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3) 作者:未知 大行皇后的落葬事宜, 都是钦天监瞧准了日子的。四月初二,正是小满的第二日,前一天宫裡上下就做好了准备,皇后奉安山陵, 那是今生最后的一场送别,但凡嫔以上的,皆须随灵而行。 太皇太后问嘤鸣:“路上换洗的衣裳可都预备齐了?出去不比在京城,一路上风餐露宿,白天闷热,夜裡搭黄幔城驻跸, 头顶上连片瓦都沒有, 进了山陵免不得要凉的。嘱咐你的丫头, 带上一件夹斗篷, 防着路上要用。横竖你们有马车,多一個包袱也不占什么地方。” 嘤鸣道是,“老佛爷想得真周全, 我一心只预备孝服, 竟忘了這茬, 回头就让松格收拾。” 太皇太后笑了笑道:“你们沒出過远门的孩子,哪知道那些。我走到今儿,经历過那么多事儿,头一個送走了英宗皇帝, 后来送走了儿子和儿媳妇……三场大丧, 孝慧皇后的是第四场, 這是孙媳妇辈儿的,這些人都不在了,我却還活得好好儿的……” 逢上這样的白事,就算不因深知的离世难過,也难免想起以前的故人。嘤鸣忙上来劝慰,說:“老佛爷别伤情,世上的事不過如此。就像您一個人走远道儿,路上遇见不同的人,有的人陪您走一程子,有的人露個面就散了,夫妻骨肉亦是如此,沒谁能陪谁一辈子。您自己好好作养身子,咱们到临了都是一個人的,這么想就不伤心了。横竖奴才在呢,奴才還能陪老佛爷走一程子,给老佛爷取乐解闷儿。将来奴才要是不在了,自有更好的人来陪老佛爷,到时候您就是老寿星了,更要仔细保养才好。” 她的话說在這個景儿上,虽然是哄人高兴的,到底也叫太皇太后心裡不安。 “可又胡說!我瞧你素来是個稳当人儿,眼下是什么时候?竟也沒個忌讳。”太皇太后责备了两句,自然也不是当真怪她,复拉到怀裡来,捋捋她的发說,“我只愿咱们长长久久的,你和皇帝也好好的,這么着就圆满了。走了的人走了,是缘分浅,沒法儿。活着的人呢,敞开了心胸,前头路還长着呢。” 嘤鸣笑了笑,心說敞开了是不能够了,要是弄死皇帝不犯法,她真想把那個人大卸八块为深知报仇,一解自己胸中块垒。 当然,就算心底裡发狠,面上還得笑眯眯的。明儿就是大出殡的日子,她得预先上养心殿问明了时辰,以便早作准备。 她和松格往东去,大太阳晒在脑门儿上,烫得生疼。两個人挑墙根儿走,一路慢腾腾到了永康左门。出门前朝隆宗门上瞧一眼,這回得留点儿神,别碰上薛公爷才好。 上次挨罚跪墙根儿的事发生后,嘤鸣自己裹着被子好好琢磨了一回,那天的火究竟是打哪儿烧起来的呢,应该是从她见了干阿玛开始。照理說她送粥,皇帝不该罚她,先头他捉弄,她狠吐了一回,他也应该满意了。她還记得刚到内右门的时候,小富說了一句“万岁爷才从乾清宫回来”,前后脚的工夫,想必那时候落了眼,后来才咬着槽牙整治她。 唉,仇怨太深了,谁也不乐意让谁好過。嘤鸣进了宫,自身都难保,往后见了想是连安都不能請,再有下回,顶的就不是砚台,该是刀了。 “松格,你先走。”嘤鸣抬抬下巴,“机灵点儿。” 松格明白了,挺着胸走出了长康左门。左右看看,夹道裡沒人,连太监也不见一個,她回身点点头,表示一切如常。 嘤鸣放下心来,迈出了门槛。从這儿到隆宗门不远,加紧着点儿就過去了。她闷着头,快步穿過夹道,刚要過大门,听见有人嗳了声。 她吓一跳,忙转头瞧,是她阿玛站在屋角,愁眉苦脸說:“你干嘛呢,怎么做贼似的?” 嘤鸣因一两個月沒见着家裡人了,猛一见阿玛,心裡忽地一阵高兴。也不计较他数落,笑着蹲安:“阿玛今儿真巧,遇上您啦。” “可不嘛。”纳公爷說,“我也不知道你多早晚从老佛爷那儿過养心殿,在這儿候了好几回,都沒见着你。听說姑娘上回被万岁爷罚跪了,有這事儿沒有?” 嘤鸣那模样仿佛在說别人的故事,沒心沒肺道:“您怎么知道呢?” 纳公爷道:“宫裡都传遍了,我能不知道嗎?” “传遍了肯定是真事儿,毕竟无风不起浪。” “嘿……”纳公爷对她算是沒辙了,平白无故挨罚,好好的大姑娘,說出去多丢人!亏他上回觉得這個闺女有谱,结果到最后又出這個洋相。侧福晋在家哭得嗓子都哑了,說姑娘要出了事儿,她也不活了。纳公爷沒法子,只好天天在隆宗门上堵人,直到今儿才算被他堵着。 “万事总有個因由,为什么呀?”纳公爷說,两撇小胡子乱晃,“我闺女又不是来当粗使丫头的!” 要說把闺女送进宫,能当皇后纳公爷觉得還凑合,要是不能当上皇后,不如嫁给海家。海家哥儿有门手艺,将来修屋子修祖坟都是现成的,姑爷能帮着操心。嫁给皇帝呢,可有什么?老丈人见了皇帝女婿该磕头還得磕头,皇帝一瞪眼,“奴才万死”简直就是顺口溜。要等到扬眉吐气时,得是皇帝死了,外孙子即位……這么一想,又亏又遥远,真是不上算。 嘤鸣知道這個爹骨子裡有些反叛,惹他不高兴了,他也很敢于抱怨。但這地方人多眼杂,不像家裡,她皱眉笑道:“阿玛,我又不是来宫裡当姑奶奶的,做得不对了,受调理是应当的。我不觉得扫脸,沒多会儿皇上就赦免我了,皇上是好人。” 纳公爷听了差点儿笑出来,好人?這年头好人真多,张嘴就来。 也是人在矮檐下,他又叹了口气,“为什么让你跪,你告诉我,回头我好和你额涅她们交代。” 嘤鸣說:“皇上赏我羊肉烧麦,我吃吐了,皇上瞧我辜负了皇恩,就罚我了。” “啊?”纳公爷一记闷雷劈在了天灵盖上,“上回他上军机值房裡特特儿问我来着……” 父女俩巴巴儿对望着,半晌嘤鸣蹲了個安,“阿玛您忙吧,我上养心殿去了。” 被自己的亲爹卖了,能怨谁?嘤鸣觉得无话可說,垂头丧气迈過了隆宗门。 松格追上来,不知道怎么开解主子,便道:“万岁爷真有心。” 心思沒花在好地方,缺德带冒烟。想当初他八成也是這么整治深知的,深知一贯不拘小节,结果他一拳打在棉花包上,大概觉得无趣得紧,后来就彻底冷落深知了。 想明白应对的方儿,嘤鸣心裡有了底。她觉得多忍让忍让,别气别恼,皇帝败了兴,往后就好了,总能過上消停安稳的日子。 跨进内右门,她因那晚上顶着一张五花脸迈出养心殿而一夜走红,宫门上站班的几乎沒有不认识她的。见了她忙上来打千儿,“姑娘来了?”又来挨欺负了? 她嗳了声,“我找御前的人。” “好好好。”小太监乐颠颠的,“奴才给您报裡头当上差的去。” 一会儿三庆出来了,笑道:“大中晌的,姑娘怎么過来了?下回打把伞吧,仔细晒坏了。”一面說一面往裡头引,“万岁爷這会儿正练字呢,您在卷棚底下略等等,我這就给您通传去。” 嘤鸣忙說不,“我是来问问明儿怎么安排的,沒什么要紧事儿。万岁爷忙,就不耽误主子工夫了,问您也是一样。” 三庆感觉有点为难,到了养心殿不进去請安,回头万岁爷知道了怪罪,那多不好!可转头再想想,宫裡来去的人多,不是每個进過养心殿的都得去见皇上,万岁爷政务忙,哪儿有那么多的闲心见人。于是他把她請到东边的廊庑底下避日头,仔仔细细告诉她:“明儿您得早起,万岁爷寅时就要起身,卯时召见众臣工。咱们御前的人分两拨,一拨跟随刘总管伺候万岁爷上太和门,一拨就在午门外头候着。大行皇后停在景山殡宫,到时候先上景山起灵,一应仪仗都预备妥当了就出殡。丧仪走一條御路,咱们走另一條,万岁爷要先一步到巩华城,预备迎接大行皇后梓宫。” 嘤鸣仔细听着,說起来倒也不复杂,但真正行事要比口述繁琐一万倍。她颔首,温声道:“我记下了,明儿寅时起来,收拾停当就往這儿来和你们汇合。我沒经過這些事,心裡也悬着,横竖明儿听德管事的安排就是了。” 三庆道:“您也别慌,一应都有内务府承办,咱们跟着御驾行走,准错不了的。”正說着,眼梢一瞥,见小富从前殿大门上出来。出来了沒走,呵腰站在槛外恭迎,三庆哟了声,“万岁爷移驾了。” 嘤鸣乌云罩顶,心裡嘀咕又得照面,照了面一准儿又沒好话。可既然逃不开,只好硬着头皮上,不過自那回顶砚台的事儿发生后,接下来几天皇帝见了她像沒见着似的,不拿正眼瞧她。她呢,有种逃出生天的感觉,巴不得皇帝从此忘了有她這個人。就算以后不得已封她做了皇后,也可以像对待深知一样对她不闻不问,反正沒人整天给她小鞋穿,她再活上三四十年問題不大。 把头低得更厉害点儿,几乎要贴上自己的胸口,以为皇帝這样就不会发现她了,结果三庆一個劲儿暗中拽她袖子。她迟疑了一下,抬眼看過去,皇帝就离她不远,乍然一看,吓她一跳。 “太皇太后派你来,有什么要吩咐的?” 皇帝站在廊前的日光下,微微眯着眼,蓝袷纱袍上的金刚石马尾纽子,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乌油油的光。 有些人是不能拿到大日头底下检验的,就着光看,能看出许多瑕疵来,即便盖着厚厚的粉也一目了然。而有些人呢,合该在太阳底下照看,那肉皮儿是一面白洁的玉牌,印上深邃的眉眼和嫣然的唇色,恍惚有种无尘的假象。 嘤鸣重新垂下了眼,“不是老佛爷派奴才来的,是奴才怕明儿错過了时辰,赶不上御驾……奴才這回随御驾行走,听万岁爷吩咐。” 冤家路窄,大概就是這种感觉,无奈是太皇太后吩咐的,皇帝觉得自己是走投无路,才不得不接受她同行。不過丑话要說在前头,“御前的人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個個都有眼力劲儿。你随驾行走可以,别坏了规矩,倘或闹出笑话来,朕绝不饶你。” 皇帝的狠话放得多了,嘤鸣也沒有起先那么害怕了。她說是,“奴才也有眼力劲儿,绝不在万岁爷周围百丈以内露面,請万岁爷放心。” 皇帝轻蹙了下眉,发现自以为是的知趣也很让人讨厌。他转過身去,漠然說:“随你。”然后负着手,往遵义门上去了。 两個人针尖对麦芒,时候长了御前的人也见怪不怪。三庆对插着袖子說:“那姑娘明儿赶早吧,时候不等人的,误了吉时可了不得。這么的,寅时我打发個苏拉過去,也好给姑娘提個醒儿。” 嘤鸣說不碍的,“我往常在家也起得早,再說头所有时辰钟,误不了的。” 问明了就可以回去了,她们穿小道儿回到西三所,把一切又仔细检点一遍,嘤鸣站在窗前琢磨,“你說……咱们要不要带上一口锅?” 松格直愣神,“带锅干什么?您還想自己生火做饭?” 嘤鸣說:“我怕皇上往我饭菜裡下药,回头把我毒死了可怎么办?” 松格猛醒過神来,发现這個問題很严重,就算不下药,多搁点儿盐也够受的。 要锅還不简单么,寿膳房离這儿又不远。松格過去讨了一口小炖锅,差不多脑袋大小,顺便還装了一袋白米,讨了一小罐鬼子姜。這下好了,就算两個人一路炖粥果腹,也能撑過這五天。 像逃难,为了活下去真是用尽力气。第二天三更的时候起来,送殡還得成服,首饰是不能戴的,梳辫子的时候拿白线缠裹,收拾停当,两個人便往养心殿去了。 黎明,天要亮不亮的时候,煌煌殿宇浸泡在一片深蓝裡,只有远处的宫灯,发出一点惨然的亮。一盏羊角灯在夹道裡穿行,今天和往常不一样,各处有人频繁走动,因此宫门都已经敞开,来去可畅通无阻。 嘤鸣和松格进养心殿时,皇帝還沒动身,她便混进了宫人堆儿裡,站在了最不起眼的角落。 還是小富眼尖,快步過来說:“姑娘,您怎么在這儿呢?這是奴才们点卯的地方,您和他们凑趣儿,不合规矩。” 嘤鸣有点彷徨,“那我该站在哪儿啊?” “您得上主子跟前去。”小富說,“您是什么身份,合该送主子上御辇的。” 沒法子,她只好随小富過去。进了前殿见德禄在西暖阁前站着,還沒等她打招呼,德禄便朝门内通禀:“万岁爷,嘤姑娘来了。” 裡头沒什么动静,嘤鸣简直要怀疑皇帝在不在了。這时见一只抻袖子的手探出来,兰花尖儿般惊鸿一现,很快又收了回去。 看来皇帝是不爱兜搭她的,嘤鸣心安理得站在德禄边上等候,忽然听见裡头传出小太监惊惶的嗓音,說“奴才该死”。她心裡一惊,看向德禄,德禄是御前多年的老人儿,忙进去解围,把小太监打发了,回身叫了声姑娘,“底下猴儿崽子粗手笨脚的,弄疼了主子爷,既然姑娘在,就劳烦姑娘吧。” 嘤鸣背上汗毛乍立,怀疑地瞅了德禄一眼。结果德禄举起右手,食指和中指裹尸般包得浑圆,冲她尴尬地笑了笑。嘤鸣暗呼倒霉,再逃不過了,只能壮起胆儿迈进了暖阁。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pulslan 3個;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指尖、kd、purple18、琥珀定志、倾儿1115、梅林 1個;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必必酱、赤脚仙子 3個;九妈、倾儿1115 2個;凡欣、kk、妍心妍意、yuyuyu、云中眠、amanda、零度葡萄酒、娜娜、影渡寒潭、小猪侠、阿可0204、不雨亦潇潇、妞妈、pulslan、21444742、柠檬草的味道、tataletter、一时兴起、隔壁有容、小六爱十七 1個;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阿早203 70瓶;江 48瓶;小吃客儿、ponyo 40瓶;24379841 38瓶;瓦拉拉 36瓶;浮生尽ζ、奚笑。、奶油胖团、凡欣 30瓶;潇潇0411、真情实感锥星女孩、老树几回寒暑、图南、吸血小猪啦、梦话鱼、happy helen、ayao、wodleehom、默儿 20瓶;无望之时 16瓶;summer-berries 15瓶;我喜歡量锅锅 14瓶;修仙看小說 12瓶;梨花、我想养长头发、小楠子、落落、17593678、?rainy?、梧桐晴月、给阿宝哥哥打电话、小何同学~、拔萝卜的小白菜、依依、叶、om、一米阳光、- 10瓶;doris 9瓶;宝宝 8瓶;紫影、砖老板爱秃量哥、yuyuyu、禾苗苗、岁岁年年人相伴 6瓶;123、斯卿、在33中、abbey、夜凉如水、周周、特特的小姨、袅袅、菇英俊、不不、吴梵伽、噗噗噗、谬谬、木樨 5瓶;站走马灯的鲜花献给谁、鳞翅目幼虫⊙w⊙ 4瓶;28314659、蔷薇、水水裡、美味趣满果、远、只看那几位、lyh、飞翔的海鸟、小喵三千 3瓶;努力等花开、蓓蓓、涓涓始流、ziran、上原结夏、杨翠雯 niki、grace--q、西瓜冬瓜南瓜、阿欣梓、张骞 2瓶;rj、滚滚牌芝麻汤团、isabella、sweet dream、ゑ閞☆訫ら、薄荷薄荷薄荷、kk、千秋要君一言、咫尺天涯621、19579182、倾儿1115、小小鲁、章小朋zjy、酒窝、echo硕、无住、漂洋過海停不下、coco、33634719、梅姐、君子式微、提子君、宝木草西央、朋朋、克洛伊桑、豹子珠、salty、颜小朵、先生、23325371、杨婕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