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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种(5)

作者:未知
大行皇后的梓宫, 在第二日傍晚时分终于进入了巩华城。 灵驾在五十裡开外时, 就有快骑入城通禀,所要路過的桥门一应都准备了奠礼,巩华城外百步, 文武官员须跪地迎接。嘤鸣站在城头上看, 起先并不见踪影, 只看见浩瀚的平原无边无沿。不知是不是要变天的缘故, 四野浮起一点苍白的烟云,颇有“瘴云蛮雨暗孤城”之感。 她抬头望望天,梓宫遇雨是要就地搭建芦殿的,前四日都是晴好的天气,偏偏将要到了,却开始变天了么?路上淋了雨多不好……她心裡愈发焦急, 又等了良久,见一匹快马入城, 看那身形好像是深知的父亲。 薛公爷是随灵行走的, 他来了,說明灵驾已经不远了。這时天愈发阴沉下来,城内官员都已经出城, 皇帝自然也要亲迎的。城楼之下礼已齐备,嘤鸣看见她阿玛和另一位内大臣开始轮番祭酒, 远处的平原上终于出现了一队身影, 漫天的丹旐和白幡在半空中猎猎招展, 后面是巨大而精美的梓宫。灵驾末班由銮仪卫护送, 那些身穿朱红逊衣的人走出整齐划一的步伐,在一片缟素下,显出怪异又强烈的冲突感。 松格在底下喊:“主子,灵驾来了!” 嘤鸣忙提袍跑下城楼,跪迎的次序也是有讲究的,文武官员以品阶高低排列,自城门往内,便是随扈侍卫和御前侍奉的人。嘤鸣身份尴尬,她琢磨了半天,带着松格挤到了三庆他们身边,三庆见了她很惊讶:“姑娘在這儿跪迎?” 不在這儿還能上哪儿?嘤鸣說对,“就是這儿。” 三庆嗫嚅了下,想想也是,既然沒有定下位分,充其量是重臣家的小姐,跪在這儿也沒什么。外头打炮了,轰地一声,是迎灵的信号。前头开道的卤簿缓慢进城,一列列的皂靴从面前走過,长途跋涉的鞋面儿早已被黄土弥散得看不出本来颜色,每踏一步,都有细细的尘土飞扬。 皇后的灵驾先导总有一裡路长短,其后梓宫由北门入城。嘤鸣随众人深深泥首下去,這個姿势保持了一盏茶时候,才听司礼的太监高呼礼毕。松格来搀她,她转身回望,凤棺已经送进殡宫,看不见什么首尾,只有守灵的官员和宫人们正忙碌,预备接下来的三跪九叩大礼。 啪地,一滴雨砸下来,正砸在嘤鸣脑门上,她抬手一抚,庆幸不已,“老天保佑,這会儿正好。” 可是三庆摇摇头,“您忘了,后头還有老佛爷、太后及宫裡小主们呢。這会儿下了,只能冒雨进城了。” 嘤鸣听了朝城外看,荒原莽莽,哪裡看得见仪驾的影子。 皇帝率领众臣退回城内,他要去殡宫灵前洒奠酒,老远就瞧见那個鹤一样伸长脖子眺望的人。下雨了,太监们撑伞奔走接应众官员,她不去找伞也不躲避,還那么呆呆朝城外张望,看上去像個缺心眼儿。 皇帝暗哼了一声,這种人也配封后!他幼年践祚,后宫嫔妃的挑选大多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因此不谈什么喜歡不喜歡,太皇太后裁度便可。于他来說呢,只要是女的,活的,下雨会躲就成,结果最后一点要求对齐嘤鸣显然是太高了,皇帝横挑鼻子竖挑眼,觉得她实在不配,太不配了。 刘春柳撑了黄龙伞過来,說:“万岁爷,老佛爷仪驾在城外十裡处,下雨或者稍有耽搁,估摸再有两個时辰也能到了。” 皇帝点了点头,往殡宫方向去。经過三庆跟前时停下吩咐:“老佛爷两個时辰后就到,你打发人候着,准备接驾。”說罢轻蔑地瞥了她一眼,料她是因为丢了印,急成了沒头的苍蝇。 真是活该,皇帝狠狠想,這会子知道着急了,私会男人的时候怎么沒见她急,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主! 三庆应了個嗻,明白這是万岁爷有意說给嘤姑娘听的,让她别再傻等了。 皇帝待要走,走了两步又回身,冲嘤鸣說:“既然在朕跟前,就要守御前的规矩,再敢乱跑,别怪朕对你不客气。”說罢瞥了眼身后的小富,自己昂首往前去了。 嘤鸣愕头愕脑的,小富却明白了,立刻上来给她打伞,說:“姑娘怎么站在雨裡?大雨拍子来了,快找個地方避雨吧。也别在這裡候老佛爷,這是北门,专走灵驾的,老佛爷仪驾从南门进来,您瞧错方向了。” 嘤鸣听了赧然笑了笑,“唉,我真是糊涂了……我這会儿六神无主的,您明白我的难处。” 小富心說我怎么能不明白呢,您拿不回去印章,老佛爷跟前不好交代。虽說万岁爷最后還是会把印還给老佛爷,但您吃一顿挂落儿,从此在太皇太后跟前不受宠,那是肯定的了。 “還有两個时辰。”小富迟疑着提点,“万岁爷让您不许乱跑,您随侍左右不就在眼皮子底下了么。正好趁這当口……再去求求?” 嘤鸣如梦初醒,点头說对,“我得再试试去。” 殡宫眼下正行大礼,還得略等一会儿,小富把她们送到了廊下,她便和松格老老实实靠墙站着傻等。 殿裡香烟缭绕,梓宫安放在正中间的须弥座上。皇帝持青瓷杯洒了奠酒,身后众臣三跪九叩成礼,殿裡亦是静悄悄的,除了打袖的动静外,连一声咳嗽也不闻。 皇帝這個时候总要表一表体下的心,他见了薛尚章,温煦道:“如今奉安大典就在眼前,皇后百裡路也走過来了,你心思要放宽些,朕以后還要仰仗你。皇后虽不在了,你终究是朕的国丈,往后家裡若有难处,只管同朕說,朕打发内务府替你一应解决。福晋那头……朕這程子也不得见,你替朕带個好,請福晋看开些儿。明日入地宫,朕亲自扶棺下去,皇后与朕少年夫妻,朕不见她梓宫安放妥帖,也不能放心。” 這席话一出,薛尚章顿时泪流满面,跪下向上磕头,“臣谢主隆恩。” 皇帝亲自为皇后扶棺,历朝历代从未有過這样的先例,若照礼仪上来說,也是大大不合规矩的。皇帝做這個决定,事先同太皇太后有過商议,太皇太后的意思是眼下非常时期,先安抚了薛尚章,才能将他手下六旗想办法派往萨裡甘河。這么做不单是给薛家殊荣,也是为了向满朝文武表明皇帝不念旧恶。只是太皇太后也有些难過,說“实在太委屈你了”。皇帝是能屈能伸的,什么委屈不委屈,只要能将那些障碍清扫干净,一切退让都是值得的。 檐下的嘤鸣一字一句听得很清楚,心裡只是哂笑,送梓宫下去,也不知深知愿不愿意。活着的时候沒对她好,死后惺惺作态,這皇帝真是個惯会做戏的老手。 殡宫裡暂安的大典举行完毕,诸臣也相继退出灵殿,嘤鸣低眉顺眼恭候,皇帝终于从裡头出来了,边走边和内大臣商拟仪注。万岁爷的眼裡肯定是沒有她的,匆匆往东去了。嘤鸣悄悄搡了搡松格,两人打起伞,一路尾随到了皇帝议事的便殿。 松格有点怕,“主子,我觉得這脑袋是暂时寄放在我脖子上的。” 嘤鸣笑着說别怕,“装得结实着呢。太皇太后就快来了,我也不愿意和他撕破脸,倘或他现在把印還给我,那后面的事儿就都省了。” 御前议事的大臣過了一会儿便都散了,乾清宫总管刘春柳出来传话。那是個胖墩墩的中年太监,因为品阶比所有养心殿太监高,有种自矜身份的傲气。当然,见了她還是极客气的,微呵了呵腰道:“姑娘,万岁爷請您进去。” 這個“請”字不用說,必定是刘春柳润色后的效果,嘤鸣欠身致谢后,方举步迈进殿裡。 皇帝還是那张冷漠的脸,“你怎么又来了?” 外面大雨倾盆,隆隆的雷声从殿顶滚過,嘤鸣在雷声裡蚊声說:“還我印来。” 皇帝一时沒听清,听成了“還我命来”,便皱着眉呵斥:“你装神弄鬼,不怕朕宰了你?” 嘤鸣瑟缩了下,惶然看向德禄,德禄露出個爱莫能助的假笑,表示成与不成全看您自己了。嘤鸣沒办法,硬着头皮說:“万岁爷,奴才就是想要回那方印,您再恨我,不能這么干呐。” 皇帝轻牵了下唇角,“朕并不恨你,朕心胸宽广,你這样的人,哪裡值得朕花心思去恨。” 给自己脸上贴金,說出来真是脸不红气不喘。她沉默了下,咬了咬唇道:“奴才就问您一句,万岁爷究竟有沒有拾着奴才的印?倘或拾着了,赏了奴才吧,奴才求您了。” 皇帝犹豫了下,昨天一口咬定說沒有,今天再拿出来,那面子上也過不去。他微眯着眼看殿前的人,素净的一张脸,眼眸依旧晶亮。真奇怪,世上怎么会有眼睛长成這样的,简直在黑暗裡能放光,将来半夜要是见了,不得吓人一跳么。 “沒有。”他寒声道,“你究竟要朕說几次?朕不知道那方印在哪裡。” 嘤鸣气馁了,喃喃說:“老佛爷要来了,奴才這回完了……”說完连跪安都沒請,失魂落魄出去了。 拿御前当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皇帝不悦地盯着那扇宫门,德禄缩着脖子道:“奴才過去說姑娘两句,让她下回依礼告退。” 皇帝沒說话,心道她失礼的地方多了去了,三番四次来责问印章的下落,横竖认定他是偷印的贼了。他沉了嘴角,手指在印章的棱角上摩挲,最后不過一哂,把印攥进了掌心。 嘤鸣那头呢,很快便上南门等候太皇太后仪驾去了。 大雨如注,浇得地上积水蹦起来老高,天擦黑的时候,太皇太后一行终于进了巩华城。老太太从车上下来,還是精神奕奕的模样,一眼就瞧见嘤鸣,好几天沒见,分外热络。 “老佛爷路上辛苦。”嘤鸣上前蹲安,“奴才等了有程子了,好容易把老佛爷盼来了。” 那边太后下来,糊裡糊涂的样子,說這么大的雨,怪吓人的。 是啊,又是雷又是雨的,赶上天黑赶路,這是宫裡主子们从未有過的经历。嘤鸣說:“好歹平安抵达了,殿裡酒膳都预备齐全了,老佛爷和太后過去吧,进点热的暖暖脾胃。” 太皇太后和太后被簇拥着往寝宫裡去了,后边的主儿们下了车,恰好瞧见那道背影。 “瞧瞧這是谁,是咱们未来的主子娘娘不是?”四妃之首的顺妃一笑。 大家对這位出身显贵,将来又必定会充后宫的姑娘都抱三分酸涩,七分忌惮。 则嫔胆儿小,怯怯說:“先前光是听說进了宫,今儿才得见……” “這面相,瞧着不难处吧?”康嫔還踮脚看呢。 怡嫔淡淡道:“那天慈宁宫花园裡,我倒撞见一回,听她谈吐不像個刻薄的。老佛爷一双慧眼,若不好,能留在跟前?” 祥嫔酸溜溜道:“老佛爷准她随扈呢,咱们是真沒法儿比。” 谁說不是呢,心都偏到咯吱窝去了,可也沒法儿,谁让人家正落在這個缺上。其实老太太喜歡不喜歡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主子爷喜歡不喜歡。恭妃向来消息灵通,她对這位皇后预备人选還是持观望态度,“你们沒听說么,立夏那晚上万岁爷罚她顶砚台了,后来哭着回去的。啧啧,只怕主子跟前落不得好,步了那位的后尘。” 那位指的当然是大行皇后,纳公爷和薛公爷两家的姑娘是手帕交,谁沒听說過。当初薛皇后在时,這姑娘每年进宫两三回,都是来陪着說话解闷儿的。如今薛皇后归了天,轮着她进来了,进来自不必說,冲的就是继皇后的位分。 宁妃一笑,她的笑总是像猫,有种又冷又诡异的味道,“看来是個会来事儿的,瞧瞧把老佛爷服侍得多舒坦。我們旁支亲戚有個姨娘生的庶女,靠一张巧嘴糊弄人,常往嫁了人的姐姐家裡串门子。后来姐姐死了,她做了姐夫的填房,下头人都說,她姐姐不中用的时候,就瞧见她和姐夫吊膀子了。” 這种话一說,在场的人脸上神色各异。怡嫔拿帕子掖了掖鼻子,囫囵解围說:“时候不早了,大伙儿都歇着去吧。明儿還有迁奠礼呢,仔细睡得晚了,明儿起不来。” 女人背后沒什么好话,尤其是凭空掉下来的一座山,断了所有人再升一步的念想,在她们心裡這座山就是千刀万剐的对象。嘤鸣知道自己未必受待见,她犯不着去求她们待见。她只要巴结住了太皇太后和太后,至于别的,爱谁谁吧。 仪驾都入了城,料着皇帝用不了多会儿就要来了,嘤鸣伺候太皇太后和太后用完了膳,冲太皇太后蹲安,說:“老佛爷,奴才全须全尾又见了老佛爷,您借我的万国威宁,我该還给您啦。” 太皇太后笑问:“可用上沒有?” 嘤鸣腼腆道:“主子爷沒亏待奴才,自然是用不上的。”說罢两手捧着,小心翼翼把玉印呈敬了上去。 太皇太后收回印,冲太后道:“我就說,皇帝断不会为难她的。又不是孩子闹别扭,兴许开头生分,往后就好了。” 太后也笑,“只当白操心吧,一切顺遂就好。” 真印還回去了,嘤鸣心裡的大石头也落了地。她从殿裡退出来的时候脸上带着笑,松格上来问:“都妥了吧?” 她說妥了,接下来就看皇帝犯傻,上太皇太后跟前讨骂去吧。 越想越高兴,自己未雨绸缪果真是对的,她就知道皇帝不会放過整治她的机会,一個人急于求成难免办糊涂事儿,一国之君耍小聪明,自己還挺得意。 雨势小了些,空气中有细碎的雨雾扑来,白天的暑气消散了,她走在廊上,脚步也轻快。 檐下灯火通明,走了一程,迎面有人過来,不消细看就知道是那個鬼见愁。她远远蹲了個安,退到一旁恭送,可是送了半天沒送走,皇帝在她面前站定了。 她有点慌,不知道他要干嘛,迟疑地看了看松格。结果皇帝的嗓音从头顶上飘下来,冲松格說:“你先退下。” 松格一凛,呵腰道是,一眨眼就不见了踪迹。嘤鸣愈发感到彷徨,只得低着头恭聆圣训。 忽然磕托一声,有东西落下来,正落在她足前,她定睛一看,居然是那方印章。 這是什么意思?在她把真印交還老佛爷之后,還得领他這份情?嘤鸣迟蹬蹬抬起了眼,皇帝的面色依旧如常,咦了声道:“你的东西掉了?”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春雨綿綿 1個;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jocelyn 1個;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必必酱 3個;陳耳朵erduo、rivvi、倾儿1115、琥珀定志 2個;胖胖、不学有术、半城烟沙、南衣nn、xy、梅林、蓉嘎、九妈、ee49333、环佩珊珊、不雨亦潇潇、小铃铛 1個;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是地瓜也是红薯 166瓶;不学有术 40瓶;毛毛、123、盲鱼、梦话鱼、小楠子、禾苗苗 20瓶;小圆子、沈沈的艾、梧桐晴月、憨憨199411、九妈、happy helen、recluse、nana、shadow、可爱多 10瓶;我是一片云 8瓶;253866、岁岁年年人相伴、18276910 5瓶;敏小姐爱生活 4瓶;西瓜冬瓜南瓜、jie、张骞 3瓶;陌上花开、小喵三千、caffeinism、明珠妈、吸血小猪啦 2瓶;perfect、lyh、妞妈、呱呱妈要瘦、黎楣、华如风、鹿子数、woonky、喜歡蔷薇的老虎、无住、23325371、凡欣、雨、日光倾城、33634719、abu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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