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這是我存在的意义。”
冰层下果然掩盖着很多秘密。
所有人都以为纪深是那远古的冰山,但其实埋在那深层的,是温泉水。
是滚烫又热烈的。
喻眠很难去描述自己现在的心情,她能感觉到的是,纪深可能远比她现在感受到的還喜歡她。
此时此刻,她也不想把那些事情全部知晓。
她的大脑无法一下子承受那么多的信息,大概在這段感情裡,她還需要慢慢去感知,感知更多的东西。
不管是纪深喜歡她的,還是她喜歡纪深的。
到了墓园以后,喻眠带纪深過去孙星澜的墓碑那边,前面都還是上次喻眠来的时候买的那束花。
除了喻眠,竟然沒有另外的人来看她。
分明她的家裡人是知道她的墓碑在哪裡,可沒有一個家人来看她。
喻眠也是在知道真相以后才意识到——
为什么孙星澜分明不是江成人,但她的墓碑却在江成。
很久之前,她恍惚记得,孙星澜跟她說過一句,如果以后她死了,就不要埋了,最好是可以洒到大海裡去,但喻眠做不了這件事。
当时也是她家裡人一起选的地址,那会儿喻眠也沒有意识到問題所在,沒有意识到她的父母、她的家人,甚至在孙星澜過世以后,都沒有打算让她回家。
或许,那個地方对孙星澜来說根本不是家。
她蹲下,把那一束拿起来,随后又给孙星澜换了一束新的。
喻眠刚刚摆好,身边的那双手也落下。
刚才买花的时候,纪深也买了一束,本来喻眠想打算一起付钱的,但纪深說,如果两個人是用各自的名义分开送,就分开自己给钱。
纪深說,第一次来见她的朋友,总要带点东西的,总不能空手就来。
他蹲下,把旁边的灰尘出擦了擦。
喻眠看着墓碑,突然說:“我之前也有想過要不要回南溪,但现在觉得要是回去了,以后她就是一個人了。”
而且她的职业规划,的确围绕江成的。
“嗯,在這裡也挺好的。”纪深說。
“那你呢,有過回南溪的打算嗎?”
“沒有。”纪深起身,手放进兜裡,“其实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但你家不是在南溪?”
纪深笑了一声,垂眸過来看着她,恰好一阵风吹過来,把他的衬衫撩起来一個角,像极了以前校服衣角被风吹动的瞬间。
他缓缓开口——
“家只是一個概念。”
“重要的是和谁,她在哪儿,家就在哪儿。”
虽然纪深說的是“她”,虽然他未曾提她的名字,但這一刻她却清晰地感觉到了,感觉到纪深說的那些话裡的重量。
感觉到這個人好像真的打算一直陪着她。
他们站在孙星澜的墓碑前安静地看了很久,喻眠的思绪回到以前的某些时刻,她每次来的时候都会想,如果星澜還在的话,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星澜的意思,是闪亮的星。
抬头看天空的时候,群星闪耀之时,某颗星星不再闪烁了,虽然天上那不计其数的星星依旧還在。
孙星澜大概觉得,在這個世界上有這么多星,即便她不再闪烁了也无所谓,但其实有人记得的,有人永远记得她的存在和沉浸闪烁的位置。
過了许久,喻眠突然开口:“我也喝了多肉葡萄,也觉得沒有奶盖的更好喝。”
纪深站在她旁边,倏然回眸,看着她。
喻眠的长发被风吹起,连带着风钻进衣袖,把袖子都吹得鼓鼓的,她敛着眸,声音很轻。
一如平日所听到的那么平静,让人觉得清淡的平静。
有人說過。
纪深,你应该喜歡一個带刺的红玫瑰吧,两個人硬碰硬,只有那样的刺才会让你清醒。
可他的眼裡却只有在那路边,匆匆一眼都可以略過的,沒有刺、沒有鲜艳的色彩,只是一朵很寡淡的花。
他见過再多的花,去過再多的地方。
也只爱這一朵别人眼中過于清淡的花。
爱一個像白开水一样的人又怎么样呢,他能懂她的温柔。
纪深的手揣进兜裡,微微仰了一下头,夏季的微风带来一丝清凉和夏天的味道,他感觉到那风吹到脸上,一身很轻很轻,似乎听不见的笑。
他姿态慵懒随意地站在喻眠身侧,却也是认真听着她的话。
“看到你的微博內容。”喻眠的声音很轻,“我觉得你也不用逼着自己去喜歡有奶盖的,既然喜歡沒有奶盖的,就一直喝沒有奶盖的就好了。”
“以后你的份,只能我帮你喝了。”
“对了,那张原谅卡,我决定用掉,所以打算今天過来跟你說一下。”
她打算原谅自己了。
打算把身上的那些负担全部摘掉了。
喻眠轻轻叹了一口气,她本来想說什么,却沒有說出口,而是转头看向纪深。
“你說,要是星澜還在的时候,我能跟她說……”喻眠问,“還有很多好喝的沒有喝,好多好吃的沒有吃,好多地方沒有去,這样的话嗎?”
纪深敛眸,声音也很轻:“最好不要。”
喻眠虽然对抑郁這样的情绪不算很了解,但刚才想說的时候感觉有点奇怪,她想问问纪深,果然…
“這样不好嗎?”喻眠皱了皱眉,第六感感觉不适,但找不到原因,“可這分明是告诉她,人生還有很多美好的地方。”
“不好。”
纪深敛下眸,看了一下孙星澜的墓碑,他又說:“抑郁症這类精神疾病患者的内心世界跟心理健康的人是不一样的,他们自然也是很清楚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美好的,但他们感受不到。”
他们不是自己主观意识上想生病的,只是這样的病缠上了他们。
分明…
分明他们自己也知道這個世界是美好的。
“他们其实并沒有放弃去感受這個世界。”纪深說,“他们甚至在沒有发病的期间,也会努力告诉大家,這個世界仍然是好的,是值得去感受值得去爱的。”
喻眠沒有說话,安静认真地听着。
纪深的话不多,以前就不算很多,每次开口都是噎死人的嘴。
但现在偶尔在這样的时刻,喻眠会感觉到纪深所說的,他去学习心理学的意义,对于纪深這個人来說,他的学习不仅仅是要用于去帮助、拯救其他人。
在学习的過程中,对自己也是一种成长。
大概這就是学习的意义。
自我提升,自我改变,然后再努力去改变别人。
在這样的时候,纪深会說很多话,会很温柔,会跟喻眠讲很多她自己未曾了解和知晓的內容。
十八岁的喻眠是不服气的,是怎么都对纪深不服气的,即便那個时候她语文成绩不如纪深,有时候也不得不求助纪深,但她骨子裡就是不服气。
现在呢?
现在的喻眠会开始看到纪深的闪光点了,会开始看到他真正的厉害之处和很难察觉到的温柔劲,会…
臣服于這份温柔。
纪深還在說着。
“因为他们也不是生来就是生着病的,在以前也曾经会想,還有很多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也会对生活充满期盼。”
“但是生病以后就感觉不到了,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就像是突然失去了味觉的人,你告诉他這個很好吃,他吃起来却索然无味,只能看你们因为食物的美味发出赞叹,他也很想知道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
“所以這個时候你再跟他說,這很好吃,你不要放弃,還有很多好吃的。”
“对他们来說,是一种加剧的折磨。”
以后或许是会好起来的,但是在這個過程中的时候,他们已经很难受了。
喻眠听完以后有些恍然。
“既然无法完全感同身受的话,好像的确不能再用我們自认为的善意来伤害他们。”她說着,顿了顿,“不過你這么一說…”
“嗯?”纪深看向她。
喻眠看到他的眉梢轻扬了一下,有几分肆意的意气风发在裡面,在這一瞬间她忽然觉得心动。
年少时会因为他某個瞬间心动,但很浅,浅到自己毫无知觉,浅到她不会把那份喜歡认真放在心上,但现在…
她在看到纪深的时候,会觉得眼前這個人,的确是一個很值得托付的对象。
他聪明又坚定,意气风发却不是随意,他有這個底气在裡面。
他随口玩笑开口說自己无所不能也不是空谈。
是真的,很厉害。
“我更加坚定了要回学校去开關於抑郁症相关的讲座的想法了。”喻眠說。
纪深轻问,“怎么?”
“因为大家都很不容易。”喻眠顿了顿,看着眼前的花团锦簇,“抑郁症患者很辛苦,但如果這件事已经发生了,他们身边的人也同样辛苦。”
“和抑郁症患者相处是很辛苦。”
其实人是很容易被悲观和负面的情绪影响的,相对于开心的事情来說,好像悲观总是更容易引发大面积的共鸣,這也是为什么很多故事,悲剧让人更觉得深刻。
负面的情绪只要那么一点点,就很容易被放大。
对于抑郁症患者来說,他们本身也不想叨扰自己身边的人,但控制不住的,有时候一定会展现出一些负面的情绪。
纪深看着喻眠,顿了顿,又开口:“所以,你也挺辛苦的。”
“我的心理承受值比较大,而且本身也不是那么容易被影响的一個人。”喻眠說。
她的共情能力不强,但也知道有的人共情能力很强,每個人的承受值不一样。
“但有的人很容易被影响,所以很辛苦。”喻眠又开口,“而且我刚才问你那些,大概也有很多人会這样想吧。”
纪深嗯了一声,沒有多說。
喻眠叹气,声音很轻。
她說着。
“你看,明明作为朋友的我們,也是想帮助朋友脱离苦海的,只是我們也沒有正确的意识,明明是好心,却无心地加剧了朋友的痛苦。”
“我想這对双方来說都是极为痛苦的,对于患者来說,明知道朋友是为自己好,却忍不住觉得更加难受,大概又会想,他们明明是想帮我,可是为什么反而觉得更难受了,为什么朋友的好意会让我這么痛苦,再一次陷入自我否认的循环。”
“這样…大概更想离开了吧,因为觉得自己活着,也只会把朋友的好意变成恶意,也只会反复觉得痛苦,也不想给大家再添麻烦了。”
纪深沒有否认她說的话裡的任何一句。
因为她說得都很对。
“而作为朋友的角度呢?明明是想帮忙,却殊不知是自己把朋友推向了更深的深渊,他们知道以后,也会自责吧?”
跟她一样,后来的生活裡都会无尽的自责和愧疚,像是蝴蝶效应,从這一环开始,或许也会像她一样,为了弥补自己的那么些算不上過错的错,又去做一些不应当的事情。
喻眠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這件事裡是幸运的。
她被這件事扣住了,但是纪深很清醒,他把她拉了出来,但不是每個人都会這么幸运的。
沒有人知道最严重的情况会发展成什么样。
“所以。”喻眠的目光定了定,她看着纪深,“面对抑郁症应该怎么做,不仅仅是生病的人要去做的事情,是每個人都应该知道的最基本的事情。”
不要把自己的善意变成对别人来說的恶意。
谁也不想這样。
纪深看着她,却忽然笑了,他的肩膀上恰好落了一片不知道从哪儿吹来的叶子,喻眠觉得有几分像他们上次去踏青,花瓣落在他身上的样子。
他认真听完她說的话以后,轻声吐息,几乎是气音:“是啊——”
但下一句又十分清晰的吐字,像是一步步坚定踩实的步子。
“這是我存在的意义。”
是作为心理医生的他存在的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