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2) 作者:未知 他自然等不来她的回答, 同上回不一样,上回她還能够着他的肩,喋喋不休和他讲一些为人处世的大道理。這回夜阑人静,舱裡也昏暗,他有一程子沒和她說话, 她就睡迷了。 她睡着的样子, 有种极其可爱的况味。皇帝让她侧躺下来, 枕在他的腿上,她仰面朝上,五官灵巧一览无余。那纤长浓丽的眼睫,挺翘的鼻子,還有嫣红的脸颊,无一处不是他满意, 无一处不惹他怜爱。 多像個孩子, 以往她在御前混日子,因着尊卑有别, 她很少有仰脸看他的时候。很长一段時間,他对她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她才进慈宁宫那天, 当时匆匆一瞥, 那一瞥并沒有给他带来惊艳的感觉, 她不是那种一下子就能吸了人魂儿的姑娘,她是第二眼美人。然后渐渐地越看越顺眼, 越看越熨帖, 熨帖到骨头缝儿裡, 病灶就从那個地方生长出来,藤蔓一样缠裹住他。以至于后来见了无论哪张脸,都下意识拿来和她作比较,可惜沒有一张脸能赛過她。并不是别人的脸不美,只是因为不入他的眼,只有她,才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她吃醉了酒,鼻息咻咻,像只小兽。蓬顶上料丝灯泻得廊檐前一地光瀑,晕染了她的眉眼。他看见她眼睫轻颤,大概正做什么激烈的梦,眉心蹙起来,似乎有些无奈的模样。 皇帝抿唇轻笑,不敢去触她的眼睫,抬起一根手指,隔空描绘她的轮廓。她的脸颊還有稚嫩之气,从侧面看上去团团的,不如正面瞧着那么清冷坚定。他像得着了一個新玩意儿,颠来倒去地打量,不断有新的发现。原来她的唇形也生得极好,饱满又玲珑,五官拆分开处处无可挑剔,合起来又有什么道理不好看呢! 這是個巨大的诱惑,他的手有强烈的意愿,想冲破矜持的桎梏,想去试试那种触感。他犹豫了很久,五指握了松松了又握,最后抬起来,落下去,落在那莹然的红唇上。 指腹轻轻游移,這么做其实有些不君子,她要是醒着,八成会大叫“您摸我嘴干什么”。其实她真是個不解风情的女人,就像這镯子,她怎么能相信是老佛爷送的呢,明明应该知道是他的手笔啊!横竖心很累,他怨怼地在她脸颊上掐了一下,這一掐忽然有了新发现,他把两只手按在她脸上高高兴兴一通揉搓,全然不管她会不会醒過来,醒了更好,好陪他說說话。 這么一番折腾,她果然被揉醒了,睁开惺忪的眼,不认识他似的,口齿不清地大呼小叫着:“我要把你的爪子剁了!” 皇帝怔了怔,知道那個吃醉了酒百无禁忌的灵魂回来了。通常這种情况下讲道理是沒有用的,只有比她更混账,才能彻底制服她。 “你躺在哪儿呢?躺在朕身上了!朕要把你的脑袋拧下来,眼睛抠下来,看你還睡!” 她气得呼呼喘,這船舱的横档太窄了,她躺下正好一個身子的宽度,沒有地方供她借力。她想撑起来,几回都沒成功,勾起身子又砸下来,勾起身子又砸下来,气恼得大喊:“你這妖僧,施了什么法术,放我出去,我要和我儿子团聚!”在皇帝疑心她白娘娘上身时,她如陨石一样砸下来,轰然砸进了他腿心。 皇帝只觉一阵牙酸般的痛,然后那痛楚从一点扩散开,痛得他冷汗直流。他一面吸气一面咬牙,“你這個傻子!” 她浑浑噩噩還不忘還嘴,“你才是傻子……傻得流油……” 他知道和喝醉的人沒什么可计较的,但還是忍不住呵斥:“你好大的胆子,弄痛朕了,江山社稷会断送在你手上的!”可是那個危险的脑袋,他竟沒有想過要把她搬开。他只知道搬开了就得强迫她站起来,她现在的样子,哪裡還站得稳! 人品好不好,醉酒的时候最能够体现。嘤鸣是個脑子灌满浆糊,仍旧很有担当的人,听說弄疼了他,她就想作出弥补,“哪裡疼啊?我给你呼呼……”她挠了挠头皮冥思苦想,然后从他胸前往下摸,一直摸到了下三路。 皇帝发出一声低吟,虽然這声低吟很不合时宜,但他确实忍不住,只觉毛孔洞开,要被這二五眼整治死了。 “别……”他說,往后仰了仰,“你别乱来。” 這一仰,被她发现了病根儿,顿时万分愧疚,喃喃說:“我的脑袋這么厉害……都肿了?” 于是又摸又揉還带吹,皇帝已经慌得不知怎么办才好了。那久旷的去处被她调动起前所未有的热情来,他气息紊乱,面红耳赤,這是帝王生涯多年从未遇见過的变故,他沒有经验,慌不择路。 其实应当阻止的,可是他沒有,他可耻地享受着這种迷乱又震撼的欲望,甚至感到激情澎湃。這個女人他好喜歡,且不久之后就要当他的皇后了,就算有些亲密的举动也沒什么,横竖他会负责的。她的手压在上头,他压住了她的手。她不明所以,抬起一双醉眼看他,以为他疼得厉害,撅起嘴唇,隔着衣料又吹了两口。 這么下去,别不是要在這裡幸了她吧!贼心一旦滋长,他就开始有计划地寻找能够容两人躺下的地方。身后船舱两掖有坐板,中间船腹空荡荡,虽然條件艰苦了些,但也充满野趣不是嗎?只是這么做,会不会卑鄙了些?他又开始犹豫,拢住她脊背的手,在那纤细的柳腰处慢慢游移,她每次看向他,他都有种罪恶感,仿佛在诱骗无知的孩子,虽然她觉得自己是白娘娘。 “你知道我是谁么?”皇帝艰难地问。 她的回答坚定如一,“法海。” 皇帝觉得脑瓜子疼,“法海是和尚,和尚沒有头发,我有。”他牵起垂落的发丝冲她摇了摇,“所以我不是法海,我是许仙。” 她眨了眨眼,开始消化這個問題,在她的印象裡,许仙不应该是這個样子。 但皇帝兴致很高昂,他孜孜不倦诱哄着:“你不是要找儿子嗎,儿子在朕這裡,朕……给你好不好?” 本以为她会說好的,真的以为她会說好,谁知她哭起来,连喊带叫:“姐夫,我终于找到你了,我是小青啊!”皇帝的一腔热情被兜头一盆冷水浇灭了,怅然看着天上孤月,欲哭无泪。 “你是故意的吧?”他自言自语,“齐嘤鸣,你真是坏到骨子裡了,朕从未见過比你更狡诈的女人!” 她的脸颊在他腿根上又滚了两下,沒有搭理他,不久之后鼾声复起。皇帝重重叹息,受折磨的只有他一個人,她的梦裡一定充满了昆仑仙草和阵阵药香。 突然砰地一声,有一线光点直冲云霄,然后在高空炸开绚烂的花,一片片,一丛丛,此起彼伏,把湖面都照亮了。這是万寿节为庆祝皇上寿诞的礼花,皇帝不由怅然,皇祖母她们好兴致啊,就算他不在,她们歌照唱舞照跳,半点也沒有耽误行乐。 他推了腿上的人两把,“皇后,起来看烟花。” 他的皇后忙着睡大头觉,根本沒空理会他,這個万寿节,真是過得刺激又凄凉啊! 当然太皇太后沒有完全忘记他们,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還是打发德禄来接他们了,毕竟湖上湿气大,万一受了寒就不好了。 德禄行事可說非常缜密了,這种情况下直愣愣冲上船是不要脑袋的行为,他让撑船的扑腾出大动静来,把水面拍打得哗哗作响,磨蹭了很久才慢慢把船靠過去,压着嗓子喊:“万岁爷……万岁爷……奴才来接您和娘娘啦。” 皇帝心裡憋着气,沒有应他,德禄又唤了两声,還是不见裡头有动静,倒慌起来。忙跳上船来看,打眼见万岁爷呆呆坐着,嘤姑娘枕着他的大腿正睡得香甜,這和设想的不太一样啊,德禄瞧瞧边上侧倒的酒壶,迟疑着问:“主子,娘娘又喝醉了?” 皇帝低下头,照例推了她两下,“小青,咱们可以上岸了。” 她咕哝两句,环住了他的腰。 德禄见状也不言声了,接過篙子,把船撑到了太朴轩。万岁爷真是天生神力,也不知哪裡那么好的技巧,沒有假他人之手,亲自把嘤姑娘抱进了园子裡。太皇太后她们在前头等着,万岁爷为了不叫姑娘的丑样子落了人眼,损了将来的威仪,从墙根儿下绕到后边,安顿好了姑娘才上前头来见老佛爷。 “才刚撑船的太监落水了,嘤鸣受了惊吓,這会子休息下了。”皇帝仍是满身清华气象,因为跟前嫔妃众多,必须找個适当的借口,顾全大家的颜面。 太皇太后哦了声,“园裡的太监疏于管教,竟出了這样的岔子,怪道咱们等了那么久,也不见你们上船来。”一面說,一面上下打量他,最后把视线停留在他身前的褶皱上。 這种折痕可不是等闲能够形成的,瞧瞧,石青的缎子都快折成扇面了……太皇太后和太后囫囵一笑,心知肚明。 那些小主儿们呢,自然都不是傻子,這還有什么可說的,两個人在湖上飘了近两個时辰,多少事儿做不得!不過大家心裡明白就完了,谁還能计较不成? 恭妃說:“老佛爷,眼下万岁爷和嘤姑娘都回来了,您也可放心了。前头观澜榭上台子都搭起来了,今年专把收了山的老伶工請出来,叫他们伺候老佛爷、太后,并主子一段。万岁爷先头沒进膳,這会子就叫人预备起来,沒的空心儿时候长了,伤了脾胃。” 恭妃是嫔妃裡头资历最老的,当初和孝慧皇后前后脚进宫,后来又有了大阿哥,要是沒有春贵妃,她在后宫裡头当排首位。老人儿办事就是妥当,太皇太后笑着道好,“今儿是万寿节,出了小意外,好在有惊无险。可惜了嘤丫头,沒法子和咱们一块儿去……打发人好好伺候着,送了热热的膳食进去,仔细别叫她受了寒。” 在老太太的心思裡,姑娘头一回,该当好好歇着,养养身子才好。于是又特特儿嘱咐了松格伺候的事项,尤不放心,把大蛾子也一并留下了,才和太后他们慢悠悠出了太朴轩,往观澜榭去了。 帝王家的戏台子,自然搭得又大又精致,台上鲜花妆点,云门尽开,优伶在云层裡荡气回肠地唱着:“凝眸,一片清秋,望不见寒云远树峨媚秀”。唱到“楚天過雨,正波澄木落,秋容光净,谁驾冰轮”的时候,台下主儿们命太监宫女往台上扔钱,那一阵阵的钱雨,把伶人脚下都铺满了。 太皇太后也叫好,喜兴地抚掌說:“這几個伶工嗓子在家,唱得很好。” 皇帝颔首,他对戏文并不十分感兴趣,寥寥用了膳,便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這时候大阿哥和两位公主来了,跪在底下向上磕头,祝皇父万寿无疆。皇帝這才浮起一点笑意,虽对這些孩子不甚亲,但知道他们的血脉源自于他,那份骨子裡的亲情是割不断的。 阿哥和公主年纪都還小,需奶妈子抱着,皇帝传他们到跟前来,逐個摸了摸小脸。帝王家讲究抱孙不抱儿,再喜歡也不能放在膝头子上,這样摸摸脸颊,已经是最大的亲近了。 恭妃原還担心自己的儿子不招待见,大阿哥来时她心裡就七上八下。如今见主子温和,她登时喜出了两眼泪花,怂恿着孩子說:“大阿哥,叫阿玛,叫阿玛呀!” 可是大阿哥才刚开始学语,這孩子什么都比别人晚些個,两位公主能說完整的一段话时,他還在两個字两個字往外蹦。 恭妃很尴尬,小心翼翼觑了觑皇帝的面色,皇帝倒如常,“贵人语迟,别难为孩子了。” 太后见着孙辈的很高兴,招孩子来赏糕饼吃,這时妃嫔们开始向皇帝敬献寿礼,各式各样或精美或昂贵的物件,开杂货铺似的摆满了面前的长桌。 皇帝神思游移,想起那個喝醉的人,好像并未对他的生日有任何表示。自己昨儿倒送了她两只镯子,這么一想,過生日的倒像是她,不是自己。 太皇太后瞧了皇帝一眼,料他這会子在牵挂嘤鸣吧,便道:“今儿是你的喜日子,咱们也沾了你的光,听曲儿取乐,怕要热闹到半夜去。我知道你不爱這种场合,倘或坐不住,只管忙你的事儿去,咱们人多,你不必在跟前。” 皇帝心裡当然想走,但自己的寿宴上中途离席,实在不合规矩,便含笑說不,“孙儿今日不理政,难得有机会陪皇祖母和皇额涅听戏,祖母和额涅愿意听到什么时候,朕就陪到什么时候。” 所以礼数上是足了,但耐心也确实很经受考验。皇帝听着那咿咿呀呀的唱词,听得久了,只觉耳膜鼓噪,当当的锣声叫他头皮发麻。 幸好嘤鸣醉了,不用陪着一块儿听戏。远处观澜榭传来隐约的乐声,松格和蛾子一人搬了一张睡榻躺在前厅的花窗前。窗户开了细细的缝儿,外头清风流转,室内十分凉爽,真是個适宜高枕安眠的好日子。 這一睡,便到了早上。 园子裡的鸟鸣远比宫裡多,天才蒙蒙亮的时候,不知是什么鸟儿,在窗前的枝桠上叫得婉转又响亮。嘤鸣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窗户纸上晕染出薄薄的蓝,她撑身坐起来,只觉头疼得厉害,扶着脑袋叫松格,“给我倒杯水来。” 松格和蛾子都进来了,蛾子笑着說:“姑娘醒得這么早?园子裡不像宫裡时候定得严,您昨儿吃醉了,今早再睡会子也不要紧的。” 嘤鸣摇摇头,她喝醉了就断片儿,昨晚上那壶酒可把她害苦了,便笑着說:“果子酒好喝,我贪杯了,沒曾想后劲儿那么大,我這会儿還晕呢。” 松格绞了手巾来给她擦脸,问:“主子,您還记得昨晚的事儿嗎?” 毕竟孤男寡女独处了那么久,其实大家都很好奇,趁着沒有第四個人在,松格和蛾子虎视眈眈盯着她,把嘤鸣盯得一头雾水。 “怎么了?”她有点儿慌,“我是不是干了什么出格的事儿?” 松格說沒有,“您上岸的时候睡得叫都叫不醒,是万岁爷把您抱回来的。” 她半张着嘴,感到不可思议,“醉得這模样了?”越想越心虚,“那我失仪的样子,老佛爷和太后,還有那些小主儿们都瞧见了?” 蛾子說這個倒沒有,“姑娘别担心,你至多是御前失仪罢了,别人都沒瞧见。” 嘤鸣怔了半天,开始回忆自己在御前有多失仪。恍惚间想起了许仙和小青,她觉得不大妙,抬起手,绝望地捧住了脸。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倾儿1115、sonia220 1個;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土地公公 5個;ariesliu、柠檬草的味道 2個;楚汐、呆迪刀本刀、36414089、19430677、takayama1102、33634719、既遇、悠然自怡、tataletter、妞妈、可爱多、瑤山、毕绍欣 helena、ee49333、23672166 1個;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有风南来 28瓶;21846841 20瓶;滚滚牌芝麻汤团、嘎、西北、19596283、安静的陈夏天、咕咚、李晓莫、hellenwoo、零度葡萄酒 10瓶;36414089 9瓶;qzuser、噫、吸血小猪啦、小狐狸二毛 5瓶;牛奶喝咖啡 3瓶;葡萄皮子、静、木又寸、小亚子、adanxq、坐看云起时、呱呱妈要瘦 2瓶;不爱吃香菜、云儿飘、看看、酒窝、xy、林碳盘不需要碳碗、leyismile、凡欣、九树、宝木草西央、千秋要君一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