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4) 作者:未知 嘤鸣忙下了脚踏, 上前殿迎接去, 外面雪虽下得不大了, 但北风呼啸, 吹得他领上狐毛摇曳。他上了台阶, 她压膝给他請安纳福, 等他到了跟前,悄悄摸了摸他的手, “冷么?” 皇帝說哪裡会冷,“朕从乾清宫過来,才几步远罢了。” 就是這么個矫情人,几步远也要乘辇,且說得理直气壮。 嘤鸣抿唇朝他笑,“人已经接进来了,這会子在裡头呢。” 皇帝哦了声,他和這表妹虽有七八年沒见了, 但十几岁时的记忆很深刻。当初她母亲在世时, 大概也有把闺女送进宫的意思, 十岁前他们见得很勤,十岁之后稀疏些, 但一年无论如何也得见上两回。后来她母亲殁了, 她仿佛跟着从這個世界消失了。皇帝自己忙于政务,不见也渐渐淡忘, 直到前阵子听见太皇太后說起, 才猛然想起還有這么個表妹。 帝王家对于亲情, 其实沒有那么看重,除了直系最亲近的和這二五眼,他谁都不放在心上。不過這表妹据說很可怜,再加上小时候到底有些情义,因此他的态度相较对别人,显得更软乎些。进门的时候她就候在一旁,见了他慌忙上来磕头,因紧张,十指狠狠扣着地面,扣得甲盖发白。他說伊立吧,“多年沒见了,起来說话。” 皇帝的嗓音不是那种温暖人心的,不经意间总有股单寒的味道,像细雪擦過冷刃。殊兰道是,站起来的时候微有些踉跄,边上宫女立刻上来扶了一把,她客气地呵腰,“谢谢姑姑了。” 皇帝瞧着她,确实瞧出了一点可怜的况味。她不像别的公侯府邸的小姐,表面虽然矜持自重,但绝不卑微。她的谨慎是从骨子裡透露出来的,和她一比,就知道這二五眼当初有多猖狂。 皇帝不由叹息,“外头天寒,进暖阁裡叙话吧。” 他坐卧使的黄云龙用具都铺排好了,和皇后在南炕上坐定,也赐了殊兰坐,一面和缓道:“听說你這些年過得艰难,当初舅母对朕很好,朕在她過世之后沒能对你尽到一份心力,很有些愧对你。” 殊兰本来就挨着杌子坐了一丁点儿,听皇帝這么說,顿时惶然站起身来道不敢,“奴才的事儿不足挂齿,万岁爷忙于政务,本不该为奴才這样微末之人费神。” 皇帝点了点头,便沒有继续表示自责。 嘤鸣是知道的,他对除她之外的所有人,都惯常用一种虚情假意式的温柔,嘴上說得很好听,其实心裡并不真的這么想。也是的,他对于這位表妹沒有非要关心的义务,眼下過问是因为听說了,实在不忍心袖手旁观罢了。 曾经也算两小无猜,不過后来各有各的天地,朝着安全够不着边的方向发展,因此多年后相见,会产生一种欲亲又不亲的距离感。皇帝不善于和女人說体己话,他抚着膝头道:“既然进宫来了,外头的事儿一应不必過问,皇后自会处置。若皇后处置不了的還有朕,你只管放心就是了。” 殊兰說是,心裡莫名涌起一股酸涩的滋味儿来。她受了這些年的委屈,阿玛早就在她心裡褪了色,世上除了哥哥最亲,剩下的可能就是這位皇帝表哥了。皇帝是天下之主,虽高高在上遥不可及,但小时候一块儿在乾清宫数金砖的往事還历历在目。有過一点儿交情,并不是全然陌生,长久被不当回事的人,分外能感知言语间的关怀。 嘤鸣因皇帝這句话,更要仔细安排她。别看宫裡房子那么多,其实一個萝卜一個坑,每個有了主位的宫裡她都不能去,南三处北五所她住着也不合规矩。嘤鸣从慈宁宫出来就一直在斟酌,想起坤宁宫后头,和御花园相接处有個幽静的院落,正适合安顿她。 “我给姑娘挑了個住所,坤宁宫后头的静憩斋好不好?”嘤鸣对皇帝說,說罢看向殊兰,笑道,“那個地方是单门独户,离我這裡也近,寻常少有人去。闲着沒事儿的时候你過来說說话儿,彼此也好解闷,姑娘瞧怎么样呢?” 殊兰惴惴不安,拘谨地說:“奴才不知怎么谢皇后娘娘才好,娘娘为奴才着想,奴才全凭娘娘做主。娘娘也别管奴才叫姑娘,奴才当不得,娘娘就叫奴才殊兰吧。奴才手脚虽笨拙,也想求娘娘恩典,让奴才伺候娘娘,以报娘娘大恩。” 嘤鸣愈发笑得和善,“那我就叫你殊兰了,你是我們万岁爷的表妹,我合该看顾你的。也别說什么客套的话,只要能从那個家裡出来,往后好好過日子就成了。” 皇帝对于她的安排,向来沒有什么异议。后宫的事儿他也沒有心思参与,不過顺口說了句很好,“往常家裡鸡飞狗跳的,进了宫就踏踏实实的吧。皇后打发两個精干人伺候着,好好将养一程子,后头的事将来再作打算。” 殊兰站起身說是,先头才进宫的时候,心裡确实很沒有底,也不知上头老佛爷怎么样,皇后好不好处。眼下看来一切都尚好,皇帝虽多年沒见了,但也沒忘幼时情谊,她那颗七上八下的心到這会子才安定下来,诚如皇帝說的那样,可以踏踏实实過日子了。 嘤鸣朝外招了招手,豌豆带着两個宫女进来蹲安,复对殊兰道:“才刚折腾了半天,一定累坏了。你跟她们去吧,换身衣裳歇一歇,要是缺什么短什么,只管和她们說,叫她们申领就是了。” 殊兰又是千恩万谢,這才却行退出了暖阁。 皇帝有些不明白,“這事儿皇祖母怎么沒過问?” 嘤鸣理了理袖子說:“董福祥上门接人,因传的是口谕,公爷福晋并不买他的账。董福祥讨了個沒脸,进来回老佛爷,老佛爷当时就不高兴,瞧意思是不该插手人家的家务事。殊兰可怜见儿的,怎么摊上了這么個混账后妈。我瞧她真是性子软,要不然祁人姑奶奶哪裡那么好說话,早把天捅個窟窿了。” 皇帝逮住了话把儿就笑话她,“你当人人是你,在朕跟前也敢尥蹶子。老佛爷的意思朕知道,這么师出无名地上门接人,本来就不合规矩……” 她斜着眼睛睃他,“宫裡不合规矩的事儿干得還少么,当初也是這么师出无名地上我們家接人来着。” 皇帝有点儿尴尬,“那是相中了你,要让你当皇后的,怎么叫师出无名?天底下人都知道,你自己心裡不也知道嗎。” 嘤鸣调开了视线,沒有搭理他。 皇帝也不在意,捧着书說:“老佛爷喜歡女孩子,這回這么不上心,倒也奇了。” 其实沒什么不好理解的,从那样的人家出来,难免要受父母带累。承恩公要是正为朝廷效力,就算家裡污糟也過得去。可惜那位公爷如今称病告假,干吃俸禄不问事,太皇太后瞧不上眼,自然也不待见殊兰。 嘤鸣懂得裡头缘故,還是要两头周全,因笑道:“她才进慈宁宫,老佛爷就问怎么這么瘦,想是老佛爷喜歡有肉的姑娘,像我這样的。” 說起她那一身白肉,皇帝心底就蹿邪火,他想对她干点儿什么,但又得端着架子,忌讳大白天关门放帘子不好看相,只好下劲儿憋着。 “那個……”他纠结了一阵,分散开了注意力,“那满的福晋违抗懿旨,老佛爷不痛快的就是這個。要說追究,到底要瞧孝慈皇后的面子,人又是朕要接进来的,所以老太太沒法子发落,心裡也攒着火。” 嘤鸣问:“那咱们是处置還是不处置呢?” 皇帝的意思自然是要处置,那位舅舅昏聩到了這种程度,也无所谓脸面不脸面了。只是臣工内宅的事儿,他也拿捏不好轻重,要照他心裡的想头,直接赐根白绫一了百了,可嘤鸣說不妥。 “那丹朱和殊兰都沒說亲事呢,家裡出了這么個被赐死的人,于他们都有妨碍。内宅裡头收拾人的手段多了,她要是单只对儿女不好,公爷不說什么,咱们也管不上。可這回她胆敢拂逆老佛爷懿旨,那可不是自個儿家裡能解决的事儿了,非逮住了這次机会,好好整治她一回不可。” 皇帝被她绕得头晕,“别說车轱辘话,說句实在的。” 她眨巴着眼睛,一脸狡黠,“主子,承恩公福晋身上有诰命吧?” 皇帝說是,“妻凭夫贵,那满续弦的第二年就赏了一品诰命。” “這些衔儿在她身上,实在糟蹋了。”她端着她的果子茶,慢悠悠啜着,“一個人尊不尊贵,也是靠這些身外名儿堆砌起来的。主子下道旨意,褫夺了她的诰命以示惩处,剩下的就别管了。” 皇帝看着她,一头雾水,半晌道:“你這种模样,看着像個玩儿阴谋的老手。” 嘤鸣端茶的动作顿住了,知道這人又要开始捅她肺管子了。 “我要是個糊涂虫,您還稀得我当您的皇后?”她气呼呼說,說完了犹不解恨,“不成,您得重新评价我。” 皇帝见她龇牙,立刻换了個說法,“這宫裡人都不好应付,你要是窝囊,早被人吃了。” 嘤鸣這才满意,嘀嘀咕咕說:“上回拿我生日打趣,我還沒原谅您呢,這回我给您表妹伸冤,您還說我玩儿阴谋。” 皇帝自知問題严重,从他的座儿上移過来,挨在她边上摸了摸她的手,“朕无心之言,你听過就忘了吧。当皇后得气量大,明白嗎?”摸完手觉得不够,顺下去摸了摸她的脚丫子。 冬天暖阁裡烧火炕,烧地龙子,虽暖和,待久了也有些发燥。所以她在沒外人的时候不爱穿袜子,盘腿而坐,脚藏在袍裾底下,一眼看上去還是端庄大方的模样。 皇帝大婚后发现了她的這個怪癖,先头殊兰一走,她就在炕桌底下掏挖什么,他過来一摸,果然把袜子脱了。 摸脚比摸手更显亲昵,皇帝脸上一本正经,手指却在她脚背和脚踝那一截游移,“好,朕明儿就下旨,夺了她的诰命,让她知道知道厉害。” 嘤鸣心慌气短起来,他如今技巧高超得很,并不实打实地摸你。那指尖游丝一样,若即若离,挠在心上。 她隔着袍子,把他的手摁住了,“不许摸我。” 皇帝嗯了声,上扬的音调,充分表示了不满,“朕摸你也不是头一回,你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她怨怼地瞅着他,“我怕痒痒。”說完自己笑起来,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在他唇上狠狠亲了一口。 他喜歡她這种性情,娇憨大胆,直来直往。世上的恩爱夫妻都有這样的共同点,势必你有我无,你进我退。皇帝是個内秀且慢热的脾气,身在高位,看似花团锦簇,其实很难遇见一個懂他拿腔拿调背后小心思的人。只有嘤鸣,他再矫情,她也知道他心裡渴望什么。他不好意思揩油的时候,她能舍下面子,先来揩他的油。 他一手抬起来,悄悄固定住了那颗常有奇思妙想的脑袋。夫妻间的情趣太重要了,他在她脸上缠绵地亲了一圈,自觉深情款款,满含爱意。 结果她很煞风景,“您怎么和杀不得一样!” 皇帝一听就恼了,“朕像熊?你像什么?” 她很难堪的样子,“可能是熊婆娘。” 皇帝觉得她不着调,乌眼鸡似的盯着她,可是盯着盯着,又嗤地一声笑起来,把她端在怀裡好一通揉搓。 暖阁裡就算不熏屋子,也有甜腻的馨香,皇帝抵着她的额,含含糊糊說:“皇后贤惠,为朕排忧解难,朕该怎么赏你呢……”一面說,一面把唇贴在她颈边奔流的动脉上。 嘤鸣拉长脖子,满足地闭上了眼睛,只是觉得很好,一切都很好。這個人她满意,脾气虽臭她能将就,新婚时的尴尬也逐渐磨合,现在只要他一靠近,她就心跳如雷,浑身提不起来力气。 沉迷男色无法自拔,說起来羞人得很呐。他伸手放下了南窗上的帘幔,似乎沒有回床上的意思,她也觉得很好,只要他喜歡,怎么都是好的。 当然男色慰劳后,正事還是要办的。第二天三庆进来回话,說褫夺诰命的诏书已经下了,他领命去宣的旨意。当时承恩公也在,听了宣读直接蒙圈儿了。营房福晋在公爷面前绝对小鸟依人,我见犹怜。她淌眼抹泪,“我跟了爷這么些年,沒有功劳也有苦劳……” 头天她对慈宁宫派来的办事太监耍横的消息,承恩公多少也有耳闻,当时就提心吊胆,只怕要坏菜。果不其然,這口气還沒敢吐出来,第二天旨意就到了。福晋還在细数自己掌家有多不容易,承恩公耷拉着眉眼,冲她直叹气儿,“别說了,我早瞧准了,你這脾气,早晚要吃大亏。” 营房福晋直愣神,“您怎么說這话呢,我对您還不够好是怎么的?” 承恩公這些年虽因病下野,但皇权倾轧是怎么回事,他比谁都清楚。以前是关起门儿来過自己的日子,他图轻省,眉毛胡子一把抓,因为那是自己的家事,别人管不着。如今事儿都闹到外头去了,孰轻孰重他心裡明白,无论如何身上的爵位不能丢,至于女人,爱谁谁吧。 他摆摆手,拂袖而去,留下三庆和同来的太监面面相觑。 “那這位福晋有什么說法儿?”嘤鸣坐在上首问,心想要是她能悔過,其实也犯不着把人赶尽杀绝。 谁知三庆掖着手直晃脑袋,“郭福晋到底是善扑营出身,人家难受了一小会儿就不当回事啦,奴才走的时候,還哼小曲儿呐。” 哼小曲儿?嘤鸣倚着引枕笑了笑。也是,诰命不過是個虚职,褫夺了至多损失了俸禄,承恩公府的家业在那裡,饿不着她。可她以为撤了诰命就完了?未免也想得太简单了。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辛巴帕杰罗劲、kd 1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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