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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4)

作者:未知
皇帝是個自律的人,定下的规矩雷打不动。小时候那阵儿在布库场上练拳脚,不留神弄伤過眼睛,因此看书也好,批折子也好,都有一定时辰。 嘤鸣向上回禀,他听见了,把书扣下,闭上眼睛,背靠锁子锦靠垫养神。春光柔软,为他的五官蒙上了一层温暖的光,很奇怪,他连闭着眼睛的样子都不可一世,微微扬着下颌,那种倨傲的神情,是所有王公亲贵们不能有,也不敢有的。 和這样的人共处一室,对于嘤鸣来說是個苦差事。她打心眼儿裡讨厌他,人就是這样,一旦你不待见谁,就连他喘气都觉得碍眼。如今茶上過了,香也烧完了,似乎再沒有理由继续留下了。 她悄悄往外退,不顾米嬷嬷的眼色指点,一口气退出了暖阁。米嬷嬷显得无可奈何,“姑娘怎么不多陪陪万岁爷呢,防着他有示下,你好尽快承办。” 嘤鸣很尴尬,“嬷嬷,御前伺候自有御前的人。我头一天进宫来,宫裡的规矩還不明白,又粗手笨脚的,万一在圣驾跟前失了仪,怕是连家裡的脸都要被我丢尽了。” 米嬷嬷直叹气,“谁也不是天生就会当差的,多历练两回,自然就明白了。万岁爷不是苛刻的主子,知道你刚进宫来,绝不会有意为难你。太皇太后头前不是也同你交過底嗎,愿意你上御前去。這会儿万岁爷来了,多好的机会,您就不想出人头地,将来好光耀门楣?” 這点当真是从未想過,不過不好直接說出来,便只有赧然报以微笑。 她阿玛为官這么些年,她从懂事时起就观察他的处世态度,最后总结出一條道理来——当官犹如和面,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光耀门楣固然好,過程中若需要担风险,那這份好不要也罢。她以前并不太赞同阿玛的主张,现在自己到了這個处境,竟发现别有一番道理。升发的好处让别人去得吧,她守住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觉得不错了。 她的這张脸,细看還是一团孩子气,米嬷嬷瞧了半天,发现生不了气,反而被她带笑了。 “别光直乐啊,”米嬷嬷說,“要不還进去吧。” 嘤鸣不大愿意,“您让我和万岁爷多說话,可他不理我,我也沒辙。” 米嬷嬷往裡头觑一眼,皇帝還养神呢,瞧這模样对她沒什么意思。這就难了,长此以往别又像和先皇后似的,先是互不理睬,时候越长彼此越凉,到最后相看两相厌,连瞅见人影儿都脑瓜子疼。 米嬷嬷打算再劝她努力一把,“你得引着皇上說话,皇上性子淡,就得底下人活泛。将来你要是真进乾清宫伺候,主子不理我,我也不理他,那可不成。” 嘤鸣的对策很简单,“那我還是陪着老佛爷吧。回头我拜师父学抹牌去,等学会了,让老佛爷多多赢钱,您看這样好不好?” 好什么呀,当然不好,连次间裡的太皇太后都听不下去了,走出来有意问:“皇帝来了沒有?” 大伙儿忙去相迎,米嬷嬷說:“早来了,只是不叫扰了老佛爷清梦,自個儿在暖阁裡看书呢。” 暖阁虽是独立的一间屋子,但和正殿及次间连通,這头高声說话,他那头立刻就听见了。米嬷嬷才回禀完,皇帝便从暖阁裡出来,呵腰行了一礼道:“孙儿来早了,恰遇上皇祖母歇觉的时候。是孙儿不让嬷嬷通传的,想着等晚膳预备妥了,再請皇祖母起来用膳。” 太皇太后笑道:“难为你,一個人坐在那小暖阁裡读书。既然来得早,先传酒膳吧,這会子竟有些饿了。” 嘤鸣溜号的计划看来彻底落空了,太皇太后既然起了身,她也不好自己躲清闲。 仍旧往暖阁裡去,暖阁裡光线好,太皇太后也沒忘嘱咐把小戏儿传来,“等太后和贵太妃来了,咱们再挪窝儿。” 酒膳是两餐之间的小餐点,算是加餐,并不正式。人在哪儿,哪儿就上個小圆桌,膳房送些瓜果点心,再加上一小盏□□酒,以垫胃为主。皇帝是极孝顺的,当初先帝驾崩,太后又遇事就慌神,皇帝全靠老祖母周全才走到今天。如同寻常人家的子孙一样,皇帝搀扶太皇太后在南炕上坐下,自己立在一旁,侍膳太监躬身将托盘一一呈敬上来,他就亲自接手,一件件摆在太皇太后面前。 万乘之尊,侍奉祖母膝下尤其尽心,那谨慎的动作和神情,简直要让人误以为天家也有亲情。当然亲情应当是有的,但只限于沒有利害冲突的血亲罢了。嘤鸣站在万寿无疆落地罩旁,看着各式蜜饯、饽饽、燕窝盏摆满那面小圆桌,太皇太后让皇帝坐,又转头来瞧她,招了招手道:“嘤鸣,你也坐下吧。” 皇帝的目光泠泠,朝她望過来,嘤鸣心头打了個突,欠身道:“谢老佛爷,奴才不敢在老佛爷和皇上跟前塌腰子坐着。奴才就站在這儿,伺候老佛爷和皇上用膳。” 一個将来要做继后的人,让她巴巴儿站着伺候,实不合理。媳妇過了门子调理立规矩,那是民间才有的事儿,宫裡皇后嫔妃,哪怕再不受宠,体面都要成全,這不光是为她们個人,也是为着整個皇家。 太皇太后只一笑,“你是我請进宫的客,不是秀秀裡选上来侍奉主子的丫头,沒有叫客站着的道理。” 嘤鸣很犹豫,太皇太后的话不能违抗,可和皇帝同桌,她沒這個胆儿也不情愿,最后還是皇帝发了话:“既然太皇太后让你坐,那你就坐下吧。” 還能怎么的呢,赶紧谢恩吧。她蹲安道是,鹊印搬了杌子来,她小心翼翼在一旁坐了下来。 太皇太后爱吃酒打酥酪,把新鲜的杏仁杵成汁子,加上羊奶和米酒调匀,上锅隔水蒸煮,蒸出来的酥酪凝脂似的,再洒上桂花和干果,那是她们老家独有的吃法。 “尝尝吧,”太皇太后笑着对嘤鸣說,“咱们察哈尔部逢着喜宴才能吃上這個酥酪,也是我好這口,寿膳房裡常年都预备着。鄂奇裡氏是乌梁海老姓儿,吃口和我們不一样,你试试,看看能不能吃得惯。” 嘤鸣捧着碗谢恩,“虽是打乌梁海来的,可从龙入关多年,家裡的吃口也和外头一样了。”說着拿银匙舀了一勺,一手掩唇,品了品笑道,“這味儿妙得很,加了酒却一点不冲,爽口得很。往后我在老佛爷這儿可长见识了,怪道我额涅說我口福好,上哪儿都落不下吃的。” 她是讨太皇太后的好,說得老太太高兴了,皇帝却未必待见。太皇太后說:“你是沒尝過御膳房的东西,那儿的挂炉局做出来的八宝鸭子才叫好,不信你问问皇帝。” 让她问皇帝,她自然不敢去问,皇帝却不好不接太皇太后的话,便应了個是,“皇祖母喜歡,這会儿就命人送過来。” 太皇太后摇头,“我吃得多了,倒也不稀奇,就是說给嘤鸣听听罢了。现烤的鸭子要现吃才好,回头等嘤鸣過去了,赏她一只尝尝也就是了。” 皇帝道是,轻飘飘看了对面的人一眼,仿佛在看一只行走的食盒。 话题何以围绕吃展开了呢,嘤鸣也不太明白,大概是因为气氛過于沉闷,太皇太后想尽法子周全,无奈皇帝和她都三心二意,到最后便只好听戏了。 国丧期间不奏乐,小生情真意切地清唱着:“沉思年少浪迹,笛裡关山,柳下坊陌,坠红无信息。而如今,飘零久,醉卧酒垆何意。”嘤鸣其实不爱听戏,因为听不懂,也不明白,這咿咿呀呀的一個字能撇出去十万八千裡,究竟有什么意思。可太皇太后爱听,她就得装得也很欣赏,端端正正坐着,一本正经斟酌唱腔。太皇太后叫好的时候笑着表示赞同,顺势再往外一瞥——太阳怎么還沒下山,這一天過起来真是漫长。 她的装模作样,皇帝看在眼裡,对她的印象实在谈不上好。虽然這南曲确实熬人,但既然是太皇太后的心意,就该感恩戴德。他挑剔她,因为她领情领得不够彻底,装样也装得不够投入。還有不知她老往他這裡看什么,之前分明一脸敷衍,现在又是唱的哪出? 這时前殿通传,說太后和贵太妃到了,嘤鸣忙起身相迎。太后不善言辞,见嘤鸣给她行礼,含笑抬手說“伊立”。贵太妃显得更热络些,虚扶了一把道:“昨儿老佛爷還念着你,后来听說你愿意进宫伺候,可真慰了老佛爷的心了。只是你這一来,家裡定然舍不得吧?” 嘤鸣笑着說不能够,“能伺候老佛爷是奴才一门几辈子修来的造化,临走家裡再三叮嘱,叫千万仔细再仔细。奴才是粗蠢之人,做事也不够熨帖,幸蒙老佛爷不弃,让我留下来学本事,长见识。” 她說话不卑不亢,也很有章法,敏贵太妃其实对她入宫颇有微词,原還想多呲打两句,奈何太后已经坐下了。贵太妃沒法儿,只得中途截断了话头子,随太后一道入座。 這下人多了,终于不必像刚才那样拘谨困顿了。嘤鸣早前在父母手底下,连去海家做客都有嫡母护佑着,她可算是躲在羽翼之下,沒有自己经历過风浪。现在呢,一夕间仿佛一切遮挡都撤走了,让她一個人孤零零站在旷野裡。所面对的人和事,几乎沒有一样是真正向着她的,难免感到孤立和落寞。 好在有太后和贵太妃陪太皇太后說话,她们聊戏聊角儿,暂时能忘了她。对面的皇帝似乎也有点走神,拧着眉,不知在思量什么。 太皇太后觉得难有這样的机会,皇帝得闲陪着一道用膳,于是酒膳连着晚膳,一块儿上了。她们闲聊,小戏儿吟唱,這一唱就唱到了亥时牌。 夜深了,皇帝该起身告退了,太皇太后似乎還沉浸在敏贵太妃听来的宫外趣闻裡,吩咐皇帝仔细圣躬,又对嘤鸣道:“我懒动,你替我送送你们主子。夜裡有些凉,别忘了添衣再走。” 嘤鸣道是,硬着头皮接過米嬷嬷捧来的缎地团龙斗篷,暗道老太太为了撮合,真是煞费苦心。可她从未伺候過男人穿戴,這斗篷交到她手裡,实在太难为她了。她左右瞧瞧,盼着有御前的人来搭把手,可惜沒有。檐下灯笼洒落一地水色,所有人都垂手而立,如泥塑木雕一般。她又向上觑了觑,希望皇帝嫌她蠢,能接過斗篷自己披上。 谁知這一瞥,和皇帝的视线撞了個正着。這位天下之主睥睨着她,浓睫下一线天光裡,透出了无限的不屑和冷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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