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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2)

作者:未知
嘤鸣提起被子, 捂住了脸,对自己可能死不成了,感到难堪和心怀愧疚。 她先前确实觉得自己要不成了,一口气在胸口震荡, 忽上忽下地飘摇,致使她每說一句话都要缓上一缓,生怕吐得太用力, 三魂七魄随那口气一块儿跑了。她很怕,怕自己就此要蹲在小小的牌位上,当“先皇后”了。 九死一生,很少有人体会過那种可怕。两天两夜间, 她行走在一根细细的弦丝上, 两侧是万仞的高山,底下是不见底的深渊。她不能停下,停下脚底就打晃, 她只有不断前行, 不断保持平衡,才能保证不会掉落下去。可那一线生途好像永远走不到彼岸,她一刻不停地循光向前, 走到精疲力尽,她想這辈子大概就要完了, 要永远困在這上不及天下不着地的地方了。 到這個时候, 满心都是她的呆霸王, 她不知有多想念他。不想爹娘家人, 不想无边富贵,单只是想他。后来天上刮了好大一阵风,把她吹落下来,她不断下降,像要砸进地心裡去似的。猛地落地,四肢百骸都碎了,她气息奄奄,料想自己命不久矣,必须抓住仅剩的時間,把该交代的后事都交代了。 在晕厥前,阿玛的生死就一直悬在她心上,沒有一個做儿女的愿意父亲身首异处。如果无病无灾,她沒法子向太皇太后求情,因为她是皇后,要识大体,至多在闺阁裡和丈夫撒娇哀求,不能跑到慈宁宫去干涉朝政。可后来到了這個地步,都快要死的人了,便顾不得那许多了。她知道将死之人有满足愿望的特权,這個时候不說,以后就真的沒有机会了。 可皇帝觉得她是成心骗了他,要死要活的,完全是在捉弄他。他真的有点生气了,瞪着红红的眼,问她良心会不会痛。嘤鸣不答,過了很久才說:“一点都不痛。我问您,您是愿意虚惊一场,還是愿意……愿意我真的死了,再当一回鳏夫?” 皇帝的脸拉得老长,自己拿手掖了掖眼睛,到底无可奈何說:“朕宁愿虚惊一场,宁愿为你白掉眼泪,也不愿意你死。”說着上来搂住她,把脸埋进她肩头柔软的细缎裡,无限后怕地嗫嚅,“朕连以后怎么和你合葬都想好了,那两個昼夜,你不知道我是怎么過来的。” 嘤鸣揽着他的脊背說知道,“是我对不住您了,我也沒想到,病势這么凶险,我连一句话都沒来得及交代。要是就這么死了,我到黄泉路上也不能甘心啊……我怎么甘心呢,留你一個人在人世间,叫那些女人沒完沒了地觊觎你……” 她是哭着說的,一点儿沒有弄虚作假的成分,把自己心裡的想法明明白白說了出来。真的,想到她大婚才三個月的丈夫,過上一年半载又要立别的女人当皇后,她就心如刀割,嫉妒得发狂。 皇帝捧着她的脸說:“你死了,朕這辈子都不会再立后了,你放心吧。” 她听了甚是欣慰,“皇后可以不册立,但牌子還是得翻的。您是皇帝,子嗣绵延很要紧,多得几個皇子,往后也好择贤,把這江山传续下去。” 皇帝知道她又在装模作样假大度,便略作思量,点了点头道:“你說的是,牌子朕会翻的,但一定保证不对任何女人动情,一辈子只记着你一個人。” 她那双半开半阖略显无神的眼睛,這刻忽然睁得溜圆,惊讶地看了他半天,最后說:“你们爷们儿,真叫人信不实!” 皇帝想得意地笑一笑,可他笑得比哭還难看,“齐嘤鸣,朕遇见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本来朕是堂堂帝王,一生严明,政绩也颇佳,以后史书上会记载朕从容自重,处变不惊。可是朕遇见你,娶了你,朕就变成了现在這幅模样。朕跟着你一块儿糊涂,被你弄得发疯,以为你要死了,荒废朝政,流了那么多眼泪,现在人人觉得朕和你一样,是個傻子。” 嘤鸣也有点愧疚,不過她有她的說辞,“人生短短几年,再好的夫妻也有分离的一日。咱们预先演练几遍,将来真到了這天,就无需太难過了,這样也好。” 皇帝怨怼地看着她,“好什么?你這個糊涂虫!”骂完了又心疼,摸摸她的脑袋說,“朕再也不想经历了,将来果然寿终正寝了,咱们就一块儿死吧,谁也不用为谁难過掉眼泪。” 她不說话,只是含笑看着他,然后用力抱紧他,埋在他胸口,声音传进他心房裡,“享邑,你是世上最好的丈夫,如果沒有遇见你,我白来人间走一回了。” 他說不对,“你嫁了谁,谁的日子都会被你搅合得鸡飞狗跳。如果沒有你,朕现在還活得一潭死水,多谢有你,朕福也享了,脸也丢了,变成了一個有七情六欲的活人。” 嘤鸣喜歡他的直白,虽然他从来不知道拣好听的說,但绝对真诚,可以信赖。只是她又犯愁,“我這回沒死成,先头求太皇太后赦免我阿玛,现在看起来像骗人的吧?老佛爷会不会以为我是装的,一气之下再把我阿玛给杀了?” 皇帝迟疑了下,說大约不会吧,“你不死是件好事,难道她還盼你真死了不成?” 嘤鸣点点头,“等我略有了力气,就上慈宁宫磕头去……” 這头正說话,忽然听见门外海棠通传,說侧福晋求见。皇帝忙整了整衣冠下床,侧福晋进门就含着泪,母女俩一见面抱头痛哭,侧福晋把嘤鸣满头满脸摸了個遍,颤声說:“我的嘤儿……我的闺女,原以为你這回凶多吉少,沒想到竟熬過来了,真是老天爷保佑。這会子好了,都好了,娘看你健健朗朗的,心总算放回肚子裡了。”复使劲儿看几眼,确定自己沒看错,又哭又笑揽进怀裡叮嘱,“我的姑娘,你往后可千万要仔细了,别再拿那些开過锋的东西了,尤其是剪子,知道么?” 皇帝在边上說:“朕已经下令宫中禁用棉油,往后再不会出這样的事儿了。” “我們娘娘有万岁爷护佑着,自然遇难成祥。”侧福晋颔首,笑着同嘤鸣說,“如今你有了身子,自己更要多加留神才好,可不敢胡天胡地的了。你出了事儿,自己躺在那裡受苦不說,连累身边的人急断了肠子。你沒瞧见万岁爷,为你做了多少事儿,纵是外头寻常爷们儿也不及他分毫,你可要好好保重自己,将来慢慢报答万岁爷的恩典。說句掏心窝子的,头前我担心,怕你嫁进帝王家有吃不完的苦,如今我是不愁了,瞧着一切都好,一切都圆满,你要惜福才是。” 嘤鸣道是,“我弄成這模样,奶奶這程子为我操劳了,我对不起奶奶。” 侧福晋一嗔,“可是又犯糊涂了,我是你什么人呢,母女间還說這样的话!”复笑道,“好了,你大安,我就放心了。家裡這会子都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我得赶紧回去把好消息告诉他们,這就出宫去了。”便起身向皇帝纳了個福,“奴才告退。” 皇帝這回很有礼貌,說奶奶好走,扬声叫德禄,“预备车马,送侧福晋回府。” 德禄道是,扬着笑脸垂袖上来引路,把侧福晋引出了坤宁宫。皇帝回身时,见嘤鸣正挣扎着撑身起来,他吃了一惊,“你又要做什么?” 她喘了两口气說:“我母亲回去了,家裡的事儿又在眼前,我這就上慈宁宫去,给老佛爷报個平安。” 皇帝想阻拦她,可惜她并不听,叫豌豆进来给她梳头换衣裳,结结实实披好了斗篷。這回要步行過去是不成了,传了肩舆来,生平头一次出现這样的奇景,皇后在舆上坐着,皇帝在底下随舆行走。 嘤鸣說不合规矩,“叫人看见了,成什么话?” 皇帝则不以为意,這两天闹出了這么大的动静,還在乎這点闲言碎语?他现在是怕透了,要寸步不离地盯着她,才好防止她忽然又出什么意外,再要他一回命。 那厢的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呢,還不知道皇后已经大安了。皇帝那天把她们都轰走后,便断了坤宁宫的消息,婆媳俩坐在南炕上商议,太后道:“皇后的装裹该打发人置办起来了,万一要用,别一时慌了手脚。” 太皇太后闻言沉沉叹息:“那孩子是今年春天进宫的,這才多长时候,一年都沒满呢,可不叫人伤心么。你想想,年头上走了嫡皇后,年尾又要送走继皇后,這一年两個……可苦了咱们皇帝了,叫外头說起来也不好听。我這些年劳心劳力扶持皇帝,总算保得大英江山稳固,原以为有脸下去见列祖列宗了,沒想到他的婚事上头這么坎坷,列祖列宗问起来,還是我的罪過,我沒能替他好好谋划。” “這事儿怎么能怨您呢,人各有命,您又不是神仙,不能掌握别人的生死。”太后怅然說,“嘤鸣這孩子,真是可惜了,那样心境开阔的,竟也迈不過這個坎儿。我想着,您不必自责,怕什么沒脸见列祖列宗,那是您自己個儿瞎想。像我似的,我对這家国沒有半点功劳,可我觉得光明磊落谁都对得起。退一万步,心裡不舒坦,不见就是了,谁還指着下辈子和他们做一家子是怎么的!” 太后的论调,常让太皇太后有接不上话茬的时候。她垂着嘴角瞧了她一眼,对這娘家侄女也有愧。当初要是沒有姑做婆這回事儿,她也不至于在宫裡苦熬這些年。从某种程度上来說,她确实沒有对不起先帝的地方,反倒是先帝对不起她,将来该躲的是先帝才是。 正惆怅,听见蛾子在外头通传,既惊且喜地說:“老佛爷,万岁爷和皇后娘娘来啦。” 太皇太后一愣,“什么?” 鹊印忙打帘看,一看之下也高兴起来,“是真的,皇后娘娘大安啦!”忙出去迎接,外头已经跪倒了一片,她上去磕头,“恭請万岁爷圣安,恭請娘娘万福金安。给娘娘道喜,娘娘凤体可算康健了。” 嘤鸣笑了笑,說姑姑快起来,“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她向来是這個脾气,从不端架子,以前共過事的人,個個都处得随和随意。鹊印接了松格的手上来搀扶她,把她搀进了暖阁裡。太皇太后和太后都站起来迎接她,她放开左右跪地磕头,“奴才這段时候叫皇祖母和皇额涅操心,眼下奴才身上好了,来给皇祖母皇额涅磕头。” 這头是必要磕的,像自己過生日要给长辈磕头,久病痊愈也要来安长辈的心。不過這回不是丫头搀扶她,是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亲自来搀,扶起来后仔细打量,眼泪汪汪道:“都大好了么?怎么不歇着,又巴巴儿跑了来?” 皇帝道:“朕也劝她,等好利索了再過慈宁宫来,料祖母和额涅不会怪她。可她偏不听朕的,一心惦念着,說祖母和额涅为她忧心,她既好了不来,是她的不孝。” 皇帝這一通明损暗捧,着实为嘤鸣挣足了脸。太后道:“你這孩子也忒揪细了,都病得那样了,哪個還会同你计较!”一头安顿她在圈椅裡坐下,“才刚我還和老佛爷說要替你预备装裹呢,也好给你冲一冲,谁知這就好了,阿弥陀佛,真真儿大造化。” 嘤鸣還有些喘,歪在椅子裡說:“皇祖母常說我福厚,我如今……到了這個位分,又蒙皇祖母和皇额涅疼爱……万岁爷也抬举我,我沒有什么不称意的了。先头病得凶险,我料自己不成事了,只……只可惜沒来得急在皇祖母和皇额涅跟前尽孝……這会子能下地了,一定要亲自来给二老报平安,也免二老为我悬心。” 太皇太后颔首,“难为你,咱们知道你孝顺,可還是要以自己身子为重。你如今可不是一個人,肚子裡還怀着一個呢,万事要朝开阔处想才好。”老太太是何等精明的人,自然也明白她急于来這裡的原因。现如今不管是为她的身子,還是为了她肚子裡的孩子,纳辛是再也处置不得的了,便拉過她的手轻抚了抚道,“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裡吧,那天你同我說的话,我并不是表面上敷衍你,既答应了,就說话算话。要說你阿玛,当年是做過好些贪赃枉法的事儿,可后来他脱离了薛尚章,为朝廷也立了不少功。尤其大功一件,是生了你這样的闺女,皇帝脾气不好,你還能和他過日子,能替他生儿育女,咱们可有什么說的呢!” 旁边被点了名的皇帝一脸呆滞,发现自己被拿来這么打比方,换做以前绝对是要不痛快的。现在呢,半句怨言都不曾有,還觉得太皇太后說得很有道理。 横竖慈宁宫那头彻底松了口,后头的事儿交由皇帝解决就是。朝堂之上当然讲究不偏不倚,秉公办理,但這天下毕竟還是家天下,最后怎么处置,由当权者說了算。 這么多天了,公务堆满了养心殿的御案,皇帝要去解决,临走依依不舍,“你要好好的。” 嘤鸣站在槛前目送他,含笑說:“快去吧,回头我置办好了晚膳等你回来。” 皇帝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她长出了一口气,眼下只要阿玛請旨辞官,以前的种种就翻過去了,她也算保全了齐家。 海棠上来搀扶,說:“主子娘娘才大安的,别太操劳了。您往后要仔细静养才是,周太医领了旨,明儿开始每日辰时进来請脉,建阿哥爷遇喜档。” 嘤鸣懒懒嗯了声,“這孩子不容易,跟着我经历這么大的事儿,還那么结实呢。” 正說笑,听门上宫女回禀:“殊兰姑娘来给娘娘請安啦。” 嘤鸣歪在南炕上,枕着引枕朝外瞧了一眼,“請姑娘进来說话吧。”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newsoul 1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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