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转到主要內容

春分(3)

作者:未知
米嬷嬷口中的和气,显然并不针对所有人。皇帝是天字第一号的人物,如此身份,往那儿一站,你就知道自己该下跪,该磕头。 上回甬路上的匆匆一瞥,只看见個大概模样,半個月過去了,几乎已经想不起“龙颜”。只记得皇帝個头很高,身形也挺拔,据阿玛說皇帝尚武,如果出身在宗室之家,足可成为最有真材实料的巴图鲁。 嘤鸣对他的长相一点都不好奇,她低着头,跟米嬷嬷上前。米嬷嬷向皇帝引荐,說“這位就是直义公纳辛家的小姐”,嘤鸣在槛外的廊庑下敛袍跪拜,绷紧了脊背和十指,规规矩矩俯首:“奴才鄂奇裡氏,恭請皇上圣安。” 皇帝的袍裾就在眼前,因离得非常近,能清楚看见袍角上涌动的海水暗纹。他站在這裡,不立刻叫起,也不挪步,就這样站着,裡头足有一弹指的1功夫,像在费心琢磨着什么。 嘤鸣额上起了一层薄汗,无法揣测皇帝的心思,只知道他并不待见她阿玛。不让起身,她只好继续跪着,皇帝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她愈发放低身子,隐隐有芒刺在背之感。 幸好這可怕的审视沒有持续更长時間,皇帝淡淡說了句“伊立”,擦身往殿内去了。嘤鸣站起身,憋了半天的气到這时才得以吐出来,心口還在砰砰急跳。安已经請過了,礼数也已经周全,她既然不是正经选秀进宫的,应当可以不必戳在跟前了吧! 她這么想着,稍稍往后搓了两步,正想回太皇太后给她指派的住处,忽然听见米嬷嬷唤了她一声。她心头一蹦,惶然看過去,米嬷嬷笑着冲她招了招手,转头又向殿内的皇帝回话:“老佛爷先头一直盼着万岁爷,后来乏了,說进去眯瞪会子,吩咐奴才等万岁爷来了就叫怹起身。” 皇帝的声音不急不缓地飘出来,一字一句是不容辩驳的威仪,“皇祖母安寝,谁也不许打搅。朕难得闲暇,在這裡看会儿书,等皇祖母醒了再說话。” 米嬷嬷道是,這时小宫女端茶进来,接了米嬷嬷一個眼色,很快将朱红的漆盘交到嘤鸣手上。嘤鸣怔了下,殿门上侍立的御前太监冲她比了比手,瞧這意思,是让她进去伺候茶水。 她很有些为难,平心论是不愿意在皇帝跟前露脸的。高高在上的天下之主阴晴不定,谁知道哪裡做的不好,就要挨一顿呲打,甚至丢了脑袋。可既然进宫来,就得做好受刁难的准备,一切都得忍着,不为自己,就当为家裡太平吧。 匀了口气,她小心翼翼托住漆盘,心想也沒什么不易的,就当那是福晋。平时她在家也为嫡母端茶递水,齐家是有根底的人家,入关前的老规矩十分繁复,她踏实学了不少,沒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 一步一步走上栽绒毯,這毯子有缓冲的好处,不至于颠簸,也不会把茶水泼洒出来。皇帝坐在南炕上,脚下是花梨的脚踏,肘下枕着紫檀雕花的炕几。给皇帝进茶断不能登高往脚踏上踩,便将托盘放在月牙桌上,手裡捧着茶托,弓着身子,把茶盏敬献在离他指尖两寸远的地方。 手不颤,身不摇,沒有听见因初次见驾過于紧张,致使杯碟相击咔咔作响的动静。皇帝蹙眉看了她一眼,他记得這個人,皇后举行丧仪的第二天,她出现在东一长街上。皇帝无论去哪裡,首先有人净道,一长二短的击掌声,是为了提醒来不及避让的太监和宫女子们面墙回避。但就是這個人,她似乎并未听见這种暗语,亦或是听见了也不明白。宽敞的甬道上只有她一個人突兀地站在路中央,走了好几步,還伤春悲秋式地拧過头,朝南望了一眼。 皇帝自然沒有心思停下问她的罪,他甚至沒有留意她的长相,便匆匆进了广生左门。路上随意问了句那是什么人,德禄后来回禀,說是纳辛家的闺女,皇后生前与她亲近,闺中时就是密友。他听后未曾放在心上,纳辛和薛尚章蛇鼠一窝不是一天两天了,两家的女儿走得近,也沒什么稀奇。 到今天才算看清這张脸,沒有颠倒容华之姿,以皇帝的眼光来說,只能算尚佳。穿着绀红的坎肩,皮肤很白净,也衬得一双眼眸出奇黑亮。只是一直垂着眼,但可以想象,如果抬眼一瞥,也许会有秋波欲横的况味。 可惜了,生在纳辛家。 皇帝调开视线,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你叫什么名字?” 皇帝声音低沉而和缓,北京人口音重,常有连读的习惯,松散起来几個字省略成一两個也是常有。但皇帝不一样,他受過良好的咬字训练,沒有那种拖泥带水的慵懒,一是一二是二,清晰决断,且有筋骨。 嘤鸣蹲了個安,“回万岁爷,奴才小字嘤鸣。” 皇帝沉默下来,半晌才几不可闻地轻轻一哂,“嘤鸣求友,人如其名。” 說起這個,确实很巧合。当初侧福晋生下她,因为是個姑娘,取名字并沒有男孩儿上宗谱那么积极。彼时厚载七八岁光景,坐在南窗底下背书,背到《小雅》中的伐木一篇,摇头晃脑呢喃:“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她阿玛恰巧打窗外過,就给她取了名字,叫嘤鸣。嘤鸣求友,意气相投,她和深知就是這样。现在回過头来想,她的人生轨迹就打這儿起,将来走向哪裡,谁知道呢。 只是這话从皇帝口中說出来,别有一翻深意。她捏着心道是,“奴才沒有旁的,就是讲义气,且有对主子的一腔赤城。” 皇帝听了不置可否,心道真会說话,這时候還不忘刻意讨好主子。但那句“讲义气”,裡头很有学问,她這是在表明立场,表明自己和薛深知同仇敌忾。薛深知死在了深宫,她对這宫裡的一切,想必也是深恶痛绝。 不耐烦,却不得不进宫来,真是可悲。皇帝翻开书页,漫不经心道:“皇后梓宫四月初二移奉山陵,到时候的永安大典准你前往,也算尽了你和皇后的情义。” 他忽然這么說,嘤鸣讶然抬起了眼。她沒想到竟会得恩旨,永安大典是丧葬中最隆重的礼仪,届时皇帝率领后妃和群臣入陵寝行迁奠礼,這样的场合,以她的身份是沒有资格参加的。 她开始细斟酌皇帝开恩背后的筹谋,处处设套,是为了把齐家彻底归入薛派。论理儿她不该去,去了以什么身份,很难說。可不去,那又是最后送别深知的机会,从此天涯路远,今生的缘分就到头了。 再退一步思量,入了宫就是砧板上的肉,剁块儿還是切片,全由别人。自己琢磨得多也好,少也罢,不因你机灵就能换命。人家心裡打定了主意,你再费劲儿,也改变不了人家想摁死你的心。 這么一想,也就从容了,嘤鸣压膝蹲安,“万岁爷您心田真好。奴才和大行皇后确有私交,原不敢奢望能送殡的,如今万岁爷恩准,奴才叩谢天恩。” 皇帝不多言,只說了句“免”,便不再搭理她了。窗外春光正好,下半晌斜斜从西边照過来,他微挪了挪,把书偏過一些,就着余晖翻看书页。 米嬷嬷对目下的情况尚算称意,本来担心皇帝沒心思兜搭的,谁知還不错,至少說上了两句话。终归是太皇太后高明,特特儿腾出了空让他们独处,若她在,大家都谨守规矩,皇帝也沒闲心瞧姑娘一眼。其实拿人家女孩儿作筏子,并不是什么高明的手段。前朝暗涌滔天,那是男人间的博弈,不该殃及后宫。孝慧皇后和皇帝之间是八字不合,两個人连說一句话都嫌多,更别谈睡在一张床上了。這纳辛家的闺女,细论起来比薛尚章家的更好一些,纳辛不敢公然叫板,如果把他拉拢過来,三位辅政大臣中就只剩薛尚章了,皇帝动手的时候不至于落個杀功臣的名头。至于纳辛,留待以后慢慢处置也未为不可。 米嬷嬷笑眯眯的,又招嘤鸣過去,“皇上看书有时辰定规,你点上一枝香,香燃完了,提醒主子歇一歇,养养精神。” 嘤鸣心說怎么又是我呢,可又不好推辞,便从木盒裡抽出一支白梅香来,吹火折子点燃了,小心翼翼插进错金螭兽香炉裡。 米嬷嬷吩咐完了即退出去,這时候的暖阁裡一室静谧,回头只看见门上站班的太监。嘤鸣沒法子,把香炉搬到炕几上,再掖手退回原来侍立的位置。 融融斜阳,透過暖阁的大玻璃静静铺陈进来,皇帝就坐在一片光辉下,低着头,垂着眼,专心致志看他的书。嘤鸣到這时才拿正眼瞧他,他穿鲛青的素服,因皇后丧期未满,规整挽出一道雪白的箭袖。他的手指细洁修长,支起靛蓝的书皮,就這么看過去,很有几分清颜玉骨之相。 窗外鸟鸣啾啾,嘤鸣很快又把注意力集中到树顶的鹂鸟身上去了。皇帝看书,她看鸟,這种毫无交流的状态,分明是决意互不相干。 隔窗留意着裡头一举一动的米嬷嬷觉得有点发愁,皇帝身边的三庆也枯着眉头笑,“這姑娘,怎么不和主子爷多說两句话呢。别人拣高枝儿想尽法子巴结,她倒好,宁愿当戳脚子站着,真是难受。” 谁說不是呢,不過這么着自有她的用意,她不想当后妃,所以也不琢磨怎么讨皇帝的欢心。 米嬷嬷沒辙了,捱到皇帝看不见的犄角旮旯,冲她直挥手。她终于看见了,還是一脸不明所以。米嬷嬷只好冲香炉裡的线香指点,她才发现那支白梅香只剩寸来长了,便向上回禀,“万岁爷,您歇一歇吧,香都烧完了,沒的看坏眼睛。” ※※※※※※※※※※※※※※※※※※※※ 1一弹指:十秒。
首頁 分類 排行 書架 我的

看小說網

看小說網是您最喜歡的免費小說閱讀網站。提供海量全本小說免費閱讀,所有小說無廣告干擾,是您值得收藏的小說網站。

網站导航

热门分類

© 2023 看小說網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