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九章 你试我探 作者:Loeva 罗明敏发了话,柳东行犹豫了一下,便不再拒绝了。他深知好友为人,绝不会仅仅因为好奇便干涉他的决定。而且罗明敏新任康城通政分司知事,又随康国公朱景深同船南下,不用說也知道他必然同时肩负着监视的任务,他开這個口,必有他的用意在。柳东行本身就是半個通政司人,自然从善如流。 他就這样来到了久别多时的朱景深面前。 朱景深如今已经位列国公,虽然這不是個宗室爵位,但地位還是相当高的。柳东行客客气气地依礼拜见了他,朱景深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十分谦逊地亲自扶了他起身,心裡却感到了几分苦涩。 数月不见,柳东行看上去精神好了许多,面色红润,身姿挺拔,英气勃勃,穿着非常合身、做工也非常精良的衣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胡子修得整整齐齐。与上次见面时一表人材却犹带几分青涩与阴郁的黑瘦青年相比,现在的柳东行眉眼间透着开朗与坚毅,显然……心情愉快,身体也被照顾得很好,只是简简单单地在那儿一站,身上便隐隐透出威势来。即使是不喜歡他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他十分出色。 朱景深努力不去想将柳东行照顾得這么好的人是谁,又或者這么出色的人的妻子对夫婿会抱有何等想法,他只是努力压下心中的酸涩,尽可能亲切地笑着,用无可挑剔的礼仪与柳东行寒暄,话裡话外,偶尔插进几句带有奉承意味的夸赞之语。 他不是小孩子了,怎会不清楚自己此行有多艰难?王府裡的那群旧人,连无视他這個少主另起炉灶又打着他的旗号谋反的事都敢做,又怎会乖乖听从他的话交出半生经营下的财富权势?朝廷要利用他去压制這些旧人,瓦解康王府曾经的势力,而他,也需要利用朝廷去压制昔日的奴仆,保护自己。柳东行,便是他要争取的第一個助力。 虽然這么做让他觉得十分不甘心,但一個侥幸的想法却时时在他心中冒头。当初他暗中联络东平王府与郑王府的人,在密会的现场被朝廷的密探抓了個正着,本以为是必死无疑的,而接下来数月的软禁也证明了這一点。他心中不知是应该后悔還是忿恨,但也隐隐盼着别人来救他,可惜沒多久便传来消息,王府的旧仆另奉朱嘉逸为少主,那才是对他最大的打击。他心中万念俱灰,几乎等不及朝廷下旨,便想自行了断了,只是一直沒下得了决心。不料峰回路转,随着郑王兵败身死,皇帝与太子反而放過了他,還让他回康城来收拾残局。他对提出這個建议的人无比感激,打听過后才发现,最有可能是真正提议者的,居然是康南驻将柳东行。他与柳东行从无交情,甚至可以說還有点矛盾,后者会提出這個建议,会不会是受到妻子的影响呢?如果顾文怡到今天還愿意拉他一把,那或许意味着,她对他已经不再怨恨了? 這個念头让朱景深重新燃起了希望。什么王府基业,什么祖宗荣耀,此时此刻都是虚的,最重要的是他能活下去,能将他這一支的血脉传承下去,不要让祖宗父母在天之灵被冠上逆谋的罪名。为了达到這個目的,一点让步又算什么?一点牺牲又算什么?在他绝望的时候,谁也沒伸出手,如今终于有人拉他一把了,這份恩情他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 从前那点小心思早已埋藏在心底深处,朱景深知道自己对柳东行仍旧怀有几分妒意,但也仅此而已。他知道顾文怡对自己的夫婿一心一意,他不会再犯曾经犯過的错误了。面对绝望中唯一一個向他伸出援手的人,他愿意竭尽全力去保护她的平安喜乐。 柳东行察觉到朱景深看向自己的目光有些复杂,既带着几分忌惮,又有些讨好,当中還夹杂着一两分感激。莫非他听說了,是自己与胡金全提出保全康王府的提议的?柳东行有些不以为然,当初若不是为了战局着想,也为了迁就妻子保全秦云妮的愿望,他是不会费這個事的。不過事后看来,這個做法利大于弊,而且对于他自己、罗明敏以及胡金全三人的仕途都颇有好处。只要朱景深知趣些,照朝廷的意思妥当善后,事情就圆满了。 不過朱景深說的都是什么话?表面上听起来似乎都是再寻常不過的寒暄,但那中间的奉承话是怎么回事?柳东行有些啼笑皆非,這個在京城出了名胡作非为的大顽童,居然也学会了奉承讨好嗎?做得還挺熟练的,他被软禁在京城的那几個月,都经历了什么呀?人的变化還真是大。 虽然心中生出了几分同情,但柳东行并不愿意陪朱景深在這裡继续礼尚往来,他還记得来之前罗明敏說過的话呢。朱景深瞧着似乎挺安分的,为何通政司想知道他要耍什么花样呢?莫非他的安分只是假象? 柳东行尝试着转移了话题:“国公爷不必再谢末将了,当初末将夫妻雇用国公爷的旧仆时,并不清楚他们的来历,只是想要给家裡添补熟练的人手,事后得知,也觉得十分巧合。他们都是能干的仆人,给末将家裡帮了大忙呢,只是他们终究是国公爷的人,能够重新侍奉旧主,末将夫妻也为此高兴。” 朱景深窒了窒,笑道:“不管怎么說,你们救了他们,也……也帮了我的大忙。我心裡清楚,绝不会忘记你们這份好意的。” 柳东行眨了眨眼,不想接他這個话头,便转而旁敲侧击起自己感兴趣的事:“听說国公爷要带他们回京城国公府去?這样也好,从前在京城时,末将就曾听說国公爷府上人手不足……不過国公爷是打算将原本王府的人都带回去么?”都带走,人就太多了,而且谁也不能担保当中会不会還有心怀不轨之人,又或是有人保留实力,回京后助康国公办些什么不好的事。 朱景深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了几分:“恐怕沒法带走所有人——他们当中有很多已经在城裡扎根几代了,若只带走一两個,未免害他们骨肉分离,若是全家带走,我又无力安置。且他们在本地也各有家业,只能问问都有谁還愿意侍候我這個旧主人,愿意走的才带回京城去罢了。” “国公爷考虑得周到,只是……”柳东行看了他一眼,“不跟着走的旧仆,您又打算如何安置呢?无论如何,他们到底是王府出来的,总不能由得他们自生自灭吧?” 這已经算是问到正事上了,不可随便拿话混過去。朱景深心知事关重大,忙直起了身子,郑重答道:“自然不能這么做。他们怎么說也是侍候過我已故的父王与母妃的,都是几代的老人了,原是我不忍分离骨肉,才不带他们回京,却也不能不念主仆情份,害得他们流离失所。只是我年轻,也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妥不妥当,還請柳将军帮我参详参详。” 柳东行挑了挑眉:“請问国公爷……打算怎么做?” “多年前已经有些人被放出府去了,剩下的,也当通告官府,取消他们的奴籍,让他们转为良民。”朱景深回望柳东行,“每家都发一笔遣散银子,曾任大管事的,又或是父王母妃身边有头脸的旧人,再每人加赏十亩水田,若是担心出府后,他们家中子弟无法营生,也尽可以前来找我。我在京城裡也认得几户大商家,請他们念在旧日情份上,多雇几個人手,应该是不成問題的。” 柳东行微微一笑:“国公爷实在是宽仁大方,只是从前在王爷王妃跟前侍候的旧人数量可不少,要给他们每人都分上十亩水田,這可不是小数目,听說王府過去的田产大都在数年前变卖了,国公爷哪裡還有足够的田产赏赐旧人?” “母妃的嫁妆裡头……還有几处田产。”朱景深慢慢地道,“有些是在附近州县,也有些离得远些,苏东那边的,归海西边的,也有泰城附近的,或是南海一带的。我找人问過了,都是不错的田地,只是這几年沒顾得上打理,恐怕都荒废了。与其抛荒,倒不如赏了几個忠仆,也好叫他们心裡记得母妃的恩典。” 康王妃的嫁妆单子早在几年前就报到宫裡去了,哪裡還有這么多田产?柳东行心知肚明,這些应该全都是朱景深隐藏起来的康王府产业,他愿意拿出来,自己又何必拆穿?而且用這种办法变相将王府旧人分拆迁走,也算是合了自己先前与胡金全商讨定下的对策了。柳东行微微一笑,用一种颇为欣赏的目光再看了朱景深一眼,心中暗暗称许。 不管這少年曾经多么荒唐,至少他现在不是個糊涂人。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柳东行稍稍放松下来,脸上也开始露出笑意:“国公爷真是個孝子,想必王府的旧仆们也会感念您的仁慈的。” 朱景深抓紧机会问:“若是……当中有人不知好歹,将军可愿意助我說服一二?” 柳东行微笑:“末将是军中人,不好干涉宗室内务。”见朱景深神色一黯,又补充道,“倘若真有人不识好歹,国公爷只管教训就是,您是主,他是仆,上下尊卑总是要分清的。若是那人当真冥顽不灵,不是還有官府么?” 朱景深眼中闪過一丝惊喜:“将军說得是。”顿了顿,“這两天时常有人来找我叙旧,求我不要這么做,我還当自己的想法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呢。将军既然也說好,那我就放心了。” 柳东行心中一动,有些明白他的意思:“国公爷用心良苦,该明白的人总会明白的。” 朱景深松了口气,低下头想了想,方才重新抬起头道:“柳将军,以前我年纪小,不懂事,有些得罪的地方,如今已经知道错了,還請您不要见怪,若是……若是您不介意,可否……可否替我向尊夫人道個歉?請她……原谅我少不更事,行事胡闹吧……” 柳东行神色一变,坐正了身体,抬眼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