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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3)

作者:未知
皇太后对于嘤鸣与皇帝同来,实在感到非常惊讶。在她看来皇帝是不待见嘤鸣的,昨儿临走前那顿宣排,差点把姑娘吓坏了吧! 纵然嘤鸣后来是笑着进来的,且在她们面前未表现出任何的委屈之情来,太后瞧在眼裡,還是很疼惜她。看见她呀,就想起自己刚入宫那会儿,半大的丫头,人生地不熟,虽有太皇太后顾念,但太皇太后作不得儿子的主,在婚姻方面自己并不圆满,谁也不能比她更知道倍受冷落的酸楚。 皇帝向她问安,她嗳了声,“老佛爷上了岁数,图清净了,免了我們的晨昏定省,于我們自然是好的,但却要劳你两宫走动。我看還是這样吧,明儿我仍旧上慈宁宫去,這么着你来了顺带也见了我,就不必再往寿安宫来了。” 皇帝最知道太后的善性,温煦道:“先头在皇祖母那裡,怹也是這么对儿子說的,要免了儿子的晨昏定省。儿子觉得大可不必,前朝御门听政,儿子坐在那裡听臣工们的奏对,时候太长,也不得舒展筋骨。散了朝往后宫来,皇祖母宫裡走一走,母后宫裡走一走,也是松散的方儿。” “那也成,不为难最好。”太后笑道,转而又问嘤鸣,“昨儿头一天住在宫裡,可還住得习惯?” 嘤鸣蹲安行了礼,說习惯,“老佛爷怜恤奴才,把西三所的头所指给奴才了,說离慈宁宫最近,過了徽音左门就到。” “噢,是這么回事儿。头前西三所是太妃们的住处,后来把人都挪到寿康宫去了,头所改成暖阁,二所、三所就作存放书籍字画之用。想是老佛爷知道你爱念书,特特儿把你安排到那裡去的。我原想着问你夜裡住得好不好,倘或有不惯,上我這儿住来,我让丫头收拾出一间屋子,也不废什么事。”太后软语温存着,复一笑道,“既然老佛爷都安排妥当了,那自然是在怹老人家跟前最为妥帖。往后像今儿似的,就跟着皇帝常過来走动走动,也是好的。” 大概因为她是初进宫的缘故,太皇太后和太后都对她表现出了极大的善意。嘤鸣虽不忘宫裡水深,看不清人心,但也庆幸目下境遇比进宫前预想的更顺遂。太后素来有老好人的名声,嘤鸣面对她时反倒比面对太皇太后更轻松,想是全赖太后生来面善吧。她甜甜一笑道是,“您不嫌我闹腾,我自個儿也会常来的。” 這句“自個儿”,又让皇帝产生了轻微的不适感。她话裡话外都在急于撇清,一個女人最招人恨的就是自以为是,她当自己是什么?香饽饽? 皇帝不豫,闲闲调开了视线。 太后的观察力一向不怎么敏锐,她沒有察觉出气氛的微妙变化,她只是高兴着,因为皇帝和未来的皇后都来看她了,她觉得這样很圆满。毕竟刚走的孝慧皇后心气儿很高,从未踏足過她的寿安宫。 “进明间裡头坐吧,外头风大,嘤鸣身子弱,受不得风的。”太后比了比手,“内务府才送了今年的明前龙井来,我瞧這回茶炒得极好,正愁沒人陪我品茶呢。” 嘤鸣惯有眼力劲儿,上前搀了太后。云般轻柔的力量托扶住太后的臂弯,太后笑了笑,从为人处世上来看,這個确实比孝慧皇后练达不老少。 太后也有感慨际遇的时候,她嫁进帝王家,从皇后到太后,一路走得顺风顺水。只有一宗缺憾,沒见過先帝爷几回,更谈不上生孩子。可她這個人运气很好,能捡漏。那会儿皇帝的生母孝慈皇后崩殂,皇帝才两三岁光景,她就把皇帝带在身边,和太皇太后一起,将他送上帝位,抚养他长大成人。她的一腔母爱沒有别人瓜分,全都给了皇帝。对她来說皇帝就是她的亲儿子,幼时抚育,待儿子长成了,便成了她赖以仰息的天。皇帝呢,对她极孝顺,不因与她隔着一层肚皮就有所疏远。如今且不论這位继后人选将来是什么造化,眼下和顺恭敬就很好,至少她看着欢喜。 “来、来……”太后招呼他们坐,递個眼色,底下侍茶的把预备好的茶盘呈敬了上来。 皇帝在太后下手落座,嘤鸣一旁侍立,太后咦了声,“别站着,坐下吧。” 嘤鸣却笑着摇头,“谢太后恩典,奴才在家时学過茶道,今儿正好伺候您和万岁爷。” 太后的茶具是顶好的嵌玉包锡,這种紫砂壶俗称“三颗玉”,壶钮、壶把和壶嘴以玉镶制,搁在南炕前的茶案上。暖阳照下来,镶玉处晶莹剔透,壶身包裹的锡被打磨得锃亮,发出一种乌沉的、朴拙的质感。 太后起先還和皇帝說家常,皇帝每常也把听来的民间俗事讲给她听。但今儿有些不一样,打从嘤鸣洗茶开始,各自都沉默下来,就看着那双素手不紧不慢地施为。 袖子微微卷起来,露出一截雪白的肉皮儿,阳光下清透得同那“三颗玉”一样。冲泡、封壶、分杯,每一次转腕都有细腻婉约的况味在裡头,手上碧绿的镯子也柔旖地漾动,光线透体,泼墨一般,在她小臂上洒下一汪翠色。 多好看呀,太后实心地赞叹,茶不茶的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個人。她扭头瞧皇帝,皇帝垂着眼,面上沒有挑剔,也沒有不以为然,甚至表情严肃,目光专注。 他能這么看一個人,是好开端。太后掖着袖子,团团的脸上浮起笑意。茶泡好了,嘤鸣小心翼翼呈上来,她接過啜了一口,见皇帝也接了茶盏,太后意有所指地品咂,“依我看,今年的龙井要比往年的好,皇帝你說呢?” 皇帝自然不会說不好,顺承道:“额涅喜歡,于闽浙总督是大功一件。過程子茉莉香片也该进京了,调和這龙井,香气必然更深远。” 皇帝从来舍不得夸人,太后是知道的,便热络叫嘤鸣坐下,“你也品一品,要是喜歡,我打发人送两罐去你下处。” 嘤鸣一早晨沒来得及吃东西,如今是腹中空空。她自小有醉茶1的毛病,即便小小一杯也要起症候,心发慌腿发软,再严重些会直接倒不上来气儿。不過這都是以前的事儿了,這两年一直将养着,料着眼下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吧! 太后的恩赏,断不能不识抬举。她蹲福谢了恩,坐在杌子上抬袖饮茶。一個深谙茶道却不懂茶之奥妙的人,明明牛嚼牡丹似的,還要装得很受用模样,真切地夸這龙井何其清、何其香,然后小口小口地,把杯盏中的茶都饮尽了。 宫女又添了一杯,她瞧着澄澈的茶水,嗓子眼儿裡苦成一片。外头宫门上忽然有小太监跑過,叫御前总管逮住了,压声斥骂:“狗东西,作死不挑好时候!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這么窜天猴儿似的!” 太后一向宽和,问跟前宫女怎么了。宫女上外头查明了原委,进来回禀說:“外边门上对子叫风刮下来了,小虾拾着了拿回来,只因沒眼色,被德总管拿住了,過会子再处置。” 太后哦了声,說何必,“大好的天儿,为這么点小事置气不值当。” 皇帝因跟前人惊扰了太后十分不悦,又不好当场问罪,脸色便不大好看。嘤鸣是個懂得周全的人,冲太后一笑道:“說起对子,奴才想起以前听過的一個笑话来,我說给您解解闷儿,好么?” 她還未說,太后已经准备开笑了,点头不迭,“你說,也好取万岁爷一乐。” 于是嘤鸣正了正身子娓娓道:“大年下,有一家子张罗贴年画。老爷子想讨個吉利,就吩咐儿子,說‘你瞧着正偏,我要是贴得靠左了,你就說升官。要是贴得靠右了,你就說发财’。最后贴好了,站在上头问儿子怎么样……您猜他儿子怎么說的?” 太后瞧瞧皇帝,摇了摇头,“猜不着。” “儿子說正当间儿,既不升官,也不发财。”她說完,自己乐起来,一双笑眼眯成了一道缝。 太后愣了一下,也跟着大笑,“這儿子是個糊涂虫么,這倒好,把吉利全撵走了。” 她们就這么笑着,越想越高兴,忍不住放声儿。皇帝默默坐在一旁,略牵了下唇角,算是应了景儿。他鄙夷地打量边上的人,一口浊气憋在胸口不得纾解。笑话是挺有意思,但也不至于乐成這样,齐嘤鸣御前失仪,那些规矩怕是這辈子都学不会了。 从寿安宫出来,皇帝在前头走着,嘤鸣跟在后头。德禄上前来伺候坐舆,皇帝摆了摆手,那九龙舆便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随着,连同御前随驾的人,在夹道裡逶迤出好长的队伍。 皇帝本来是不愿說教的,他的威仪在那裡,略有令他不适的,拉出去处置了一了百了。可纳辛的這個闺女不一样,太皇太后接进来的人,又要靠她暂时稳住薛尚章,所以动不得。如果可以不见倒犹可,偏偏她還得继续戳在眼窝子裡,要是由得她去,难受的是他自己。 “你……”皇帝寒声道,后头的话還未出口,就听见她接口应了個是。底下应该怎么办呢,他疾言厉色,她似乎也不当一回事。也许天威凛凛对她来說可憎可恶,因为她最好的朋友死在了深宫,所以她对他這個皇帝十分排斥。 恰好,他也一样。 皇帝的唇角微沉了下,“你先前同太后說的那個笑话犯忌讳,你知不知道?” 她声音闷闷的,說知道,“升官发财全凭万岁爷,既不升官也不发财,有藐视圣躬之嫌。” 皇帝冷哼了一声,“看来你不笨,是故意的。宫裡规矩重,你在朕面前大笑有失体统。孝慧皇后尸骨未寒,你就這么着急露脸,所谓的嘤鸣求友,在你身上真是個笑谈。” 這话算說得很重了,剖开肉,剔开筋,直达骨髓,足以令她难堪至死。皇帝嘴角挂着一丝冷嘲,等着看她狼狈的应对,结果等了好半天,沒等来她的回答。 他愈发不悦了,回头瞥了一眼,本以为她就在身后不远,可人并未如预期的出现在他的视野。皇帝不得不转過身来,发现她落下了一大截,脸色煞白,扶墙站着苟延残喘。总算還有惧怕之意,皇帝的怒气稍熄了些,正再要给训示,她居然靠墙蹲下了…… 又在耍什么花腔?皇帝拧起眉头,不情不愿地问:“你怎么了?” ※※※※※※※※※※※※※※※※※※※※ 1醉茶:醉茶多在空腹时,饮浓茶会引发血液循环加速、呼吸急促、浑身无力等症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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