前的她了。 那时不懂,沒见過世面,想得少,正因为那样目光狭隘,才会觉得不過是出国读书。 现在不一样了。 离别夜,或许也是诀别夜。 万裡之遥,家国动荡,全世界都在打仗,在逃离,在骨肉分离。 每一次道别可能都是最后一面。沈奚的心空出来一大块,发慌,不由自主地摇头。 “我想回国。”她低声說。 這是一個让他意外的回答。 “每個地方都是兵荒马乱,”沈奚觉得自己在胡言乱语,因为脑子完全跟不上嘴,“我怕我学成时,沒了回国的机会,或者我還沒回国,美国就参战了。這些都說不准,万一……我是說万一,我学成了,反倒客死他乡,那岂不是這些年的辛苦都白费了。” 他终于微笑起来:“你有点像我四弟,迫不及待,好像晚一分钟,晚一秒钟,都要国破家亡了。”他說這话时,是笑着的,可却让人感到了一种极其无力的感伤。 說完,他沉默着,掏出怀表。 這是在看時間,也是在考虑。 等待的忐忑情绪排山倒海地压過来,她在想,倘若他拒绝,要再用什么理由說服他。 分分秒秒。 窗外的雨势更大了,砸得玻璃窗砰砰作响,一定混杂了冰块,才敲得如此起劲。 沈奚轻轻地换了口气,耐心等。 “你的前程,在你自己手裡,”傅侗文将怀表收回去,“也许,一百多天的航程,你会死在海上。那时,你后悔就再来不及了。” 這是答应了。答应了。 沈奚的血液流入心房,她激动的脸颊红红,笑起来。 “就像titanic嗎?” 傅侗文轻摇头,笑叹:“医学生大概都是一個性子。” 死生无忌讳。 原定计划,沈奚是最晚离开這裡的人,自然也沒有让她提前准备。 是以,傅侗文做了决定后,沈奚一刻也沒敢再耽搁,冲回到自己的房间,将搁在床底下三年的老皮箱子拉出来。上头落了厚厚一层灰尘,湿毛巾草草擦了,开始装行李。 衣裳,内外的,计算三個月的時間,只要及时清洗,无须太多替换。书籍太重,丢掉又舍不得。她将箱子盖上,又觉得不放心,再打开,将手术刀放到了最上层,最容易拿到的地方。最后书的比例太大,比谭庆项的箱子還要重。 她费力提着皮箱子到了客厅,少年负责帮她装上车,提起的一霎,脸就变了:“你這是要拖三爷的后腿嗎?” 沈奚脸一白,想夺下箱子,再删减一番。 “让她带,又能重多少?”谭医生笑着,接過箱子,轻松自如,“我看,你是看不惯你家三爷不带你走,带了她吧?” 少年倒也不否认,板着脸问她:“三個月在海上,你晓得如何伺候三爷嗎?” 伺候人……她過去的知识库裡,只有如何伺候大烟鬼的教程。 “我何时需要人伺候了?” 傅侗文从楼梯走下来,两只手的手指从后向前,滑過立领衬衫的领口,最后落在了领带上,轻轻扳正。這一番做派,真不是去逃命。 “寻常的琐事……倒也不用,”少年郁郁,“可谁给三爷洗烫衣裳?” “這個我会。”沈奚舒了口气。 “会配衣裳嗎?三爷穿西装,连袜子皮鞋也是要配好的。” 這关乎审美,沈奚迟疑了一下。 “沈小姐,”他虽看不上沈奚,倒也不得不随着三爷這么唤她,“若是路上真有生生死死的事,记得三爷是救過你的。攸关性命了,你要和我們一样,保三爷。” 话沒接上去,又压了重担下来。 傅侗文微微笑着,曲起两指,狠叩了下少年的前额: “你這咄咄逼人的样子,倒像個白相人。” 少年哑了。 沈奚沒听明白,轻声问:“白相人是什么?” 几個仆从都笑了。 其中一個中年人回她說:“小钱的家乡话。” 沈奚点点头,其实沒懂。 他们在這时都是轻松的,在客厅裡,像在送傅侗文去赴一场宴席。当有人为傅侗文他们开了大门,气氛渐冷了。 沈奚也被這压抑气氛搞得紧张不已。 风灌入门廊裡,飕得她额头发紧。 眼前头,傅侗文高瘦的背影,从大门走了出去。 她不禁回头,看了眼這公寓。 摆放在门廊上的大理石雕像,桌上沒有水和鲜花的玻璃花瓶,钟表,還有地板,她最后看了一眼曾翻找出巧克力的柜子。 這一晚,前半场她沉浸于离别,而后半场,却是她在匆忙中离去。 与人的告别很不舍,可和這间公寓的告别,竟也让她心生感伤。顾义仁還在酣睡,婉风一定在照顾他。谁都沒料到,是她最先离开了。 三年留学期,沉酣一场梦。 ※※※※※※※※※※※※※※※※※※※※ 看到有科普歷史知识的同学0.0辛苦啦,左边一個么么哒,右边一個么么哒(づ ̄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