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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作者:绣猫
天津有個三不管云南有個红河甸。

  法国人修的滇越铁路在春天时通了车,自昆明城到安南的河内,乌黑的火车头发出尖锐的呼啸声在崇山峻岭间穿梭。蒙自开关二十一年大清国的邮政局、税务司日本人协理的陆军讲武堂還有德国人设计的石龙坝发电站都如雨后春笋,在云南建起来了。

  火车出了山岭进了城镇车站逐渐密集走走停停的,终于到了碧色寨。街上汉人之外還有彝族打扮的黑头布,绣花大襟衫拖地裙,背了箩筐沿街叫卖,也有洋人在洋行外等包车将怀表瞧来瞧去。

  宝菊和令年在碧色寨下了车满耳涌进来的都是云南土话,两人都有些发懵。令年是特意乔装打扮换了浅蓝竹布衫黑纱裙,头发也挽了髻,可她那洁白的皮肤被当地百姓的黑脸庞一衬,是格外的显眼。她在车站外停下来支使宝菊:“你去雇两辆马车。”

  宝菊扮的好脾气丈夫,被她指挥了一路,早习惯了,便顶着大太阳去外头找马车。他语言不通,比手划脚的,怕被当地人骗,還特地去找洋人驗證了一番,最后领着两辆牛车来了,前头车辕上坐着個赤脚的汉人老车夫,辫子盘在头上,一脸的老实巴交。

  令年不满意,“不是让你雇马车嗎?”

  宝菊道:“去马车行问了,听說要去思陀甸,他们都不干,說那边是彝族寨子,寨民凶得很。”

  火车站旁边的客栈裡,走出一队队马匹,驮着沉甸甸的货,脖子上的铃铛叮叮响。令年往客栈门口一指,說:“那不是马嗎?你去跟他们买两匹,换马来拉车。牛车走得太慢了。”

  宝菊耐着性子道:“那些马帮是要去安南贩盐和大米的,他们也不肯卖。”說话间,马帮已经经過了他们,沿着铁路线,不紧不慢地往南走着,有火车呼啸而来,他们就“吁”一声,停下来,张望几眼。

  老车夫见這两人只顾說话,不耐烦了,把烟袋从嘴裡取出来,催促道:“克哪尼哇?”

  “等哈。”宝菊用蹩脚的土话回了他一句,问令年:“不坐车,那就走着去?”

  碧色寨到红河的思陀甸要两百多裡地,得走個一天一夜。令年不得已,只能走到牛车前,一阵臭烘烘的味道,她捂住鼻子,问:“這车拉過什么的?”

  老车夫听不懂,宝菊故意說道:“大粪。”自己先爬上了车。

  令年犹豫了一会,也上了车,命令宝菊道:“把你的包袱给我。”

  宝菊不明所以,把包袱给了她,說:“裡面就两件衣裳。”却见令年把包袱往车上一放,坐了上去。宝菊不好硬从她屁股底下抢包袱,只能忍气吞声,招呼两名随从上了后面的车。路上,两人都闭紧了嘴不說话,一者是快到杨金奎的驻地,难免紧张,二者也是旅途上彼此都积攒了些怨气,索性互相不搭理,只听着车夫把烟袋抽得吧嗒吧嗒响。

  快天黑时,车夫无论如何不肯再走了,怕把牛累坏,宝菊只能答应在村子裡的汉人家借宿一宿。老车夫去喂牛,宝菊反复数了十来個铜钱,给這家裡的男人,走进对方特意准备好的“客房”,却为难了,這客房也太简陋了,沒有桌椅板凳,也沒有床,就用木板搭了個大通铺,地上放着一盏油灯,把土墙熏得黑黑的。

  两個随从哪好意思和小姐同宿一室,忙說:請小姐歇在房裡,他们在门外坐一宿就行了。只有宝菊沒吭声。

  令年已经累得话都不想說了,一屁股坐在通铺上,叫随从们进来:“都在房裡睡吧,明天要进寨子了。”

  两名随从谢過令年,把自己被褥远远搬到角落上。留下偌大的地方,是给令年的。宝菊则把包袱往中间一放,算是给自己占了個位,然后便取了件干净衣裳出去,不知躲在哪裡换了。等令年缓過来,见自己的脏衣裳也被他拾走,随便搓洗了几把,在外头晾了。

  這一路危险,不好带婢女,宝菊倒是能顶两個阿玉。

  令年很感激他,连抱怨也不好意思了,听宝菊叫她起来,便忍着疲惫,坐起身来,见宝菊又不知从哪裡变出一张干净的土布床单,铺在她睡的地方,只是脸色不好看,大概還在记恨她拿他的包袱在牛车上垫屁股。

  令年讪讪的,說:“不用麻烦了”

  宝菊說:“有虱子,你不怕?”

  令年立即不說话了。她帮不上忙,只能垂手在旁边看着。宝菊才把床单铺平,外头就叫吃饭,宝菊又反复数出几個铜钱,给了屋主。令年怕晚上要解手,只說累了,便合衣倒在了通铺上。這一闭眼,就睡了過去,再醒来时,眼前漆黑,角落裡是两道沉重的呼吸。她沒有吱声,隔了一会,眼睛适应了黑夜,见宝菊离自己一臂远,躺在中间,把她和两名随从隔开了。

  他的呼吸很轻微,還翻了個身。令年知道他沒睡着,手在通铺上摸索了一下,轻声說:“怎么沒点灯?”

  宝菊躺着沒动,說:“点灯费油,要钱的。”

  這一路上,他還兼任账房。令年有些惊讶,“咱们沒钱了嗎?”

  “不是,”宝菊反正也睡不着,便多說了几句,“他们都习惯了节省,你半夜還点灯,别人知道你有钱,难免要起坏心。”

  令年這才明白,他刚才数钱时为什么還作出那副吝啬的样子。老车夫为了省借宿的钱,是睡在牛车上的。這個地方真穷啊。令年悄悄叹气,又问宝菊:“你什么时候学的云南话?”

  宝菊和车夫及屋主都說的云南土话,自知口音很拙劣,因此惜字如金,這会夜深人静,畅快了不少,便說:“我哪会云南话?是一路坐火车听别人讲,胡乱学了几句。在這裡說外地话,别人也要起坏心的。”顿了顿,他還說:“所以你最好不要开口。”

  令年疑心他叫她装哑巴,是有公报私仇的意思。她憋了一会,說:“你怎么那么怕被人骗?你以前经常被骗嗎?”

  這话头一提起,宝菊沒情绪了,闷闷地說声“嗯”,便转過身,假装睡着了。谁知又感觉到令年在身后摸来摸去,他浑身不自在了,问:“你摸什么?”

  令年的声音很轻:“你把那個给我。”

  宝菊意识到令年是在找枪。他当她是怕枪在包袱裡不安全,便說:“在我身上,沒事。”

  “给我。”令年說,“你是男人,他们会搜身的。”

  宝菊顿悟,把手伸进怀裡夏天衣裳单薄,他還怕露了行迹,特意穿了好几层,热得浑身大汗。借着夜色,把手枪推到令年面前。令年接過来,沉甸甸的压手,上头還有点汗渍。她心裡砰砰直跳,也顾不上嫌弃了。

  宝菊问她:“你会用嗎?”

  “不会。”令年把枪收起来,学他的话,“到时候就会了。”

  宝菊无话可說。他這一路,一会觉得自己心裡有底,一会又沒底,也有些惴惴不安。两人都是毫无睡意,盯着漆黑的屋脊发起呆来。

  老车夫還急着要回蒙自去拉粪,半夜鸡才刚叫,又把众人招呼起来,继续埋头赶路。在大大小小的坝子间爬山涉水,从黎明摇到晌午,眼见的只剩彝人了,车轮碾着厚厚的草甸子,蜿蜒的红河绕着村寨,沿岸的土也被河水浸透了,潮湿闷热,是赤红的颜色。快成熟的玉米在一棱棱的梯田裡半青不黄地摇曳着。

  老车夫停下来,不走了,前头山坳设了寨栅,有彝兵背着枪,在岗哨上懒洋洋地踱着。令年忙把顶在头上遮太阳的衣裳扯下来,宝菊脸色也严肃了,几人不约而同地紧张。见到真刀真枪的彝兵,前面有惊无险的旅途就成了铺垫。

  宝菊下意识地往腰裡一摸,才想起防身的家伙昨夜裡交接给令年了。他扭過头来看她一眼,干巴巴地說了句俏皮话:“要进土匪窝了。”

  他们自上海启程时,康年就给杨金奎发了电报。杨金奎十分得意,估摸着令年快到了,便把自己的爪牙派了出来,在蒙自关口盯梢。他原本的估计中,要么是于三小姐凤冠霞帔,敲锣打鼓地来结婚,要么是于康年勾结云南驻军,杀气腾腾地来剿匪。他提早察觉了,也好筹划应对之策。

  可等来等去,既不见于家来送亲,也不见官兵来剿匪。杨金奎便犯起了嘀咕,疑心是于康年诓自己,行的缓兵之计。

  他這個人报复心奇重,当初在上海,被于慎年指使黄炳光查抄私土,关了半個月的号房,于是他把慎年绑来后,也扔进思陀甸土司府那不见天日的后衙,关了整整十五天。第十六天一早,他叫人把俘虏放出来,還允许慎年先洗漱了一番,免得被下人看见了,說他虐待妻舅。

  慎年用手巾擦去脸上的水珠子,半個月了,头一回见天日。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遭。這土司府大约是客栈改的,后衙是三明两暗的五开间,前头大厅做了公堂,两侧各一排给彝兵住的厢房。兴许還赁给药贩子住過,墙上狗皮膏药似的贴了七八個广告,不是“包打胎”、“保生男”,就是固精壮阳之类的。

  杨金奎在自己的窝,怎么舒服怎么来。他辫子既然接不回去了,索性也剃了头,发茬子才长出来短短一截,平日又穿的短打,袖子和裤腿都挽得老高,一边摇蒲扇一边吃西瓜,活像個老农民。为了接见俘虏,他特意换上了鲜亮的绸衫,在公堂上正襟危坐。杨金奎打量慎年,他头发长了些,人還算镇定,衬衫沒有那么洁净整齐了,简直狼狈得让人开心。

  杨金奎幸灾乐祸,還要說反话:“二公子,风采不减当日啊!”這语气,简直仿佛他们有几十年不见了。

  慎年被他绑架,窝了一肚子的火,這半個月,也忍下去了。他說:“我是将军的人质,能有什么风采?”

  “什么人质?”杨金奎不承认了,“你是我的贵客。”請慎年落座,彝兵们上了菜,也是有鱼有肉,鸡枞野菌,紫苏薄荷,颇有风味。杨金奎道:“二公子,我在上海請你,来了云南還請你,我待你,着实不错吧?”

  慎年干笑一声,“不错。”

  “不错就好。”杨金奎假装看不见慎年的脸色,等酒送上来,他亲自替慎年斟一杯,郑重其事地站起身要敬他,“二公子,我敬你。”

  酒是玉林泉,甘冽清澈,慎年见杨金奎装模作样的,便顺势拿起酒杯,听他又要发什么感慨。

  杨金奎催促他,“二公子,你喝酒。”

  慎年将酒送到嘴边,杨金奎忽然笑吟吟地說:“二公子,這杯酒下肚,你就是我的大舅子了!”

  慎年笑容顿失,把酒盅放下来了,裡头一滴也沒动。他和杨金奎也算撕破脸皮了,便不再绕弯子,张嘴就說:“你也配?”

  杨金奎也把酒杯一放,拉着脸,“你什么意思?”

  慎年滴酒不沾,筷子也撂了。他笑道:“我說你不配,你沒听见?”

  照杨金奎的脾气,换做别人,早一個耳光過去了。但他心裡是真的不服气,不說彝寨裡的人沒见识,他当初在贵州官场上,也是人人妒羡的青年才俊,怎么于家就屡次把他的脸面在脚底下踩?杨金奎便按捺住脾气,诚心跟他請教:“我哪裡不配?是相貌不配,還是门第不配?你们于家虽然有钱,我也不穷。”

  慎年觉得继续和他饶舌,不如回去当俘虏,起码清静。他一句话就打发了杨金奎:“我說不配就不配。”

  杨金奎大有掀桌子的架势,“你說不配就不配?你算老几?”

  慎年反唇相讥:“我不算老几,你還来问我干什么?”

  “也是,”杨金奎不怒反笑,坐了回来,說:“于大公子送亲的队伍都快到了,我還问你,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嗎?”他有意要晾着慎年,径自抄起筷子吃菜,“這個大舅子,你爱当当,不爱当,随便!”见慎年闻言脸色都冷了,杨金奎洋洋得意,笑道:“等三小姐人和嫁妆一起到了,我看你信不信。”

  慎年脸色难看,杨金奎倒吃得欢。吃了一会,脾气来了,他也把筷子“啪”地一放,“敬酒不吃吃罚酒。”他将康年答应陪嫁一百万送三小姐来云南的事告诉慎年,然后冷笑道:“你在上海设了好大一個圈套让我往裡钻,让我赔了一百万,還丢了官,我现在要把一百万讨回来,顺便讨你妹妹当老婆,到哪去也是我有理!”末了,還得威胁他,“在上海我怕你,到了云南,我還斗不過你?”

  那一百万本来就是自于家借的,杨金奎胡搅蛮缠,慎年沒有和他争辩。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他平静了,說:“我家小妹不做妾。”

  杨金奎道:“我是要迎娶三小姐做正头太太,谁让她做妾了?”那女学生如夫人被他抢来云南,原本還见天流泪,后来见他仪表堂堂,出手又豪爽,也就死心塌地了,這会正在旁边服侍倒酒,听了這话,一脸的哀怨。杨金奎只当沒看见,還笑着问慎年:“三小姐总不至于那么小心眼,连個妾也不让纳吧?男人嘛,三妻四妾,寻常得很。”

  慎年說:“那你在彝寨老家那位大姐呢?”

  “什么大姐?”杨金奎很警惕,一双眼睛瞪了起来。

  慎年见他那副心虚的样子,莞尔道:“我怎么听說,将军十几岁时就结了婚?你那位彝寨裡的大姐,才是正头太太吧?”

  杨金奎见慎年言之凿凿的,也沒法抵赖,当即說:“我现在就写休书,让她滚蛋。”

  慎年沒有拦他。杨金奎也是說到做到,叫如夫人取了笔墨来。他還真不知道休书是怎么個写法,在如夫人的提议下,写了一行字:我不要你了,你另外找個男人吧。把信封起来,当着慎年的面叫人送去老家。然后才对慎年微笑道:“二公子,我的诚意足够了吧?”

  慎年勉强同意:“够了。”

  杨金奎往椅背上一靠,笑道:“以前的帐,就算一笔勾销。现在咱们是亲戚了,能說点生意上的事了吧?”他虽然這么說,对当初在上海上的那一当還心有余悸,“要不是当了你妹夫,我還真不敢跟你做生意呢。”

  慎年“哦”一声,“什么生意?”

  杨金奎道:“你装什么?你来云南,不就是为了那個生意嗎?”

  慎年含笑看着他,“這么說,绑架我這事,是你和童秀生约好的?”

  杨金奎眼睛一转,否认了,“我可不认识什么童秀生。”他跟打哑谜似的,“再說,我這裡除了那個生意,還能有什么生意嘛,穷得要命。”

  慎年道:“生意可以做,只怕你们胃口太大,我沒有那個资本。”

  杨金奎巴不得立即把他套牢:“只要几十万的本钱就够了。从小做大,慢慢来。”

  慎年无奈地說:“你才敲诈了我家一百万,现在我哪還拿得出钱来?”

  杨金奎不信,說他哭穷。

  慎年嘲讽地一笑,說:“才要一百万,又要几十万,胃口可真不小,你当于家有聚宝盆,银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杨金奎被他這么一說,也不好意思了。竭泽而渔這個道理他還是懂的。假装想了一想,他說:“大家凑一凑,這個本钱也就有了。”正在盘算时,彝兵来到厅上,耳语几句,杨金奎先是眉头一皱,继而展开得逞的笑容:“說曹操,曹操就来。三小姐到了!大舅子,我沒骗你吧?”

  慎年脸色一凝,把筷子放下了,两人一同出门,走到寨口,见两辆牛车被哨兵拦停,令年一脸镇定地自牛车上下来,她這待遇已经是很不错了宝菊和两個随从早被五花大绑,枪口都抵在胸前了。

  杨金奎原本是等着接新娘子的,见几個随从都是两手空空,烟酒糖茶沒有,再将令年从头到脚一打量,他先不高兴了,“三小姐,你這是结婚来了,還是逃难来了?”

  令年眼睛裡根本沒有杨金奎這個人。她像個逃难的农妇,脸晒得通红,還若无其事,把松散的鬓发掠到耳后,又拽了拽蓝布衫的下摆,才对慎年微微一笑,紧紧盯着他:“二哥,你沒事吧?”

  慎年扯了扯嘴角,真是哭笑不得。

  “沒事!”见慎年沉默,杨金奎赶忙聲明了,“他是我的大舅子,我怎么会亏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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