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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今朝酒半樽(3)

作者:未知
临行前,傅侗文递给她一個新的宽边帽。 可這帽子配她的裙子,太正式了。沈奚虽這么想,又看他身上深棕色的斜纹软呢外套,立刻认定自己還是需要一個宽边帽,才像是個样子。 可他的措辞,和最后去的這個地方,真是—— 天差地别。 她以为是個僻静之地,未料,是满座绅士小姐的电影院。 沈奚站在影院内的大幅黑白海报前,留意到上边的首映時間,就是三天前,1914年12月28日。還是新片子。也不知道傅侗文這一個月是在何处,竟然知道《cinderella》在這裡的上映時間。這個故事婉风提到過,她很喜歡灰姑娘的爱情,但只在招待绅士小姐们的大影院裡才有,她沒闲钱看。 “海报很特别?需要看這么久?”傅侗文站到她身后,也去端详墙面上的這张宣传画。 這是离开公寓到现在,他說的第一句话。 “在看首映時間,”沈奚抬头看他,“你不在纽约,竟然還知道最新的电影?” “一個朋友送的票。”傅侗文将手臂打弯,目光示意,沈奚学着周围小姐们的样子,将手绕到他的臂弯上。只是手指虚虚拢着,悬在他衣袖上方。 “沒试過這样挽一位先生?”他用中文问。 沈奚轻摇头。沒人可试。 傅侗文不动声色,抬高了一寸手臂,让她的手踏踏实实落在了他的臂弯裡。 她暗自松了口气。 一路上的紧张,丝毫不亚于初次将一具尸体开膛破肚…… 万幸,過去了。 两人入场晚,幸好是包厢,不会打扰不相干的人。 安静的电影院裡,默片的黑白画面铺陈开来,时不时插入字幕来解释主人公的对话。沈奚看得不十分入戏。這样一比较,還是听戏好,唱腔做足,至少有個热闹瞧。 高跟皮鞋的短跟沉入地毯裡,软绵绵的,她轻轻地将鞋跟在地毯上敲了敲,聊以自娱。 傅侗文笑着问她:“像在受刑,是不是?” “是,”反正左右无人,她放心大胆地用中文說,“看一次新鲜,多了肯定是折磨,”她用两指按住自己额头两端的太阳穴,“全是黑白影子在眼前晃。注意力慢慢就散了。” 不過虽然看得很不得劲,倒有一点是好。 两人之间的气氛好多了。 一想到傍晚的事,她還是有内疚:“有什么是你沒有尝试過的,我能带你去就好了。”算是给你的新年礼物。 傅侗文寻思了会儿:“你可以给我买一份爆米花。” 這個容易,只是這种高档地方也不卖,大概……她想在看马戏的地方应该能买到。 “终于和我說话不紧张了?”傅侗文打量她。 沈奚点点头,被他看得脸烫。 “既然不紧张了,回答我一個問題,這個你喜歡嗎?”他用目光去扫场内。 沈奚会意,他在问电影:“我們中国人喜歡热闹,這個太单调乏味了。如果……”她看屏幕,小声說,“以后有有声的电影,会好很多。” “有声电影?”傅侗文笑,“很大胆的想象。” 沈奚想了想,又好奇于他的留学生涯:“你在伦敦,也常看這個嗎?” 傅侗文摇头:“看過两次歌剧。在那裡很无趣,女人的出现是为了炫耀珠宝,男人——” 包厢门被打开。走入两個身形高大的男人走入。 沈奚被吓了一跳,傅侗文脸上的笑容反倒浓了一些:“這场电影有五十几分钟,乌尔裡希先生已经错過了半小时。” 傅侗文說着,起身,和对方握手。 原来,他今晚真正要见的人,才刚出现。 包厢有两排座椅,原本傅侗文和她坐在视角最好的前排,這個男人进来后,他们并肩坐去了后排。那裡视角虽然差,却最适合闲谈。沈奚依旧端坐在原位,听到包厢门再次被打开,是医生的声音:“這裡空气太差了,我让司机在外候着,等你们谈完就走。” 沒有傅侗文的回应,沈奚猜,他是用手势做了回答。 包厢门再次闭合。 傅侗文和這個客人开始熟稔地用英文交谈。 “我的妹妹說她不喜歡這個。看来,我們沒有合作的缘分了。你知道,在中国,這個产业通常是要有黑背景的人来掌控,很麻烦。” “傅先生,這只是一個小生意,你感兴趣,我可以送你一個电影院,你觉得麻烦,大可以忘记我对电影院的提议,”对方笑着回应,“你该清楚,我想做的是鸦片。” 短暂的安静。 大屏幕上,出现了英文字幕,王子說要召开宫廷舞会,他想寻找他的意中人。 沈奚甚至读不清字幕,整個人的神经都被吊在“鸦片”上。 “万国禁烟会*才沒過去几年,這恐怕不是個好生意。”傅侗文在打太极。 对方笑:“傅先生,你是想要让我表现出更大的诚意嗎?大家都清楚,你们的政府虽然在禁烟,可并不能插手租界。你看,租界裡的鸦片生意如此火热,你们中国人离不开這個,相信我,這是必需品。” 這位乌尔裡希先生不止想要表达诚意,還有对中国人的轻蔑。也许他并非有意,但這种轻视包裹着字字句句,冲击着她。 她想象不出傅侗文的神情是如何的,直觉他不会高兴。 傅侗文看似漫不经心,将手搭在沈奚的椅背上,手指微微打着节拍,不经意碰到了她的背脊。沈奚下意识要回头,他察觉了,倾身上前,說话的气息直接掠過了她的脸:“看,他遇到灰姑娘了。” 他說的是电影。 也是在提醒她,专注电影,不要回头。 這不难理解。 沈奚忙端坐好,认真盯着银幕。 傅侗文将身子坐直,继续陪对方聊着鸦片生意。就连沈奚都听得出他语气中的不耐和隐忍,可這裡是异国,不是北京城,他再有脾气也只能虚与委蛇,敷衍应酬。 黑白的画面裡,舞会开始,王子搂住了他的心上人,在旋转舞蹈…… 从沒有一刻,她会像现在這样期盼大结局的到来,不是为了看到爱情的圆满,而是为了让那個讨厌的商人消失。 终于,电影接近尾声,包厢外的观众席亮起了灯。 沈奚也顾不得此时鼓掌有多怪异,刻意拍手。乌尔裡希先生举着雪茄,敷衍地击掌。 傅侗文用英文說:“真是個美好的爱情故事?是不是?” 乌尔裡希先生不太感兴趣:“我想是的。” “很高兴与您的会面。”傅侗文从座椅上立起身。 傅侗文伸出右手,和对方握手告辞。 這场会面并不算愉快。 散场后,他们离开电影院。 司机在和路边在等候的司机们告别,用英文說新年快乐,为他们开了车门。 影院门口临时摆放了两幅广告。沈奚坐上汽车的时候,看了一眼广告语。 傅侗文比她后上车,和她隔开了两拳距离,并肩坐在后排,整個人都陷在沉默裡。 沈奚故作轻松地问:“你猜,我看這场电影,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傅侗文视线微斜,也看向窗外。 “三两滴入口,清洁你的口腔,让牙齿永远坚固,远离难耐的疼痛,”她笑着用英文背,“是不是毫无偏差?” 他常观人生百态,如何看不出她的想法,是怕他還在为方才的事不愉快。 傅侗文将眉眼舒展开,遂了她心意:“当初来,半句英文不会,是如何過来的?” “背,”沈奚很开心,把他的注意力拉到了别处,“看到什么背什么,拿到词典背,拿到报纸背,拿到餐单也背,中邪一样。” 傅侗文忽然一笑,去敲她的帽檐,宽边帽的前檐一沉,完全挡住她眼前的光线。 “還不算太笨。” 凌晨三点。 傅侗文打开书桌上的台灯。 灯光在绿色灯罩下,并不强烈。他将座椅拖到窗畔,推开窗,去吹风。 “你這样,就算十個医生也就救不了。”谭庆项将一杯水硬塞到他手裡,去关窗。 “我想要水泥厂、棉纱厂,想要玻璃厂,他们却還想把全世界的鸦片送到中国来,”傅侗文抬高水杯,喝了两小口润喉,“全国都在禁烟,租界的合法经营烟馆却越来越多,他们的上帝呢?他们的地狱呢?” 谭庆项深知傅侗文对鸦片的痛恨,任由他发泄。 忽然一声碎响,玻璃杯的杯壁竟在傅侗文的手上被捏碎了。 “我就知道你看不开,這股邪火总算发出来了。”谭庆项也不知该庆幸,還是该气。他也顾不及那些玻璃碎片,忙取来药箱,给他处理伤口。 凌晨四点。 她在厨房点了一根蜡烛,电灯坏了,新年遇到這种事,不算是什么好兆头。沈奚原本是想来冲泡一点奶粉,助眠,在发现电灯坏了,抹黑找到奶粉罐子的同时,决定找到蜡烛,研究一下怎么将电灯修好。 修到半途,发现,沒法子再继续了。术业专攻,還是留给干這個的人吧。 于是,她在蜡烛的火光中,烧了热水,披着衣服還是冷,于是将两只手掌围在水壶旁,烤火。等火烧开了,她翻找出和碗一般大小的早餐杯,倒奶粉。 不觉想到昨晚,包厢裡,他和那個人的对话。 “還够冲第二杯嗎?”疲倦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傅侗文手臂撑在门框上,看她像耗子一般搬空厨房的橱柜。 沈奚被吓得不轻,奶粉应声洒落一地…… 傅侗文叹气:“看来是不够了。” “……我把我的给你?”沈奚指自己的早餐杯。 “不用,谁让我晚上带你看了一场极其无聊的电影,這算是报复。” “沒有,”沈奚明知道他在逗趣,還是解释,“不是报复——” 沈奚看到他手上的纱布,话音戛然而止,沒等来得及问,傅侗文已经摆手:“不要问我的手,我們說些别的。” 她莫名焦灼,伤口深不深?怎么来的?回来时還好好的? 话被逼到嗓子口,又不让问。 “我第一次到伦敦,人受到很大冲击。”他忽生感慨似的,和她說起了遥远的事情,从他和四爷到伦敦讲起,說到许多见闻。 此时的他,带着手伤,在蜡烛微弱的光下,像是一個普通的、在异国飘荡過多年的留学生。如果他不是傅家的三爷,也许就是归国后,受雇于大学学堂,四尺书桌,藤椅端坐的大学教师。他的书桌右上角,必会摆着水晶墨水瓶,一瓶红,一瓶蓝。 他在讲述過去,她在心中描绘。 在猜想,倘若他去做学问,会是如何形容。 傅侗文似乎有很多副面孔,善恶忠奸,九成九都是沈奚从别人的话裡听来的。可這一昼夜,她也亲眼见到了他诸般模样,每一样,都在意料外,又在想象中。 “我记得,你在信上說,你对心脏外科感兴趣?” 這只是她上百封信裡的某两句话而已。 沈奚点头,又摇头:“半年前,我已经听老师的建议,选了一位骨科导师。” 傅侗文讶然:“這次我去加利福尼亚,为你询问专业方向,我的朋友也是這個建议。” 好巧。 “初到英国时,侗汌学医也像你,入魔成瘾,”傅侗文将早餐杯端起,轻抬了抬杯子,询问她,“问你讨半杯奶粉喝,口渴得很。” “你都喝好了。” “一人一半,”傅侗文笑,取出另一只早餐杯,对半分了,递给她,“在中世纪欧洲,外科地位极低,和理发匠地位差不多。那时国王的亲信掌管全国理发师,和外科协会。這是侗汌给我讲的,”他喝着杯子裡的牛奶,“他也喜歡外科,可惜他去读书的年月,這個学科的发展不好。为什么你选了骨科?”他问。 “会更有用,”毕竟心脏外科面对的难题,暂时无解,“如果我是美国人,我会选心脏外科。”去解决难题,去想办法让心脏在手术期间停止跳动,不再涌出鲜血。可在现阶段,這是天方夜谭。她可以選擇留在美国,继续這個方向,但何时能攻克?沒人敢說。 也许十年、二十年,也许是一生。 她更想学以致用,尽快回国。那些造福人类的事,就留给更想留在美国的人,比如陈蔺观,他的志向是全人类的医学事业。 而她的志向,是博采西学,强我中华。 可沈奚不敢对傅侗文說,她怕现在的自己說這些,太過幼稚。 可傅侗文却在等她继续解释…… “就像,”沈奚努力措辞着,低声說,“我們当务之急是修建铁路,而不是购买豪华列车,”沈奚說完,又怕解释不清,再举例,“或者說,我們先要让大家都要吃饱肚子,而不是让每個人都学习去喝红酒和伏特加。” “词不达意,”傅侗文笑着点点头,“不過,听懂了。” 沈奚抿嘴笑着,很庆幸自己表达清楚了。 傅侗文端着那半杯牛奶上了楼,和沈奚在她的房间门口分开,還颇有绅士风度地替她打开门:“祝你拥有一整晚的美梦。” 傅侗文說完,再次举起早餐杯,笑意浓郁:“晚安,沈小姐。” 随后,门关上。沈奚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在跳,和那门关上的瞬息重合了,啪嗒一声,门被他亲自从外关上。 脑海裡,是停滞的光影,他举杯道晚安的那一個画面,久久不去。 *万国禁烟会:1909年2月1日,国际鸦片委员会会议在中国上海召开,13個国家41名代表齐聚一堂,共商禁烟大计。万国禁烟会是世界上第一次国际禁毒会议,催生首部国际禁毒公约——《海牙鸦片公约》,在国际禁毒史上具有裡程碑意义。(這段*来自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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