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4) 作者:未知 這是遭了难了, 一副蔫头耷脑的样子。可不得蔫嗎, 把太皇太后的印章给弄丢了,這是掉十回脑袋也补救不回来的大罪。 嘤姑娘毕竟是個机灵人儿, 她随扈行走,這一大群人马,哪個是沒有根底的?這种地方能丢了东西, 就說明是有人有意下绊子。那么這個下绊子的人是谁呢, 几乎不用考虑,当今万岁爷无疑。至于万岁爷为什么要下這样的狠手,還不是因为她那句“回民”, 彻底把万岁爷给得罪了。 你做初一, 我做十五, 這两個人就這么你来我往地对掐,谁也不认输, 谁也不怯场。并且如果最后姑娘如太皇太后所愿封了继皇后, 可以预见,帝后還会這么不依不饶地较量下去, 直到一方彻底缴械投降。小富本以为這位和先皇后的不同,仅在于這位更顽强, 也更耐摔打,结果到最后发现不单如此。嘤姑娘有那种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气度,她自己可以一点儿不生气, 脸上笑着, 就把柴火堆点着。這是何等胆大妄为的创举, 就這一点来說,小富是非常佩服她的。 当然痛快過后总得付出点代价,万岁爷把她保命的印章弄到手了,小富将“万国威宁”呈敬上去的时候,分明看见了万岁爷眼裡的寒光,折变一下,大概就是“齐嘤鸣,朕要你哭着求朕”的意思吧。 现在人终于来了,万岁爷出气的时候也到了,今儿一天别說万岁爷,连他也百抓挠心。尤其太阳落山那会儿姑娘又见了海大人,不知道回头這件事儿该拿什么来相抵,闹得不好,就是皇后的位分。 小富自己心裡瞎琢磨,抱着拂尘看了她一眼,“姑娘,今儿万岁爷龙颜不悦,回头您进去了,說话千万软乎点儿,不为您自個儿,为您阿玛。” 嘤鸣挺好奇,她的印章被他偷了,自己還沒不高兴呢,他倒不高兴上了? “为什么呀?”她问,“是這行宫不称万岁爷的意儿么?横竖住几晚就要走的,将就将就不也過去了么。” 小富摇头,“不是为這個,是有旁的不顺心。” “那一定是底下人伺候不周。”嘤鸣得出了结论。 小富觉得她是有意和稀泥,灰心地說:“姑娘别往别的地方想,就往您自個儿身上想。” 嘤鸣思忖了下,那就是见了海银台的事给捅到皇帝跟前去了,她虽也觉得自己欠妥,可见都见了,能怎么办!這裡不像紫禁城,沒有那么多的门禁,也沒有层层守卫不让走动的令儿,她就那么溜达溜达,一不小心遇上了,也不是什么大罪過吧! 横竖小富透了底,她心裡也有了防备,军机大臣退出大殿的时候,她老老实实站在月台上候着,心裡還在嘀咕,不知皇帝会不会见她,倘或不见,她是不是应该站到天亮,以表决心。 松格对主子的前途未卜充满忧虑,“您這回可得留神,防着万岁爷下死手整治您。奴才在外头听信儿,您要是不成了,就大声告饶,奴才听见了立马去搬救兵。老爷不也在城裡么,万岁爷瞧着老爷往日的功勋,也不好意思杀了您。” 嘤鸣眨巴了一下眼,觉得自己真不幸。都說让她当皇后,可她在那個鬼见愁跟前哪敢充人形儿!她天天提心吊胆,怕自己保不住這颗脑袋,连累她的這個忠仆還得想辙给她搬救兵,說出来可太委屈了。 “你放心,我会活着回来的。”嘤鸣握了握她的手,扭头看见小富出来了,便迎上去问,“怎么样?万岁爷答应见我了嗎?” 小富說是,“姑娘进去吧,万岁爷把御前的人都撤了,您那满肚子话就敞开了和万岁爷說吧。” 嘤鸣怔了下,心說小富可真是個办差事的老手,她随口的一句话,他也照原样回禀上去了。皇帝撤走了御前的人,怕不是要听她說心裡话,是要和她明刀明枪的来了吧。毕竟吵起来不好看,也不好听,万一又碰上她出言不逊,怕面子下不来,把人都叫散了,也可免于折损了帝王威仪。 “万岁爷想得真周到。”她笑了笑,“這么着也好……” 松格凄凄惨惨地目送她进宫门,简直像在目送她押赴刑场。小富瞅了松格一眼,“你哭丧着脸干什么?不为你主子高兴嗎?” 松格不明白有什么可高兴的,疑惑地看着小富。小富的眼神满含鄙夷,“真是個沒见過世面的丫头,跟前沒人好办事儿,万一万岁爷把你主子幸了呢?” “啊?”松格還是一脸茫然。 小富嘿了声,“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装糊涂?幸了,就是临幸,翻牌子,知道不知道?” 松格感觉手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這么不对付,還能‘幸’?” 小富得意地扬了扬眉,“那可不一定。” 所以主子的名声,有时候就是被這类奴才带累坏的。這是什么地方?皇帝现在又是什么心情?无论如何都扯不到那個“幸”字上头去。 行宫的正殿规制是放大的养心殿格局,正殿中央设宝座,两头有暖阁。嘤鸣进来的时候果然四下无人,偌大的殿宇裡只有皇帝一個,他正坐在他的髹金龙椅上批阅奏疏,也不知听沒听见她的脚步声,反正看样子十分不拿她放在眼裡。 沒人通传,又担心不合时宜的当口說话会招来横祸,于是她就静站着,打算等皇帝把手上這封批完,再开口向他請安问吉祥。等待的這段时候,嘤鸣的脑子一刻也沒闲着,那位主子爷从来不是好糊弄的主儿,她也有些担心,不知闹到后头又会出什么岔子。 反正从来都是不欢而散,也沒什么,嘤鸣对任何人都沒有太强烈的爱憎,唯独這位,可能是从小到大见過的最讨厌的人了。可是命运偏要捉弄她,把她送进宫,又结交了他。外头行走的爷们儿随便哪個都比他强,倘或真要她填了深知的缺,她就觉得這辈子肯定完了。 很嫌弃地打量一眼,皇帝低着头,案上烛火照亮他的鬓发和长眉,即便离了八丈远,不用看脸也知道這人沒朋友。她轻轻叹了口气,讨厌又不得不天天面对,今儿对着镜子梳妆的时候发现自己瘦了,這岁月可真太难熬了。 座上的人终于停了笔,慢悠悠把笔搁在山水笔架上,又慢悠悠阖上了折子。然后视线投過来,平稳地,甚至有些死寂地,就那么看着她。 嘤鸣沒想去分析他表情裡的含义,向上蹲了個安道:“奴才漏夜叩见万岁爷,請万岁爷恕罪。” 皇帝還是那样的表情,顺手拿起下一封折子,淡声道:“有什么话就說吧。” 嘤鸣也沒打算兜圈子,她掖着手說:“万岁爷,奴才丢了东西,身上和包袱裡全翻遍了也沒找见。” 皇帝皱了皱眉,“你丢了东西,是你自己的事儿,上朕這儿說什么?” 她的嗓音带了点凄惶,嗫嚅道:“那东西太要紧了,否则奴才也不能這么晚惊动万岁爷……万岁爷,奴才把老佛爷借给奴才的那方印弄丢了,就是那方万国威宁……” 她泫然欲泣,平时满脸的笑模样,现在倒是不见了,原来她也有害怕的时候。皇帝心裡冷冷哼笑,可既然知道害怕,为什么做出来的事儿又那么不知死活呢? “那是英宗皇帝留给太皇太后的,你把那方印弄丢了,等着太皇太后拿你开刀问斩吧,朕不管。” 他冷眉冷眼,心情实在很不佳,重新翻开了手上的折子,也不再看她了。 “可是……”她在底下嘀咕,“万岁爷不是应当知道這方印的下落嗎……” 皇帝啪地一声阖上了折子,“朕怎么能知道!” 嘤鸣說:“奴才和松格都被人下了药,昨儿夜裡睡死過去了,醒来才发现印沒了……万岁爷,扈从人员都是御前的太监和侍卫,這些人哪儿敢這么干……” 她话沒說完就引得皇帝大怒,“你的意思是朕干的?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朕干的?捉贼還捉赃呢,你倒好,张口就来?” 嘤鸣缩了缩脖子,虽不是头一回顶嘴,但面对皇帝還是让她感觉到不小的压力。她只好跪下了,磕了個头說:“万岁爷别误会奴才的意思,奴才是觉得這印太要紧了,万一真的沒了,那奴才就是死一百回也不能赎罪。求万岁爷开恩,倘或万岁爷知道這方印在哪儿就還给奴才吧。奴才一家老小的命全在這方印上头了,求万岁爷成全。” 皇帝的手搁在御案上,袖袋裡的印章边角硌着胳膊,略有些疼。 原本他不過是想给她点教训,然后看她哭一鼻子罢了,沒有想過当真为难她。毕竟女孩儿胆小,他怕一不小心把她吓死了,太皇太后跟前交代不過去。本以为她丢了印,应当六神无主哭天抢地的,谁知她竟一点也不着急,白天吃喝不误,黄昏還去私会了一下男人,可见她多不把太皇太后放在眼裡,多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眼裡。 既然這样也好,她想死就成全了她吧。皇帝凉声道:“這事同朕不相干,你该杀头還是该凌迟,你自己受着。”抬手指了指殿门,“出去,朕不想看见你。” 嘤鸣直起身来,有点执拗地偏着头,“奴才不走。” 皇帝愈发拱火了,“怎么?你敢抗旨?” 她說:“奴才回去也是等死,不如就在這儿等主子降罪吧。”說完又是一脸云淡风轻,连那点惶恐也彻底不见了。 皇帝登基十七年,头一回遇见口称奴才却使唤不动的东西,那一瞬竟让他感觉有些无所适从。還好御前的人都支开了,否则当真下了自己的面子,不处置她就說不過去了。现在毕竟是在大行皇后大出殡期间,這会子就拿纳辛的闺女作筏子,還不是时候。 可這不妨碍皇帝被她气得站立起来,他說:“你放肆,是谁给你的胆子,在朕跟前耍赖!”你不走我走這套好像不太适用,行宫就這么大的地方,走又能走到哪儿去? 皇帝的嗓音清朗,但沉下声时,便有横刀過境的一片锋芒。嘤鸣心头虽哆嗦,但她依旧不服输,向上又磕一头,“求万岁爷成全。” 皇帝终于从宝座上下来了,他不可思议地盯着那個后脑勺,“齐嘤鸣,你是不是以为有太皇太后给你撑腰,你就可以不把朕放在眼裡?” 嘤鸣說不敢,“奴才是太皇太后的奴才,更是万岁爷的奴才。上回奴才口出狂言冒犯了万岁爷,回去之后我把肠子都悔青了。” 肠子都悔青了,可還不是爱干什么就干什么。皇帝冷哼一声,“朕知道你很会說话,哄得老佛爷和太后高兴,成全了你的小算盘。朕和她们不一样,你在朕跟前使假招子,朕一眼就能看出来。告诉你,印章朕沒有,有也不会给你。你還惦记着要出宫呢吧,正好以此断了老佛爷的念想,你就在這裡殉死,留下陪大行皇后去吧。” 這么重的话撂下,别說是她,就是纳辛也该哭了。皇帝自觉心裡的怒火终于发泄了一半,欣赏各式各样的人在他面前打颤求饶,很长一段時間裡是他的爱好。于是皇帝开始等着,等着看她接下来的狼狈和困窘,结果等了半天,等到她温吞的回答,說不行—— “宜陵是帝王陵寝,奴才何德何能,怎么能葬在這裡呢。” 這下子又把皇帝堵住了,他窒了半天,哂笑道:“你倒会给自己找脸,還琢磨进宜陵呢?” 嘤鸣当然绝不愿意进宜陵,就是死也离他远远的。她知道皇帝不会杀她,說這些不過是为泄愤罢了。她今晚来是冲着印章,偶遇海银台的事儿她并不想提及,一来沒什么见不得人,毕竟她眼下還沒受封呢;二来就算老老实实交代了,换来的也是数落,因此就当从来沒发生過吧。 “万岁爷把印還给奴才吧,奴才往后一定赴汤蹈火,以报万岁爷恩典。” 皇帝很不耐烦,“不在朕這儿,沒有。” “怎么能不在呢,您那么恨我……”她還在喃喃,“奴才有一千個不好,一万個不好,您不能拿這個和奴才开玩笑,這是掉脑袋的大事儿,求万岁爷可怜可怜奴才吧。” 其实皇帝眼下要等的,早就不是那几句服软的话了。他要等什么,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就是心头气不顺,有些事不在他掌握之中了,作为帝王来說绝不是個好体验。 她還在地上跪着,他垂眼說:“起来,滚出去。” 嘤鸣手心裡攥了满把汗,她很想高高应一声“嗻”,然后从這儿麻溜离开,可她又怕皇帝還沒尽兴,总得再坚持坚持,把戏做足了。 最后皇帝见实在赶不走他,扬声叫德禄,“去,把纳辛找来!” 纳公爷很快就进了殿,看见闺女跪在那裡,他還沒到御前膝头子就软了,不住說:“嘤鸣又闯祸了不是?奴才說過的,她是個二五眼啊,主子爷千万别和她置气。” 皇帝胡乱摆了两下手道:“她不肯走,你把她带走。” 结果纳公爷满脸的不理解,“万岁爷的意思是让奴才把她带出大殿呢,還是让奴才把她带回家?” 皇帝静静看了他半晌,忽尔一笑,“纳辛,你想不想念先帝爷?” 纳公爷脑袋嗡地一声就大了,說不想,那是大逆不道,說想,皇上就送他去见先帝爷,那可怎么得了! 纳公爷一叠磕头,“奴才這就把人带出去,請主子息怒、請主子息怒……”然后拽闺女,“姑娘,還不醒醒神儿……谢恩……快谢恩啊!” 嘤鸣這才又磕一头,却行退出了正殿。 到了外头,她阿玛直叹气,“ 你這是干嘛呢,捅那灰窝子,不怕火星儿燎了袍子?” 嘤鸣說沒什么,“我干什么我自己明白。阿玛您回去吧。”說罢拽過松格就往围房去了。 纳公爷在身后喊,嘱咐松格劝着点儿,松格心想她主子主意大着呢,她也劝不住啊。 “万岁爷沒劈了您?”松格真诚地打探。 嘤鸣苦笑道:“你当他不想?万岁爷的心眼子只有针鼻儿那么大。我原以为他把印拿走是为了吓唬我,看来不是的,他是真想要我的脑袋。” 松格唉声叹气,“您往后的日子,怕還不如皇后娘娘呢。” 可不么,嘤鸣泄气地想,那主儿手黑心也黑,为了活下去,她也只能奋起反抗了。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其灵若何 1個;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kd 1個;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manda、?flora 2個;柠檬草的味道、卧云乡、倾儿1115、pulslan、不雨亦潇潇、三宝、阿必必酱、琥珀定志 1個;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miao 40瓶;井不二 34瓶;拿個梨吃 26瓶;旧时光、639314、心跳、cat、刘、ade、娜娜、25542028、放松压力 20瓶;一颗大头菜 15瓶;波斯猫、17536583、欣宜 、distance°、灵犀807、小何同学~、sallyliao、九妈、周周、如是我问、xiao、窸凳槊 10瓶;nana 7瓶;夜凉如水 6瓶;岁岁年年人相伴、pig、凰烬、悦悦 5瓶;connie56789、美味趣满果 4瓶;asadday、5247475、身骑白马走三关、暗夜暗香 3瓶;宁宁、楚少婉 2瓶;小甜甜~、凡欣、丁丁、23325371、33634719、黎楣、lyh、万能主妇、妞妈、胭脂红铝色淀、啃公主的毒苹果、源源妈妈、24656016、23166994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