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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5)

作者:未知
寿康宫裡的一株西府海棠是前朝留下的, 至今有两百余年了。四五月裡开得薰灼鼎盛,這会子花才谢,花瓣脱落的地方结出了芝麻大的小果子。有时候這些稚嫩的果子长得不结实,一阵风吹過, 会吹落下一大片。 贵太妃站在树底下看,两百年的老株了,生得足有一丈多高。顶上枝叶密密匝匝的, 能给這院落遮出很大一片幽凉。 管事的太监在宫门上行礼,深深打一千儿說:“贵主儿来了?给贵主儿請安。” 春贵妃从门上进来,看见贵太妃就笑了,上前扬起手绢蹲了個安, “姑爸今儿好兴致, 外头怪热的,站在這裡做什么?” 贵太妃笑了笑,“我来瞧瞧今年海棠收成怎么样, 上年冬天护得好, 又狠施了一回肥,总不能白操了這些心。”一面携她上殿裡去,边走边问, “上寿安宫請過安了?” 春贵妃道是,“太后只怕也要学老佛爷了, 如今是每月初一十五才受咱们晨昏定省, 再過两年岂不也要叫免么。” 贵太妃神情淡淡的, “老佛爷是真佛爷, 自打皇上亲政就图清净受用了。太后原是老佛爷娘家侄女儿,就同咱们一样,老佛爷的规矩她照原样儿学,总错不了的。”說着比手让她坐下,宫女敬了茶,她复又打听起贵妃内闱的事儿来,“你眼下和皇上怎么样?” 贵妃垂着眼,拿杯盖儿刮杯裡的茶叶,只說:“上回万岁爷上承乾宫来了一回,赏了不少东西,后来就再沒见過。” 贵太妃皱了皱眉,“沒翻牌子么?” 春贵妃是年轻小媳妇,自然不好意思這么直龙通說起房事,慢慢摇着头,脸上带着羞怯又无奈的笑,“這会子齐家姑娘不是管着膳牌嗎,听說几回都叫她搅了局。上回恭妃上我那儿去,說宁妃在屋裡砸东西,景仁宫如今怕沒几样齐全物件了。” 贵太妃听了牵唇一笑,“齐家姑娘要劫皇纲不成?皇上也不知是什么想头,把她摆在了那個位置。先头谁不在背地裡笑话,沒曾想最后愁煞的是三宫六院的妃嫔。她今儿领了皇后份例的银子,旨意虽沒下,上头的意思算是明明白白了。” 春贵妃犹豫了下,“姑爸怎么知道的?” 贵太妃哼笑了一声,“我在宫裡苦熬了二十年,這宫裡的人事儿哪能不通呢。宁妃是内务府富家的姑娘,栽在了齐嘤鸣的手上,富荣恨她恨得牙根儿痒痒。今儿领那一千两银子也是他经手的,他跟前养了多少太监,各宫都有他的人,西三所和寿三宫自然也有他的耳目。我這儿有件东西……”一头說,一头朝善嬷嬷使眼色。善嬷嬷是身边服侍的老人儿了,立即拍着手把人都遣了出去。 殿裡一时只剩她们姑侄,春贵妃被贵太妃唬得心惊胆战,“什么东西?” 贵太妃拿出一方帕子包裹的小物件来,一层层展开了手绢,才显露出裡头的东西,“這是富荣打发人送来的,你瞧瞧。” 春贵妃不明所以,只见那橄榄核做的小船精妙绝伦,接過来搁在掌心,笑道:“富荣倒有心,送這种小东西给主子取乐。” 谁知贵太妃摇头,“這种手艺,全大英找不出第二個人来,是钦工处海银台雕的东西。” 海银台的大名贵妃听過,起先是因他独一无二的烫样工艺,后来是因他和齐家二姑娘的婚事。毕竟叫皇帝截了胡,够他名噪一时的了。 贵妃又低头看了看,慢慢回過味儿来,“這东西究竟是哪儿得来的?” 贵太妃慢悠悠喝了口茶,“从头所殿裡摸来的,御前的人领了银子,富荣就派底下麻三跑了一趟。麻三是個撬门开锁的积年,也该是那丫头走背运,這种物件带进宫来,早晚要闯祸的。富荣原是想找着点儿由头好做文章,不想翻见了這個,可不是现成的话柄么。她這会儿還沒封后,皇上眼裡不揉沙子,要是抖落出去,說她念着旧相识,你猜皇上什么想头儿?” 贵妃沉默下来,要论私心,谁沒有私心?自己进宫就封了贵妃的位分,晋封又比人家早,齐家姑娘未必不拿她当眼中钉。多厉害的主儿啊,先是收拾了宁妃,怡嫔第二天也吃了挂落儿,整治完了她们,怕不来整治承乾宫? 她又看了敏贵太妃一眼,“依姑爸的意思……” 贵太妃倒也沒說什么,曼声道:“你是我娘家的孩子,我自然看顾你。如今东西到了咱们手上,拿不拿出来全看你自己。我不给你出主意,我是有了年纪的人,和你们年轻孩子不一样,脑子沒那么活了,也闹不清你们之间的恩怨。横竖你把這东西留着,兴许将来能派上用场也不一定。” 春贵妃站起来,向贵太妃蹲了蹲身,“多谢姑爸了,這事儿容我再琢磨琢磨吧。” 从寿康宫出来,贵妃就心不在焉的样子,到了永康左门上也不知道拐弯儿,身边宫女轻轻唤了她一声,她转头瞧人,满脸不明所以,“怎么了?” “咱们该往北边夹道去啦,再往前是乾清宫广场,后宫宫眷不让走的。” “噢。”贵妃說,仍旧低头琢磨,那小小的果核上突出的棱角顶着掌心,痛感清晰。 這么個好把柄在自己手裡抓着,白放着可惜了。后宫的品阶是有定员的,贵妃上头是皇贵妃,皇贵妃之上是皇后。如今宫裡沒有皇贵妃,数自己位分最高,可不日那座山要压在自己头上了,就冲齐嘤鸣进了养心殿,和万岁爷朝夕相处着,将来也不至于像先头娘娘似的命薄。 怎么办呢,她仰头看看天,天是潇潇的蓝,在梨白的伞面之外,蓝得像海子裡的水。扪心自问,进宫是好事儿嗎?其实不算是,不過是为家裡挣体面的事由,老辈儿裡出過一位贵妃,小辈儿裡再出一位,春吉裡家算得大英的贵妃窝儿了。人心啊,从来就不知道足意儿,原想着进来封個妃就罢了,贵妃也许是她接下来几十年勤勤恳恳奋斗的目标。可沒想到這回的起点高了,那么她又开始揣度,皇贵妃甚至是皇后的位分,对她来說究竟有多遥远呢? “珠珠,你說一個人心气儿太高,是好事儿還是坏事儿?” 珠珠笑了笑,“心气儿高也得分人,原就泥猪癞狗的出身,心气儿太高叫不自量力;可要是公侯府邸出来的,心气儿高就是有志气,谁叫人家原就是人上人。” 贵妃也笑了,朝北边的夹道望了眼,說成了,“回去吧。” 养心殿有個小太监叫扁担,专司御前坐更洒扫的差事,是珠珠的同乡,扁担见了珠珠一向很亲厚,珠珠也就开门见山了。 “不是多难的事儿,扔在齐姑娘走动過的地方就成。叫御前领头的那几個瞧见,交到万岁爷手上,后头就沒你什么事儿了。你的好处,贵主儿记在心裡呢。”一头說,一头悄悄给他塞了一锭银子,“你瞧……听說你兄弟也进宫听差了?可怜见儿的,贵主儿說一家子弟兄两個都进了宫,那得是多大的委屈啊!你兄弟這会子在弓箭处呢吧?那地方沒半点油水,苦熬也不過二两月银。贵主儿說了,只要你办成這事,回头想辙把他送到兆祥所去,月钱虽不见涨,可伺候下头小主儿娘家人进宫,怎么着也是個肥缺。” 扁担吓得脸发白,“您叫我来就是为這事儿?您可别坑我,那位是将来的主子娘娘,我有十個脑袋也不够折腾的。” 他要走,珠珠着急了,狠狠扽了一把說:“你既来了,也听了实情,還想抽身站干岸?咱们這些人的命多贱,你不是不知道,不過一甩手的事儿,可有什么难的!只要你把东西撂下,她能不能当上皇后還两說呢,你怕什么!眼下宫裡谁的位分最高?還不是咱们贵主儿!你伺候好了,能短了你的富贵么?”說罢又换了一张脸子,腻上来在他颊上嘬了一口,“好人儿,助了贵主儿,咱们的出息就大了。你要是犯糊涂,连累了你兄弟,到时候哭可找不着坟头。裡头利害,你再琢磨琢磨?” 扁担蔫头耷脑的,那一口香吻也沒能让他振作精神。珠珠强行把核舟塞进了他手裡,复又恫吓了一番,“這东西可见不得光,在你手裡就是你偷的。你要是聪明,就照我說的做,要不你就死去吧!”說完风风火火一转身,大辫子甩起来老高,啪地抽打在扁担的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 扁担哭丧着脸,低头看了看手裡的物件,這回沒上贼船也给按头当了强盗,和谁哭去?這事儿不能告诉别人,两头都惹不起。他垂头丧气回了养心殿,看着晚膳的时候嘤姑娘搬着银盘进来,又搬着银盘出去,他悄悄挨进明间,趁站班儿的人不备,抛在了西暖阁的槛外。 沒多会儿小富打那儿過,他眼尖,一下子就发现了,拾起来嘿了声,“這是谁的玩意儿?”仔细看看雕工,不是凡品,料着必定是主子的东西,也沒多问,举步就往裡头去了。 结果核舟被送到皇帝手裡,皇帝寒着脸看了半天,问先头有谁经過了那裡。门上太监回话,只有嘤姑娘。 德禄心裡打起鼓来,冲小富狠狠瞪了一眼,要是這会子主子不在,他非揍了那不开窍的牲口不可!不问是什么,闷头就往万岁爷跟前送?這回可好,东西不是万岁爷的,還能是谁的? 小富委屈巴巴地眨着眼,觉得自己很倒霉。這种玩意儿万岁爷不是沒有,内库裡头收藏了不少稀奇的东西,万岁爷毕竟是年轻帝王,平时也喜歡那些精巧的物件。這回他拾着了,真是沒作第二人想,才一气儿送进来,谁知捅了马蜂窝,万岁爷這会儿的脸真是阴沉得吓人,小富站在那裡,连站都快站不直了,人躬成了一只虾。不时朝上看一眼,万岁爷越是不說话,他就越觉得自己這回闯了大祸,過会子该上菜市口去了。 那枚橄榄核就在眼前放着,這玩意儿她是打哪儿来的?皇帝只觉五脏六腑都撕扯起来,如今愈发确定不该让這种许過人家的女人进宫来了。少女情怀,最讲究先来后到,自己在她心裡到底是個面目模糊的,操控着皇权阻断她姻缘的恶人。 搁在御案上的双手缓缓握紧,皇帝觉得自己的一腔深情喂了狗。虽說他有时候下不来面子,总对她恶声恶气,可她难道是木头人嗎,就半点也感觉不到他对她的好? 一种被愚弄、被践踏的感觉在他心裡盘桓,他不恼别的,恼的是她竟到现在還带着别人送她的东西!她在和他說话,对他笑的时候,怀裡揣着对海银台的眷恋,拿他当什么了?需要虚情假意敷衍的傻子?对她越来越宽宥的蠢皇帝么? “万岁爷……”德禄犹豫着說,“奴才看嘤姑娘不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 皇帝的视线冷得像冰棱,“朕看她就十分不知轻重。這核舟不是她随身携带,怎么会掉在养心殿?你去军机处传纳辛进来,让他把他那個顽愚欠教的闺女领回家去吧。” 這下子御前的人都不敢动弹了,知道万岁爷受了大委屈,要现开发嘤姑娘。可是這种一出事儿就找丈人爹告状的行径,不是帝王所为啊,德禄垂着袖子說:“主子爷您息怒,万一裡头有什么误会,您一气儿把姑娘撵出去,明儿她就嫁人了,那……” 明儿就嫁人?這也太快了吧!皇帝皱着眉头看這個扎他心窝的狗奴才,咬着牙道:“她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胳膊肘往外拐?” 德禄忙說沒有,“奴才哪儿是往姑娘那头拐,奴才是心疼您呀!都知道纳公爷家姑娘进宫是为什么来的,這会子忽然发回家去,别人免不得要猜疑,到时候折损了鄂奇裡氏的面子事小,折损了万岁爷的面子事大。况且您還沒查明缘由,万一冤枉了姑娘怎么办?纳公爷這人您是知道的,三棒槌捶不出句敞亮话来,說让带走,他二话不說就把人带走。這么好的姑娘,上外头去一眨眼就叫人抢了,這么着岂不伤了太皇太后和太后的心么。” 皇帝先前一时冲动,沒想那么多,眼下虽气闷不已,倒也慢慢平静下来。可是看看這核舟,一看又火冒三丈,龙椅上也坐不住了,起身在屋子裡转圈儿。 他這会儿的心情,有谁能明白呢,宫裡的嫔妃对他来說都是糟粕,后来来了個齐嘤鸣,似乎勉强能配得上他。可她是属驴的,一條道儿走到黑,明知进了宫就不能回头,为什么還要惦记别人? 德禄看皇帝闹心,他也跟着闹心,回身对小富說:“别杵着了,上外头盘查去,看看今儿有谁在西暖阁前转悠過。” 小富领了命,忙却行退了出去。作为主子的好奴才,三庆献计献策,說越性儿把姑娘叫来吧,“当面锣对面鼓的,问個明白。” 皇帝却一哂,“她這么刁钻的人,要是死不认账,也不能把她怎么样。她不是喜歡海银台嗎,武英殿這会儿在修缮,找個由头,打发她上后边敬思殿书局,替朕找《本草纲目拾遗》去。” 德禄不明白他的意思,“主子這是要让姑娘和海大人见面?” 皇帝脸上看不出喜怒来,一字一句道:“有什么话,让他们一气儿說完。朕也不是個认死理的人,牛不喝水强按头,何苦来!他们要是真的好,那朕就成全他们,回头去禀明太皇太后,放她出宫。”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果仁、sonia220 1個;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凡欣 5個;ariesliu 4個;独活v、小亚子、倾儿1115 2個;唇唇欲动、25542028、迷迭、尼古拉斯腿毛鸡、酒窝、侧帽饮水、pig、過往烟云dh、tyjl、26248560、妞妈、jing、36739234、11181748、ee49333、南衣nn、大脸猫、秀玲 1個;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养乐多、简爱、yunyun 30瓶;艾微?、橄榄树、哎哆哆 20瓶;17954554 13瓶;兔妈、爱弘、月牙rose、山牙子的g65 10瓶;7831496 7瓶;小亚子、修渔海浪 6瓶;呆子、哼哈、林中的小狮子、书海无牙、吸血小猪啦、007、梅妹妹妹、林碳盘不需要碳碗、dizhu 5瓶;云中眠 4瓶;22711941 3瓶;宝木草西央、呱呱妈要瘦、amy、小飞鱼2004、鲜芋奶茶鸭、叶 2瓶;鱼米骐、在路上的汤圆、19579251、33634719、sherry、千秋要君一言、仙仙小郡王、喜歡蔷薇的老虎、takayama1102、既闲且驰、28653819、woonky、看看、要么忍要么狠要么滚吧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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