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父子
周氏出来了一回,搬了個小胡床坐在他旁边同他說话。仆人端来一小几,几上银盘玻璃碗,摆起点心,瓜果,银壶裡装了酒。周氏举了酒壶倒了一杯酒,自行喝了,又倒了一杯,递到季芳面前。季芳抬手谢绝,表示不喝。
婢女立在旁边,周氏起了促狭心思,让婢女倒了酒给他。季芳再辞不過,只得接過饮。
周氏勃然变色,狠狠地将那婢女瞪了一眼,又伸手去,在丈夫腰上用力揪了一把。
季芳笑了:“你闲的是不是?”
周氏冷哼道:“我给你倒酒你不喝,反倒去喝那贱婢子倒的酒,你說說這是什么缘故,你是不是对她有意思,是不是跟我過不去?”
周氏的脾气就是忽好忽坏,一会恼了,一会又乐了,前头刚怄着气,過一会又要来跟你打打闹闹。季芳挨了推搡,侧脸看她,眨眼笑道:“她倒的酒是甜的,你倒的酒是酸的。”
周氏冷眼道:“你很会品的嘛?你這么稀罕,我把這人送给你好不好?天天伺候你?”
季芳果真很有兴趣似的,将那婢女叫到面前,让抬起头来,上下打量,见是個新买的婢子,瞧着挺眼生,又问叫什么名字,岁数是几。
周氏脸上有些挂不住,刚好那边,奶母带着大英在玩,只听见奶母說:“囡囡听话,這個东西脏的,不要往嘴裡塞,不能吃的。”又扶着大英,要从她手裡抢夺什么东西下来。
周氏高声道:“她在吃什么呀?别让她把脏东西往嘴裡塞,把她抱過来。”
奶母把大英带過来,周氏看见女儿小肉手拿了串五色丝线,丝线上面還沾了许多口水,被咬的湿漉漉的。周氏道:“哪捡的脏东西啊,還不丢了,還往嘴裡送,回头拉肚子。”
一边說一边抱過大英,要把那丝线夺走。
哪知道大英偏不让,小手紧紧握着不松,周氏掰她手硬要拿,她還扭来扭去的,嘴裡咿咿呀呀叫起来。周氏打她小手:“听话!”
季芳注意力也转到女儿身上来,伸手抱起她,握住她小手哄,一边摸她黄头发,一边就将那丝绳从她手裡要了過来,顺手从几案上拿了一只大黄梨塞给她:“乖,這個拿去玩。”
大英果然就不要那丝绳了,抱住大黄梨开始咬。她吃不了這個东西,只是咬咬吮個水。
奶母把大英抱开,季芳才低头看到手上這串丝绳。五彩丝线编织的丝绳,上面串着玉石珠子,珊瑚玛瑙之类的小物件。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失神问道:“這东西是哪裡捡到的?”
奶母道:“草丛子裡捡的呢,我瞧着挺好看的就捡起来,哪晓得這孩子非要要。”
季芳有些不敢相信,他摸到那颗绳上最大的玛瑙珠,缓缓地转动着细看,他看到那珠子上刻着一個字,熟悉的字,一個“衡”字。
他握着那串丝绳,闭目沉思。四周不知为何突然安静了下来,周氏在跟大英,跟奶母說话,又训斥什么,他一句也沒听到。细细碎碎的记忆在心头缓缓发着酵,断断续续的线索在脑子裡连接成了一條完整的线,他吓了一跳。
脊髓裡突然痉挛了一下。
周玉站在窗下,见季芳穿庭過来,朝自己所在的方向走上来。周玉以为他是来见褚暨的,便立候在那裡,双手交握在身前。
雪白的太阳光照在人脸上,显得人特别发亮。季芳远远看见她,她脸一半迎着太阳雪白,一半藏在阴影裡暖黄,鼻子嘴也特别立体起来。她的长相是艳丽中带着柔和,五官分明,眉目深刻,嘴唇通红,颜色秾丽。但是脸蛋线條又非常圆润细腻,减轻了凌厉冒犯之感。
季芳突然有些怯,有些不敢上前了。他注视着她的脸蛋,她漆黑的头发在太阳底下根根发亮,好像刚洗過似的,特别水亮。
季芳犹豫着,脚步顿在半门处,要动不动。周玉冲他腼腆微笑:“小郎有什么事嗎?”
季芳道:“有一点事。”
他走了過去。
两人相对站定了,季芳一时不知道說什么,又看了一眼她背后立着的丫鬟。季芳认得這個是她前不久从周家带過来的丫鬟。
“我父亲呢?”
周玉道:“在午睡呢。”
季芳点头,說:“哦。”就沒话了。
周玉抬头看他:“怎么了?”
季芳不自在地低了眼,避开了她热情又含羞的眼睛,道:“前日听你說掉了东西,今天捡着個,不知道是不是你的,你那上头可有什么记号嗎?”
周玉沒想到他对這事竟然上心,一听他找着,忙道:“是串五色丝线编的长命绳。”
“上面有东西嗎?”
“有些珍珠珊瑚子,還串的有玛瑙珠子,那颗大玛瑙珠子上刻的有個衡字。”
季芳道:“這东西是你的?”
周玉感觉他口气严肃,好像在审问犯人似的。周玉不自在地捏了捏手:“是我的。”
季芳道:“你的名字裡有衡字?”
周玉红了脸:“沒,沒有。”
“那为何是你的?”
周玉黑眼睛看着他,有些不高兴了:“你到底有沒有捡着啊,捡着了就還我,沒捡着就算了,问這么干什么。這是我的东西,我娘给我的,又不是你的,我干什么要跟你解释。”
說完生气地转身进屋裡去了。
季芳不知道自己的话冲撞了她,心裡有些茫茫然的。他原地默了一会,硬着头皮跟在她身后,也进了屋去。他看着周玉的背影在屏风后一闪,就越過那竹帘,让到内室去了。
他看着她背影,失神,好像终于明白第一次见到她时那种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他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不知道望了多久,突然感到身后有人,他才反应過来。他回過头,看到他的父亲站在屋中,身披着一件灰色薄锦袍,脸色阴沉地看着他。他心一咯噔,震道:“父亲……”
褚暨冷声道:“你来干什么?”
季芳脑子裡已经全乱了,见到褚暨,好像找到一棵稻草似的,激动不已地說道:“父亲,你有沒有觉得她长得很像小妹,我想起来她长的像谁了,她长得像小妹啊!她年纪也跟小妹差不多,小妹可能還活着,她是小妹啊!”
“父亲,咱们赶紧想办法把她叫過来问清楚,如果她真的是小妹,我就是她亲哥哥,你就是她亲生父亲啊!沒想到還能见到她。咱们一直都以为她死了,其实她沒有死,她還活着,兴许是谁捡到了她,收养了她,他们也過了江来了建康,上天保佑咱们能重新再相见。”
褚暨沉着脸训道:“胡說八道什么,看看你這個疯疯癫癫的样子,還有沒有一点形状了。”
季芳道:“父亲,她是小妹!”
褚暨道:“回你的屋去!”
季芳道:“父亲!就算你不想承认,可她就是小妹,十年前咱们抛弃了她,害得她一個人流落在外,吃很多苦,咱们已经对不起她了,好不容易能相认,你怎么忍心再一次毁了她。”
话還沒說完,只听“啪”的一声,脸上瞬间火辣辣的。季芳耳朵裡嗡嗡响了一阵,他从来沒有被父亲這样责打過,几乎反应不過来。
褚暨严厉地說:“混账,滚出去醒醒酒再說话。”
季芳怔然:“我沒有喝酒……”
褚暨道:“那就去醒醒你的脑子。”
他激动感慨,又說不出的难過,两行眼泪止不住从眼中掉了出来:“父亲,我……”
褚暨道:“出去。”
周玉在内室去转了一圈,又听见他们争吵,不安地走出来,站在屏风后看着他们。她沒太听见這对父子在争吵什么,只是感觉他们吵的很凶,看着有些吓人。她正要鼓起勇气上去劝,季芳忽然落了泪,转身大步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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